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遇見了一本好書

◎韓霽虹

2007年夏天的一個雨天，和葉廣芩一起去老縣城。老縣城藏在崇山峻嶺中，是一個有些神秘氣息的地方。民國十四年，由于新舊兩任縣長被土匪綁架殺害，繼任縣官抱著大印流竄他鄉(xiāng)，老百姓也跟著父母官一同搬遷，曾有3萬人之多的繁華市井人走屋空。集市散了，草荒了，路廢了，漸漸地，這里的曾經(jīng)也被植物和泥土覆蓋了。2004年，因為葉廣芩《老縣城》的出版，這個被遺忘了的世外桃源又漸漸熱鬧起來。

雨淅瀝不絕，山路在清凈的黑河旁穿梭盤旋，不時看到被雨水浸透的石頭從山上滾下，體驗著進老縣城的艱難驚險。葉廣芩總說秦嶺是可以親近的山是她愛不夠的山。是的，它險峻而秀美，蒼涼而鮮活，粗獷而溫柔，就像一個成熟智慧從容大氣多才多藝而又有親和力的男人，遠可欣賞，近可溝通，四季景色絕不相同，但一樣地美不勝收，令人迷戀。雨中的秦嶺碧綠蒼翠，我一路大呼小叫地贊著美景，嘆著驚險，葉廣芩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準確地提前告訴我馬上就能看到的景色：從來沒見過的金錢樹搖曳著長長的花絮，從山邊向河里游去的活靈活現(xiàn)的白色石龍，險峻的一線天，天然的龍骨石，仿佛去的是她家，每一個角落她都摸得清楚。和葉廣芩出游有趣且有收獲，她游走的是細節(jié)。記得我們有次走金牛道，從建閣到劍門關(guān)的路上有一座明代的石拱橋，古樸優(yōu)美，但一般人根本留意不到，她卻在急速行駛的車里一眼就看到了。到老縣城的這條路，不知葉廣芩走了多少遍才能這樣了如指掌，而就是在她這一遍遍艱難的行走中，在深山里孤獨了百年的老縣城重新引起了世人的關(guān)注。

老縣城出現(xiàn)在眼前時，雨剛停，空氣潮濕灰暗。當葉廣芩從車里走出，站在老縣城街道的一瞬間，戲劇性的場景出現(xiàn)了，陽光從云層射出，猶如舞臺的燈光照在演員的身上，葉廣芩和老縣城都沐浴在雨后的陽光里，仿佛一個老人綻開笑臉敞開懷抱迎接他的女兒。人是最懂情感的，動物植物當然也有情感，可是誰能否認一座城市一個縣城一間房屋沒有情感呢？

從下午到黃昏，從夜晚到黎明，跟著葉廣芩徜徉盤桓在老縣城的角角落落，感受著田園風光的恬靜悠閑和歷史變遷的厚重。藍天白云純凈得令人癡迷，山花碧樹炫目得令人絕望，自由的牛在路邊吃草，悠閑的雞在場院覓食，幸福的蝴蝶在花叢低語，荒草中的殘垣斷壁沉默石碑大鐘無語，靜謐祥和老縣城以漫不經(jīng)心的優(yōu)美姿態(tài)展示著滄桑過后的與世無爭，靜靜地，震撼了我的心。

其實，感到生活安閑和幽靜那是因為我們是過客。這里的交通很不便利。老縣城到厚畛子有三十里山路，開車一個多小時，走路得四五個小時。老縣城村總共只有一百五十幾人，所以沒有人愿意為他們開班車。以前這里還有學校，后來因為學生太少撤了。村里的孩子得到厚畛子上寄宿學校，兩個星期回一次家。村民大多數(shù)生活用品和面粉、米等糧食都要從厚畛子翻秦嶺梁才能運來。我們來的路上看到一個老縣城的村民，葉廣芩馬上讓停車捎上。交談中得知，如果不是遇上我們的車，他得到天黑才能到家，那時，才是下午三點鐘。

傍晚散步，村子的每個人都綻著質(zhì)樸的笑臉和“葉書記”打招呼，熟絡而親切。村子正在修路，那種石塊加水泥的路面很不人性，走在上面一不小心就會被絆倒，而且和老縣城的厚重不搭調(diào)。村書記坐在路邊，拿著一包水泥發(fā)呆。是正在施工的混凝土有問題，放了三天也不凝固，但受命于上級的施工單位不理會村書記的抗議和擔憂。葉廣芩二話不說，讓撥通鎮(zhèn)長的電話，鎮(zhèn)長保證盡快來了解情況，她還不放心，“我明天路過鎮(zhèn)上時把這三天都不凝固的水泥帶去你看看?！膘o靜地站在旁邊看她做這些事，忽然間覺得做一個葉廣芩這樣的作家真的很了不起，明了世情，我相信那極具舞臺效果刺穿陰霾的陽光不單純是一個巧合。

夜晚，明月清照，繁星滿天，仿若伸手可摘，感覺比一種思念離得更近，很浪漫的場景。但，置身其中卻是另一番感受。我們倆瑟縮著身子回到住處時，一片寂靜漆黑。雖然老縣城已經(jīng)通了電，但不穩(wěn)定，常常停電。在搖曳的燭光里聽保護站的辛站長講這里寂寞簡單的生活，森林巡護的苦樂，心中裝滿敬佩。更敬佩的是身邊的葉廣芩。沒有電，不能洗澡，廁所離住處很遠，這個出身于京城大宅門的葉赫那拉格格，為了寫《老縣城》在這里一住就是一個多月，寂寞的日子，盼望有人來看她，聽到汽車響就往外跑。有人說，檢驗你是否喜歡一個人，旅游一次就知道了。喜歡撥開迷霧回歸真實的感覺，但這個葉廣芩，你越近距離接觸越覺得神秘迷惑，可是，為什么越迷惑越被她吸引呢？就像她的《青木川》，文筆淡定優(yōu)美，水面波瀾不驚，只有潛下去，才能體驗水底的波濤洶涌故事的高潮。葉廣芩讓多年消失于人們視野的老縣城游者如云，葉廣芩讓偏遠的青木川成了旅游熱線，這個優(yōu)雅精致智慧有趣能吃苦會享受的葉廣芩，她還要改變什么？

說到《青木川》，想起2004年12月我陪葉廣芩去青木川采訪。那是為了小說《青木川》而去的。她是小說的作者，我是編輯。從青木川回來的路上，我們交流采訪的感受。葉廣芩說，這本書我們一起寫吧。我寫小說，你寫資料及創(chuàng)作過程，這樣既能展示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作者和編輯如何合作，又能讓讀者看到一個作家是如何把一段史料演變?yōu)槲膶W作品，對于以后的作品研究有史料價值。這種形式可能還是獨創(chuàng)呢。她的思維總是那么活躍，這是一個好的創(chuàng)意。見證了青木川民國歷史的老人還基本健在，但他們已經(jīng)都八十多歲了。挖掘整理迫在眉睫。這樣的合作于青木川與《青木川》都有深遠的意義。我爽快答應。再去青木川的時候，我留心做了一些資料準備，以為萬事俱備，只俟開筆了。2006年11月底，當葉廣芩最終修改完成她的小說時，問我，你的呢？我胸有成竹地說，下周抽三天時間就寫好。葉廣芩疑惑地看我，但什么也沒說。等把自己從碌碌狀態(tài)安穩(wěn)在電腦前，寫完第一段，才知道葉廣芩的目光為什么疑惑了。她可能以為自己遇上了天才猛女。這哪里是三天能寫完的？資料的整理挖掘考證不是簡單的自我創(chuàng)作，一字一句都得有出處呢。真佩服自己無知者無畏的勇氣。然而時間不等人，2007年1月得出書趕北京的圖書訂貨會。這是出版業(yè)最大的一個訂貨會，也是一年中出書的最好時機。就這樣苦熬硬撐連滾帶爬地寫了十幾天，近兩萬字，只能說是簡單的整理，和最少寫七八萬字的初衷相去甚遠，交給葉廣芩，心有忐忑。葉廣芩看完后發(fā)信息說，稿件拜讀，甚好。那一瞬間，不是辦公室的暖氣熱，是我的臉真紅了。這就是大家的風范氣度。尊重別人的勞動，不指責抱怨，寬容待人。

差著幾乎二十歲的年齡，在我心中，葉廣芩是我心性相近的朋友，更是為人為文的老師。她從不用語言教導，但一舉一動淡定大氣，睿智灑脫，骨子里的貴族涵養(yǎng)散發(fā)著迷人的光彩。我們在青木川時，鎮(zhèn)上的人好客，也因為對葉廣芩的重視，吃飯時沒完沒了地勸酒勸肉，感覺自己快忍受不了這種熱情了，我的神情就有些游離。而那個葉廣芩，依然喝每個人敬的不知道已經(jīng)是第幾遍的酒，吃他們盛情推薦的臘肉。在城里，她是不喝酒的。知道她那時有病，心中更替她著急，就擋。她說，不要拂了鄉(xiāng)親的好意，入鄉(xiāng)隨俗，山里人就是這樣表達情感的。

那次去廣坪了解當年廣坪暴亂的情況，剛進廣坪鎮(zhèn)地盤，我們的車和一個當?shù)啬娴佬旭偟哪ν熊囅嘧?。瞬間圍上來一群和騎摩托人有關(guān)系的人，開始要求賠錢。我慌了，迅速和寧強領(lǐng)導聯(lián)系，解決的過程漫長而耗人。這之間，葉廣芩參觀了廣坪烈士陵園，采訪當年的親歷者，從容不迫。想起上次從魏輔唐的女兒魏樹金家去廣元的路上，車壞在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山里，快半夜才修好。我對山里的黑夜充滿恐懼，其他的人也心急如焚，她依然不急不躁，說，這大概是魏輔唐在挽留我們吧。正是這種沉穩(wěn)的心態(tài)，才有了《青木川》里淡定的文筆。文如其人，這種素養(yǎng)里有歲月和閱歷的積淀。

葉廣芩的字寫得非常漂亮。幾次簽名售書時讀者都很多，原計劃的時間早已過去，等待簽名的隊伍還是很長。怕她體力不支，每次都勸她簡單一些，不要將名字寫繁體字了，她說簡體字不好看，寧愿受累寫到手軟。葉廣芩為人隨和寬容，這是修養(yǎng)使然。但在生活細節(jié)上她很講究，這就是葉赫那拉。追求完美有時很累，但真的很美。

2009年7月19日，由中國作協(xié)、陜西省委宣傳部主辦，中國作協(xié)重點作品扶持辦公室、陜西省新聞局、陜西省作協(xié)、陜西出版集團、陜西省漢中市委、市政府承辦，太白文藝出版社、《中國作家》《長篇小說選刊》、陜西省漢中市寧強縣委、縣政府協(xié)辦的《青木川》作品研討會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召開。中國作協(xié)黨組成員、副主席陳建功、高洪波，陜西省委宣傳部副部長、文聯(lián)黨組書記劉斌，陜西省作協(xié)黨組書記、副主席雷濤，陜西省新聞出版局副局長吳豐寬，陜西出版集團總編輯張煒以及評論家雷達、肖云儒、李星、艾克拜爾·米吉提、閻晶明、范詠戈、梁鴻鷹、李榮勝、張陵、彭學明、周明、何西來、白描、牛玉秋、王必勝、白燁、吳義勤、施戰(zhàn)軍、何向陽、李建軍、高葉梅等北京、陜西評論家出席研討會。這個研討會的與眾不同之處除了從辦會單位到參加人員都堪稱“陣容豪華”外，吸引眾多報紙、電視臺以及網(wǎng)絡媒體的還有一位特殊的參會人員——《青木川》的人物原型，86歲的徐鐘德老人。當年魏輔唐資助學費走出青木川學有所成的精英只有徐鐘德一個人在魏輔唐需要幫助的時候回到青木川，由此徐鐘德一生的榮枯沉浮都與魏輔唐有關(guān)。他是青木川的一個重要人物，多年來，鎮(zhèn)上的對聯(lián)、標語基本上出自他手。葉廣芩第一次到青木川就是他陪著采訪。后來他們就像朋友一樣了。逢年過節(jié)葉廣芩會給他打個電話，聽到青木川的什么消息也會先和他交流，如果去青木川一定要給老人買些點心之類的送去。因涉及歷史原型，《青木川》完稿之后，寧強縣委曾在青木川開了一個征求意見座談會，征求當事人的意見。徐鐘德看后，給作品以高度評價。并說，“要求人、事、時、地都真實，那是歷史而不是小說。小說可以由作者虛構(gòu)。這是小說和歷史的嚴格區(qū)別?！碑吘股线^大學歷史系，在文化上很容易溝通，對文學作品的認識也很到位，葉廣芩很珍惜這個朋友。讓徐鐘德參加研討會，是葉廣芩在開會前提出的唯一要求。考慮到年事已高，身體有病，且需要人陪同花費過高，所有人都不同意老人參會，葉廣芩急了：費用我出，人我從青木川接上火車陪到北京，如果出事，我負責。有了她的堅持，從來沒有到過北京的魏輔唐少校參謀主任、86歲的徐鐘德和眾多著名的學者評論家一起坐在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的會議室。這是老人此生唯一的一次北京之行。就在寫此文的一個多月前，驚聞老人仙逝，難受之余，想到因為葉廣芩，這個知恩圖報的老人在歷經(jīng)磨難后的晚年可以坐在自家的門前給慕名前來的游客在《青木川》的扉頁上題詩簽名賣書，成為青木川的一道風景，心里稍有安慰。

由于個子高身材挺拔，作品幽默到常常令讀者捧腹，葉廣芩給人的感覺很強勢很會說話，實則素常的她簡單、清凈、自然隨意、不善言辭。在當下文化產(chǎn)業(yè)化后的市場經(jīng)濟環(huán)境里，在只要寫了幾篇不成樣子的文章或者自費出了幾本書就自稱作家的的人到處找人寫評論、開研討會、找媒體炒作的文壇名利場里，葉廣芩是個異數(shù)。除了一些基層作者，她很少給人寫評論或者序言。而同時，她亦不會給自己做宣傳?！肚嗄敬ā烦霭婧?，有報紙要書評，又是春節(jié)期間，我約她一起去看望一位文壇享有盛譽的評論家并請他寫評論。這稀松平常的事情讓葉廣芩糾結(jié)再三，說自己為這事去找人開口，怎么說??？在盛行運作鉆營的當下，文壇這個很多人眼中的名利場也不例外。葉廣芩對評獎當官等事淡然處之，她說，文學已經(jīng)給了我很多，我覺得自己很幸運，也很滿足。寫作是我的生活和快樂，其他都不重要?！肚嗄敬ā烦霭婧螅鹪u論家、專家及讀者的廣泛關(guān)注，獲得了第一屆《中國作家》鄂爾多斯長篇小說一等獎，2007年中國小說學會年度小說排行榜長篇小說第三名，入選中宣部第二屆“三個一百”原創(chuàng)出版工程，入選陜西省第十一屆精神文明建設(shè)“五個一工程”獲獎作品以及陜西首屆圖書獎優(yōu)秀文藝圖書獎等。作為《青木川》的責編，我常常覺得很虧欠她，因為地方出版社在營銷、宣傳等方面做得都不到位。這些情況她都知道，但她從來沒有在我面前抱怨過，相反，在很多場合，當讀者表示對《青木川》的喜愛和欣賞時，不管我在不在場，她都會說，書后的“編輯手記”寫得非常好，你們一定要好好看啊。其實，編輯處理《青木川》稿是我做編輯以來最輕松快樂的一次工作。除了個別文字錯誤及一些正規(guī)出版物的硬要求以外，文字稿根本就不需要加工修改。面對這樣一個文字、藝術(shù)構(gòu)架、思想無可挑剔的作品，看稿就是享受了。而作品的構(gòu)思、結(jié)構(gòu)的安排、素材的搜集卻讓葉廣芩吃盡苦頭，一度憂郁得無法自拔，幾乎要去看心理醫(yī)生。寫作的甘苦葉廣芩獨自承受了，但《青木川》的出版卻給文壇留下了一部大作，給青木川當?shù)貛砭薮蟮氖找?。作為編輯，我不過是好運氣地遇見了《青木川》這本好書。

我的朋友看了《青木川》的“編輯手記”后調(diào)侃，沒想到你這么善于自我批評。我認真地說，那是真心話，只是沒有展開寫，別人看不懂。是的，曾經(jīng)以為對月感懷柔情似水就是浪漫美好，以為散淡干凈就是人品高潔，以為整日臥在床上抱一本書讀至夜半、上山下海陶醉美景流連忘返，就是熱愛文學歷史懂得人性和大自然的，相比葉廣芩為生態(tài)環(huán)境和動物保護在秦嶺山里的跋涉和創(chuàng)作，對人類和動物的生存與命運的終極關(guān)懷，對文學的尊重與坦誠，那真的只是小情小調(diào)、風花雪月般的浮躁輕飄。葉廣芩讓我的生活態(tài)度和對文學的理解有了新的質(zhì)的改變，和她在一起，心會寧靜干凈而溫暖。當日的因，今日的果。如果有輪回，我的上世一定修行超好，修來智慧大氣懷有一顆赤子之心的葉廣芩做我的好朋友。亦師亦友，她給我很多很多。

交一個益友，就是讀一本好書。王小波在一篇小說里說：人就像一本書，你要挑一本好看的書來看。葉廣芩不光寫出了《青木川》這樣題材闊大厚重、文筆淡定優(yōu)美的優(yōu)秀小說，她自己也是一本一生受用不盡、真正值得品讀的好看的書。何其幸也，我遇到了這本好書。未來的日子，長路漫漫，這本書的滄桑睿智、博大深沉、從容優(yōu)雅、氣韻悠長將融入我的血液，然后，轉(zhuǎn)化成些許力量，伴我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