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怡微
我到達臺中的第一天,似乎就暗示著這一路游學,并非會如我所想象中的那樣順遂如意。
我們復旦大學一行有三人,前赴位于臺灣省臺中市的逢甲大學做為期一學期的交換生,與我同行的兩人都是本科生。由于逢甲大學并沒有設置寫作學的相關課程,于是我被派遣至逢甲的中文研究所就讀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
我們的轉(zhuǎn)機航班傍晚從廈門機場起飛,半小時后就宣稱即將降落。緊趕慢趕地吃完飛機餐后,我和兩個學弟默默地收好餐桌,興奮地揣測著新的旅程將會以怎樣的面目展開??烧l想直至3小時以后,我們都沒有順利著陸。沒有任何通知、警報,沒有好消息,竟然也沒有壞的。
我有些焦急地打開遮陽板,發(fā)現(xiàn)那時天已盡黑。遙遙的,隨著機身時不時地左右傾側(cè),我看到寶島臺灣正被包囿于一片明亮的金色輪廓中,周圍是漆黑的海,相映著島內(nèi)端麗的夜景,富麗恢弘、美得攝人心魄,這場景極像是日本的函館。它時而那么逼近,時而又那么遙遠??此朴|手可及、盡在掌握,卻又滲透著隱隱的不安。
平行望去,層疊的灰茫云霧間,正迸發(fā)出一道道華美的光亮,宛若壯麗的煙花。一點一點降落于地面,從絢爛到凋零,此起彼伏。我甚至從未經(jīng)歷過如此的景觀,以往在平地觀看煙花禮炮,那是不可褻玩的冶艷,可如今,它就綻放于我身旁的不遠處,若不是隔著機窗,我甚至都可以抓一把在手心。
廣播中適時傳來了緊急通知,說此時臺中市上空有雷暴,經(jīng)過緊急安排,飛機會先降落在高雄機場,等待雷暴結束,再返回臺中。當時時間已是晚上8點半。
我坐飛機的次數(shù)不算少,身旁魂飛魄散的學弟睿超也是一樣,尚不知情的志堅學弟倒是人生當中的頭一遭,他怕是不會想到,僅僅這一日,他就會經(jīng)歷飛機的三起三落,也算是值回票價。
一到高雄,所有的人不經(jīng)商榷,都在第一時間拿出手機,機艙里的開機鈴聲此起彼伏。我也不例外。
我把驚魂未定的信息發(fā)給了我最好的朋友,及分手已三年整的前男友——出發(fā)前我們還吃過一頓飯,那是三年以來的唯一一次,類似于百折千回后的重逢,頗帶有些文藝的味道。他回我“你一定會安全到達,要放心,我會祝福你?!闭媪钊擞行﹦尤荨?/p>
而直到深夜,當我們終于抵達清泉崗機場時,原本等候我們的司機和校友都早已提前回去了。沒有任何歡迎的氣氛,甚至沒有任何滯留機場的人,除了同班飛機的臺灣旅客們,各自熟門熟路地走向機場外等待的私車,一溜煙似的消失在夜幕中。清泉崗機場很小,幾乎只有并不寬敞的廈門機場的五分之一。辦理入境手續(xù)之后,我們走出候機大廳,街面的矮房看起來破舊衰敗,與我們想象的那種恢弘清朗的機場大道完全不同。剛下過雨,地面正蒸騰著水汽,空氣悶熱得令人沮喪。這樣狼狽的開場多少令人感到不是滋味。
我和學弟三人,分別站在出口的三個位置,尋找可能出現(xiàn)的出租車。這里與上海大不同,機場外甚至沒有等候拉客的司機。歷經(jīng)一番找尋之后,我們終于將各自沉重的行李運上車,雖談不上喪氣,但多少有點疲憊。
司機是我們真正聊上天的第一個臺灣人。他問:“你們就是剛才廈門那班的吧?”我們趕緊給倒了一大桶苦水。
“剛才雨可大了,你們沒見著,好像天都要塌了。”他淡淡地說。
“臺中常下雨嗎?”我問。
“沒有,很少下?!彼?。
司機沒有說謊,事實上直到我們在臺中居住了一段時間之后才真正發(fā)現(xiàn),這里恐怕是臺灣秋季氣候最適宜居住的地區(qū)了。相較于臺北的潮濕、高雄的烈日、新竹的大風、宜蘭的暴雨來說,臺中氣溫適宜,很少下雨,任何名目的臺風都很難直接影響到臺中人民的生活秩序??杉词谷绱耍_中人也比我們中原人有更高的抵御自然風險的能力。雖不能說是豪雨颶風,十六七級的強風在這倒也并不少見,就連體格健碩的男生,都常常會抱怨,一到東北季風蒞臨時就感覺自己快要被吹跑了。
“為什么要來臺中呢?”司機又問。
“學校安排的?!睂W弟回答。
“那你們在大陸念哪間大學?”
“復旦?!蔽覀兇?。
“那你們?yōu)槭裁匆シ昙啄??逢甲這樣的學校,臺灣人考7分就能上啦?!彼緳C略帶調(diào)侃地說道。間中志堅學弟還輕聲說了一句:“逢甲還可以的。”
考7分就上大學,是近年來流傳于臺灣社會的一則著名新聞。由于報考人數(shù)的逐年減少,臺灣的高考考生數(shù)量甚至遠遠少于各高校的招生人數(shù),導致學生無論考幾分都能上大學。而這也是臺灣當局鼓勵大陸生赴臺就讀本科的背景因素,但初出的開放入臺政策相對嚴苛,為了保證臺灣本土考生利益不受侵犯,大陸生只能報考臺灣良莠不齊的私立大學。“逢甲大學”,作為中部地區(qū)的一所不好不壞的私立大學,可能在大部分民眾心中,并不是一個特別響亮的教學品牌。雖然當我們報到以后,聽到的又是另一番說辭了。司機還說:“等你們到了學校,會發(fā)現(xiàn)都找不到一個學生在看書的。”這話倒真是夸張了。
見我們并沒有同他理論什么,司機便自顧自地談起一些可能是向我們表示親近的話題。
他說:“我1992年去過上海,那時候上海人都穿一樣的衣服,不過現(xiàn)在發(fā)展得好啊。我們已經(jīng)比不上你們了,無論是軍事、武器,還是城市,你們上海有磁浮,也有世博會,很了不起啊。我們也就是早幾年的時候比你們好,現(xiàn)在不行了,大陸人才比較有錢?!?/p>
我和兩位學弟,各懷心事一般,誰都沒有出聲。不過那一刻我想到了復旦外事處給我們開出行指導會時,領導語重心長的講話。他說:“同學們啊,現(xiàn)在香港的局勢呢,挺不穩(wěn)定。臺灣的狀況呢,也比較復雜……”我不禁啞然失笑。
好在后來基本安頓還算順利,晚上睡覺的時候,我一個人靜靜地想著,北京、廣州、廈門、香港……臺中應該算是我有過短期居留的第五個城市了。要離開家,對于像我這個年紀的人來說,總是歡喜的事情。能夠掙脫家庭的束縛,隨處看看玩玩,活得好像電影一樣(此時我的腦海中頓時浮現(xiàn)了《海角七號》、《一頁臺北》、《不能說的秘密》、《第36個故事》等等的片名,呵呵),是多么值得慶幸的事情啊??僧敃r我并沒有想到,正如在許多電影中的上海完全不是我心中的面目一樣,臺北、臺中、臺南、恒春、鹿港、九份……也不完全是電影中所呈現(xiàn)的面貌。臺灣的血肉之感與煙火之氣,并不是體現(xiàn)于那些精致的影像中的,相反,臺灣跌宕的歷史賦予了這座華麗的島嶼太多的磨難與傷情、彷徨與隱忍。
膠片拍不出來的那些,或許才是最真實的臺灣。但藝術工作者們并不是故意忽略其本該被彰顯的特質(zhì),而是這座島嶼的精神并非孤立的影像、文字、聲音所能呈現(xiàn)的。它是豐富的、多元的,包囿著豐盈的五味雜陳。
逢甲大學地處臺中市西屯區(qū),一片并不新潮的地域,卻也是大陸客赴臺旅行的必經(jīng)之地,通常旅行團由日月潭或阿里山參觀歸來,晚上的一站就是夜游逢甲了。
它的盛名源于臺灣“夜市”文化的深入人心,“逢甲夜市”還曾被評為全臺最好吃的夜市。臺灣夜市的形態(tài)類似于上海的“排檔”,但夜市料理的規(guī)模和創(chuàng)意顯然要略勝一籌。相較于臺北的士林夜市、高雄的六合夜市,逢甲夜市的地形顯得更大更窄,支巷叢生。每每到了周末傍晚,逢甲的道路就會變得水泄不通,幾乎所有的飲食攤位前,都簇著密密麻麻的人群,興隆繁盛。夜市的大部分攤位都沒有座位,僅憑一臺小車、一個店員的手工作業(yè),就可以撐起一家別具特色的小鋪。而店員們熱情周到的服務,也常給路人留下極深的印象。
臺灣人愛用“古早”來形容“有一些歷史感”的物什,譬如古早鞋、包或衣裙,也有復古的店鋪、建筑和只有在兒時才見過的玩具及吃過的食物?!肮旁纭狈褐干弦粋€年代的產(chǎn)物,無論是爺爺奶奶一輩、還是爸爸媽媽年輕的時候留下的痕跡,凡是“舊”的,就算不怎么精致、不怎么值錢,也是美好的符號。人的年紀越長,似乎就越愛追尋舊時滋味的淳樸。如今盛行的“古早”味,已經(jīng)不再是個人標新立異的價值取向,恰恰相反,它已經(jīng)成為了人們的“集體回憶”,試圖將歷史以味覺的形式留存于心。
而手工作業(yè)本身在如今看來,多少有一些遙遠的味道。尤其是在我常年居住的上海,飲食、服飾等各種文化的機械生產(chǎn)、復制,促進了大規(guī)模連鎖企業(yè)的發(fā)展,卻也壓榨了原本鮮活、手工的個性生產(chǎn)。換句話說,在大都市中人們想要吃到親切、溫情的純手工食物,或想要穿上獨家縫制的衣褲,則不得不支付昂貴的代價。手工本身已經(jīng)成為了高檔及精品化的代名詞。但我們80后成長起來的一代,一定不會忘記棉花糖、“大大泡泡糖”或者“跳跳糖”之類的小食,也不會忘記“小浣熊干脆面”、“麥粒素”及半透明的“攪糖稀”曾經(jīng)帶給我們的快樂。如今大手筆的血拼與炫耀式的消費遠不及曾經(jīng)褲兜里的三五毛錢所能帶給我們的滿足感,曾經(jīng)溫暖的夕照下“插天飛”的我們?nèi)缃袼坪踔荒芡ㄟ^“追尋”才能悉數(shù)回味時光的變遷。
在我如今所在的臺中市,這種“古早”的印跡卻隨處可見。不知是刻意為之還是無心插柳,這里與臺北、高雄的高度城市化完全不同。放眼望去,幾乎沒有遍布街巷的連鎖快餐或咖啡店。有的只是鑲嵌于各個街面與小巷的“古早”鋪子,似乎與食物的性質(zhì)相應景。說“鋪子”也不確實,因為它們甚至只是一臺臺簡易的手推車、一位手工食物制造者,及一塊小小的廣告牌,不外送、不預訂,每天的食物售完為止,因而打烊的時間也不固定。在這邊,你常常能夠看到“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戲碼,賣關東煮的剛走,烤雞蛋糕的就來,賣紅茶冰的陪伴了我們整個白天,賣炒面面包的只在黃昏時分才推車上場。
羅大佑的《吾鄉(xiāng)印象》曾經(jīng)唱道:“古早的古早的古早以前,吾鄉(xiāng)的人們就開始懂得向上仰望,吾鄉(xiāng)的天空傳說就是一片,無所謂的陰天和無所謂的藍天?!痹谶@樣“無所謂”的背后,包含著人們對于生活、心靈復歸本真的期望。在注視著手工制造者們嫻熟的技藝時,我們看到了心靈的重現(xiàn),那不再是冰冷的生產(chǎn),而是懷有人情味的制作。在他們精巧的手勢中揉捏的,也不再是面對著茫茫眾生想要盡可能盈利的商品,而是一種帶有溫情的分享、傳承及懷念。這些點點滴滴的期盼與追憶,在夜晚的逢甲,竟都是觸手可及的,不禁使我這個異鄉(xiāng)人有了些許復雜的滋味。
可與人潮洶涌的夜晚相比,我似乎更偏愛逢甲的白天。
從學校到宿舍的道路筆直悠長,沿街沒有任何高房子,倒像是大陸二三線城市的小鎮(zhèn),又不及它喧囂。
我頂愛這里的夕陽了。紅色會將天際暈染得明艷動人,由于視野開闊、毫無阻隔建筑的緣故,全部的景致都明朗舒暢,挺像我童年時候上海郊縣的模樣。有時你會覺得,與城市相處的過程,越來越類似于人與人之間的磨合。你甚至會不自覺地感到,某一處風景雖然初次相遇,卻仿佛曾經(jīng)親歷,它始終埋藏在你心里,從來不曾移動,永遠無法抹去。有時你又會覺得與它相見恨晚,心中一直在期待的畫面,最后真的出現(xiàn)在眼前,簡直是縹緲的啟悟。
城市是通人性的。每一座城市,都有著它獨特的在世性情,有其與眾不同的倫理。
來臺灣以前,我一直以為像我這樣的人是沒有故鄉(xiāng)的,而到臺灣以后,我才發(fā)現(xiàn)“故鄉(xiāng)”二字對于如今每一個年輕人來說,恐怕都是需要被重新理解的概念。從我外婆外公那一輩由家鄉(xiāng)移民至上海開始,到如今繁衍至我——第三代移民,對于“老家”的認知及感情已經(jīng)微乎其微。我不太可能真正理解,侯孝賢電影中那個騎著自行車說“我要回大陸”的失智老太太,心中究竟躲藏著怎樣洶涌的情懷;我也不能理解,每日傍晚簇擁在逢甲校園樹下三五成群的老兵,用大陸迥異的方言談論五都選舉、臺風豪雨、釣魚臺問題時,心中冗余著怎樣的留白。時過境遷,教科書上的許多語匯早已經(jīng)失去了其鮮活的面貌,而“鄉(xiāng)音未改鬢毛衰”這句古老的詩詞,仿佛一旦離開他們活潑潑的生命,就很難找到更為生動的注解。
2010年6月新出版的紀實文學《走過:一個臺籍原住民老兵》中曾經(jīng)寫到過一個細節(jié),蟄居大陸長達60年的臺灣老兵在回到家鄉(xiāng)的第一天,甚至完全聽不懂家鄉(xiāng)的方言,他記憶中一切都已面目全非,印象中的故鄉(xiāng)無跡可循,所有認識的家眷悉數(shù)作古,只留下一些旁系的二三代子女,素未與他謀面,如今僅憑借著血脈親緣與他相認。許多老人為家國戎馬一生,最終卻落得孤獨的下場,他們的子女已是道道地地的臺灣人,但他們的心里卻永遠抹不去那個遙遠的“家”。
學長告訴我,在臺灣,他們都被稱為“榮民”,光榮的榮。
看見他們,就仿佛看到了一場場逝去的青春,看到了一個個隱于歷史背后,被時間所吞沒、篡改的家的記憶。
據(jù)說,1993年以后,大批的軍人曾經(jīng)回到大陸尋親,但大部分老人最后并沒有選擇在老家終老。他們返回臺灣以后大多精神狀況都不佳?;蚴且钟?、或是加速地失智,甚至沒有任何一個老人算得上得償夙愿。他們的原鄉(xiāng)僅留存于個人的內(nèi)心,再無法重建,甚至早已被世人遺忘。他們能看到的,是戰(zhàn)后新生代對于土地價值、價格不知疲倦的翻炒,看到的是人們對于過往歲月難以名狀、尚未忘懷卻又語焉不詳?shù)淖肪挕4蟛糠秩酥恢塾谘矍暗娜兆?,只把他們當作是一株年邁的植物、斑駁的墻或是歷經(jīng)滄桑的生靈尊敬、供奉,他們的子孫們甚至也說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尊敬些什么東西。
可老人們畢竟不是一樁自生自滅的物什,或許他們對于整個社會的意義已經(jīng)不大,但他們依然是活潑潑的生命,有活潑潑的體溫、情感與歷史。這些年的蟄居生涯是何等漫長、又何等艱辛,不僅他們離開的人是如此,留在大陸的那些——已經(jīng)死得差不多的人們也不例外。在歷史的潮流中,沒有人能夠幸免,甚至沒有一個普通人能夠撈到好處——如果乘車免票、參觀公共設施免費不計入內(nèi)的話。心靈的恐怖甚至從未消失于他們的生命,時過境遷,距離臺灣解嚴甚至已經(jīng)超過20年,依然有些老人對于過往的經(jīng)歷三緘其口,他們或是迫于生計加入過異黨或是背負著某些神秘的使命,為了不影響下一代,直至如今——誰都不介意這些陳舊的政治枷鎖時,依然秉持著沉默的立場,誓將那些不能說的事帶到棺材里去不可。恐懼,已經(jīng)不再是傲骨的傷痛。但人是可能與任何恐怖的事生出一種親密關系的,如同自己身上的一個彈孔一樣的。
作為移民的后代,同樣是出于戰(zhàn)爭的被動遷徙,我的祖父祖母才將家族遷移到上海。對我來說,“老家”,只是戶籍本上的一則資料,一個沒有溫度的詞匯,一個生疏的原鄉(xiāng)。但背井離鄉(xiāng),有時我也會思念,擠在遙遠新村里的那個家。它幾經(jīng)“遷徙”,沒有任何流血、沖突,沒有說得上的故事。而所謂的“遷徙”,亦不過是一通電話找到搬家公司做一項水平的位移。我曾經(jīng)住過的那些地方,我的兒童樂園,早已無跡可循。在上海,沒有什么東西是不能拆除的,沒有搬不走的山,沒有挪不走的水。一切都已經(jīng)被重建。所以我沒有故鄉(xiāng),甚至也沒有老家。這樣的過程,并不使人痛徹心肺,甚至令人沒有足夠的底氣拿出來對人說道。
很多臺灣年輕人也沒有原鄉(xiāng),或者說對他們來說,臺灣就是原鄉(xiāng)。他們的祖輩可能是山東人、江西人、浙江人……但他們壓根分不清這些省份所在的位置,我的室友冥思苦想了很久,都沒有說清楚她究竟是“江西人”還是“江蘇人”。她問:“差很大嗎?”
好在“外省人”的概念在七年級生這邊,已經(jīng)遠不如早前那樣使人敬而遠之。這種排他的觀念甚至比“聞名遐邇”的上海本土保護有著更為復雜與悲情的歷史背景?!岸恕薄ⅰ懊利悕u”這些歷史詞匯,對于上一輩的臺灣人來說,是永遠的傷痛記憶。外省人從移居到這片土地伊始,就與臺灣人、臺灣文化、臺灣歷史艱難地磨合著,迄今已近70年。2010年10月,著名小說家施叔青的《三世人》完稿出版,成為了其臺灣三部曲的終結篇。在她的新作中,我們將將能夠以走馬觀花的視角,走進臺灣(從荷蘭殖民到日本殖民、再到國民黨入臺)的內(nèi)心深處。
每一個移民城市最大的特點,便是它常年的漂泊無定內(nèi)化于人民內(nèi)心中的那份偏執(zhí)的清醒與溫情的妥協(xié)。我的臺灣老師全是土生土長的臺灣本省人,他們向我們傳遞著溫情的同時,亦給我們提供了不同的學術研究視角。我喜歡聽他們言及自己的童年,似乎更為接近我曾在侯孝賢、吳念真及楊德昌的電影中才看到的畫面。但相比在研究室與老師們交流,我更喜歡去銀行找一個名叫“路程遠”的大哥談話。他是國泰世華銀行的門衛(wèi),也是歷屆交流生中好評最高的一位臺灣志愿者,熱情地幫助了一批又一批大陸學生。
理所當然的,他是外省人;卻在臺灣當了一輩子的兵,以中校軍銜退伍。退伍以后,因閑極無聊,才又應征當上銀行的保全,義務為學生們服務。
他常說:“每次我看到你們捧著書跑來跑去的,心里就羨慕。我高中畢業(yè)進軍校以后,就再也沒有了自由自在的生活,全部的青春都交給了國家。”
他沒有回過湖北老家,半生駐守在金門,退休以后生活在臺中,作為普民精舍的志愿者,攜帶著家眷為社會福利事業(yè)做服務。他能夠背出大陸各個省份的鐵路線、陳年的軍事布局,卻也無意去大陸周游。因為對他來說,老家湖北不是家,工作場地金門不是家,學校臺北不是家,只有臺中才是真正的、從來的、永遠的家。
在臺中的生活安寧閑適,除了出行交通略有不便之外,幾乎能夠在一個十分禮貌、有序環(huán)境中感受到一座文明城市所能夠提供給居住者的種種好處。
剛到臺灣的時候,我最不適應的就是這里高度自覺的垃圾分類。許多大陸學生都能在第一時間發(fā)現(xiàn),臺灣的街頭是沒有任何垃圾桶的。在街上吃的、用剩的垃圾,都要帶回寢室分類以后處理。每家每戶丟垃圾的方式也很奇特,由垃圾車一天兩次路過居民區(qū),錯過了就再也找不到可以丟棄垃圾的地方。所以,居民追著垃圾車跑的情形竟然像選舉拉票車一樣常見。
出行的不便得因于臺灣機車文化的發(fā)達。在大學校園里,幾乎人人都有一部小型的機車,以便自由穿行于大街小巷。我還曾經(jīng)問過臺灣人為什么不騎自行車,臺灣人告訴我,因為自行車還要“騎”,機車只需要坐著就可以了啊。風馳電掣在提供便捷的同時,也帶來了不少的災難。至少在逢甲的校園里,隨處可見手腳綁著繃帶的少男少女,課堂上有一兩個推著輪椅架著支架的學生一同上課也絕不是什么新鮮事。
臺灣多災,尤其在夏秋季,連綿不絕的臺風以其兇猛的面目肆意地吞噬著生靈。人類自然是無法抵御自然的強力,亦無法抵御歷史過程中所不可避免的起義、沖突、戰(zhàn)爭、流血。我所歷經(jīng)的“凡納比”和“鲇魚”就是一例。在上海,我從未經(jīng)歷過如此的颶風豪雨,但在臺灣,大家卻視若尋常。蘇花公路上那永遠無法復生的20多條大陸客生命,每一個魂靈似乎都帶有在羈旅中追尋美好生活的愿望,誰料卻無法逃脫災難轟然降臨的偶然。
有埋葬,就有營救。不是在世界的此端,就是在遠方的彼端。
幾乎與蘇花土石流災難同時發(fā)生的,便是遠在智利的礦難營救。它的成功創(chuàng)舉甚至還鼓舞了臺灣人民對于蘇花不幸者所可能獲得的生機抱持了不小的希望。但秋季是歷代臺灣人最心悸、惶惑的季節(jié),受制于地理環(huán)境的影響,臺風、季風加持、寒流此起彼伏,都給島嶼人民生活帶來不小的挑戰(zhàn)。當?shù)厝酥灰b遙望到天際的顏色,就能判斷今天是否適宜出行,哪怕此時此刻晴空萬里。只有不知情的異鄉(xiāng)人,才會掐著時間、逐著紙上的行程,死板地冒險。
毫無疑問,如今臺灣人的這種從容來自于自身生活質(zhì)量的提升?;蛘哒f,在殘酷的生存世界中,沒有不需要本錢的從容。在臺灣媒體有意無意提及此次大陸客的災難多少要歸咎于旅行成本過低、行程過趕、冒進、不計后果的同時,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其實早年的臺灣在抵御寒秋浩劫時,也并非一貫都有如今的底氣。
著名作家吳念真就曾經(jīng)說過一個關于九份秋霧的故事。由于地處環(huán)山面海的丘陵,每到秋季,強勁的東北季風加上綿綿細雨,能為這座小鎮(zhèn)帶來云霧氤氳的獨特景致。而要說到九份的代表景物,就不能不說到猴硐的瑞三煤礦。早在上個世紀的60年代,猴硐是全臺的最大礦區(qū)。年產(chǎn)22萬噸煤量,居民達六千多人。因為礦業(yè)的興隆,猴硐曾繁華好一陣,可好景不長,70年代礦難頻發(fā),臺灣的煤礦產(chǎn)業(yè)才開始逐漸歇業(yè)。我們或許已經(jīng)很難想見,以當時的生產(chǎn)條件,所謂的礦難營救是多么的哀痛。那可遠不及如今智利著名的營救行動那樣高效、動人、大快人心。相反在當時,一旦煤礦發(fā)生狀況,家屬便直接帶上紙錢,在營救尚未開始之前,便一路燒紙一路祈愿。礦難是不由分說的滅頂之災,毫無回旋余地,也從未發(fā)生過奇跡。吳念真說,他童年最大的夢魘,就是在上課時聽到礦區(qū)的鈴聲。那一道尖銳的警報,象征著又有事故發(fā)生。不一會,透過教室的門窗,所有人都會看到,從濃霧中疾步行來的一名中年婦女。她破霧而出,誰都不知道她會走向哪里,但幾乎所有的人都在祈禱“不要走到我的教室,不是我爸爸”。
不是我爸爸,那就是你爸爸。村里所有的礦工家庭都相熟,大家抱著極不厚道的想法,盡可能將災難推給別人??赡菋D女終于會走到某一個教室門口,叫上一個人人都知道的名字。隨后,一個小朋友開始收拾書包,他將與她一同消失在不遠的白色迷霧中,前去礦區(qū)收尸。他再也不可能上學——一旦家中的頂梁柱倒塌,年幼的孩子就不得不外出打工,以補貼家用。
“你知道這霧中的婦女有多恐怖嗎?”吳念真這樣問道。九份的樸質(zhì)、滄桑、傷情由此可見一斑。九份的秋,已不僅僅是清麗別致的風情那樣簡單。那是一個地域的歷史與人情,也是一代人的怕和愛,吞吐著綿密的蒼涼與哀痛。
許多大陸生到了臺灣以后發(fā)現(xiàn),與同年級生相比較起來,大陸學生遠比臺灣學生來得世故。事實上,臺灣學生甚至很少上網(wǎng)轉(zhuǎn)貼熱點的社會新聞、發(fā)表自己的意見,他們對于娛樂八卦的熱情也遠不如現(xiàn)如今大陸天涯、新浪微博的年輕網(wǎng)民。臺灣年輕人對于社會生活興趣不大,對于結伴出游的熱情卻是非常高漲。許多人都到過祖國大陸的邊疆,比起日新月異的城市建設,臺灣的年輕人更青睞天險與奇觀。他們最喜歡去的是內(nèi)蒙、新疆、青海與西藏,但對于中國的歷史問題,他們所吐露的坦誠和無奈也著實令我吃驚。
“因為那些都沒在考的,哈哈哈,念過我也忘了啦?!彼麄円话銜@樣回答。
而時間久了,我能夠欣賞、甚至羨慕他們身上那種毫無“無知感”的天真。因為我知道,臺灣這一代年輕人的幸福,是上一代人、甚至上上一代不斷抗爭、不斷犧牲的能人志士所換來的。社會經(jīng)濟與文化的高度發(fā)展,令他們有更為充裕的時間去做年輕人喜歡做的事,談戀愛、搞派對、打工掙錢出國玩,而不是像我們一樣憂慮房價、生活費、無薪實習、低就業(yè)率、出國旅行的各種抵押證明與繁瑣的簽證。
他們顯然比我們要更快樂。因為社會壓力并不完全落在年輕人身上。
關于這一點,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似乎也顯露出些許獨特的氣質(zhì)。在與上一屆林榮三文學獎首獎得主、如今就讀于臺大臺文所的楊富閔交流時,我發(fā)現(xiàn),臺灣年輕寫作者的目光與大陸作者也十分不同。以楊富閔為代表的年輕一代寫作者們,更樂于回歸鄉(xiāng)土、家園去探尋寫作的意義。包括在今年掀起臺灣藝文熱潮的《父后七日》也是一樣,由年輕人通過對于新舊混雜喪葬文化的體驗,勾勒出了世代沿襲、復古的文化追求。而我們,相對會更執(zhí)著于對西洋式寫作結構的仿效、形式感的突破及“虛構性”的探索。他們的內(nèi)心比我們更為安寧,這種安寧是臺灣本土所賦予他們的財富。
在普民精舍——我先前所說,退役中校路程遠大哥志愿的禪修基地,我見到了曾為我復旦哲學系學長的鑒達法師。他從臺灣大學外文系畢業(yè),修讀了臺大哲學系的碩士學位,最終到大陸念完博士,回臺灣當兵后出家。在精舍,他每天為不同的陌生人義務講習佛法。在他所開設的課堂上,大部分聽眾都是下了班風塵仆仆趕來的上班族,甚至還有一些中老年的學員。每個晚上,鑒達法師都會為他們講習一些事關人生幸福、價值取向及心靈慰藉的初級禪修。也是在這些旁聽的講習中,我才意識到,經(jīng)濟社會蓬勃發(fā)展所必然產(chǎn)生的負面效用,并不可能在臺灣社會幸免。我們不能簡單用當下“開不開心”來衡量社會發(fā)展的健康程度,也不能用強迫自己開心的方式規(guī)避社會機體運作時所必然暴露的黑暗面。
臺灣人沒有經(jīng)歷過文革,卻經(jīng)歷過“二二八”、“美麗島”??僧斎藗儼l(fā)現(xiàn),社會問題越來越多、孩子越來越不聽話、大人脾氣越來越差;口號越來越多,口才越來越成為政績的一部分、打開電視所有頻道都在吵架時,臺灣人也在反思:“我們到底還相信什么?”
原來他們也在反思“這個世界會好嗎”,原來他們也在夾縫中不斷尋找著“相信”!
在逢甲,我有個國文系的學長特別有意思。他是外省人,土生土長于臺中,卻無比地向往大陸。在他看來,臺灣社會的精神生活宛若一盤散沙,沒有那一股將所有人震懾、約束、凝成一團的力量——也就是我們所說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他甚至研究樣板戲,還能夠唱下歌劇《江姐》的每一段唱詞。他問我最喜歡的紅色歌曲是什么。我想了想,回答他:“《珊瑚頌》,還有……《繡紅旗》?!钡疫€補充道:“其實我的朋友很多也都沒有聽過了?!?/p>
可他沒有經(jīng)歷過這些,所以向往,他之于這些作品所產(chǎn)生的純粹的審美,與我內(nèi)心關于祖國、家園變遷的感懷完全不同。我想他內(nèi)心有一座自己建造的鋼鐵長城,閃耀于海峽對岸。那不是我的家,不是我的故鄉(xiāng)。在我看來,我相信了很多年“紅領巾是由烈士的鮮血染紅的”,與他小學時冒著風雨收下由他負責的旗幟是一個道理。但他早就不信那些東西了。
我對他說:“臺灣有它合理的一面,大陸也不是如你想的那樣,什么都在變,世界在趨同。”可是他偏偏不怎么相信我的失意、惶惑來源于哪里。
很幸運的是,在我蟄居臺灣的日子里,我拿到了臺灣《中國時報》的時報文學獎(散文組),這似乎是我赴臺游學行程中全然意外的收獲。在學校,為了鼓勵和關愛我,主任也委托系內(nèi)為我張貼了一張很大的喜報,令我作為一個交換學生,體會到了莫大的溫暖。
而在這短短的幾個月中,我似乎從未如此密集地思考過“家園”的問題。而與此問題所緊密聯(lián)接、關乎著臺灣本島歷史與未來命運的關鍵詞便是“遷徙”。南方朔在施叔青《行過洛津》的序言中曾經(jīng)論及:“遷移,無論它指的是跨國的移動,或一個國家的內(nèi)部流動;也無論它的原因是經(jīng)濟性的或政治性的,它所涉及的都是最嚴酷的人類條件。”
因而,在這般最嚴酷的人類條件中,我們也看到了不同世代、性情及人格的個人在大時代嘈雜背景中所詮釋的真實人生。臺灣是一個頗有人情味的地域,它的復古、它對于歷史文化的保留相較于大陸早年的粗暴、蠻橫自有其可貴的一面,但復雜多舛的歷史同樣賦予了它保守、內(nèi)斂、甚至有些孤絕的人文心境。多年來,它就像是一個被反復疏離又吃力拉攏的孩童,又像是一個受過傷害、過度自我保護的青年。多一些諒解,或許是我們認識它,且反觀自身最為恰當?shù)某霭l(fā)點。
感謝臺中。感謝臺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