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曼瓊
卞之琳的詩歌創(chuàng)作與詩歌翻譯
肖曼瓊
在中國現(xiàn)代文壇上,卞之琳集詩人與翻譯家于一身。其創(chuàng)作迥異于以往的“濫情”詩風,以“智性詩”一改中國新詩面貌;詩歌翻譯則選擇了許多外國的抒情佳作。詩歌創(chuàng)作與詩歌翻譯構(gòu)成了卞之琳文學生活中“情與理”的協(xié)調(diào)和互補。當然兩者并非截然二分:其詩歌創(chuàng)作有“冷凝的抒情”,詩歌翻譯也不乏智性的詩作。智性與情感的和諧統(tǒng)一,使卞之琳的創(chuàng)作與翻譯互補共榮,共同構(gòu)成他瑰麗輝煌的文學事業(yè)。
情感;智性;詩歌翻譯;詩歌創(chuàng)作
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很多詩人、作家既具深厚的國學功底,又有扎實的外語基礎(chǔ),他們集創(chuàng)作與翻譯于一身,為我國的文學及文學翻譯事業(yè)做出了杰出的貢獻。卞之琳就是這樣一位詩人。20世紀30年代初卞之琳步入文壇時,就寫詩、譯詩齊頭并進。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如他本人所言:“喜歡淘洗,喜愛提煉,期待結(jié)晶,期待升華”[1](1)。其詩作字字珠璣、篇篇堪稱精品,譯詩也是質(zhì)量上乘、卓犖不凡。卞之琳在回顧自己六十年的文學翻譯實踐時,說自己“好像兜了一圈;始于譯詩(韻文),中間以譯散文(包括小說)為主,又終于譯詩(韻文、包括詩?。保?](603)。寫詩與譯詩在他的文學生涯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兩者猶如車之兩輪、鳥之雙冀,具有很強的互動互補性。
卞之琳是中國現(xiàn)代詩歌史上主智派的代表詩人。他的詩哲思幽深、理趣盎然,閃爍著智慧的光芒。陳可培說卞之琳“以冷靜的哲思傾向與深邃的智慧的凝聚,去追求詩與哲學的融合而獨樹其精微與冷雋令人深思的詩風”。他的詩“迥異于傳統(tǒng)的言情詩或西方浪漫派的主情詩”。[3](137)陳國恩說卞之琳的詩“凝練飽滿,充滿智慧的律動,張揚著生動的詩情,顯現(xiàn)出智慧美與詩意美的結(jié)合”[4](201)。羅振亞也持相同觀點,認為卞之琳的詩歌“理趣綿密充盈,在情感流脈的背后常蟄伏著想象力對知性的追逐,詩在他那里已不再僅僅是一種情感,而成為一種情感的思想,一種智慧的晶體”[5](84)。可以說,卞之琳詩歌的智性化特征已成為學界的一種共識。
的確,卞之琳的詩屬于主智詩,是一種以智性為主、引人深思的新的智慧詩。對智性的自覺追求,賦予其詩歌濃厚的哲思色彩。請看《舊元夜遐思》:
燈前的窗玻璃是一面鏡子,
莫掀幃望遠吧,如不想自鑒。
可是遠窗是更深的鏡子:
一星燈火里看是誰的愁眼?
“我不能陪你聽我的鼾聲”
是利刃,可是劈不開水渦:
人在你夢里,你在人夢里。
獨醒者放下屠刀來為你們祝福。[6](60)
這首詩抒寫元宵佳節(jié)之夜詩人獨對孤燈,有感于眾人皆醉我獨醒,意欲改變?nèi)后w麻木、昏睡不醒的現(xiàn)狀;但又感到孤掌難鳴,因此心中充滿了難以排遣的憂愁和無奈。詩人在詩中著力克制自我情感的宣泄而著意于冷靜的智性表現(xiàn)?!叭嗽谀銐衾铮阍谌藟衾铩苯沂玖艘环N相互聯(lián)系又相互隔膜的人際關(guān)系,浸透著詩人孤獨的情緒體驗。句中人稱與主客體的相互轉(zhuǎn)換,是其“相對”哲學觀念的表達。
卞之琳偏愛相對性哲理,偏愛對大千世界作形而上的思辨。他有不少詩歌涉及了“相對性”,如其詩作《投》:投與被投在詩中是一對相對的概念,今日小孩兒“隨地/撿一塊小石頭/向山谷一投”,而小孩兒昔日的降臨人間,也許正是某個人曾把他“好玩的撿起,/像一塊小石頭,/向塵世一投”。[6](13)處境的對調(diào)與轉(zhuǎn)換,讓人感到命運的相對與不可捉摸。《圓寶盒》中詩人用三組意象對照,即“一顆晶瑩的水銀/掩有全世界的色相,/一顆金黃的燈火/籠罩有一場華宴,/一顆新鮮的雨點/含有你昨夜的嘆氣……”[6](27),表達了小與大、遠與近、得與失的相對關(guān)系,反映出宇宙萬物中事物存在的相對性?!毒嚯x的組織》,根據(jù)詩人本人的解釋,涉及了時間與空間、實體與表象、微觀與宏觀、存在與覺識的相對關(guān)系。[6](56-57)詩人最負盛名的短詩《斷章》更是在濃濃的詩情畫意中形象地表現(xiàn)了人與人、人與自然之間相對相通的關(guān)系。它雖然具有多元的釋義,但是筆者認為,詩中蘊含的相對性哲思是無可否認的。除了上述詩作,《歸》、《妝臺》、《道旁》、《尺八》、《航?!贰ⅰ兑魤m》、《燈蟲》、《水成巖》、《雨同我》、《魚化石》等詩歌也不同程度地表現(xiàn)了詩人一以貫之的相對思想。讀者能夠從種種相對關(guān)系中發(fā)現(xiàn)雋永睿智的理趣,在理性的思辨中獲得生命的智慧之光。
卞之琳善于用詩的旋律對日常生活中的一些微細、瑣碎的事物進行哲學的思考與智性的探索,讓人們在一個個朦朧的、象征性的意象和意境中感悟他的詩歌所特有的智慧之美。《燈蟲》以撲火自焚的蠓蟲為意象,暗示那些不甘淡泊、做浮華好夢的尋夢者夢想的破滅?!盾囌尽芬辉娭校娙送ㄟ^“車站”這一日常生活意象,感嘆現(xiàn)實如同從夢深處駛出的夜行車,留給夢中人的是一片空蕩與冷寂。表達了現(xiàn)代人內(nèi)心中無法把握現(xiàn)實與命運的深微復(fù)雜的困惑與失落?!栋茁輾ぁ芬彩窃谄胀ㄎ锵笾屑脑⒕⒌恼芾?。潔白空靈的白螺殼象征純潔、美好的理想人生??墒?,這象征理想人生的白螺殼落到人們手里卻被視為無用之物,或者引起“多思者”的一片“愁潮”。類似例子不勝枚舉,《魚化石》、《淘氣》、《胡琴》、《古鎮(zhèn)的夢》、《古城的心》、《墻頭草》等詩篇都很好地體現(xiàn)了詩人善于從細微處感悟人生、從哲理高度把握人生的創(chuàng)作特點。
卞之琳說他寫詩,一直寫的是抒情詩。這種抒情,在筆者看來,是一種理性駕馭下客觀、冷凝的抒情,是一種具有濃郁哲學意味的抒情。詩人力避感情的外露而追求智慧的凝聚;就是在情難自禁時,他也是寓火熱的情感于深沉含蓄的抒情之中。如《無題五》:
我在散步中感謝
襟眼是有用的,
因為是空的,
因為可以簪一朵小花。
我在簪花中恍然
世界是空的,
因為是有用的,
因為它容了你的款步。[6](74)
這首情詩是卞之琳感情生活的雪泥鴻爪。但是,詩中沒有風花雪月的詞句,沒有深情滿懷的表白。讀者在詩中見到的是世間萬物“皆在有用與無用之間,不可能存在著絕對的界線”[7](153)這一相對的哲學觀念。詩人在散步中心懷感激地發(fā)現(xiàn),空著的襟眼因能簪一朵象征愛情的小花,給他帶來愛的生機而變得有用。
卞之琳的愛情詩除了《無題五》,還有四首有關(guān)詩人情感生活的無題詩;甚至詩人其他一些詩歌也被學者詮釋出愛情的分子來。盡管如此,這些詩歌無一例外著上了濃重的智性色彩。詩中的情感經(jīng)過理性的淘洗、提煉,處于冷凝、深邃、沉潛的狀態(tài)了。讀者如不細加體會,很難感受到詩中蘊含的情感。
綜上所述,卞之琳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極少表現(xiàn)出個人情感,他以智性的“冰水”澆滅感情的“烈火”。即使要在詩中表達自己的情與事,他也是在情感的克制中展開智性的思索。他的愛情詩,與其說是詩人激情迸發(fā)的結(jié)晶,不如說是一位智者用智慧的眼光、冷靜的頭腦審視一段情感。它們是詩人將情感經(jīng)過了理智的淘洗、提煉而使之升華的結(jié)晶。
卞之琳很少在詩中表現(xiàn)奔放的情感,更不愿用熾熱的詩句去歌唱愛情。但是,他剖白自己“并不反對別人寫愛情詩,也并不一律不會欣賞別人寫的這種詩”[1](6)。他的詩歌翻譯中就有不少以愛情為題材的詩歌。通過詩歌翻譯,他抒發(fā)了自己在詩歌創(chuàng)作里有意克制的內(nèi)心豐富的情感。
如前所述,由于內(nèi)斂含蓄的性格特點和冷凝深邃的抒情品格,卞之琳寫愛情詩沒有一般愛情詩的洶涌澎湃的激情,沒有酣暢淋漓、直抒情懷的詩句。他自言“向來不善交際,在青年男女往來中更是矜持”[8](72)。直到 1933 年初秋,他遇見了張充和,他的愛情之船才張開了塵封多年的風帆。
張充和出身名門,是著名小說家沈從文的妻妹。1933年秋,張到北京大學中文系念書,寄住姐姐家中。卞之琳是沈家??停瑥亩Y(jié)識了她。卞、張兩人皆來自江南,且都愛好文學,因此頗多共同語言,不知不覺卞之琳心中愛情的種子便破土而出。但他不敢付諸言行,而是獨自咀嚼這份既甜蜜又苦澀的感情,猶如他在詩中的剖白:“百轉(zhuǎn)千回都不跟你講,水有愁,水自哀,水愿意載你?!保?](70)他的矜持、張的灑脫使這份感情最終未能修成正果。1948年,張充和遠嫁美國,從此兩人遠隔天涯。這段未果的戀情成為卞之琳心中久久無法愈合的傷痛,也成為他珍貴且難以忘懷的記憶。
卞之琳的情感經(jīng)歷某種程度上影響了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風格,使他在創(chuàng)作中回避熾熱的表白,刻意做“冷血動物”[1](1)。但是,他也是“感情動物”[1](1),其壓抑的情感需要以某種方式抒發(fā)。于是,他借助翻譯,借助別人的詩作來表現(xiàn)自己的情感體驗,抒發(fā)自己欲說還休的矛盾、期盼、苦澀、傷感且又喜悅、甜蜜、激動的復(fù)雜的感情,使詩歌創(chuàng)作中壓抑和克制的情感在詩歌翻譯中得到很好的舒展。
卞之琳翻譯的詩歌有不少是主情詩。詩中表現(xiàn)的情感或熱情奔放、或纏綿凄婉、或苦悶憂傷,與其創(chuàng)作形成了鮮明的反差與互補。他的譯詩集《英國詩選》開篇就是七首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1564-1616)的十四行詩。莎翁的十四行詩以歌詠堅定執(zhí)著的愛情為主,用卞之琳的話來說,“不管究竟是寫給什么人的,就詩論詩,都屬情詩一類”[9](235)。這七首譯詩的主旨是:人生短促,人們應(yīng)抓緊生活、享受愛情;愛情要長久,只有寄托于詩歌的表現(xiàn)。譯詩折射出卞之琳內(nèi)心深處的情感世界:他也渴望美好的愛情,但他已錯失一段美好情緣,只好讓逝去的愛“在墨痕里永放光明”(莎士比亞《十四行詩集》第65首)。年屆不惑但仍孑然一身的他深感自己需要趕緊抓住易逝的人生,把握珍貴的愛情。請看他翻譯的莎士比亞的第73首十四行詩:
你在我身上會看見這種景致:
黃葉全無,或者是三三兩兩
牽系著那些迎風顫抖的枯枝——
唱詩廊廢墟,再不見好鳥歌唱。
你在我身上會看見這樣的黃昏:
夕陽在西天消退到不留痕跡,
黑夜逐漸來把暮色收拾干凈——
死亡的影子把一切封進了安息。
你在我身上會看見爐火微紅,
半明不滅的枕著它青春的死灰,
像躺在垂死的榻上,就只待送終,
滋養(yǎng)了它的也就在把它銷毀。
你看出這一點,也就使你的愛更堅強,
好好的愛你不久要離開的對象。[10](13,15)
莎士比亞在這首詩中用黃昏、枯枝、暮色等意象來表現(xiàn)生命終結(jié)時的凄涼景象,以此喚起詩中的“你”更好地去珍愛自己的戀人。卞之琳譯完此詩發(fā)表感慨,說這首詩展現(xiàn)的“是一片殘冬的荒涼景色——外界的景色反映了內(nèi)心的衰老。一個人身心都會衰老到這步境地,要生活就趕快生活,要愛就抓緊愛吧”[9](236)。這段話是卞之琳內(nèi)心世界的真實寫照。不久以后,他便步入了婚姻的殿堂。
卞之琳生性靦腆矜持,不愿寫詩抒發(fā)個人情感。但是,他能借助瑪弗爾(Andrew Marvell,1621-1678)的《給羞怯的情人》,白朗寧(Robert Browning,1812-1889)的《夜里的相會》,阿諾爾德(Matthew Arnold,1822-1888)的《多弗海濱》,愛呂亞(Paul Eluard,1895-1952)的《戀人》等愛情詩來表達自己對愛情的期盼,抒發(fā)內(nèi)心熾熱的情感。
卞之琳與張充和未果的戀情給卞帶來了失戀的痛苦,這種痛苦的情感在他的譯詩中也得到了一定的釋放。他翻譯了一些纏綿低回、哀怨凄婉的愛情詩,如薩克令(John Suckling,1609-1642)的《“為什么這樣子蒼白、憔悴,癡心漢”》,拜倫(George Gordon Byron,1788-1824)的《想當年我們倆分手》,雪萊 (Percy Bysshe Shelley,1792-1822)的《給——》等等。通過這些詩,卞之琳抒發(fā)了內(nèi)心沉痛、落寞、感傷而又刻骨銘心的思念之情。請看《想當年我們倆分手》:
想當年我們倆分手,
也沉默也流淚,
要分開好幾個年頭
想起來心就碎;
蒼白,冰冷,你的臉,
更冷是嘴唇;
當時像真是預(yù)言
今天的悲痛。
早晨的寒露在飄落,
冷徹了眉頭——
仿佛是預(yù)先警告我
今天的感受。
你拋了所有的信誓,
聲名也斷送:
聽人家講你的名字,
我也就臉紅。
人家當我面講你
我聽來像喪鐘——
為什么我從前想象你
值得我這么疼?
誰知道我本來認識你,
認識得太相熟:——
我今后會長久惋惜你,
沉痛到說不出!
你我在秘密中見面——
我如今就默哀:
你怎好忍心來欺騙,
把什么都忘懷!
多年后萬一在陌路
偶爾再相會,
我跟你該怎樣招呼?——
用沉默,用眼淚。[10](131,133)
詩中的“我”以獨白的形式回憶了與戀人分手時的凄涼情景以及痛苦心情:盡管戀人欺騙了他多年的感情,他的心仍然被“剪不斷、理還亂”的情絲纏繞著,難以釋懷。卞之琳翻譯這首詩時,張充和已嫁作他人婦。他與張充和的分手并非詩中描寫的那么凄涼、感傷,張也絕非詩中的“她”那樣“拋了所有的信誓,/聲名也斷送”。但是,這首詩也許觸及了他內(nèi)心的傷痛,勾起了他對過去那段難以忘卻的戀情的回憶。于是,他提起筆來,將自己的思念、深情以及絲絲的幽怨、傷感融化于這首神形兼?zhèn)涞淖g作之中。
綜上所述,筆者認為卞之琳的詩歌翻譯在抒情遣懷方面是其詩歌創(chuàng)作的一種補充,二者之間存在著一定的互補關(guān)系。他的創(chuàng)作是智性的花蜜釀成的美酒,滿足了他理智上的需要;他的譯詩則是情感的濃墨繪出的畫卷,滿足了他感情方面的需求。二者的結(jié)合使他的理智與情感通過詩歌這一途徑得到了充分的表現(xiàn)。
當然,卞之琳的詩歌創(chuàng)作與詩歌翻譯形成互補,兩者各有側(cè)重,這只是相對而言,不是截然二分的。事實上,卞之琳的詩歌創(chuàng)作不僅僅是智性的產(chǎn)物,它還是情感的結(jié)晶。他的詩歌翻譯也并非只是抒情遣懷之作,它同時包含了中國現(xiàn)代詩人所推崇并借鑒、仿效的西方現(xiàn)代主義的主智詩。筆者認為,無論是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還是他的詩歌翻譯,都是感性與理性、情感與智性的交融凝結(jié)與和諧統(tǒng)一。
卞之琳的詩屬于主智詩,但它并不缺乏感情。他在詩集《雕蟲紀歷·自序》中聲明自己沒有真情實感,始終是不會寫詩的。[1](3)他常?!敖杈笆闱椤⒔栉锸闱?、借人抒情、借事抒情”[1](3),通過“客觀對應(yīng)物”傳達某種抽象觀念,抒發(fā)人類普遍的情感,同時也寄托著詩人的個人情感。他善于將抽象哲思和情感情緒寄托在生動、具體的感性形象上,通過豐富鮮明的意象傳達他對情與理、對宇宙人生獨到的認識與體悟。他力避主觀情感的直接宣泄,追求情感的智性化與“非個人化”。他的詩歌表現(xiàn)的情感是一種將自我融入社會、融入大我的情感。這種情感是詩人從個體出發(fā),上升到群體層面做的情感抒發(fā)。所以,他的詩歌抒情的內(nèi)容與以個人情感為核心的浪漫派抒情詩有本質(zhì)區(qū)別:他所抒發(fā)的情感是大寫的人的情感,包含著對世界、人類等一系列命題的探索;其抒情方式也迥然有別:客觀、冷靜、緣于情而止于理。即使描寫愛情,也往往克制熱情,表現(xiàn)出冷淡深摯的智性化特征。他的詩歌不愧為感性與智性結(jié)合,情感與理性交融的含蓄蘊藉、耐人咀嚼的新智慧詩的代表。
正因為此,學術(shù)界對卞之琳詩歌的詮釋往往見仁見智、莫衷一是。有的從智性角度深入挖掘其詩歌的哲理內(nèi)涵,有的則從感性角度闡釋詩歌中蘊含的感情?!稊嗾隆肪褪且粋€顯例。這首詩深受讀者喜愛,是學術(shù)界評論最多的詩歌之一。孫玉石認為這首詩的主旨是“表達形而上層面上‘相對’的哲學觀念”[11](231)。藍棣之則認為這首詩“應(yīng)該說是情詩,而且是更具魅力的情詩”[12](99)。羅振亞從兩方面對它進行了論述,他說《斷章》“每句語義清明,整體蘊含卻見仁見智。初看似一幅寫意畫,人己渾同,物我合一,寄托著奇妙的愛情;再讀漸有悲哀汁液滲出,人生不過是互相裝飾;復(fù)想又有一種相對、平衡觀念的支撐,人可以看風景也可以成為風景,主體變客體,可以被明月裝飾窗子,也可以反去裝飾別人的夢境,宇宙萬物原本互相依存,息息相關(guān)”[13](315)。卞之琳本人也從兩方面發(fā)表了看法。他首先表明自己的意思是“著重在‘相對’上”[14](118),“形象表現(xiàn)相對相襯,相通相應(yīng)的人際關(guān)系”[15](138);后來又說:“這是抒情詩,當然說是情詩也可以?!保?6](525)李健吾、屠岸、余光中、李復(fù)興、陳丙瑩、江弱水等著名詩人、學者也從智性或情感角度對《斷章》作了細致分析,發(fā)表了獨到的見解。筆者認為,《斷章》之所以帶來如此多元的釋義,是因為詩人在以理節(jié)情、以理馭情的創(chuàng)作傾向中巧妙實現(xiàn)了詩歌的融理于情、情理合一。除了《斷章》,卞之琳還有不少詩歌,如《淘氣》、《白螺殼》、《魚化石》、《舊元夜遐思》、《燈蟲》、《圓寶盒》、《距離的組織》等也被學者既當作智性詩又當作情詩加以詮釋、解讀,就是以《無題》為題的五首愛情佳作也被學者詮釋出智性成分來。人們從情感與智性兩方面解讀卞之琳的這些詩歌,充分說明卞之琳能將兩者完美結(jié)合在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其詩作內(nèi)涵是豐富、多元的。
卞之琳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能將感性與智性、情感與理智很好地結(jié)合起來,與他所受詩歌翻譯的影響不無關(guān)系。他翻譯的詩歌在抒情遣懷方面是其詩歌創(chuàng)作的一種補充,但其譯作內(nèi)容不僅僅限于情感的抒發(fā)。他還翻譯了不少英、法現(xiàn)代派詩人的詩作,袁可嘉說他是“譯介西方現(xiàn)代派詩用力勤、成績大的”[17](82)一位詩人?,F(xiàn)代派詩人反對浪漫主義詩歌直接宣泄情感的方式,主張把思想還原為知覺,為情緒尋找“客觀對應(yīng)物”,將情與理融入具體可感的形象之中,以激發(fā)讀者相應(yīng)的情感體驗,實現(xiàn)感性認識到理性認識的飛躍。他們認為“寫作的詩人,比之他的情緒,更該用他的智慧”[18](525)。這些現(xiàn)代派詩人的詩作偏于抽象沉思,飽含哲理思辨,表現(xiàn)出智性化的詩歌特征。比如卞之琳鐘愛的詩人瓦雷里(Paul Valéry,1871-1945)的詩歌創(chuàng)作就是如此。卞之琳在《新譯保爾·瓦雷里晚期詩四首引言》里指出,瓦雷里的晚期詩“表現(xiàn)了辯證法的對立統(tǒng)一思想”,認為“《海濱墓園》的主旨就是建立在‘絕對’的靜止和人生的變易這兩個題旨的對立上”;他還指出瓦雷里“在其他短詩里,例如在《失去的美酒》里,常表現(xiàn)寓‘得’于‘失’的思想”。當然,現(xiàn)代派詩人也注重感性情緒與抽象理性的結(jié)合。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1888-1965)就曾指出詩應(yīng)當“創(chuàng)造由理智成分和情緒成分組成的各種整體”[7](152);瓦雷里也說過:“詩歌與藝術(shù)都以感覺作為起源和終結(jié),但是在這兩端之間,智力的各種思維才能,甚至是最抽象的,同各種技巧才能一樣都能夠、也應(yīng)當?shù)玫绞┱?。”?9]卞之琳翻譯的艾略特、葉芝、瓦雷里、奧登等現(xiàn)代派詩人的詩作就是將智性表現(xiàn)與情感抒發(fā)相結(jié)合、智性與感性和諧統(tǒng)一的優(yōu)秀詩作。這些詩歌對卞之琳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主智”風格影響很大,在其早期詩風的確立中起到不可替代的作用??傊切耘c情感的和諧統(tǒng)一,使卞之琳的創(chuàng)作與翻譯互補共榮,共同構(gòu)成了他瑰麗輝煌的文學事業(yè),也成為中國文學史與翻譯史上一道亮麗的風景。
[1]卞之琳.雕蟲紀歷·自序[A].卞之琳.雕蟲紀歷(1930-1958)[C].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
[2]卞之琳.從《西窗集》到《西窗小書》(卞之琳譯)[A].青喬整理.卞之琳文集(下卷)[C].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
[3]陳可培.在中西文化的交匯點上——讀卞之琳20世紀30年代詩有感[A].張鐵夫,張少雄.湖湘文化與世界文學:’99湖南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論壇[C].長沙:中南大學出版社,2000.
[4]陳國恩.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歷史與文化透視[M].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05.
[5]羅振亞.“反傳統(tǒng)”的歌唱——卞之琳詩歌的藝術(shù)新質(zhì)[J].文學評論,2000,(2):84-91.
[6]卞之琳.卞之琳文集(上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
[7]王澤龍.中國現(xiàn)代主義詩潮論[M].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1995.
[8]卞之琳.《李廣田散文選》序[A].卞之琳.人與詩:憶舊說新[C].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4.
[9]卞之琳.譯詩隨記三則[A].卞之琳.英國詩選(英漢對照)[Z].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6.
[10] 卞之琳.英國詩選(英漢對照)[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6.
[11] 孫玉石.中國現(xiàn)代詩導(dǎo)讀1917-1937[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
[12] 藍棣之.論卞之琳詩的脈絡(luò)與潛在趨向[J].文學評論,1990,(1):95-101.
[13] 羅振亞.中國現(xiàn)代主義詩歌史論[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2.
[14] 卞之琳.關(guān)于《魚目集》[A].劉西渭著.咀華集[M].廣州:花城出版社,1984.
[15] 卞之琳.卞之琳[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
[16] 吳奔星.中國新詩鑒賞大辭典[Z].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88.
[17] 袁可嘉.歐美現(xiàn)代派文學概論[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
[18] 朱自清.朱自清全集(第 10卷)(下)[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1993.
[19] 焦亞東.錢鍾書文學批評的意義闡釋[J].求索,2011,(1):180.
Abstract:In modern Chinese literary world,Bian Zhi-lin,a poet and translator,created poems of intelligence quite different from previous emotion-dominated poems and began a new style for the Chinese New Poetry.His translation of poems,however,includes quite a few emotional poems.His writing and translation complement each other in emotion and intelligence.Of course,emotion and intelligence are inseparable in poems.As a great poet,Bian skillfully combined them together in his poems and the skillful combination is also shown in some of his translated poems.
Key words:emotion;intelligence;poetry translation;poetry creation
(責任編校:文 心)
Bian Zhi-lin’s Poetry Creation and Poetry Translation
XIAO Man-qiong
肖曼瓊,湖南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
湖南省教育廳資助科研項目“卞之琳詩歌及詩劇翻譯研究”(08C547);湖南師范大學博士科研啟動項目“卞之琳翻譯研究”(2011BQ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