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介:他不知道她愛他,她亦不知道他愛她。他可以忍受她為了其他男人逃離山莊,她卻無法忍受二女共侍一夫連她腹中胎兒都不放過。她說,“請你放過我,我已喝下忘憂水,不再記得你稱霸江湖的那些秘密。”
第一章
花謝檀嫁給厲勛,是江湖上流傳很久的佳話,無非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其實厲勛和她一樣心里清楚,這不過是兩個武林世家為了共同的利益談攏的一樁生意。
他其實待她很真誠,從沒有在她面前掩飾稱霸江湖的野心,有時候還會跟她討主意,談論一下各個幫派的情勢。他是不防她的,因為知道她的性子,就算對他不是愛情,嫁了他便是他的人,事事為他著想,像許許多多以夫為天的女子一般。
她性子雖然淡,但平日里對他噓寒問暖、為他端茶遞水親自下廚卻是做得一樣不差。山莊的人只說她賢良淑德持家有道,卻不敢說她和他恩愛有加。
他和她算不得恩愛,據說許多盲婚啞嫁的夫妻之間都是他們這個樣子。她也許比她們幸運,夫君敬她重她,吃穿用度不曾短缺,也從不見他有納妾的心思,即使她嫁給他三年無所出。
煙花柳巷他也是去的,做大事的人逢場作戲總少不得。有一段時間他和醉人樓的紅牌姑娘芳華走得極近,漸漸傳出芳華可能入住山莊的謠言。聽得多了,她也以為要多位妹妹,還叫丫鬟弄了本妻妾相處的冊子來看。
有一回她出山莊購置衣物,遇到那位芳華姑娘,生得極好看,渾身上下沒有一絲風塵味,十足一個官家小姐。她暗中想,大概是個極好相處的姑娘。誰知那芳華見了她嘴里卻沒有好話,居然在她耳邊說:“莊主很是喜歡我的床上功夫,姐姐該跟我好好兒學學。不然等妹妹過了門,姐姐可要獨守空房很長時間了?!?/p>
她打心里不喜歡這位姑娘了,但是他喜歡,她也就沒說什么。
后來,等了許久,不見莊里做喜事,這謠言就平息了。她試探著問他:“最近怎么不見你去醉人樓了?”
他當時正在寬衣,聞言怔了一怔,抬眼道:“醉人樓?我倒沒有記住那些青樓的名字,他們喜歡去哪家我便跟著去哪家,我哪里對煙花柳巷有研究?”
花謝檀心里是高興的。他不知道他隨意的一句話帶給她多大的歡樂。她記得成親半個月后,他們曾開誠布公地談過。他說:“我知道我們之間沒有愛情,不過你既然是我的妻子,我便不會叫你受委屈?!?/p>
不,他不知道,她喜歡他,他是她整個少女時代的鮮衣怒馬。厲家莊的大少厲勛,是同輩少年中資質最高的,年少有為氣度不凡聰敏過人。他的名字,總是伴隨著各種傳奇出現(xiàn)。他是少年們崇拜的偶像,是少女們憧憬的情郎。
如果說嫁給他之前,厲勛還只是腦海中一團明亮懵懂的影像,那么嫁給他之后,厲勛便成了她心中去不掉的朱砂痣。歷經風雨的厲勛已經和傳說中意氣風發(fā)的少年很不一樣,他穩(wěn)重成熟、霸氣凜然,看著人的時候眼神總是清清冷冷的。平日里他話語不多,喜歡頻繁地使用“嗯”、“啊”、“哦”、“好”。
他??渌察o,逢年過節(jié)多飲了酒還會說:“幸好娶的是你?!?/p>
她和他,其實是很相像的兩個人,喜歡默默無言相伴而坐,多過在繁華街頭喧囂不止??墒?,如果是夫妻,這樣的相處模式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
厲勛回房時就見花謝檀支著下巴在窗欞前出神。最近她發(fā)呆的次數越來越多,心事重重的樣子。他自認為是了解她的,不覺得她有煩心的事。以前他是不問的,如今大事在即,他總有不好的預感,于是輕聲問:“在想什么?”
她倒被他嚇了一跳,回過神來笑道:“我在想你生辰要送什么?!?/p>
“費精力想這個做什么?你我都知道生辰是個幌子。”
“怎么就是幌子了?那天確實是你的生辰啊。我就是覺得可惜,要在那天制伏衡山派,好好兒的一個生辰宴沒有了?!?/p>
他走到屏風那邊脫外衣:“機會只有一次,生辰卻是年年都有?!?/p>
她見他身影投在青碧的畫布上,脖頸微微彎下去,兩只手合在胸前解了很久,一件衣服都沒有掛起來。
“謝檀?!彼行┌脨赖靥匠鲱^,滿臉尷尬,“你來幫我解一下?!?/p>
這件白色繡花的寬腰袍子襟口工序繁復,穿起來麻煩脫下來也麻煩,他偏偏喜歡穿,可總是沒能領悟其中的精髓。誰能想到不可一世的神機山莊莊主有這樣束手無策的時候呢?花謝檀微微一笑,繞到屏風后面,素手靈巧地動了幾下,替他脫下外衣。
他瞥見她嘴角上揚:“在笑什么?”
她瞅他一眼:“笑你?!?/p>
他也不問她笑他什么,抿著唇與她一起笑。
待到他躺下,她取了針線在燈下將那件袍子簡單整改,剪掉了周邊的好幾個搭扣。燭光橙暈,一時又出了神。這件衣裳大概和他某個心尖尖上的人有關系吧?她一直不愿面對這個問題,認清這個事實比他娶一個青樓女子回來更叫她難受。
不曾聽誰提起過,他也沒有表現(xiàn)得特別明顯,她只隱隱約約地覺得他心底有個人。她見過他在最失意的時候,捧著一塊帕子久久凝視,目光深遠。離得遠,只瞧見是塊鵝黃色的絲綢方帕子,繡的什么倒是看不清。
她心里不是不自卑的,花家的女兒可以稱得上文武雙全,偏偏對繡花這種小女兒家的玩意兒不感興趣。后來她躲在房中繡月季,不想被厲勛看見,納悶地問:“你繡一團鐵絲做什么?”叫她從此不再拿繡花針。
厲勛失意的時候畢竟少,那塊帕子她就見過兩三次。但她知道它在哪里,鵝黃色的帕子被他收在一只小小的檀香木盒中,足見其珍貴。
“謝檀……”厲勛在床上翻了一個身,微微昂頭,“怎么還不睡?”
她一驚,刺破指頭,眉心一皺說:“我?guī)湍惆堰@衣裳改一下,省得你每次都脫不下來?!?/p>
“不是有你嗎?”
不知怎的,她鼻子一酸,眼底升騰起霧氣。
第二章
什么時候產生離開的念頭呢?
是那一次攻破南疆圣月教,厲勛詢問她十歲以下孩童是否留命的時候?
是那一次她獻上反間計致使鑄劍樓無一活口的時候?
是那一次厲勛志得意滿和她商議如何拿下長江水上一十二寨的時候?
還是那一次他坦誠相待不得不對花家出手而她不得不為了他的霸業(yè)保持沉默的時候?
花謝檀已經記不清了。
她輕輕地走到床邊,厲勛已經睡著,嘴角凝著淺笑,宛如孩童??墒前?,他一旦睜開眼就是爭霸江湖的戰(zhàn)士,雷厲風行,必要時心狠手辣。
這就是江湖,每個人的手上都沾了鮮血,即使是最正直的俠士,即使是最慈悲的和尚,即使是她!
五日后的厲家莊莊主三十歲壽辰,衡山派掌門暴斃,新任掌門帶領眾弟子對厲家莊俯首稱臣。厲家莊的勢力更上一層樓,隱隱有了稱霸江湖的氣勢。當這個消息傳遍江湖的時候,花謝檀已經出了城,快馬加鞭往心之向往的江南水鄉(xiāng)而去。
如果沒有他在身邊,在那個小橋流水的地方慢慢老去也是一件不錯的事吧?上年冬至,他和她圍坐在火爐前喝酒。他有些微醉,說:“等到局勢安定,我們就去江南終老。春天去,我給你駕車,車輪在鋪滿花瓣的山間小路上滾動,蝴蝶停在簾子上,暖風醉人?!?/p>
等不到這一天了吧……
“莊主,夫人不見了?!?/p>
厲勛身子一動,劇痛襲來,悶哼一聲:“什么叫夫人不見了?”
大夫在他身后包扎,遞了一個眼神給想上前的隨從,恭聲說:“莊主,你傷得很重,還是等我給你敷好藥再處理事務吧。”
劍傷掌傷,殺一個掌門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可是他的眼神一寒,隨從立即毫不猶豫地遞上信封,口中稟道:“莊里上下找不到夫人。夫人的屋子少了一些衣物,賬房說前個日子夫人取了一筆銀子。這是在夫人的房中發(fā)現(xiàn)的書信?!?/p>
信上只有兩個字:珍重。
漂亮的楷體,如行云流水一般,不知她在寫下這兩個字的時候有沒有一絲猶豫?厲勛握緊拳頭,大夫喊:“哎呀!傷口又出血了?!?/p>
他仿若未聞,只覺太陽穴突突地跳著:“吩咐下去,就說夫人被擄走了?!?/p>
“可是……”
“我說夫人被擄走了!”隨著擲地有聲的一句話,他手下的桌子碎裂,厲勛一口鮮血噴出,斑斑點點染紅了碎木片。
在眾人的驚呼聲中,這個不可一世的男人轟然倒地,手中緊緊地捏著一頁薄薄的信紙。
第三章
那時花謝檀和厲勛成親不過三個月,他正值多事之秋,三個月后在滿園菊花間相逢,竟只是夫婦第五次見面,真正屈指可數。她在菊花叢中對他淺笑,他亦回一個淡淡的笑容。有橙黃的花瓣掉落,飄在她的掌心。她接住,柔聲說:“我在園子里埋了菊花酒,明年秋天就可以喝了。”
第二年秋天,他把酒壇挖出來,煮熱了和她在亭子里對酌。大多時候是沉默的,慢慢啜飲,幾盤小菜略微翻動。沉寂的風,飄散的花香,感覺像多年未見的朋友。她忽然對他說:“如果有一天你遇上喜歡的女子就將她娶了回來吧,如果覺得名不正言不順就把我休了吧。”
他問:“如果有一天你遇上喜歡的男子怎么辦?”
“我?”她指著自己的鼻尖,想一想說,“我就給你留封信,騎著馬去尋他。”
我就給你留封信,騎著馬去尋他……
“怎么辦?莊主又吐血了!”
“一直昏迷不醒,會不會出事???”
“啊!那個夫人……夫人你回來了?”
熟悉的腳步聲,淡淡的清香,掌心的溫暖,床上的人掙扎著微微睜開眼睛,模糊的臉孔,搖晃不定的身影,他努力想看得清楚,然而越是拼命越是無法看清。
“謝檀?”
“是我。”她輕聲說,“你會沒事的?!?/p>
他一直以為自己做了一個夢,醒來見到她趴在床邊熟睡,恍惚中以為還在夢中。他抬手,未及觸到她的臉頰,她睫毛掀動已經醒來。他連忙把手縮回去,她見他醒來驚喜萬分,大呼大夫進來檢查。
他的傷口深及肩胛,連續(xù)敷了好幾日藥,都是她經手的。她絕口不提那日出走的事,是他忍不住。人有的時候就是這樣,傷口結了疤,明知揭去會疼,可是看著丑陋的疤痕總是心里不舒服,欲除之而后快。
沒有問為什么回來,厲勛說:“你去哪里了?”
她把煎好的藥吹涼了送到他嘴邊,眼神沒有和他對視:“哦,出去給你買壽禮,沒有察覺走得遠了。”
“那買到沒有?”
“嗯?!?/p>
那是一個紅色的劍穗,圖案復雜,編織起來想必不容易。她取了他的劍來,低著頭將流蘇扣上去,竟是極其好看。他捧著藥碗喝藥,滿嘴都是苦味。眉頭一皺,又被她瞧了去,她嘴角一彎,拈了顆梅子給他:“倒是沒想到你還怕苦?!?/p>
他笑道:“我其實怕的東西多著呢?!?/p>
第四章
為什么回來呢?
一路上聽到他傷重的消息,各種版本,命懸一線、昏迷不醒、經脈盡斷、咯血而亡,聽得她心驚肉跳的。如此,她怎么還能心無旁騖地離開呢?縱然知道機會難得,就如厲勛所說,機會只有一次??墒撬纳牢床肪褪撬臓磕c掛肚,叫她寸步難行。
回來,是打草驚蛇。
雖然厲勛沒有追根究底,連那封寫著“珍重”二字的信都略去不提。但他那么聰明,洞察一切蛛絲馬跡。他一定知道那一天,他的夫人花謝檀暗中做了多么驚天動地的事。所以,那些細微的變化并不是她以為的敏感吧?
他用一個無懈可擊的理由將她與外界隔絕。
“對外說的是你被崆峒派擄走了,你先在此地委屈幾日,不要露面,有什么需要吩咐丫頭去做便是?!?/p>
那是厲家名下的一處別苑,她搬進去后守衛(wèi)變得空前森嚴,連伺候的丫頭都是武功好手。她功夫不弱,自然察覺出暗處隱藏著他的死士。
他是開始防備她了吧?畢竟她知道他太多的秘密,任何一個都能叫他在江湖中名譽掃地。她有些后悔這次的行動,既沒有走得徹底也沒有回來得神不知鬼不覺,白白讓他分散精力注意她。
厲勛努力將一切布置得和以前一樣。每日傍晚來和她說一會兒話,談及眼下如何鏟除崆峒派的勢力,談及如何拉攏某個高手。
她給他檢查傷口,愈合得很快,已經長出新肉。
他總是帶著他的劍來,劍鞘上紅色劍穗晃動?;ㄖx檀偶爾會想,一直帶在身上會不會代表某種情感?轉瞬即嗤笑一聲,劍是他的命,他本來就是從不離手的。
為什么會產生這種不現(xiàn)實的期待和遐想呢?從前因為認清事實,從來不產生這種旖旎的念頭,日日相敬如賓也是滿足的。
現(xiàn)在,會不會是因為察覺和他平靜的日子即將結束,壓抑的情感忽然蠢蠢欲動不甘心就此干涸?
第五章
厲家莊有精密的情報網,厲勛查了花謝檀,沒有查出她要去尋找的男子是誰。其實仔細回想,這些年并沒有見她和哪個男子有親密的舉動。她的生活中來來去去就他一個男人,她也不喜歡和其他男子有過多的言論交流,無論是莊子里的雜役隨從侍衛(wèi),還是江湖上的俠士英雄。
有一年夏天他們在蜀中辦事,他帶她去當地一家著名的酒樓喝酒。他記得天氣熱,她穿了一身淡黃色的綢緞裙,腳上是同色的繡鞋,她搖一把瀟灑的紙扇,清風拂面。
酒樓里的男人都看她,有個很好看的少年不怕死地走過來自報家門,并妄下結論:“兄臺一表人才,令妹更是出水芙蓉,不知在下可否相識?”
他以為她至少會禮貌地說一句“不是兄長是夫君”之類的話,不過出乎他的意料,她自顧往他杯里斟酒,仿佛沒有聽到少年的話。少年尷尬地又報了一次家門,她仍然懶懶地搖著扇子不答理。
是他將少年打發(fā)了去,他告訴她:“那可是最近名聲鵲起的玉面公子。”
“登徒浪子?!彼艘痪?,“下次我著男裝出來。”
她的男裝從來不比女裝少風情,唇紅齒白只是欲蓋彌彰。他笑道:“下次不帶你出來了?!?/p>
正是因為這樣,不曾覺得她有遇到“喜歡的人”,以為兩人之間會像這樣淡然地相處一輩子。誰知在他毫無察覺時陡生變故,殺了他一個措手不及,真正叫他惱火。可是又不能把這惱火宣泄出來,真是可恨!
管事在外面敲門,隨后進來將上個季度的賬本給他過目。他將情感迅速掩埋,不動聲色地看著年輕的管事。二十五歲的管事被他看得心驚肉跳,結結巴巴地問:“莊、莊主……有什么、什么問題嗎……”
“沒事,就是覺得你年紀不小了,該給你找個姑娘了?!?/p>
三十歲以下的單身男性幾乎在一夜之間都成親了,這是花謝檀回莊后的第一個感覺。莊里多了許多陌生面孔的女子,在家宴上厲勛難得好耐性地一個個介紹。這是某某的娘子,那是某某的新婚妻子等等。
這時已經臨近過年,崆峒派大敗,歸于厲家莊麾下,她順理成章地歸家。她坐在主母位置,陸半蓮在下首,厲勛介紹說:“這是陸前輩的小女兒半蓮,會在莊里住一段時間?!?/p>
哪個姑娘臨近過年會住到別的男人家中?因著厲勛介紹的口吻和表情,她腦子里轟然一炸,有個聲音說:“是的,就是她了,他心里的那個人終于出現(xiàn)了?!?/p>
厲勛用行動證明了她的猜想。他對陸半蓮是極好的,同桌吃飯?zhí)嫠龏A菜,溫言相勸叫她多吃一些。有時候能見到兩人在花園里散步,態(tài)度親昵。陸半蓮總是一口一個“勛哥哥”,聽得花謝檀膩歪。
莊子里八面玲瓏的下人們嗅到風向,對陸半蓮越發(fā)客氣。而陸半蓮儼然也有了半個女主人的姿態(tài),對莊中人發(fā)號施令從不覺不妥。她對花謝檀倒是彬彬有禮,每天過來問安,好似個嫁過來的妾室。
花謝檀對這套虛禮煩得很,尤其陸半蓮的談話內容十之八九離不開厲勛。這天她對花謝檀說:“我知道姐姐和勛哥哥是以父母之命成婚,姐姐和勛哥哥之間沒有什么感情。我嫁過來之后不會叫勛哥哥休了姐姐,畢竟勛哥哥有許多事身不由己?!?/p>
她知道得倒是很多?;ㄖx檀心生厭煩,忽然不想和她姐姐妹妹地唱下去了,不耐煩地揮手道:“你回去吧,我累了?!绷粝玛懓肷徱荒樺e愕地兀自走開。
她在窗前站到晚上,心上被一波一波的酸澀淹沒。難過嗎?不不,不是的,這本就是遲早會發(fā)生的事。只是以為,他至少不該無視她的驕傲把什么都告訴陸半蓮。她曾經和他說過的“如果有一天你遇上喜歡的女子就將她娶了回來吧,如果覺得名不正言不順就把我休了吧”,不是胸襟開闊地退出和成全,而是她的驕傲和自尊的宣言。
第六章
除夕,厲勛和她一起守歲。她以為他不會過來,沒有備酒菜,自個兒在燈下剪紙。他肩上落了雪,隨意撣了撣說:“我不餓,叫下人溫壺酒來就行?!?/p>
他挑剪好的式樣看,她將桌子收拾了一下,執(zhí)意做了幾個小菜。他喜歡喝酒,倒是從不記著空腹傷胃。外面很熱鬧,煙花爆竹響個不停。她瞌睡,是個怕守歲的人,每次都是先睡了,然后到點的時候厲勛叫醒她。他已經把里屋的簾子掀了,花謝檀遲疑了一下,坐回桌前:“我陪你吧。”
厲勛詫異地挑了挑眉。
她垂目,抿了一口熱酒,問:“準備什么時候迎娶陸姑娘?”
他眉心一動,沒有說話。她繼續(xù)道:“我不喜歡和其他女子共事一夫。”說到這里她看了他一眼,他眼中的眸光一閃,花謝檀心里頓時涼了下來——他竟是在等她提出!
“所以,迎娶她之前給我一封休書,我好名正言順地離開。”
屋里陷入沉寂,好一會兒他說:“我想想?!?/p>
“如果覺得還不是時候,休妻一事就不要對外公布。我知道很多時候你身不由己,如果怕委屈了陸姑娘,就以正妻之禮迎娶。”
花謝檀躺回里屋,閉目許久不得入睡,一直有下人敲門送酒,聽得不間歇的倒酒聲。不知過了多久,他拖著沉重的步子,吱呀一聲,推開里屋的門。她以為他來叫醒她,支著肘子起身。
哪知身子將將半起,他便欺身上來,滿身的酒氣撲面而來。她迫不得已躺回去,拿手去推他:“厲勛,我叫人進來服侍你休息。今晚咱不守歲了?!币活w心撲通撲通地跳個不停,臉漲得通紅。
厲勛的身子紋絲不動,喉嚨里發(fā)出一道模糊的聲音。她又要說話,他俯下臉,將她的嘴堵住,手粗暴地撕扯她的衣服。
她一直說他們之間像朋友,僅僅是像而已,因為沒有哪對朋友之間會行房事。成親這么些年,他不是沒要過她。有點像例行公事,兩個人都喝一點酒,熄了燈,什么都看不見。他總是很溫柔,生怕弄疼了她。
沒有哪一次像現(xiàn)在這樣,他的手掌像帶著荊棘,所到之處令她皮膚生疼。他的動作他的力氣,讓她又怒又羞。他啃噬她的每一寸肌膚,強行分開她的雙腿,每一次的撞擊都像捅進她心臟的刀子。
身子酸痛,連爬下去睡到別處的力氣都沒有。
花謝檀側身看著天窗,有一點點亮光透進來,遠處的鐘聲悠悠蕩蕩。新年了,她咬著唇,眼淚沿著臉頰流下,弄濕了散亂的頭發(fā)。本已睡過去的厲勛不知怎的又醒了,雙手從她背后環(huán)到胸前。
他果然不是想安安分分地抱著她睡覺,手掌沿著她裸露的身軀一路下滑?;ㄖx檀弓起身子:“厲勛,我累了?!?/p>
“不許累?!彼脑捴兴坪踹€帶著醉意,咬上她的耳垂,“我還沒有要夠你?!?/p>
花謝檀臉上燥熱,他把她翻過來,眼睛黑沉沉地望著她:“我就是奇怪,哪個男人會要一個殘花敗柳的女人?是不是換一種方式,你在床上的滋味會更好?”
他一挺,花謝檀的身子驟然一痛,分不清是痛在心里還是其他什么地方。
第七章
折騰了一夜,晨起沐浴,全身布滿淤青。
他淡淡地留下一句“對不起,昨夜喝多了”就不痛不癢地離開了。花謝檀沉進水里,真好,什么都可以推給醉酒。
連著好幾日,厲勛避開她。也好,她也沒有想好用什么樣的姿態(tài)面對他。明明是再正常不過的夫妻同房,卻仿佛有一層薄膜被捅破,再也無法平和地相對。
厲勛的休書遲遲沒有來,花謝檀的月信和這休書一樣,沒有如期而至。
大夫向花謝檀道喜,她的眉眼一滯,形神恍惚,存在心里許久的疑慮忽然有了答案。
很早以前,她就在想為什么成親這么些年沒有孩子?暗中找大夫檢查過,她的身體沒有大礙。大夫曾旁敲側擊地告訴她可能是厲勛的問題,她一直不敢去面對,總是安慰自己時候沒有到。
她要如何去面對厲勛不肯讓她誕下孩子這樣殘酷的現(xiàn)實呢?在新婚之夜,就存了這個心思的厲勛……
除夕那夜,他喝醉了沒有來得及服藥吧?所以一不小心讓她有了孩子……
花謝檀拿了銀兩賞大夫:“去報告莊主說我懷孕了。記得告訴他,我不知道這個消息,你給我請的是平安脈?!比绻灰暮⒆樱膊灰暮⒆?!花謝檀冷笑,那么這個地方也沒有什么好留戀的,尤其在發(fā)生了那夜的事后。
“我就是奇怪,哪個男人會要一個殘花敗柳的女人?是不是換一種方式,你在床上的滋味會更好?”
這種羞辱的話,帶著嫌惡和蔑視,他是如何說出口的呢?原來朋友一樣的相處,也只是她的奢望和自作多情。她捂住胸口,心好疼,疼了這么多年,沒有一次這樣劇烈。她只覺得呼吸越來越快,心口似乎壓了石頭,起伏之間快要窒息。
“少夫人,少夫人!來人,快來人,少夫人暈過去了?!?/p>
陸半蓮為什么不喜歡花謝檀呢?不僅僅因為她是厲家莊的主母,是厲勛的正妻,更是因為她總是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樣子卻占盡了天底下最好的東西。明明有功夫在身,卻一副柔弱要人保護的模樣,真是討人厭啊。
這不,花謝檀只不過是心悸暈過去,整個厲家莊就像要被厲勛轉過來,他只顧著花謝檀,現(xiàn)在看都不看她一眼?;ㄖx檀用這種法子吸引厲勛的注意,要不是看在她是花家女兒的份兒上,厲勛才不會理會呢。
陸半蓮咬牙切齒,經過書房時忽然停下來。厲勛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地傳出來。
“懷孕……不能讓她生孩子……危險……紅花……傷身體……”
片刻間陸半蓮變臉似的眉開眼笑了。她就說嘛,厲勛怎么會為了花謝檀費心思呢?
陸半蓮頓覺心中大爽,花謝檀費盡心思懷上厲勛的孩子有什么用。她本就是被厲勛利用的一枚棋子,厲勛怎么會允許棋子生下厲家后代呢?
第八章
如果說少夫人昏過去,厲家莊上下人人緊張得似熱鍋上的螞蟻,那么少夫人失蹤,厲家莊上下恐怕是人人大氣都不敢出了。少夫人這次失蹤和上次不一樣,她留了一封書,一封休書。
她休了夫君厲勛。
隔著幾丈遠都能感覺到厲勛周身的寒氣和煞氣,誰也不敢上前搭話,一屋子奴仆哆哆嗦嗦地跪著?;ㄖx檀的屋子里一點東西都沒少,她什么都沒帶。厲勛的臉色很難看,死死地盯著地上的一攤血。
唯有陸半蓮腦子不靈光,以為厲勛因為那休書失了臉面不痛快,湊在一旁獻寶似的說:“勛哥哥,我?guī)湍惴謶n了,我熬了一碗紅花給她。我告訴她勛哥哥不讓她有孩子。”
“她喝了?!”
“她當然喝了,勛哥哥不讓她有孩子,她怎么能厚著臉皮不落胎呢?倒是想不到她半夜里落了胎還有力氣偷跑出去,怎么就沒人看見呢?唉,花家的踏雪無痕果真厲害,倒不能怨這些奴才。”
喀喀,厲勛手指的每個關節(jié)都在響:“陸半蓮,我不打女人?!?/p>
“勛哥哥,你在說什么呢?”
“給我滾出厲家莊。”
“勛哥哥!”陸半蓮瞪大雙眼,上去拉他的手臂,“我我……我做錯什么了,你一向都疼我的……”
“我疼你也只是疼給謝檀看的!”厲勛將她甩到地上,厲聲道,“要不是和她賭氣,你連厲家莊的門都沒的進。要是再讓我看見你,縱然得罪陸前輩,我也叫你永世不得好過!”
陸半蓮撲過去扯他的袖子,厲勛身子一側,她扯了他腰間劍上的劍穗。那串珠的線一斷,整個穗結就散了。厲旭大驚,忙將穗子攏起,卻見那松了的穗結中露出一卷小紙。他拈出來展開,紙上寫著極小的三個楷體字——
我愛你!
驀然間,仿佛什么都不能看見,什么都不能聽見,眼前盡是這三個漂浮的字體。厲勛身子一震,臉上浮現(xiàn)痛苦神色。她愛他!她愛他啊……他居然就這么讓她落了胎寒著心在冰天雪地里跑了出去。
“謝檀……”哽咽許久,痛恨許久,悔恨許久,一顆淚從厲勛眼角滑落。
第九章
找了兩年,終于在江南得到她的消息。一路策馬狂奔,跑死了好幾匹馬,恨不得即刻出現(xiàn)在她眼前。然而,真正到了跟前,厲勛又有了近鄉(xiāng)情怯的感覺。她本來就瘦,現(xiàn)在更瘦,衣裳像掛在身上似的晃蕩。
站了許久,終是沒有鼓起勇氣喊她。倒是花謝檀給花松完土,轉身瞧見了他。他一時手無足措:“謝檀……”
她一笑:“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他呆住了,只覺手腳冰冷,一股寒氣躥上心頭:“你……不認識我?”
花謝檀將他看了又看,恍然道:“啊,你來找我?啊,你是厲勛對不對?”即使是恍然大悟的表情,也絲毫看不出她記得他。
厲勛無法言語,無法動彈,無法移開震驚的目光。她自顧從屋里掏出一封信放在他手中:“不要震驚啦,不是我先知,是有位姐姐在我的包袱里放了一封信,收信人寫的就是厲勛。你來找我一定就是厲勛了。我猜這姐姐的功夫一定很俊,什么時候放進來的我都不知道?!?/p>
厲勛啟信,看到最后一行已是眼中蓄滿淚水。她在一旁好奇地問:“信上寫了些什么?你一個大男人怎么哭成這樣?”
他緩緩地看了她一眼:“我妻子讓我放過她,她說她服了忘憂水,不會記得我的那些秘密,叫我放心?!?/p>
“哇,你有什么秘密?。恳窔⑺??”
“其實我有一個最大的秘密她不知道。”
“什么?”
“我愛她?!?/p>
她一怔:“你妻子連這個都不知道?”
“她不知道?!眳杽渍f,“她不知道我在她十六歲的時候已見過她。她和她的嬸娘們在廊下學繡花,她在眼皮上畫了兩個假眼睛,偷偷在陽光底下睡覺……”
那日陽光極好,她的小腦袋有規(guī)律地一點一點。他以為是個極調皮的女子,誰想她的嬸娘發(fā)現(xiàn)了她的鬼把戲呵斥她,她竟是規(guī)規(guī)矩矩地聽訓,一臉中肯。聽完訓,當真一針一線地對著太陽繡起來。那塊鵝黃色的帕子歪歪扭扭地繡了一行字,是“穿針引線比不得行俠仗義”。她不敢將繡帕給嬸娘們看,輕輕一拋,帕子落在她身后的花叢中。
“你撿了她的帕子,然后去提親?”花謝檀有模有樣地揣測道,“瞧你一表人才,他家里人應該同意了吧?”
“娶她其實極不容易。她從小有心悸的毛病,家里人寵她,從不叫她知曉。為她挑選夫婿也是萬般小心,條件苛刻。既要疼她寵她叫她不受委屈,又要隨她不去生養(yǎng)。她的心悸病于生育是非常危險的,稍有差池就有性命之憂。我自認都能做到,她家里人仍不是十分信我,說要問了她的意愿?!?/p>
他緊張極了,在大廳中踱來踱去,一時猜想她從沒有見過他怕是不會答應,一時猜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大約全聽了家里長輩,一時又猜測她或許在閨中聽過他的俠名。如此各種念頭挨了許久,花前輩給他帶來好消息。她竟是同意了。
他立時高興得不知所措,總想著她原來也是喜歡他的。誰知她成親后待他卻是淡淡的,沒有愛人間的親昵撒嬌嗔怪。他以為自己想錯了,卻不知這只是她驕傲背后的小矯情。在沒有確定他的心意之前,她怎肯將自己的心悸暴露?
“我也是個驕傲的人,總覺著她既不喜歡我,我又何必讓她知道,卻是我錯了……”
花謝檀認同地點頭,最后仗義地拍著他肩膀:“沒關系,你現(xiàn)在去找她,告訴她你的心意,她就不怪你隱瞞這么久了?!?/p>
厲勛搖頭:“可惜她喝了忘憂水,已經不記得我了?!?/p>
“哎喲!你傻啊,她不記得正好,你從頭再來?!?/p>
結尾
從頭再來……
仿佛有所頓悟,厲勛精神一振:“她喜歡江南,我便留在江南找她?!?/p>
“不錯?!?/p>
“我丟了銀兩沒有地方住,謝檀姑娘不如留在下一起住——”
“嗯?”哪里不對勁,又一時想不出,花謝檀皺著眉結巴道,“不大……不大方便吧……”
“謝檀姑娘一個人打理這么大的花房總有力不從心的時候吧?謝檀姑娘管我吃住不必付工錢,我替你做粗活累活,絕不叫你受委屈?!?/p>
她還在猶豫:“你看著怎么也不像個做小工的人啊?!?/p>
“沒關系,做著做著就習慣了。”他大步流星地朝里走去,“我的房間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