張紅欣
(濟南職業(yè)學院,山東 濟南 250014)
敘事和抒情向來都是相依相存的,從《詩經(jīng)》開始就是如此。而杜甫慣用的寫詩手法就是夾敘夾議,在敘事中發(fā)表議論,在議論的字里行間流露自己的思想感情。杜甫紀實詩中的抒情主要有以下幾個特色。
杜甫和白居易的詩都是為百姓代言的典型,這種關(guān)心民間疾苦的精神在封建社會的歷史背景下有一定的進步意義,是值得肯定的。但是細品起來,同樣是憂國憂民,他們抒情的角度卻大不一樣。白居易在《與元九書》中提倡“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他本人寫詩也的確遵循著這一原則,他的詩歌反映現(xiàn)實生活,諷喻社會,同情人民,語言特點也是直白如話,通俗易懂。這些都和杜甫的詩風類似,白居易的敘事詩抒情是站在官方的角度,或以居高臨下的旁觀者的角度抒發(fā)憂國憂民之情,而杜詩抒情是站在平民百姓的角度上感嘆,以平凡人的視角真切抒情。
《觀刈麥》是白居易詩歌中有名的描寫事實,同情百姓,諷喻社會的詩篇。全詩真實地反映了勞動人民的思想情緒,呼喊出了勞動人民的心聲。寫作的最大亮點是不帶任何夸張地、如實地描寫現(xiàn)實生活場景,揭露了當時統(tǒng)治者的殘酷行為,也表達了詩人對勞動人民的深切同情。“今我何功德,曾不事農(nóng)桑;吏祿三百石,歲晏有余糧。念此私自愧,盡日不能忘?!边@幾句是詩最后拔高思想層次的點睛之筆,詩人反思自己不事農(nóng)桑、坐享俸祿,卻沒有做出任何有利于人民的好事而感到內(nèi)疚。這在當時的歷史情況下是難能可貴的,但不可否認的是,白居易是站在官方的角度對廣大受苦受難的百姓表示同情,是一種居高臨下的感慨和哀嘆。
而杜甫則不然,杜甫也是一個憂國憂民的人,他也十分關(guān)注社會生活,但是他對百姓的態(tài)度與其說是像白居易那樣“紆尊降貴”式的同情與施舍,不如說他是站在人道主義的角度,對百姓真誠地關(guān)心,與民同苦同樂,完全站在百姓的生活圈里,用手中的筆切實地抒發(fā)百姓真正的心聲。杜甫經(jīng)常采用的手法是,通過寫自己親身經(jīng)歷或所見所聞,把空大的歷史事件具體化,具體成身邊的事件,然后以小見大,見微知著,后世的讀者通過杜甫所描述的一時一地一事而做到一葉知秋,聯(lián)想到整個社會的實際情況,使歷史不再是空洞的戰(zhàn)爭勝負和死亡人數(shù),而是歷史事件中真實廣闊的社會生活畫卷,是百姓如何在亂世中苦苦掙扎。在《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中,杜甫既寫了自家的切身之痛:“入門聞號啕,幼子餓已卒?!蓖春拮约簾o能:“所愧為人父,無食致夭折?!庇帜軌蛱鲆患旱谋?,發(fā)出“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控訴和吶喊。相信這種餓死人的狀況肯定不是個案,而是平民百姓經(jīng)常遭遇的狀況,要不然怎么會“里巷亦嗚咽”呢?這種來自民間的真實寫照才能經(jīng)得住時間的洗禮,在千百年后讀來,依舊可以感受那個時代人們在水深火熱里掙扎的痛苦。這樣的震撼力和感染力,不是隔岸觀火般的描述可以達到的效果。這就是杜詩比白詩更有魅力的原因所在。
正因為杜甫是切實站在民間的角度上抒情議論的,所以他的詩歌比其他人質(zhì)樸而有力量;因為真實,所以大眾更容易理解他那憂國憂民的情懷和 “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偉大理想抱負。相比而言,屈原的浪漫主義愛國情懷似乎太過絢爛,讓人有華而不實的錯覺。
如同樣是在國家內(nèi)外交困的環(huán)境下,同樣是憂國憂民的思想,感情抒發(fā)上也同樣是憂憤深廣,但屈原和杜甫在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上卻有著本質(zhì)的不同。屈原出生于貴族世家,接觸民間機會少,寫到百姓觸及民間實際生活的地方極少而抽象,故其代表作品《離騷》中表達自己的忠君愛國思想多用比興象征手法,如喜用香草美人意向,漢王逸《離騷序》曰:“故善鳥、香草、以配忠貞,……靈修、美人,以譬于君?!崩寺瘦^濃。杜甫出生于小官僚家庭,求官多不成,加之親歷戰(zhàn)亂,一生大多在困頓漂泊中度過,接觸底層百姓機會較多,心靈受到的震動最真切深刻,因而其作品充滿濃濃的民間泥土味,其用語極其簡易淳樸:“比聞同罹禍,殺戮到雞狗?!薄澳o酒味薄,黍地無人耕。兵革既未息,兒童盡東征?!边@是另一種形式的憂國憂民,來自草根階層,是現(xiàn)實主義的。
總而言之,杜甫樸實直白的寫作手法,源自他生于民間,源自他一生流離失所。正是這種顛沛流離的生活,讓他和百姓同呼吸、共命運,他的詩是站在民間的立場,言百姓之所想,所以杜詩比白詩高高在上施舍式的關(guān)懷,以及屈原式的浪漫憂國要樸實精警得多,更能引發(fā)后世讀者的共鳴和感慨。清代才子袁枚感慨:“莫唱當年《長恨歌》,人間亦自有銀河。石壕村里夫妻別,淚比長生殿上多。”[1]大概正是這個意思。杜甫一生漂泊不定,政治抱負難以施展,對于杜甫的人生而言,是一種悲劇,而對于詩歌而言,正是他的窮困潦倒磨煉并成就了一代“詩圣”,留下了字字珠璣的千古名篇。
杜詩抒情包含愛國之情、親情、友情等各個方面,這些真摯的感情構(gòu)筑了杜甫理想的人倫和諧的世界。杜甫并不是一個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知道感慨時局、奉儒守官迂腐之人,他是一位重情重義的仁者、智者。杜甫筆下的人之間的感情都是美好質(zhì)樸的,無論是他的拳拳愛國忠心,還是家庭和睦的親情,還是肝膽相照的友情,都在他筆下構(gòu)建著溫暖的和諧世界,這是杜甫人道主義思想指引下的結(jié)果。
提起杜甫那憂國憂民的愛國主義精神,是所有人都耳熟能詳?shù)模吘惯@是貫穿杜甫一生創(chuàng)作的主旋律。雖然杜甫忠君愛國,但他并不是愚忠,而是直言不諱,向朝廷提出自己中肯的諷喻和批評。他疏救房琯,才導(dǎo)致“北征”,以及隨后引起的一系列反應(yīng):晚年漂泊西南,居無定所,貧困以終老,逝于湘江舟中。這足以說明他是直臣,與愚忠無關(guān)?!睹娦颉氛f:“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睙o論是《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中直抒胸臆,表達困居長安,壯志難酬的郁憤,還是《喜達行在所三首》中描述自己一路從叛軍中逃至鳳翔的驚險,到達行在面圣的驚喜,授官立朝后對社稷中興的欣喜,或是《北征》中被墨制放還依舊擔憂國事,渴望平定叛亂、完成中興的忠心,總之,杜甫的愛國之心毋庸置疑,貫穿他生命的始終。
關(guān)于親情,主要表現(xiàn)在杜甫對孩子們的疼愛,或許會缺衣少食,但是絕對不會缺少親情的溫暖?!皨蓛翰浑x膝,畏我復(fù)卻去?!睆倪@不無感慨的詩句中映射出來的是慈父對兒女的疼愛。“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边@是他被困于長安時對孩子們的思念?!皢柺赂偼祉?,誰能即慎喝?”這是他到家之后對孩子們淘氣的寬容。后兩句見于《北征》,是和《羌村三首》同時之作。原來這些孩子們不只是“不離膝”而已,而且動手動腳,問這問那,幾只小手都爭著來拉胡子?!胺埙煲嘟獍?,衾裯稍羅列。瘦妻面復(fù)光,癡女頭自櫛。學母無不為,曉妝隨手抹。移時施朱鉛,狼藉畫眉闊?!睘V去生活的艱辛和苦澀,是慈父眼里小女兒的頑皮可愛。
當然,家庭的和諧不僅體現(xiàn)在長對幼的關(guān)懷上,也體現(xiàn)在孩子的長幼有序、懂事分憂上。在《彭衙行》中,“癡女饑咬我,啼畏虎狼聞。懷中掩其口,反側(cè)聲愈嗔。小兒強解事,故索苦李餐?!倍潭倘湓?,既寫出了一家人拮據(jù)艱難的生活,又寫出了孩子們的乖巧聽話。在戰(zhàn)亂中,沒有什么比一家人相親相愛、相互依靠更有力量了,家是和睦的,即使有再多苦難,也會有“囊中恐羞澀,留得一錢看”苦中作樂的曠達和瀟灑。
杜甫基本上一生都在顛沛流離、窮困潦倒中度日,甚至因為貧病交加,病死在湘江舟中。一代詩圣當時的生活是很窘迫的,然而,如果沒有杜甫那些至交好友們的幫助,杜甫一家的日子會更加凄慘。杜甫是個重友情的人,單看他懷念李白的那些詩就可以得知,他有多看重朋友,他盼望著“何時一樽酒,重與細論文”,寫下了《贈李白》《春日憶李白》《冬日有懷李白》《天末懷李白》《夢李白(二首)》等多首詩,而李白只有《沙丘城下寄杜甫》一首而已。正因為杜甫重情重義,所以在他落難時會有孫宰、嚴武等名人官吏的接待和照料,也有與衛(wèi)八、田父等默默無聞的普通百姓的真摯友情。患難見真情,從杜甫落難時幫他,有人會伸出援助之手,就可以推斷出他們朋友間的情誼是何等真摯,想必杜甫待友人也是相當真誠的。“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笨腿藳]來之前忙碌的準備,足見杜甫之歡喜和精心準備。杜甫行至彭衙,又寒又饑,得到故人孫宰“張燈啟重門”、“暖湯濯我足”的盛情款待,并發(fā)出“誰肯艱難際,豁達露心肝”的感慨,贊嘆故人間的深摯友誼。與衛(wèi)八的重逢也是如此,在戰(zhàn)爭亂離中忽然相見,乍驚乍喜,如夢如幻,詢問舊友,已半為鬼,昔日小友,今也兒女成行,時光荏苒,風華不再,怎么能不“主稱會面難,一舉累十觴。十觴亦不醉,感子故意長?!弊尯笫赖淖x者讀來也會被這質(zhì)樸無華的深厚友情所感染。難怪黃生評此詩說:“寫故交久別之情,若從肺腑中流出,手未動筆,筆未蘸墨,只是一真。然非沉酣于漢魏而筆墨與之俱化者,即不能道只字。因知他人未嘗不遇此真境,卻不能有此真詩,總由性情為筆墨所格耳。”[2]在《遭田父泥飲美嚴中丞》中,杜甫只是“步屧隨春風”時偶遇一舊識的田父,便被“邀我嘗春酒”,杜甫很珍惜這種淳樸真摯的感情,楊倫評云:“情事最真,只如白話。 ”[3]
杜甫之所以會在很多篇章里描述各種真摯樸素的感情,是因為他希望建立一個“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和諧家園,而和諧,需要人與人真心相待,真心付出,雖然杜甫一生不得志,沒能使整個社會達到“九州道路無豺虎,遠行不勞吉日出”的境界,但是他的一生都在身體力行自己的誓言,可以說,在他自身周圍,的確建立起了這種人與人之間人倫和諧的生活環(huán)境,雖苦猶甘。
[1] 李靈年,李澤平.袁枚詩文選.巴蜀書社,1990:47.
[2] 黃生.杜詩說(卷一).黃山書社,1994:2.
[3] 楊倫.杜詩鏡銓(卷九).中華書局,1990:9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