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 君,張 昆
(1.山東中醫(yī)藥大學,山東 濟南 250355;2.山東醫(yī)學高等??茖W校,山東 濟南 250002)
三焦肇始自《內經》,醫(yī)界圍繞其之闡發(fā)與爭論,歷代而不休,可謂蔚然。期間不乏才高識妙者,因之形成的諸家三焦說亦可各占醫(yī)史之一隅。或許《內經》之三焦玄冥幽微,變化難極,亦或后世之各承家技,添枝加葉,總之,于當今之學者而言難免有“觀于冥冥者”(《素問·八正神明論》)之惑?!端貑枴な緩娜菡摗酚醒裕骸胺蚴ト酥尾。锉阮?,化之冥冥,……不引比類,是知不明?!北疚脑囈栽锉阮惙ㄌ骄俊秲冉洝啡怪?,以思求經旨而明其理,進而蠡測歷代三焦諸家之說,去粗取精而踐其用。
1.1 三焦是有形的,為“生化之宇”的“器” 《靈樞·脹論》曰:“臟腑之在胸脅腹里之內也,若匣匱之藏禁器也,各有次舍,異名而同處?!薄端貑枴ち⒅即笳摗吩唬骸笆且陨党鋈耄瑹o器不有。故器者生化之宇,器散則分之,生化息矣。”《素問·六節(jié)臟象論》曰:“脾、胃、大腸、小腸、三焦、膀胱者,倉廩之本,營之居也,名曰器?!庇缮辖浳目芍鳛榱坏娜箍芍^“生化之宇”的“器”,有形自不待言。但在《內經》中其具體形象并不明確。
《素問·五臟生成論》說:“五臟之象,可以類推?!薄端貑枴り庩杽e論》言:“知陽者知陰,知陰者知陽。”從“手太陽與少陰為表里,少陽與心主為表里,……是為手之陰陽也”(《素問·血氣形志》)和“少陽心主為表里”(《靈樞·九針論》)兩段經文以及《靈樞·經脈》中關于三焦、心包的經文可知,與三焦相對應的是心包(或稱心包絡、心主),兩者一陰一陽互為表里。筆者試著先從心包著手來類推三焦。
1.2 三焦的形象為某一“大主”外的“代言式”的“臣使” 心包的形態(tài):《靈樞·經脈》云:“心主手厥陰心包絡之脈,起于胸中,出屬心包絡,下膈,歷絡三焦,……;三焦手少陽之脈,……入缺盆,布膻中,散絡心包,下膈,循屬三焦”。而其他十條經脈至其本臟(或腑)時只言“屬”,到其表里相關之臟器時但言“絡”。因此心包之“散絡”與三焦的“循屬”“歷絡”構成了比類。再參考以下經文:“上行注膻中,散于三焦”;(《靈樞·營氣》);“胸腹,臟腑之郭也。膻中者,心主之宮城也”;(《靈樞·脹論》)“布膻中,散絡心包”;(《靈樞·經脈》)“膻中者,臣使之官,主不明則十二官?!?;(《素問·靈蘭秘典論》)“上附上,右外以候肺,內以候胸中;左外以候心,內以候膻中”;(《素問·脈要精微論》)“膻中者,臣使之官,喜樂出焉,可刺心包絡所流”;(《素問·刺法論》)“三焦者,上合手少陽”。(《靈樞·本輸》)可知心包居膈上胸中,三焦位膈下腹內,且形態(tài)范圍均較一般臟腑要大,其中心包包裹于心外(此點歷代無爭議,從后世之解剖也可證明之)。
心包的功用:一是“代心行令”,正如《素問·靈蘭秘典論》所說:“膻中者,臣使之官,喜樂出焉,可刺心包絡所流”;二是“代心受邪”,正如《靈樞·邪客》曰:“故諸邪之在于心者,皆在于心之包絡,包絡者,心主之脈也”。
另外,《素問·靈蘭秘典論》曰:“心者,君主之官”,《靈樞·邪客》曰:“少陰,心脈也。心者,五臟六腑之大主也”??梢娦陌蜗笫前@在“君主之官”及“五臟六腑之大主”即心外的“代言式”的“臣使”。援物比類,三焦也應是包繞某一“大主”外的“代言式”的“臣使”。
1.2.1 三焦是“大主”腎(小心)的“臣使” 筆者在學習《內經》諸篇后發(fā)現(xiàn),與心同屬五臟系統(tǒng)的腎則是另一種形式的“大主”,如《素問·上古天真論》云:“腎者主水,受五臟六腑之精而藏之”。
《素問·刺禁論》言:“臟有要害,不可不察,……心部于表,腎治于里?!林希杏懈改?;七節(jié)之傍,中有小心?!惫P者認為“鬲肓之上,中有父母;七節(jié)之傍,中有小心”句應以“互文見義”而解之,若再結合“陰陽者,天地之道也,萬物之綱紀,變化之父母,生殺之本始”(《素問·陰陽應象大論》)句,能稱得上“陰陽”“道”境界的“父母”應是“君主之官”及“五臟六腑之大主”的心和“受五臟六腑之精而藏之”的腎。由于當時社會禮教的影響,如《禮記·曾子問》曰:“天無二日,土無二王,家無二主,尊無二上”,腎是不能夠被直呼“君主”的。因此若去掉禮教的影響,心則是“鬲肓之上”的“君主”,而腎就是“七節(jié)之傍”的“君主”,兩個“君主”是“心”與“小心”“父”與“母”的關系(《史記·孔子世家》有載:“靈公夫人有南子者,使人謂孔子曰:‘四方之君子不辱欲與寡君為兄弟者,必見寡小君。寡小君愿見’?!逼渲蟹Q國君夫人為“寡小君”)?!端貑枴ご探摗分心嵌挝淖忠簿涂蓪憺椤柏林?,中有父(心,君);七節(jié)之傍,中有母(小心、小君,腎)”。后世的“水火既濟”“心腎相交”理論或取象于此。這其實是陰陽和合觀在《內經》中的一次體現(xiàn)(陰陽也是援物比類中的一種)。援物比類當時的政治形態(tài),此種思想也可以得到印證,如“黃帝問于岐伯曰:余子萬民,養(yǎng)百姓,而收其租稅。余哀其不給,而屬有疾病。余欲使勿被毒藥,無用砭石”(《靈樞·九針十二原》)。甚至在《內經》中還可以看到心腎之間的聯(lián)絡路線,通過經文“胞絡者系于腎,少陰之脈,貫腎系舌本,故不能言”(《素問·奇病論》)、“胞絡絕則陽氣內動,發(fā)則心下崩,數(shù)溲血也”(《素問·痿論》)、“月事不來者,胞脈閉也。胞脈者,屬心而絡于胞中,今氣上迫肺,心氣不得下通,故月事不來也”(《素問·評熱病論》)的描述,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胞脈(絡)屬心而絡于胞中或系于腎,胞脈(絡)是《內經》中心腎(胞中)的通道。至此,圍繞三焦涉及到了心、心包、腎、小心、陰陽、胞中、胞脈(絡)等多個概念。筆者認為這些概念之間的關系是三焦背后的條件,是三焦本身的源頭活水。
總之,心與小心構成了比類,心包若是“君主之官”及“五臟六腑之大主”——心的“代言式”的“臣使”,那么三焦就應是“受五臟六腑之精而藏之”的小心(腎)的“代言式”的“臣使”,并包繞其外。《靈樞·本臟》中的“腎合三焦膀胱”一語亦可為憑。
1.2.2 三焦是“大主”胃的“臣使” 在《內經》中除了腎因“受五臟六腑之精而藏之”可以稱其“大主”外,筆者發(fā)現(xiàn)胃亦是一“大主”,如《素問·五臟別論》曰“胃者,水谷之海,六腑之大源也。五味入口,藏于胃,以養(yǎng)五臟氣,……是以五臟六腑之氣味,皆出于胃”,《靈樞·五味》曰“胃者,五臟六腑之海也,水谷皆入于胃,五臟六腑皆稟氣于胃”。
分析《靈樞·五味論》后,發(fā)現(xiàn)胃向外輸出五味之氣或言“五臟六腑皆稟氣于胃”須借三焦這一通道,如“酸入于胃,其氣澀以收,上之兩焦,弗能出入也,不出即留于胃中,……苦入于胃,五谷之氣皆不能勝苦,苦入下脘,三焦之道皆閉而不通,故變嘔?!嗜胗谖?,其氣弱小,不能上至于上焦,而與谷留于胃中?!笨梢娙挂鄳前@于胃外的。若再結合黃帝問于岐伯曰:“余聞腸胃受谷,上焦出氣,以溫分肉,而養(yǎng)骨節(jié),通腠理。中焦出氣如露,上注溪谷”(《靈樞·癰疽》)和“大腸、小腸皆屬于胃”(《靈樞·本輸》),就可以類推三焦是包繞在胃、大腸、小腸之外的,并為其行氣血津液等。
1.3 三焦內涵的豐富性及其之間的關聯(lián),三焦之形象類于橐 結合《素問·舉痛論》《素問·調經論》《靈樞·決氣》《靈樞·五癃津液別》《靈樞·平人絕谷》《靈樞·營衛(wèi)生會》等篇對三焦的記載,如《素問·舉痛論》曰:“而上焦不通,榮衛(wèi)不散,熱氣在中,故氣消矣??謩t精卻,卻則上焦閉,閉則氣還,還則下焦脹?!辈浑y得出,這里的三焦又分為上焦、中焦、下焦,三者彼此影響又各有不同,與腠理、玄府、血脈、膀胱等多個“器”相通,其間變化出入著營氣、衛(wèi)氣、血、津、液、汗、溺等物質。
“下焦者,別回腸,注于膀胱而滲入焉。故水谷者,常并居于胃中,成糟粕,而俱下于大腸,而成下焦,滲而俱下,濟泌別汁,循下焦而滲入膀胱焉?!陆谷鐬^”,(《靈樞·營衛(wèi)生會》)“上焦泄氣,出其精微,剽悍滑疾,下焦下溉諸腸”,(《靈樞·平人絕谷》)“上之兩焦,弗能出入也,不出即留于胃中,胃中和溫,則下注膀胱,膀胱之胞薄以懦,得酸則縮綣,約而不通,水道不行,故癃”(《靈樞·五味論》)等經文中關于下焦的描述與“三焦者,上合手少陽……腎合膀胱,膀胱者,津液之府也?!拐?,中瀆之府也,水道出焉,屬膀胱,是孤之府也。是六府之所與合者”(《靈樞·本輸》)中關于三焦(十二經脈范疇內的三焦)的描述大體一致的。而上焦、中焦輸布氣血津液等精微物質的描述卻類似于“脾主為胃行其津液者也”(《素問·厥論》)和“夫五味入口,藏于胃,脾為之行其精氣,津液在脾”(《素問·奇病論》)中描述的脾的功能。但《靈樞·本臟》中的“黃帝曰:愿聞六腑之應?!I合三焦膀胱,三焦膀胱者,腠理毫毛其應”卻明確的道出了六腑之三焦不僅具有了與腎相合,與膀胱密切聯(lián)系的下焦意義,還與原來本屬于上焦、中焦的“器”(腠理)等相應。至此三焦就有了為腎和胃(后天八卦圖坎卦在先天八卦圖的位置上正好是坤卦)兩“大主”行氣的形象。
《素問·水熱穴論》曰:“腎者,至陰也,至陰者,盛水也”,《素問·六節(jié)藏象論》曰:“脾胃大腸小腸三焦膀胱者……此至陰之類”,正由于這些臟腑均有津液等“水”的共象,而成“至陰”之類。因此三焦的形象與功用就與“至陰之類”密不可分,相互關聯(lián)。
由上得出,在《內經》中三焦的內涵是不一致的,不再僅僅是“三焦者,上合手少陽”的十二經脈范疇的三焦。由于援物比類的方式不同,三焦的形象也隨之改變,也正如水,有形卻無定形。有時可以是不同層面的交叉疊加。但是無論怎么變化,三焦代為其他臟腑行事的“臣使”功能是不變的。恰似“天地之間,其猶橐 乎?虛而不屈,動之愈出”之橐 ,其形隨物反應而已,其用臣使樞機而已。
《難經》在論述三焦的過程中將腎間動氣、原氣、命門等概念引入,如《難經·六十六難》:“臍下腎間動氣者,人之生命也,十二經之根本也,故名曰原。三焦者,原氣之別使也,主通行三氣,經歷于五臟六腑。原者,三焦之尊號也,故所止輒為原。五臟六腑之有病者,皆取其原也”,《難經·三十九難》:“其左為腎,右為命門。命門者,精神之所舍也;男子以藏精,女子以系胞,其氣與腎通。故言臟有六也。腑有五者,何也?然∶五臟各一腑,三焦亦是一腑,然不屬于五臟,故言腑有五焉”,從中不難看出,《難經》中的腎間動氣、原氣、命門、胞等名詞之間演進關系恰恰反映了《內經》中的腎、小心、胞中之間的關系,也就更加明晰了三焦的形象。再結合《難經·三十一難》之“其治在臍下一寸”和《難經·六十六難》之“五臟六腑之有病者,皆取其原也”等經文,則提出了人體上應有“腧穴級”的“三焦”,反映了《靈樞·陰陽系日月》“且夫陰陽者,有名而無形,故數(shù)之可十,離之可百,散之可千,推之可萬,此之謂也”的思想(類似現(xiàn)代全息模式),更加豐富了三焦的層次內涵,并且表明了不同層次的“三焦”是相互貫通(神通)的?!峨y經·二十五難》之“心主與三焦為表里,俱有名而無形”的出現(xiàn)也就理所應當了。
另外,《難經·三十一難》之“三焦者,水谷之道路,氣之所終始也”則高度集中地概括了《內經》中三焦的功能。“三焦者,原氣之別使也”一語完全驗證了“三焦也應是包繞某一‘大主’外的‘代言式’的‘臣使’”的類推。
如何對待如此多形的且相互“神通”的三焦?如何突破這種全息模式的瓶頸,實現(xiàn)“治之極于一”?(《素問·移精變氣論》)《素問·示從容論》言:“夫圣人之治病,循法守度,援物比類,化之冥冥,循上及下,何必守經”。筆者據此認為,援物比類方法和全息模式應互為補充,才能實現(xiàn)三焦的“形與神俱”,《內經》中的“三部九侯”“色脈相參”為我們提供了范式,開后世診療之大經大法也,可為綱領,從而為我們從“不懼于物”(《素問·上古天真論》)的更高層面看三焦提供了可能。
自內難之后,可謂是“先王道統(tǒng)為天下裂”,諸子百家各自得了道統(tǒng)的一麟半爪,結果形成爭鳴之勢。關于三焦的“相火論”“有形論”“無形論”,有形之“三焦為包羅五臟六腑的腔子”“三焦為胃部上下之匡廓”“人身之油膜”以及解剖學形態(tài)的各式三焦未嘗不可。期間圍繞三焦又涉及元氣、脾、腎、胃、心包、心、命門、胞中、少陽、丹田等等一系列概念,繁雜無復以加。
筆者認為,若能明于三焦之故,則本源洞悉,而后其所生之千條萬緒,可以知其所從起。由上分析可知“邏輯思維”與“形象思維”的巧妙結合所形成的“動態(tài)整體觀”可謂是“三焦之故”,這亦應是祖國醫(yī)學的一貫之理。
“夫天布五行,以運萬類……按寸不及尺,握手不及足,人迎、趺陽,三部不參,動數(shù)發(fā)息,不滿五十,短期未知決診,九候曾無仿佛,明堂闋庭,盡不見察,所謂窺管而已。夫欲視死別生,實為難矣?!?《傷寒論·序》)張仲景可謂深知其故。其創(chuàng)立了六經辨證,診治過程實乃一步一法矣。其中的“陽明病,脅下硬滿,不大便而嘔,舌上白苔者,可與小柴胡湯。上焦得通,津液得下,胃氣因和,身然汗出而解”等條文為我們提供了六經范疇的三焦形象。從《外感溫熱篇》:“氣病有不傳血分,邪留三焦,亦如傷寒中少陽病也,彼則和解表里之半,此則分消上下之勢,隨證變法,如近時杏、樸、苓等類,或如溫膽湯之走泄”及“邪留三焦不得外解,必致里結”等的記述可以找到衛(wèi)氣營血辨證范疇的三焦。吳鞠通的三焦辨證之三焦仍沒有超出《內經》之三焦橐 。
不同疾病其致病特點不同,援物比類的分法也應隨之而不同,相應的三焦意義就有所不同,因此形成的診斷和治療方法也就應當隨之改變。歷代的三焦諸說無疑為我們診治不同病證提供了“形與神俱”的信息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