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與現(xiàn)代的書寫——試析李碧華小說的文化底色

陳民鎮(zhèn)

（煙臺大學 中國學術研究所，山東 煙臺 264005）

古典與現(xiàn)代的書寫
——試析李碧華小說的文化底色

陳民鎮(zhèn)

（煙臺大學 中國學術研究所，山東 煙臺 264005）

李碧華的小說是香港當代文學史的重要現(xiàn)象。李碧華的小說有著骨子里的中國古典情結，同時通過現(xiàn)代性的視角與表現(xiàn)手法創(chuàng)造出和諧的交響。香港的獨特歷史身份賦予李碧華小說古典性與現(xiàn)代性的文化底色，古典的因素與現(xiàn)代的因素在文本中相互交融。李碧華的愛情書寫富于古典情結與現(xiàn)代視角，而其呈現(xiàn)方式有著現(xiàn)代性的特征。

李碧華；古典；現(xiàn)代；文化底色

李碧華的小說無疑是當代香港文學的奇崛存在。作為“天下言情第一人”，她的作品獨異卓然，神秘奇詭，一如李碧華本人。她的作品自由穿行于通俗文學與經(jīng)典文學之間，其風行之程度令批評家驚嘆。近年來李碧華的小說日益受到關注，而隨著她的小說被逐一搬上銀幕并大獲成功，她筆下的人物也隨光影深入人心。李碧華的小說有著骨子里的中國古典情結，同時通過現(xiàn)代性的視角與表現(xiàn)手法創(chuàng)造出和諧的交響。本文擬就促成李碧華小說古典性與現(xiàn)代性的文化底色作一番揭示，以探究李碧華小說的深層意涵。

一、香港影像：古典性與現(xiàn)代性的文化底色

香港這座城市 “充滿矛盾的歷史位置”，“作為殖民地，香港與母國的牽連從未嘗間斷；島上異國政經(jīng)文化的影響隨處可見，華族傳統(tǒng)的色彩卻依然不絕如縷。而在兩個中國政權為了土地與法統(tǒng)所有權爭執(zhí)不休時，香港在租借的時空里兀自發(fā)展為璀璨的東方之珠”[1]（p282）。香港一方面是固守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古老村落，另一方面又是富于生機的年輕都市，香港文化呈現(xiàn)出多元、復雜的面貌。作為與大陸有著千絲萬縷關系的島嶼，又長期為異國所殖民，香港的尷尬地位不言而喻。正如王德威先生所論：

過去百年的變遷，使香港從無到有，成為一個獨特的都會空間，在其中政治與商業(yè)，殖民勢力與國族主義，現(xiàn)代性與傳統(tǒng)性等力量交相沖擊。輾轉于無常的政經(jīng)文化因素間，香港能屹立不變，正是因為它的多變。不論是個小島、前殖民地，還是特區(qū)，香港最重要的意義在于，它是一座絕無僅有的城市——一座不斷重新琢磨其功能的都會。[2]（p146）

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李碧華的小說處女作《胭脂扣》甫一面世，便受到諸多關注。這部小說寫作的歷史背景正是“九七”問題逐漸浮出水面之際，地位尷尬的香港人開始重新定位自身的境遇。作為英國的殖民地，香港與祖國之間的文化臍帶從未斷絕。同時，由于長期受異質(zhì)文明的浸染，香港鍍有西方文明的外色。香港的本土性質(zhì)與混血特征在當時重新受到關注，港人的本土意識在一定程度上得以覺醒。“九七”大限不免使港人茫然，對自身身份的確認與追尋成為此時港人的普遍癔癥。香港人經(jīng)歷了“失城”的灼痛與“我城”的自信，此時又開始了“浮城”的惶惑。李碧華的小說之所以被視作香港文學的代表作品，其原因恐怕正在于它反映了當代香港人的心路軌轍。

在李碧華的筆下，香港的過往古舊而滄桑，與當下相比，傳統(tǒng)文化因素的流失不免令人唏噓，而都市化腳步的加速則使港人的生存境況面臨一個尷尬的前景。在《胭脂扣》中，作者追溯上世紀三十年代石塘咀的塘西風月，借以勾起香港人對往昔的追憶。女主人公--昔日的倚紅樓紅牌阿姑如花在殉情后苦等情郎未得，復又重回人間，她的身上橫亙著五十年的光陰，她保留著五十年前的容顏--她是香港往昔歲月的化身。對香港娼妓衰亡史的追溯，同樣也是對香港歷史身份變遷的追溯。而故事的另一對人物--袁永定與凌楚娟則表現(xiàn)出對歷史的漠然，這正是當時香港人的縮影。在《滿洲國妖艷——川島芳子》中，川島芳子的身份沖突一再糾結，從某種層面講，這正是港人身份焦慮的隱喻。小說寫于1998年，這一小說創(chuàng)作的思想背景不能說與當時香港為中、英兩國所拉扯的境遇無關。而川島芳子七歲時被逼穿上和服東渡日本時所發(fā)出的“我是中國人”的呼喊，無疑是香港人國族意識的透射。在《霸王別姬》中，表現(xiàn)為做“男人郎”還是“女嬌娥”的猶疑。在《青蛇》中，則表現(xiàn)為做人還是做妖的焦灼。對自身身份的冷感以及在某種契機下對自我身份的追尋，正是當時香港社會普遍迷茫的投射。古典意識與現(xiàn)代思維的碰撞在香港從未間斷過，而碰撞所產(chǎn)生的火花在李碧華的小說中皆有映照。懷舊的筆意，暈染出一代香港人的迷惘。因香港有著中國古典的根柢，又被涂以現(xiàn)代的膚色，使得這種迷惘有了一種無從著陸的注腳。李碧華所要表現(xiàn)的，正是對香港身份定位的追尋。也正是香港的特殊身份，賦予了李碧華小說上演的舞臺和文化底色。

正如黃修己先生在《20世紀中國文學史·下卷》中所說：

《胭脂扣》被認為是一批“塘西風月”小說、電影的濫觴者，在80年代后期帶起整個懷舊潮。懷舊潮可以有多方面的意義，它反射出作家對香港自身歷史的興趣，是一種自我找尋，它也揭示當下社會所感到的缺失，它美化過去，給過渡時期感到壓抑和焦慮的公眾提供安慰。[3]（p461）

李碧華往往要敘述到香港，她的小說中有著明顯的香港意識，香港的今昔對比則是烘托小說傷感氣氛的背景，如《胭脂扣》、《潘金蓮之前世今生》等小說，香港的意象直接介入并構建起故事背景。如果說李碧華的小說是香港的，那么香港的文化底色無疑是李碧華構筑其小說大廈的基石。香港享受著西方文化所帶來的都市文明，又從未失卻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基因。作為殖民地，香港是一個異質(zhì)文明與混合文化的兼容體。從本質(zhì)上講，香港有著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底座，這一底座又承托起異國文化的華麗影像。歸屬感是李碧華作品中一個潛隱的主題，而它背后的文化底色正源于香港的獨特歷史地位。

二、回望與對視：李碧華小說的混音現(xiàn)象

李碧華的小說間雜有古典與現(xiàn)代的情愫。作者的中國古典情結以及對大陸的想象，通過現(xiàn)代性的視角予以呈現(xiàn)。有論者指出，基于西方存在主義哲學的對現(xiàn)代文明的反思和批判西方式的對靈魂的審問，和中國式的玄虛曠遠，在她亦文亦白的行文中交融于一體，形成了李碧華特有的凄艷、詭譎的風格[4]。李碧華小說的魅力正源于古典因素與現(xiàn)代因素的互滲，而由此延伸出的對大陸的想象，則折射出一代港人的心路歷程。在古典與現(xiàn)代的對視中，在大陸與香港的對望中，李碧華的小說產(chǎn)生了獨特的混音現(xiàn)象。

從題材看，李碧華的小說幾乎一律從逝去的歷史中取材，而加以現(xiàn)代視角的熔裁，無怪乎不少論者將這一現(xiàn)象比作“故事新編”。譬如《青蛇》取材于民間傳說，《誘僧》取材于英雄傳奇，《霸王別姬》取材于古典戲曲，《潘金蓮之前世今生》取材于古典小說，《秦俑》取材于歷史故事，如此等等。而從小說所涉及的意象看，李碧華的古典情結更為明顯，青樓、鬼神等意象一再進入文本。李碧華的處女作《胭脂扣》則無疑從中國傳統(tǒng)小說中汲取了豐厚的養(yǎng)分，才子佳人和鬼故事的敘事框架即是明證。青樓夢好、私訂終身、愛情信物等模式與意象，均為中國古典的因素。在《胭脂扣》中，袁永定一開始被如花口口聲聲敘述的“倚紅”、“三家”、“客人”、“溫心老契”等名詞繞得云里霧里，如花本人實際上便是歷史的化身。如花渾身上下散發(fā)著古典的氣息，她身上的記憶也是懷舊的標本。雖然題材與意象是古典的，但李碧華卻有意顛覆舊的話語模式。如《青蛇》，李碧華一反白蛇作為故事主角的常態(tài)，將青蛇置于主角的地位，并以青蛇作為第一人稱敘述，幾乎近于戲說。青蛇煞有介事的敘說，解構了固有的文本模式。而《胭脂扣》中如花古典的記憶被現(xiàn)代都市的燈紅酒綠擊碎，越過半個世紀的光陰，真?zhèn)€是“如夢如幻月，若即若離花”。古典與現(xiàn)代在此時碰撞，而古典的記憶竟如此無力。

從深層的精神觀念看，李碧華受中國傳統(tǒng)的鬼神觀念浸染頗深。李碧華本人一再坦言，她比較相信鬼神、命運、輪回之事。李碧華似乎是一個通靈的舞者，肆意揮灑關于鬼神的臆想，使作品有了先驗的色彩。李碧華的筆下，宿命論成為冥冥中的主調(diào)，這正源于中國傳統(tǒng)觀念中的天命觀。在《生死橋》中，老太監(jiān)給幼年的懷玉、丹丹、志高算卦，結果是：“一個是，生不如死”，“一個是，死不如生”，“還有一個，是先死后生”。一語成讖，結局應驗了老太監(jiān)的話，一切寓于宿命掌控之中。李碧華小說中的宿命感成了人物悲劇性的重要來源。宿命的力量無可抗拒，美好的事物最終歸于寂滅。而輪回的觀念在李碧華的筆下一再顯現(xiàn)，其根源正是中國佛教的三生之說。《潘金蓮之前世今生》通過前世今生的對比，揭橥宿命的不可抗拒?！肚刭浮穭t涉及三世之戀：三千年前，秦始皇的郎中令蒙天放與尋仙藥的童女冬兒相愛，私情泄露之后，冬兒被血祭俑窖，蒙天放被泥封為俑像；20世紀30年代，口含仙丹的蒙天放復蘇，巧遇酷似冬兒的女演員朱莉莉，再續(xù)前緣；到了80年代，當了考古人員的蒙天放與一日本少女相遇，仍是昔日的倩影。這一故事模式，一再為當下的影視作品所演繹。有論者指出，李碧華的小說中有著濃郁的禪宗意味，她的文字一直在尋找精神的皈依[5]，三生輪回的觀念亦源于中國的傳統(tǒng)宗教。鬼神觀念也常在李碧華筆下浮現(xiàn)，在一些小說中鬼神甚至直接成為主角，如花、青蛇等皆是。此外，鬼魂重返陰間限期七天、枉死城、孟婆湯等情節(jié)，皆可在中國古典小說中找到源頭。雖然李碧華的筆下有著源自中國傳統(tǒng)意識的宿命、輪回、鬼神等觀念，但它們的表現(xiàn)方式已儼然是現(xiàn)代的手法，頗有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基調(diào)。

除了古典與現(xiàn)代的對望，李碧華的筆下也閃現(xiàn)著對大陸的想象。大陸與香港的對望，實際上是古典與現(xiàn)代之間對望的另一種表現(xiàn)。上文已述“九七”大限對《胭脂扣》的直接影響，《胭脂扣》中的一段對話可以看出作者文本背后的心跡：

“到了一九九七后，就不會那么恐慌了?！蔽抑缓眠@樣說。

“一九九七？這是什么暗號？關不關我們?nèi)似咂叩氖?？?/p>

“你以為人人都學你擁有一個秘密號碼？”阿楚沒好氣：“那是我們的大限。”

“大限？”

“是呀，那時我們一起穿旗袍、走路、坐手拉車、抽鴉片、認命。理想無法實現(xiàn)，只得寄情于戀愛。一切倒退五十年。你那時來才好呢，比較適應?！?/p>

在這段對話中，香港人對中國大陸的想象頗耐人尋味。凌楚娟將“九七”視作“大限”，將它想象為“倒退五十年”，這實際上兩種不同政治制度之間存在隔閡使然。對“九七”的誤解，對“港人治港”的惶惑，都歸結于對歷史的失憶。袁永定說：“如花，我什么也不曉得。我是一個升斗小市民，對一切歷史陌生。當年會考，我的歷史是H。”[6]（15）對歷史的漠然是當時港人的通病，由此造成對過往記憶的缺失。也正是因為如此，港人對大陸缺乏體驗與了解，更多的是一廂情愿的想象。時間對歷史的沖刷，又逼迫港人對歷史進行重新的追溯。李碧華對石塘咀風月記憶的回溯，對京劇沒落的感慨，皆源于對舊事物的追憶以及對舊事物遭棄的無奈。

一方面李碧華著力表現(xiàn)港人的心路歷程，另一方面，李碧華又以想象的方式構擬大陸的圖式，尤其是“文革”的歷史。李碧華在《霸王別姬》、《潘金蓮之前世今生》、《青蛇》等小說中都不同程度地涉及到“文革”。作為時代背景，“文革”成為考驗小說人物的熔爐。因“文革”之狂熱，也因“文革”之虛誕，李碧華筆下的人物往往深陷于“文革”之泥沼，如段小樓、程蝶衣、菊仙、單玉蓮等皆是如此?！拔母铩笔侵圃鞖绲臋C器，而李碧華小說中的人物在毀滅的浪潮中亦歸于寂滅?！拔母铩辈坏x予小說人物以悲劇性和歷史感，更將其悲劇性納入到更深廣的維度之中。不過身處香港的李碧華所表現(xiàn)的“文革”，畢竟是以局外人的身份去審視的，個中不乏想象的因素。李碧華在小說中一再對“文革”的可怖進行渲染，香港人從中讀出了僥幸--與大陸母體的割裂使他們躲過了浩劫。香港人恪守中國人的精神氣質(zhì)，又樂于接受被殖民者的身份所換來的都市文明，這正是港人對大陸母體曖昧想象的反映。而“文革”作為李碧華設置情節(jié)的慣用舞臺，實際上也是李碧華小說難以割棄大陸臍帶的一個驗證。

三、愛情書寫的古典情結及現(xiàn)代視角

雖然李碧華小說的內(nèi)容涉及歷史、傳說等內(nèi)容，但從本質(zhì)上說，李碧華小說的主題皆是言情。因其小說言情詭異，李碧華本人遂有“文妖”、“天下言情第一人”之稱。通過李碧華言情小說，我們看到的除了古典情結，還有現(xiàn)代的視角。

李碧華小說中的愛情書寫基本遵循著中國古典的愛情模式，敘述天荒地老的癡情。繾綣纏綿、長相廝守成為愛情所追求的終極目標。比如《胭脂扣》，故事模式近乎老套：富家闊少愛上青樓名妓，為家庭所不容，最終雙雙殉情。一方面，李碧華的一些小說直接改編中國古典愛情故事；另一方面，李碧華小說與中國古典愛情故事有著天然的契合點。然而，李碧華筆下的男子多是猥瑣、自私、懦弱之徒，而女主角則多是堅韌的真愛追求者，在愛情面前義無反顧，兩相對照，更凸顯了“多情女子負心漢”的中國傳統(tǒng)婚戀模式?！峨僦邸分械氖?、《青蛇》中的許仙、《霸王別姬》中的段小樓等等，無疑都是愛情面前的懦夫，當如花見到蹣跚猥瑣的老年十二少時，該是何等的失望。而與此相對，李碧華筆下的女性角色則愛得悱惻，愛得真切。《胭脂扣》中如花決然殉情，在陰間苦等情郎五十載，重返陰間找尋情郎，甚至減壽十年也心甘情愿；《青蛇》中白蛇為愛癡狂，不惜拋卻千年的道行；《誘僧》中紅萼公主追隨愛人石彥生亡命天涯，亦最終殉情；《生死橋》中的丹丹、《滿洲國妖艷--川島芳子》中的川島芳子等等莫不如此。

然而，隨著現(xiàn)代文明的沖擊，純美的愛情故事總幻如泡影。在精神與物質(zhì)的交響中，情欲被都市的功利所席卷，這便使得李碧華所構建的古典氛圍成為現(xiàn)代人的精神寄寓之所。情感與愛欲總是歸于幻滅，“這便是愛情：大概一千萬人之中，才有一雙梁祝，才可以化蝶。 ”[6]（106）李碧華善于剝開愛情外衣下的丑陋?！笆伲豪系胤降饶恪Ｈ缁?。”十二少的卑怯使這一等待誓言變得滑稽而無奈，天荒地老的愛情被男主人公的退縮徹底解構了，當故事的結局圖窮匕見，如花只能黯然離去?！肚嗌摺分?，白蛇與許仙的戀情也被作者解構了，許仙的狡詐使白蛇的癡情成為徒然，愛情神話破滅了。而現(xiàn)實世界的愛情故事更加平庸、丑陋，這無疑是李碧華以現(xiàn)代視角對現(xiàn)世社會的嘲弄。

李碧華的小說以不同時代的眼光和標準，凸顯出同樣的世道滄桑，有著古今相襲的歷史悲劇性[7]（149）。李碧華筆下的女性形象堅強癡情，又不免于自我犧牲的結局，悲劇性的句號總不期然地上演。有不少論者認為李碧華小說高揚新女性主義，事實上的確如此。李碧華筆下的女性角色被賦予了更為堅強、獨立的性格。她們敢愛敢恨，挑戰(zhàn)父權社會，將女性的獨立意識發(fā)揮到極致。雖然她們往往遭受背叛，但她們總是以自己的方式對抗現(xiàn)實的虛偽，以毅然決然的姿態(tài)給與回應。李碧華通過現(xiàn)代的視角對古典的言情模式進行重新觀照，張揚了女性的獨立意識。

四、呈現(xiàn)的藝術

李碧華小說是古典與現(xiàn)代的統(tǒng)一。如果說李碧華小說的深層精神氣質(zhì)更多地傾向于古典情結的話，那么李碧華小說呈現(xiàn)的手法更多地富于現(xiàn)代性。

李碧華的語言精致而透澈，緊湊而多姿，具有極強的表現(xiàn)力，這也是李碧華小說引人入勝的重要原因。李碧華的文字亦文亦白，融入了不少古典的詞匯，又善引古詩詞入文。例如“盡態(tài)極妍的女子，眼波顧盼間，許有未干淚痕”[6]（34），“楚館秦樓，鶯梭織柳，不過是飄緲綺夢，只落得信誓荒唐，存歿參商”[6]（36），“遙望星空，夢為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6]（76）等等語句，曲折宛轉，深得古典意韻。

李碧華的小說續(xù)鴛鴦蝴蝶派之遺風，特重言情，繪往昔風物，有著濃郁的懷舊意韻。而作為香港新浪漫派的代表，李碧華的小說既在浪漫主義基礎上揉進了魔幻，也把現(xiàn)代主義的時空交錯、心理獨白、意識流等藝術手法發(fā)揮到了極致[8]。李碧華小說的敘述技巧純熟，富于現(xiàn)代小說的魅力?！峨僦邸吠ㄟ^如花追憶她與十二少的情意，與現(xiàn)實中袁永定、凌楚娟這一對現(xiàn)代情侶的恩愛情仇相互映照，雙線并進，明暗交替，可以找到古典戲曲《琵琶記》的影子。李碧華小說多用第一人稱敘述，敘述視角靈活轉換。同時也善用隱喻等手法，從而勾勒出超越文字表層的意涵。

李碧華的文字輕松明快，對白精彩，如同分鏡頭劇本。而其作品情節(jié)引人入勝，分段錯落有致而頻繁緊湊，實與電影相通。事實上李碧華的一些作品后來被改為影視劇本，一些則是由影視劇本轉換而來。李碧華的許多小說被搬上銀幕，她的文字與光影往往互為表里，實已難分難解。而諸如《霸王別姬》、《胭脂扣》等電影更成為中國電影史上的名作，頻獲大獎，這些電影的成功不能不說在很大程度上仰賴李碧華編劇之功。

李碧華善于用“故事新編”的敘述策略解構中國傳統(tǒng)故事，從而使古典性的故事有了現(xiàn)代性的內(nèi)容。試看《青蛇》中小青的一段敘述：

宋、元之后，到來明朝，有一個家伙喚馮夢龍，把它收編到《警世通言》之中，還起了個題目，曰《白娘子永鎮(zhèn)雷峰塔》。覓來一看，噫！都不是我心中的傳記。它隱瞞了荒唐的真相。酸風妒雨四處糾纏，全沒有在書中交代。我不滿意。

明朝只有二百七十七年壽命，便亡給清了。清朝有個書生陳遇乾，著了《義妖傳》四卷五十三回，把我倆寫成義妖，又過分的美化，內(nèi)容顯得貧血。我也不滿意。

——他日有機會，我要自己動手才是正經(jīng)。誰都寫不好別人的故事，這便是中國，中國流傳下來的一些記載，都不是當事人的真相。[9]（380）

這實際上將既定的說法一概推倒，解構了傳統(tǒng)的故事模式，實可追溯到現(xiàn)代主義的表現(xiàn)方式。

有關時間的故事為李碧華所偏愛。李碧華善于打亂時空的維度，并作全新的拼接。前世、今生、來世，往往被攪得撲朔迷離?！杜私鹕徶笆澜裆芳词且粋€典型的例證，《秦俑》中蒙天放與冬兒的三世情緣更是跨越數(shù)千年的愛戀。這在中國小說史上并不多見，這很容易讓人想到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然而說到底，這種三生、輪回、宿命的觀念來自中國傳統(tǒng)文化。李碧華以魔幻的手法予以呈現(xiàn)，她的作品也便被賦予了現(xiàn)代性。

李碧華駕馭時間的能力無疑是突出的，而她通過筆下人物反映歷史瞬息變幻的能力亦值得稱道。如李碧華的經(jīng)典之作《霸王別姬》，通過梨園子弟的人生濃縮了中國一段歷史時期的風云變幻?！懊駠四?（一九二九年），冬。天寒日短，大風刮起，天已奄奄地冷了”，“一九四九年”，“一九六九年，這個人人永志不忘的年份”……這些標示時間的語句精到點明了歷史時段，使得事件的發(fā)展有了明確的時間座標。這在《生死橋》中表現(xiàn)得更為別致：“民國十四年冬，北平”，“民國二十一年夏，北平”，“民國二十二年春，上?！保懊駠晗?，北平”，“民國二十二年夏，上?！保懊駠甓?，杭州”，“民國二十三年，上?！?，“民國二十四年秋，北平”--這里，空間則呈現(xiàn)出一種回到原點的軌跡。李碧華控御著時間的交疊，而人物在歷史大勢下的無奈與渺小，都成為他們自身悲劇性的根源--從這一層面來說，李碧華的小說從沒有脫離現(xiàn)實。

正如王德威先生所論：“李碧華的文字單薄，原無足觀。但她的想象穿梭于古今生死之間，探勘情欲輪回，冤孽消長，每每有扣人心弦之處。而她的故事今判的筆法，也間接托出香江風月的現(xiàn)貌?！崩畋倘A以其妖冶的言情文字為香港文學提供了一個新的向度，她依舊說不盡，也期待更多的讀者去閱讀、評說。

[1]王德威．如何現(xiàn)代，怎樣文學？——十九廿世紀中文小說新論[M]．臺北：麥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98．

[2]王德威．香港——一座城市的故事[A].如此繁華[C]．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6．

[3]黃修己．20 世紀中國文學史（下卷）[M]．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1999．

[4]劉瑛．愛恨癡纏的前世今生——論李碧華小說中的宿命觀[J]．當代文壇，2004（3）．

[5]王瑩．無止找尋的精神皈依--李碧華：從《胭脂扣》到《煙花三月》[J]．南昌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3（3）．

[6]李碧華．胭脂扣[M]．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6．

[7]江少川、朱文斌．臺港澳暨海外華文文學教程[M]．武漢：華中師范大學，2007．

[8]袁良駿．簡評新浪漫派李碧華[J]．江漢論壇，2006（6）．

[9]李碧華．霸王別姬·青蛇[M]．廣州：花城出版社，2001．

I24 < class="emphasis_bold">文獻標識碼：A

A

1671-5993（2011）03-0033-04

2011-08-25

陳民鎮(zhèn)（1988-），男，浙江溫州人，煙臺大學中國學術研究所專門史專業(yè)中國古代文明方向2010年級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