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廣芩
2000年至2009年,受西安組織部的安排,我到位于西安西南的周至縣掛職任縣委副書記,前后算來有9個年頭,這在我的生命歷程中占了很大一塊。我蹲點在周至厚畛子鄉(xiāng)的老縣城村,離縣城100公里,離西安180公里,深山老林,道光五年建立,沒電,沒有電話、手機,有事得托人往山外捎話。一條土路,甩呀甩,一般車上不去,得越野車。林子深得厲害,是大熊貓保護區(qū)。村里9戶人家,森林里有完整的城墻,城內(nèi)有縣衙、城隍廟、文廟、娘娘廟、監(jiān)獄(天獄)、戲樓等等,都成了斷壁殘垣。下去的初衷,是為了秦嶺的大熊貓,為了藏匿于深山的老縣城,關(guān)注生態(tài),關(guān)注山區(qū)農(nóng)民生存狀況,在那個時候不知為什么,成了我一個解不開的情結(jié),甚至有些走火入魔。
這對我那是一個未知的世界,一個向自我挑戰(zhàn)的領(lǐng)域。
2000年在我的所謂的家族小說寫得正熱鬧的時候卻突然轉(zhuǎn)向,將目光投向了我并不熟悉的農(nóng)村,很多人不理解,陜西不乏寫農(nóng)村題材的高手,陳忠實、賈平凹那是大家,人們說我下農(nóng)村是浮光掠影,走馬看花,是作秀,是給新聞制造一個話題。待不了半年就會跑回來。的確,我不是賈與陳,我們看待農(nóng)村的角度也不同,他們是背靠,那是他們的生活積淀,我是面對,他們是信手拈來,我是直面沖擊。他們關(guān)注的是秦腔,是土門,是白鹿原上的生生死死,我關(guān)注的是人與自然的和諧。我的視角代表了一批在城市生長的年輕和不年輕的人。9年時間,新插隊在山村,寫出了《老縣城》、《老虎大?!?、《狗熊淑娟》、《黑魚千歲》、《山鬼木客》等一系列農(nóng)村生活作品。浮光掠影也罷,走馬看花也罷,生命經(jīng)歷了,感動了,就是值。園子里,牡丹花旁也有狗尾巴花,藤蘿架下也有車前草,百花齊放,這就是文壇。我是什么,并不重要!
作家的責任就是關(guān)注社會,寫作不過是一個載體,我們不能沉浸于自己熟悉的情致而忽略其他,我老了,走不動了,那時我可以在家里安安靜靜寫自己的家族小說,寂寞投閣,是種狀態(tài),那是在人生積累以后。
為了考察老縣城的興衰,我到陜南山區(qū)考察蜀道,在川、陜、甘三省交界的地方認識了青木川鎮(zhèn),這是個古樸清淳的小鎮(zhèn),木房、廊橋、老樹,藍天、清流,人說再往前走不遠就是著名風景地九寨溝。讓人稱奇的是山中有西洋的樓房,有豪華的美宅,那座巴洛克式的浮雕禮堂和那些張口便是英文的老漢,讓我驚訝得不知身在何處。一問,這一切原來是當?shù)孛駡F司令魏輔唐所為,魏輔唐在1952年被政府作為土匪惡霸鎮(zhèn)壓,槍斃在他親自蓋起的中學(xué)操場旁邊,埋葬在自家的墳塋里。而由他贊助支持走出青木川,學(xué)有所成的精英人物們,則再也沒有回來……
我感到我們對中國近代史的了解過于簡單匱乏,我們依著傳統(tǒng)習(xí)慣喜歡將人分成好人壞人,土匪惡霸當然不是好人,可是有些人的政治立場實在難以界定,他們的面目又是那樣模糊不清。被我們稱為“農(nóng)民起義”的許多行動,其實都是和“匪”連在一起的,土匪活動幾乎貫穿了整個中國的歷史,我們的史學(xué)家視土匪為不屑,研究過革命,研究過反動,卻從沒有人研究過土匪,這實在是個遺憾。我曾在《響馬傳》一篇文章中,將魏輔唐劃入土匪范疇,遭到了青木川人從領(lǐng)導(dǎo)到群眾的反對,他們說魏輔唐是開明士紳,不是土匪!在寫《青木川》這部小說時,我認真地反思了這件事情,將現(xiàn)實與歷史糅合在一起,用了跳躍穿插的手法,而沒有依照時間平鋪直敘,結(jié)構(gòu)的改變讓我吃盡了苦頭,幾度企圖放棄。
有必要給大家簡單說說《青木川》的小說情節(jié):
故事圍繞著三個人展開,離休干部馮明、他的女兒作家馮小雨和唐史研究學(xué)者鐘一山,三個人結(jié)伴,翻山越嶺走了不少路,在一個有風的夜晚來到了秦嶺深處的小鎮(zhèn)青木川。
青木川緊鄰甘肅文縣和四川青川縣,是一個一腳踏三省的地方。1951年馮明在這里當過土改工作隊隊長,如今作為老干部的他舊地重游,緬懷過去的歲月,祭奠昔日在這里犧牲的戀人林嵐,看望青木川的鄉(xiāng)親,是暮年對自己歷程的一種梳理;作家馮小雨在照顧父親的前提下,對民國時代報紙上刊登的一則消息感興趣,消息說,當年教育督察的夫人、北平女子師院西語系畢業(yè)生程立雪跟著丈夫到陜南視察,在這里被土匪劫持,這個女人從此音信皆無,下落不明,偏僻的青木川卻出了一批會講英語的孩子;歷史學(xué)家鐘一山研究楊貴妃東渡之謎,把青木川認作了楊玉環(huán)東逃的通路,要在此考證出唐代道路遺留的蛛絲馬跡。
三個人各有目的。
青木川在民國期間有個著名人物叫魏富堂,魏富堂是當?shù)孛駡F司令,土匪出身的他,靠種大煙發(fā)家,利用大煙的收入他武裝了自己,富裕了青木川一方百姓,但是他卻明文規(guī)定,青木川的百姓不許抽大煙,誰抽槍斃誰。在早期一次對意大利教堂的洗劫殺戮中,魏富堂領(lǐng)略了西洋文明的精致,雪白的桌布、閃亮的刀叉、精致的圖畫、金發(fā)碧眼的修女。因為不懂洋文,文雅的神父當著他的面打了一個電話,叫來了軍隊,使他幾乎全軍覆滅。盡管險些喪命于“文明”,但是對文明的向往,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崇敬,在草莽出身的魏富堂身上幾乎成了一種情結(jié),他先后娶了幾房太太,都是名門閨秀,為的是改變魏家的基因。魏富堂廣置良田美宅,架橋修路,成了一片地方的土皇帝。
俘虜了教育督察夫人程立雪,對教育文化的敬重讓魏富堂將這個會說洋文的女教師奉若神明,女教師對大難來時各自飛的自私丈夫亦失去感情,主動提出留在山清水秀的青木川教書育人。夫人變成了女教師,變成了女校長,在女校長的引領(lǐng)下,魏富堂蓋起了在今天也毫不遜色的學(xué)校,請的是上海工匠,大禮堂裝飾著巴洛克式浮雕,老師辦公室是兩層小樓,寬敞明亮的教室,這座山村學(xué)校成為陜南地區(qū)首屈一指的洋學(xué)校。學(xué)校開辦了英語課,代數(shù)、語文請的是名師,付以高薪。全鎮(zhèn)的孩子必須上學(xué),哪個不去關(guān)孩子的老子禁閉,直到答應(yīng)將孩子送進學(xué)校才放出。胡宗南到青木川,魏富堂沒有請戲班子招待,而是從學(xué)校叫來幾個山村孩子,用英文給胡宗南背誦詩歌,讓這位軍人在山里大開了眼界。女校長親自挑選成績優(yōu)良的農(nóng)家貧困子弟,到成都讀大學(xué),費用全由魏富堂負擔,使一批孩子走出了大山。全國解放之際,陜南形勢復(fù)雜多變,魏富堂給他贊助的學(xué)生們寫信,讓他們暫回家鄉(xiāng),幫他度過這段特殊的日月。出去的學(xué)子只有在四川大學(xué)讀歷史的許忠德回來了,回來的理由很簡單,知恩圖報。魏富堂委任許忠德為少校參謀主任,一個隨口而出的名分,給許忠德帶來了一生的麻煩,歷次運動,他都成為了“運動員”。至于那些沒回來的,后來成了專家學(xué)者,這些人沒有一個人承認自己是“土匪”供給出來的。
女校長患病,死于解放初期,埋葬在青木川。至死,她與魏富堂的關(guān)系清白而簡單,在青木川,在魏富堂眼里,她是文明與文化的化身,是青木川人追求的最高境界。
魏富堂有外甥叫李樹敏,娶妻劉芳,兩人是國民黨撤退后潛伏下來的特務(wù),他們冒充共產(chǎn)黨,殺害了魏富堂的兩個妻子大趙和小趙,緊接著襲擊了剛剛住進青木川的土改工作隊,嫁禍于魏富堂,使魏富堂的政治面目變得模糊不清。1951年青木川10里外的廣坪發(fā)生過一場反革命武裝暴亂,開膛破肚,很殘忍地殺害了一批武工隊員和鄉(xiāng)干部,其中有馮明的戀人林嵐。
在一次追繳中劉芳被解放軍擊斃,李樹敏被抓捕。
1952年春天,魏富堂和李樹敏作為土匪惡霸被政府鎮(zhèn)壓,具體執(zhí)行者是馮明。在土改工作隊帶領(lǐng)下,青木川人分田分地分房產(chǎn),貧困得住山洞的劉小豬分了五畝水田,三間大瓦房,他懷疑自己是在做夢,他甚至為工作隊長馮明立了牌位。
21世紀,馮明再進青木川,當年的血雨腥風已被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替代,遍尋昔日貧協(xié)的骨干,已經(jīng)所剩無幾。當年的貧協(xié)骨干青女,曾是他的房東,今天他仍舊住在青女家,青女依然是他的房東,然而此房東已非彼房東,在鎮(zhèn)上住著兩層小樓的青女似乎已失去當年的銳氣,終日婆婆媽媽,專心跟著小孫女周旋。馮明去看望當年的文書魏元林,魏元林對土改的記憶喪失多多,所惦記的就是兒子什么時候給他買輛摩托車,80歲的他要騎著摩托滿世界轉(zhuǎn)。見到革命烈士老萬的遺孀,遺孀咬著酸蘿卜,提出的是待遇和補償問題;去看當年的生產(chǎn)委員趙大慶,趙大慶穿著城里支援下鄉(xiāng)的名牌舊衣裳,家徒四壁地跟馮明追憶舊日理想,興致勃勃地談?wù)搶⑽焊惶脩蛳渥永锏膽蜓b分了他,他媳婦穿著蟒袍到河邊洗衣裳。趙大慶的孫子光著脊梁在院里做作業(yè),天氣涼涼,小孩子跟爺爺不一樣,拒絕穿那些城里人丟給鄉(xiāng)下人的爛衣裳,嫌丟人。馮明很有些失落,讓他不能接受的是至今鎮(zhèn)上還有些人將魏富堂稱為“魏老爺”……馮明把去林嵐的墓地放在了最后,那是他心里最軟弱的地方,幾十年了,一想到那場刻骨銘心的愛便想到林嵐的墓地,青山綠水,竹林掩映,那是他親自為愛人選擇的青木川最美的地方。誰知,50年后,因為燒磚,愛人的墓地機器轟鳴,塵土飛揚,早已面目皆非。他親自書寫的墓碑,羞怯怯地站立在水溝旁,碑石細小,字跡淡薄,幾乎無法辨認。馮明跳進水溝,彎下身子,將墓碑緊緊抱在懷里……當年的雇農(nóng)劉小豬找他來反映問題,鎮(zhèn)上要開發(fā)旅游,魏富堂走出國門的大女兒要回家鄉(xiāng)探望,政府讓他搬出土改時分得的大屋,另行安排住處。住慣了大宅的劉小豬絕不答應(yīng)搬出,他請求馮明跟他一起“保衛(wèi)土改的勝利果實”。這一切,使這位老干部陷入空前的迷茫之中,他覺得,走過的路好像變得有些模糊,青木川的人似乎有些健忘……革命先烈的一腔熱血拋灑在這片土地上,幻化成了一片片樹林,由紅變綠。
馮小雨探尋程立雪的下落,她懷疑至今仍舊活在老舊宅院的魏富堂最后一個太太就是當年的程立雪,所謂的女校長病故全是障眼法,那是程立雪知道魏富堂不妙的結(jié)局,為自己設(shè)計的一個脫身之計。最終,在許忠德的指點下,她找到了女校長的墓,一個小小的土堆,讓她吃驚的是土堆旁邊埋葬著另一個女人——劉芳,程立雪的親妹妹。
鐘一山在老林里終于找到了蜀道的遺跡,找到了唐代公主唐安的墓冢,盡管不是楊貴妃,于他的唐史研究也是一大突破。一條隱隱約約的古道,是金牛道的一個分支。
青木川的金溪河上,魏富堂當年修造的帶廊柱的風雨橋,今天已經(jīng)變做了水泥的飛鳳橋,飛鳳橋上趕集的人來自四川,來自甘肅,熙熙攘攘,熱熱鬧鬧。學(xué)校巴洛克的大禮堂還在,在陜南仍舊是首屈一指,學(xué)生們在里面舉行了一屆又一屆畢業(yè)典禮,朗誦過一首又一首英文詩歌。許忠德在小鎮(zhèn)上操持著一個小賣部,買賣當中,偶爾露出一兩個英文單詞,引得外來的顧客露出驚異的眼神,免不了問一句“什么出身?”
馮明自青木川回去以后不久去世,變作一捧灰,裝在小匣子里,擠擠挨挨地站在墻上眾多匣子中間;林嵐的墓地政府撥款修建,革命烈士,巨石金字,蒼松翠柏,被辟為愛國主義教育基地;魏富堂老宅的后墻外頭有魏富堂的墓,新刻了碑文,是許忠德與政府和魏的大女兒一塊兒商定的,內(nèi)中稱魏富堂為“開明士紳”。
一撥又一撥的游人來到了這里。
但它畢竟是小說,不是歷史的照搬,許多的撲朔迷離不是我的有意,是我無法將它們折騰得水落石出。歷史往往走著大螺旋式和無數(shù)小螺旋式的發(fā)展路線,過去的歲月里暗含著今天的特色,在今天的現(xiàn)實中又能窺出逝去年月的痕跡,走進青木川小鎮(zhèn),站在那座古舊的廊橋上,我感到了過去和今天的銜接,感到了我們對祖先的理解和對生命的尊重。
《青木川》的醞釀前后有幾年的時間,我在青木川先后采訪了近百人,查閱了大量歷史資料,歷史的遺忘是驚人的,記憶的篩選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我們根本無法挽留住隨著清溪流逝的浪花,盡管那浪花是那樣美麗動人。我在青木川,小說中的原型,大部分還存在著,我采訪時,魏輔唐的第五個妻子瞿遙章還在深暗的老宅里消磨著暮年的最后日月,八十多的老人,臉上的美貌精彩,依稀當年。今天,那個少校參謀主任徐鐘德仍舊用自己蒼勁的書法在《青木川》的扉頁上給游客簽名留念,與來訪者合影,開一個小門診部,賺取著微薄的收入。一個偏僻的山區(qū)小鎮(zhèn),成了這兩年五一、十一的熱點,成了人們熱衷的話題。事物的豐富多彩體現(xiàn)于它們的細部,而對細部的追究和鉆研恰恰是小說家的特長,在具體細節(jié)上稍作停留,通過膚淺匆忙的一瞥,引出一段說不清的陳年往事,告訴人們,在秦嶺山中,還有一處這樣的所在,這處所在又承載了一個有多方視角的故事,讀罷小說,沒有喝彩和掌聲,只有一聲嘆息和久久的思索。想到那個地方走走,看看那些山水和人物……
《青木川》的出版,帶動了青木川地區(qū)的旅游發(fā)展,使這一地域成為漢中地區(qū)游人必到的所在,因為書里的自然風光、歷史人物,帶有很大的紀實性質(zhì),成為人們探訪的對象。
這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