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口（短篇小說）

過去，在西苑街一帶居住的大量流動人口中，有不少是幫派分子。竊賊、打手和妓女在那條街上漸漸匯集起來，就像蟑螂、蒼蠅這些骯臟的蟲子喜歡聚居在同樣的地方一樣，這個地方似乎散發(fā)出吸引他們的氣味。不斷有新的人來到，舊的人離開。新來的人喜歡散布各種有關自己的傳聞，離開的人則如同突然消失了一樣，希望不留下任何痕跡。有的時候，這種離開是被迫的，例如被警察抓走了，只身悄然逃亡了，或者死了。在這條位于西效的破街被拆毀之前，粗野、毆斗、鮮血在此處司空見慣，甚至死亡也不是什么嚇唬人的事兒，連那些十幾歲的年少妓女也不會因為看見尸體而驚叫。很多人，尤其是那些打手頭目和幾個獨來獨往的職業(yè)殺手，都是天天和死亡擦身而過的人。他們的眼睛因為看慣了死亡而罩上了一層玻璃珠子的光澤，好像他們正隔著一層東西打量你，仔細估算著你和另一個世界之間的距離。但正如有些離別的方式會出人意料一樣，死亡中也有奇葩。我總是不斷從不同的老居民口中聽到同樣的兩個死亡事件。其中一個事件，是我刻意要尋找的，因為死者是我的朋友。而另一個事件則是某些講述者隨意提起的。講述者中的有些人確實親眼目睹了事件的某個部分，有的則是從別人那里聽到一些零碎的細節(jié)，我從他們那里拾取了這些散亂而干枯的花瓣。

我試圖了解關于柏子死亡事件的種種，希望借助這些傳聞模糊地描繪出他在最后時刻的樣子，包括他的行為、言語，甚至衣著，仿佛只有這樣我對他的了解才是完整的。而我知道這是不可能做到的，因為當死亡的面貌清晰浮現(xiàn)之時，他生前的種種反而又慢慢模糊在生命之路的塵土之中。

柏子是個詩人，當他初寫詩的時候，他學習T.S.艾略特，他曾向我大段地轉述艾略特的《傳統(tǒng)與個人才能》，那是他創(chuàng)作方法上的啟蒙之作。他后來創(chuàng)作戲劇，走的是皮蘭德婁的路線。在他戲劇創(chuàng)作鼎盛的時候，大學的小劇場里擠滿了觀看他的戲劇的學生，他們占據(jù)了過道和各個出口，站在那兒觀看長達三個小時的演出。演出結束后，學生們還不肯離去，他們走到臺子上、甚至擠滿后臺，相互之間、或是和演員、創(chuàng)作者熱情地討論。柏子站在舞臺的一角，穿著總是非常整潔得體，甚至在那群不羈的學生之中顯得過于體面。他回答他們的提問，和他們討論荒誕的意義、象征符號、現(xiàn)代精神之類的問題。他說話的時候喜歡微笑著，帶一種稍顯迷茫、深思的意味，甚至有點兒羞怯。他是如今已十分罕見的那類氣質儒雅的知識分子，即便他的聲音、衣著，也給人以“潔凈”的感覺，這種感覺和他精神上的潔凈似乎是渾然一體的。

他雖然有些羞怯，卻從來不是個懦弱的人。他對骯臟污穢沒法容忍，在他任教的大學里，屢屢和管理層發(fā)生爭執(zhí)。不過，這樣的斗爭也沒有持續(xù)太久，他因為作風問題被他們除了名，失去工作、聲名狼藉。這件事太出人意料，以至于沒人肯真的相信。兩三年之中，我們得不到關于他的任何消息。后來，我輾轉得知他在接受精神方面的治療。在這期間，我已經(jīng)到了國外。他給我的一封信里寫道：“他們給我吃太多藥了，我感到那些毒素正侵入我的神經(jīng)。有時候人們覺得你瘋，就因為你和他們想的不一樣。但我的整個人倒是浮腫起來……”我不知道他怎樣忍受著這種侮辱，或許他心里還存有一點兒希望。但世界的變化之快往往超乎我們的想像，當他被從治療中釋放出來以后，他發(fā)現(xiàn)人們早已不需要詩歌和荒誕劇了。不知道他怎樣搞到了一把槍，但這并不會比設計自己的死亡更難。隨后，他尋找到這個最骯臟的角落，在這里開槍打死了自己。

現(xiàn)在，讓我收回自己雜亂而模糊的記憶，試著把花瓣補綴起來吧。我將盡量遵照人們貢獻出來的記憶，但也許這其中仍然會摻雜著我對他的想像。

這條街上幾乎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一個真正體面的男人。不管是馬仔頭目、還是前來盤查、收費的警察，他們或者顯得橫暴粗魯，或者總是不太整潔，即便穿著昂貴的衣服或制服。他們一張嘴，污言穢語就脫口而出，他們大聲吐痰，走路時露出斗雞的神情，準備隨時捋起袖子，把拳頭砸到另一個人臉上。他們坐在那兒，拍打著自己的肚子和大腿，任意把煙圈吹在鄰座女人的臉上，然后伸出中指，做個猥褻的手勢。因此，當這個陌生男人走在街上的時候，幾乎每個女人和男人都在打量他。他那天穿了一身深藍色帶暗條紋、做工精致妥帖的西裝(這是他過去逢到極為正式的場合才穿的衣服)，露出淺藍色襯衫硬挺的領口。他慢慢走著，略微低著頭，偶爾往周圍看一眼。他的目光越過那些冷漠而大膽地打量他的眼睛，落在某扇窗戶上、某一塊污跡斑斑的墻壁上，或某一處搭滿衣服的晾臺上，隨即又移開。他沉靜地走著，并不理會喊他、朝他打手勢、并嘻嘻發(fā)笑的那些邋逼女人。她們看到他也許覺得害臊，但是仍然隨著自己的慣性去裝瘋賣傻。

在這條隨處堆滿發(fā)臭的垃圾，空氣中夾雜著古怪體臭和隱約的精液味道的街上，他那副一塵不染的樣子和平靜的走路姿勢招來路人側目。這條街不是很長，他走到了盡頭。然后，有人看見他稍微躊躇了一會兒，大概只有幾秒鐘的樣子，又掉轉頭走回來。這一次，他似乎比較注意觀察周圍的環(huán)境，包括店鋪招牌、倚靠在墻上的破銅爛鐵一般的自行車、在某一處拐角閃閃發(fā)亮的碎玻璃碴。他的皮鞋甚至故意踩在一堆玻璃碴兒上，有人說，他當時微微笑了一下。

有人注意到，他不時用右手摸一下左邊胸部下方的某個地方，好像是外套的內口袋所在的部分。當他做這個動作時，衣袖下面露出一圈扣緊的襯衫袖口。他們注意到那雙手纖細漂亮。陌生人似乎沒有任何目的地走在街上，像一個不帶什么興致的參觀者。但對于西苑街的住戶們來說，他是一個闖入者，因為他們銳利的眼睛一眼就看出，他和他們屬于絕對不同的人。女人們還只是抱著好奇觀看他，而一些懷有盲目恨意、準備隨時動用暴力的男人已經(jīng)有些蠢蠢欲動。他們的目光冷冷地跟隨他，看他下一步會落到哪里。

他能感到這種敵意正在周圍蔓延，一種不需要什么仇恨便能滋生的敵意。他的心里此刻卻滑過那些迥然不同的東西，似乎他身在一個遙遠的地方：一些片斷、一些印象、一些句子和詞匯，而每樣東西都使得眼前的東西更陌生。但這些陌生的東西卻更分明，就像刺眼的陽光正照在眼瞼上。他的皮鞋踩在一堆碎玻璃上，他腳底的皮膚好像隔著鞋底感受到那些鋒利的東西。

他第二次走完這條街，停在街的另一頭。他們等著，看他會不會倒回來。接著，那些倚在店鋪柜臺上和某個墻角處的人、在窗口和陽臺上張望的人、坐在小飯店臨街的桌邊喝酒吃飯的人，看見他轉過身。他不看他們，沉穩(wěn)地走進一家小飯店，小飯店外面豎立著一個污穢得看不出字體的招牌。下午一兩點鐘的光景，飯店里有幾張桌子坐滿了吆三喝四的男人。他進去以后，幾個一直在外面觀察他的男人也走進去，占據(jù)了靠近門口的一張桌子，和陌生人對面坐著。這時候，他們才清楚地看到他的臉。

那人叫了一扎啤酒，自己喝起來。屋子里面某張桌子上有人嘔吐，兩個人架住他，把他丟去墻角那邊，隨他吐在墻上和自己身上。陌生人朝蹲在墻角邊的醉鬼看了幾次，他的表情說不上是同情還是厭惡。但飯店里的的人聲比嘔吐物的氣味還讓他難受，那種喧鬧就像一鍋冒著臟沫子的、沸騰的污水，又像鐵器相摩擦產(chǎn)生的銳利的噪音。這種噪音徹底把他從夢境中拖出來，狠狠刺進他的耳膜和神經(jīng)。他的臉上忍不住露出一點兒笑意，仿佛他在心里做了一個寬容的決定。

對面那桌人也叫了啤酒，他們相對于里面的人安靜得多，因為他們已經(jīng)打算給這個趾高氣揚的陌生人一點兒教訓。為首的是一個綽號叫“洪哥”的竊賊頭目，一個坐收漁利的惡棍流氓。隨后，又有幾個男女陸續(xù)來到飯店里，坐在一旁等待、觀望。

對面那伙人挑釁地看著他，后來他也打量那伙人，這當然被看作是挑釁的表示。他孤身一人坐在桌子那兒，衣衫潔凈，神態(tài)平和。他這樣一個人就像是對這條街、這個小飯店和這種生活的刻意嘲弄。他又下意識地摸了一下左胸下方的那個地方，把第一杯啤酒喝完了。他倒上了第二杯啤酒。這時候，有人在某個地方打開錄音機，一支庸俗的歌曲噼噼拉拉地從破喇叭里唱起來。飯店里頭喝酒的兩桌客人中不知道誰大聲地跟唱起來，他的聲音就像一根抽得太高、隨時會折斷的細鐵絲，有人罵起來，有人回罵起來，有人聲音粗啞地大笑起來，有人故意把酒瓶子踢翻在地。

在這一團混亂的聲響里，對面的一個人走過去，他走起來有點搖搖晃晃，走到那個男人的桌子旁邊時，他的身子猛地向右晃了一下，盛滿啤酒的杯子倒了，泡沫和金黃色的液體在桌子上漫成一片，朝邊緣流淌。那些觀望者看見男人并沒有站起來，他把椅子換了一個位置，把杯子扶起來，從褲兜里掏出手絹，開始擦灑在衣服上的啤酒。洪哥和他的同伙們高聲哄笑了一陣，他們嘴里滔滔不絕地冒出臟話，連坐在里面的兩桌客人也停下來，笑嘻嘻地關注著門口這邊的動靜。

男人知道自己沒法得到平靜了，但他真的還需要平靜嗎?否則，他為何來到這里呢?他為何不在一個熟悉的地方，譬如說一個綠樹環(huán)繞的、安靜的地方，做那件事呢?也許，直到最后一刻來臨，他仍然是矛盾的。

他臉上的笑意沒有了，他的嘴因為抿緊而微微撇向一邊，好像他在心里掂量著某種沉重的東西。但他看來對于周圍的那些人相當無動于衷。他拿手帕仔細擦拭著衣服上的污跡，他知道這對他們是最大的侮辱，他知道他們非常脆弱，就像那些輕易行兇的人其實非?？謶忠粯?。他可能還想起了尼采所說的“盲目動怒無異于畜牲”。在他擦衣服的過程中，他想必思緒萬千，他想必皺起了眉頭，甚至差點兒陷入沉思。他對這個世界仿佛有了一種新的了解，但時間并不允許他陷入沉思。所以，當他做完了擦拭的動作，他走過去，把手絹丟進一個墻角的垃圾簍里。這時，他們全看著他，眼里冒火。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來，把西裝的扣子散開。對面桌上為首的那個起身朝他走來，其他人也緊跟過來。

那個賴皮拉了一張椅子故意偏著身子坐在他對面，右肘部放在桌子上，斜視著他。 “我招呼你喝一杯。”他惡聲惡氣地說，然后抓過杯子，倒上大半杯啤酒。其他同伙在他身后圍成一個弧形。洪哥手里握住杯子，眼睛望著杯里的酒，好像在觀察顏色。突然，他臉上怪笑了一下，朝里面吐了一口痰。然后，他把酒杯按在桌子上、推到陌生人的面前。

這時候餐館里終于安靜下來，大家摒聲靜氣地等待。西苑街上的人絕對不會對這一類粗俗的鬧劇大驚小怪，使他們好奇的是這個陌生人。他們直覺這個人的出現(xiàn)不是個偶然事件，因此這個鬧劇并不會以慣常的方式結束。令他們驚訝的是，陌生人臉上沒有一點兒驚懼不安的神色，他握住朝他推過來的杯子的柄，但沒有往里面看。他反倒朝圍著他的那些人看了一圈——那簇擁在一塊兒的、有點兒緊張又帶著癡笑的臉，盲目的、對未來毫不知悉的臉。那人低下頭盯著油污的桌面，打翻的啤酒在上面洇成一片。突然，他把握緊的杯子推到桌子中間，右手利索地伸進上裝的某個口袋掏出一把精致的小手槍。他隨即站起來，洪哥含糊地吼叫了一聲，那伙圍在他對面的人頓時驚慌失措，他們下意識地朝后退，還不敢轉身逃跑。但他們看到陌生人并沒有拿槍指著他們，而是把槍管對準了自己的太陽穴。有人注意到他臉上的肌肉因為緊張而抽動，但很快，他平靜下來。槍聲以后，很多人跑出飯館，街上出現(xiàn)了一陣騷動。

他的死成為了這條罪惡之街的奇葩，連兇徒們也在傳頌這件事。因為在這里，人們有的是置對方于死地的兇性，卻不曾有過朝自己開槍的勇氣。有人甚至告訴我，看到他在摳動扳機之前臉上浮現(xiàn)了笑容。我不知道，那或許只是嘴角牽動的一個表情，但也許真的是一個笑容，

我不惜利用想像填補那些模糊的、片言只字的轉述中的空白，希望抓住他離開之前的背影。當我握住這朵死亡之花時，我為他的天真而感動。也許他相信在最污穢的地方卻存在著一個通向圣潔的入口。他沿著那條骯臟的街道來回走著，不過是想尋找一個接近入口的地方。最后，他就在那個聚滿粗漢、惡徒和酒鬼的飯館兒找到了這個入口。

有時候，我和那些富有學識、振振有詞的人在一起，而我知道我們無非是一群追求逸樂和養(yǎng)尊處優(yōu)生活的懦夫。即使到死亡來臨之時，柏子的臉上也沒有那種因在生活中無限制地容忍罪惡、欺騙、卑污而刻下的痕跡。而我們則因為每天喝下被人吐進口水的啤酒而顯出一幅任何外衣都無法掩蓋的宵小像，我們容忍、習以為常，最后帶著一種無恥的自得其樂奉迎種種屈辱。我日漸深信那個人的確看到了柏子的笑容——一個從被罪惡和庸俗徹底玷污的世界最終逃逸的笑容。

現(xiàn)在，我應該來講述第二個留在西苑街住戶們記憶中的死亡故事。人們對這件事的講述更加支離破碎，因為幾乎沒有人接近過死者，甚至也沒有人敢于仔細打量他。在西苑街，肆無忌憚的打量常常被當成一種挑釁，可能會導致意料不到的惡果，更何況死者是一個著名的殺手。從他在西苑街住下來的第一天，“小魏”這個稱呼就在聚集在酒館、飯館兒的幫派分子們中間散播開來。他用槍的技術就像他本人一樣神秘。有人說，他可以從某個角度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赜靡活w子彈結果兩個人的命。由于他的速度極快，他可以在一群保鏢掏槍之前就把他們的頭兒干掉。人們得知，他只受雇于一個主顧，而那個主顧只把最棘手的任務交給他。

后來，小魏自己放出風聲，說他要殺死他的主顧，那個臭名昭著的幫派頭子。這一次，他不是受雇于人，而是為自己殺人。誰也不知道原因，但大家猜測是因為傭金的糾紛。消息傳開之后不久，小魏就失蹤了。那間為他保留的房子不斷被人窺探、侵入。某一天，小魏突然回到西苑街。傍晚的時候，幫派頭子的槍手們埋伏在他所住的樓房周圍。他們誰也不敢第一個沖進去，踢開他的房門，朝他開槍。但他卻自己走出來，他們仍然不敢朝他開槍，好像他們在心里已經(jīng)默認他才是第一個掏出槍的人。他們在那條小巷子里僵持了一會兒。最后，小魏做了一個掏槍的動作，那些隱蔽處的槍就全都開火了。人們聽到一片槍響，然后看見一些人從巷子里跑出來，迅速消散在街上的各個角落。小魏被打死了，一個小時后警察拖走了他的尸體。很快，一個比死亡本身還讓人震驚的消息在街上傳開了：他那把槍里根本沒有裝子彈。

人們不了解這個死亡謎語，就像他們不能說出小魏究竟是怎樣一個人。他沒有什么朋友，是個獨來獨往的人。連那些最不可一世的打手頭目也不敢“高攀，，他。在這個地方，階層關系分明，以其和死亡的關系緊密程度而定。人們只能盡情猜測他到底賺了多少錢，因為有人經(jīng)?？吹剿ノ髟方趾褪瘶蚪纸徊婵跂|面的一個郵局去匯錢。他住在一棟五層居民樓的第三層，那棟樓在從西苑街分叉出去的一個封死的小巷子里。他的女房東認為他安靜得就像個大學生，經(jīng)常不出門，而且也沒有和那些下賤的妓女有任何瓜葛。但有些女人們告訴我說他又溫柔又好看，我猜想這只是她們遠遠觀看得來的印象，或許還加上了一些幻想成分。除此之外，誰也不能為他的形象再添補幾筆了。

但有時候，你尋找的故事仿佛就在某個地方等著你。有一次，我在某個餐館吃飯時無意中和老板聊起小魏，一個幫工的女人過來告訴我說她認識的某個人可能知道一點兒。她帶我去見這個人，這個人就是她兒子，一個十四歲的男孩兒，在小魏死去的那一年，他才十一歲。他向我講述了事件的一些細節(jié)。在此，我就用他的口吻來如實轉述這個故事。

我的家也住在西郊，就在那個垃圾焚化場附近，那里有很多臨時搭建的棚子房，都是用石棉瓦、塑料布混合油毛氈蓋成的。我爸爸是一個民工，他有時候有活干，有時候沒有。我媽媽在一個建筑工地上給做飯的師傅幫忙。他們掙的錢很少，有時候我們沒有錢買吃的，全靠媽媽從工地上偷帶一些剩饃剩飯回來。我不能呆在家，如果爸爸在家，我肯定會挨打。媽媽讓我出去撿飲料瓶子，可是附近的地方都被別人占住了，有大人也有一群群的小孩兒。我自己是落單的，如果我在他們的地盤上撿，他們會打我。所以，我走得老遠去撿，我知道沒有人在西苑街占地盤，有時候我就跑到那邊撿。那邊有些人很壞，看你不順眼就踢你一腳。不過，最起碼那邊兒撿得到東西。

有一次，我被一個醉漢狠狠踢了一腳，我的臉撞到墻上流血了。我捂著鼻子，一手拖拉著我的袋子，一邊跑一邊回頭罵他，我知道他喝醉了，追不上我。后來，我跑到一個小巷子里，那里比較暗，沒有什么人。我在地上撿了一團衛(wèi)生紙堵住鼻子，仰著頭哭起來。我哭的時候，有個人走過來，在我身邊蹲下。我剛開始想，我要不要跑呢，這個人會不會也打我一頓呢。但是，我太累了，就坐在地上沒動。那個人問我為什么哭，他聽上去不像隨便打人的壞蛋，我就把那件事告訴他了。他又問了一些別的，我住在哪兒，平時干什么，這些東西平常都沒有什么人問起，我也沒有機會說，我就都告訴他了，連過去那些在別人的地盤上被追打的事兒也告訴他了。他竟然說了一些安慰我的話，還對我說如果以后有人敢在這條街上找我的碴兒，告訴他我是小魏的弟弟。我不知道小魏是誰，但我心情也好了一點兒，我對他說這倒不用，我以后機靈一點兒就少挨打了。最后，他說他屋里有很多酒瓶子，還有易拉罐，讓我等他一下，他要給我拿下來。我一聽見易拉罐就很高興，因為這個賣的錢多。他果然給我提了兩大塑料袋的瓶子和易拉罐下來，倒進我的大麻袋里。我那天早早就回家了。

后來，我每次去西苑街上撿瓶子都往那條巷子里拐，希望碰到那個人，我心里覺得他很講義氣，像個大哥。我大約知道他住的那棟樓，我就在那兒附近徘徊一會兒。有一次，我果真遇見他。他說他從樓上看到我了。我們又蹲在樓角那邊說了一會兒話，他說他正在給我攢易拉罐，因為我告訴他易拉罐賣得錢多，他現(xiàn)在喝啤酒都喝易拉罐的。我心里已經(jīng)把他當成“哥們兒”啦。我覺得我應該告訴他一些更秘密的話，于是，我就把我爸爸喜歡打人的事兒告訴他。他對我說，他爸爸也喜歡打人，他叫我不要怕，說長大了就好了。

我們成了朋友。后來我把他告訴我的秘訣試驗了一回。那次，一伙龜兒子叫我“臭要飯的”，把我叫過去，想耍我一通，說我轉著圈給他們一個人磕一個頭，就給我兩塊錢。我過去了，有個人按著我的頭想把我按跪下，我對他們說：“我哥哥知道了會要你的命?！薄澳愀绺缡悄膫€坑里的王八”他們問，“我哥哥是小魏呀，他就住在那邊巷子里”。我看得出來，他們的臉色全變了，他們在我頭上假裝胡亂拍打了一陣，就放我走了。我拖拉著袋子大搖大擺地離開，拿鐵叉翻弄垃圾堆時故意弄得噼里啪啦。我不怕別人注意我了，我知道了，我的朋友比他們誰都厲害，他們只是些混混流氓，他們都害怕他，他才是這里的大哥。我那天晚上也沒有睡著覺，我翻來覆去地想的是，如何懇求他讓我收我做他的小弟。但當我遇見他，我又沒有勇氣說出來。

遇見他時，我們就蹲在樓角的暗處說一會兒話。那一天，他說他給我攢夠了一百個易拉罐，叫我上樓去裝。我看到了他的房間，比我看到的誰的房間都整齊。我點了一下數(shù)，果然是整整一百個，我高興得在屋里蹦來跳去，他看上去也很高興。我們到門外樓梯口那邊把罐子全都踩扁，裝進我的袋子里。我要走的時候，他給了我一個小方紙盒，我把紙剝掉，是一個個黑色的小方塊連在一塊兒。他說這些小方塊是可以吃的，叫巧克力，他在超市買啤酒時順手給我捎的。我跑到一條街上，找了一個背人的角落，一口氣把巧克力吃完了。

第二天，我賣了那一百個易拉罐，掙了十塊多錢。我用四塊錢買了一個大雞腿給我爸媽帶回家。我以為他們會夸我，但我爸爸狠狠打了我一頓，說我什么都不會，倒學會花錢了，我媽媽一邊拉扯一邊哭，好像我的確做錯了什么事兒。我把這件事告訴我的朋友。我朋友說，我應該偷偷把那只雞腿吃掉。

后來，他給了我一個任務，囑咐我不能告訴任何人。他還給了我一個裝了一千塊錢的信封，讓我交給我媽媽，囑咐她在我家那邊的棚戶區(qū)給他找個地方，他要住上半個月，剩下的錢就給我們了。我把信封放在一堆臟瓶子底下，緊緊抓住袋子口，匆忙往家走。我身上時不時地顫抖一陣子，因為我從來沒有拿過這么多錢，我怕哪個龜兒子搶走我的袋子，更害怕不能完成我朋友交給我的任務。

等我走完兩個多小時的路回到家，把信封交給我媽媽以后，我?guī)缀跽f不出話了。媽媽囑咐我不要把這件事告訴爸爸，因為他會把錢全都拿走。我很鄭重地告訴媽媽，我們不能騙他，因為我的朋友有槍。媽媽說，他有沒有槍和咱們不相干，咱們只是幫他找房子，收個好處費，其他的咱們什么都不知道。第二天夜里，媽媽和我偷偷出去了，我們走到離住家較遠的棚戶區(qū)，在某個臨街的棚子后面找了一個空閑的爛房子。我媽媽當場交了定金，我們還向鄰居借了掃帚和破毛巾，把屋里打掃了一下。

我聽了小魏的吩咐，不再回西苑街撿破爛了。但為了隱瞞我爸爸，我還是每天提著破袋子出門。我東拐西拐地到我朋友的房子那兒歇著，坐在那張破床墊上。有時候，我就在那兒倚著墻睡著了。到了約定的那一天，我到那家郵局的后頭等著他。我領著他到我們住的棚戶區(qū)。我們倆都走得很快，還是走了兩個小時。到了棚戶區(qū)，他老遠地跟在我后面，假裝和我不認識的樣子。我覺得我們兩個就像電視里的人一樣。到了他的房子里，我朋友問，你猜猜他們會找到這地方嗎?我說，不會的，誰也不會找到這里，這里都是打工的。

剛在屋子里坐下的時候，我的臉紅了，因為這個地方太破爛了，什么家具都沒有，只有一個凳子和一條扔在地上的骯墊子。我的朋友卻不在乎，他從他背的包里面拿出一張?zhí)鹤愉佋趬|子上，又在墻角那兒鋪了幾層報紙和塑料袋，把疊好的衣服堆在上面。他好像很累，躺在床上抽煙。我就坐在凳子上。他對我笑了一下說，這個地方不錯，他們誰也找不到。我問他，我可以每天來嗎，他說他正想讓我每天來，他需要交給我一些小任務，例如跑腿兒買東西?！拔乙院蟛幌氤鲩T了”他對我說，“你幫我買吃的、用的，我給你跑腿錢，這跟你撿飲料瓶子一樣，都是靠力氣掙錢。你拿了跑腿錢，還可以告訴你爸你賣瓶子掙了錢?！彼偸翘嫖蚁氲暮苤艿健?/p>

后來，我媽媽從賣舊貨的人那里給他買了一張帶抽屜的小桌和一條被子，我們趁爸爸不在的時候給他送過去。我每天早上離開家就到他那兒，路上順便給他買包子油條捎過去。中間我們還一起出去買了一個電爐子和鍋，從此以后我們就可以在家里煮掛面吃。那是他最后一次到外面去。

我去的時候，他總是問，有沒有人注意你，有沒有人跟著你。我叫他放心，像我這種撿破爛的小孩兒到處都是，誰也不會管我們的，而且我故意東拐西拐，不讓人家看出來我到哪兒。有時候，我們坐在房間里打一整天的撲克，或者各睡各的。等夜幕降臨時，我就回家。有一次，我斗膽問他，能不能看看他的槍。他果真拿出來給我看，那個烏黑油亮的東西就像是活的，我一開始不敢碰它。他告訴我里面沒有子彈，可以摸一下。我就斗膽把它拿在手上，發(fā)現(xiàn)它比看上去要重得多。我那個想法又冒出來了，我鼓著勁兒要求他收我做小弟，教我使喚槍。他看著我，好像我在騙他。他說我應該上學，學讀書寫字，不要想別的。我說，我不可能上學，我已經(jīng)十一歲了，還沒有上學，因此這一輩子也不想上學。那你要干什么呢，你有沒有想過你將來能干什么，他問我。我說，我希望和他一樣。他就像對待兄弟那樣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你不要學我，如果你當了殺手，你這輩子別想再睡一個好覺。有的時候我一睡醒，渾身都是涼的，跟個死人一樣。你將來既不要當殺手，也不要當警察。我可能說不明白，反正我覺得你應該上學?！蔽野涯前褬屵€給他，又要求他給我看看子彈。他皺著眉頭，從小桌的抽屜里拿出一個紙盒，他掀開紙盒，里面就是那種形狀像細長的陀螺的子彈。我數(shù)了數(shù)，一共12顆。他說：“就這些了。你還想看什么?”我說：“你有那種暗器嗎，飛鏢什么的?！彼f：“沒有，我不會使那個?！?/p>

每天，我到他那兒走一趟，路上捎些菜葉雞蛋什么的，他就給我?guī)讐K錢的跑腿費。除了當作賣瓶子掙的錢上交以外，我給自己保留一塊或兩塊，把這些錢都存放在他那兒。有一天，他讓我送個用膠布包好的厚信封給一個女的，他說她是他的同鄉(xiāng)，在某個廠里工作。我看到那個女的的時候，她大著個肚子，哭喪著臉。第二個信封送給了一個老頭兒，那個要飯的老頭兒就住在一個橋洞子里。他說那也是他的同鄉(xiāng)，還有一點兒親戚關系。

那一天我還是吃了早飯就去他那兒，我們打了一會兒撲克，也說了一會兒話。中午，我們吃的是雞蛋龍須面，他在里面特地放了我喜歡吃的火腿腸。吃完飯，他把一個信封放進我的袋子里，說那是我存在他這兒的錢，攢了不少了，可以先取走。他建議我把錢交給媽媽替我保管，然后繼續(xù)存。但我知道信封里不止這些錢，就像他要我送的信封一樣，這一個也沉甸甸的。我不想要他的錢，因為這樣的話我覺得我們就不像朋友了，但我也不知道怎么說不要。后來，他躺在床墊上睡了，我也在另一頭躺下睡。我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屋子里只剩下我一個人。

我睡得渾身都是汗，心跳得很厲害。我在屋子里等著，直到太陽快下去的時候，他還沒有回來。我又挪到凳子那邊坐，把我的袋子拉過來，把信封拿出來看了看，信封的四條邊都用膠布粘住了。我把信封放回去，突然看到墻角那個背包不見了。我找遍了各個角落，都沒有找到。我又把抽屜拉開，除了一些雜物之外，我看見那個裝子彈的紙盒還在里面。我掀開紙盒，數(shù)了數(shù)，里面還有十二顆子彈。我拿起子彈盒，想把它裝進破袋子。想了一想，我又把它放下了，我在褲兜里裝了四發(fā)子彈，沒有提袋子，就朝西苑街跑去。

我想跑得快一點兒，但是街上的人和車都太多，差點兒沒把我撞死。我去到的時候，看見街上的人都在議論，一群人圍在巷子口那邊，我就知道我沒有趕上他。我趁著混亂摸到那條巷口，警察已經(jīng)把巷口用扯開的黃膠帶封住了。我擠到人們的前面，借著燈光，我看見他就躺在那里，頭緊貼著墻根，身子底下洇著一大片血。我趕快又從圍在巷口的人里擠出來，我沿著一個房子的側邊溜到后面，就蹲在黑暗中捂著嘴哭起來。我的朋友死了，我們下午還躺在一張墊子上睡覺，而他現(xiàn)在躺在那兒。這件事兒我怎么想也覺得不是真的。我的手又摸到了那四顆子彈，我知道他是故意這樣做的，他早就把一切安排好了，他每天在那個破爛房子里等的就是這件事。我哭得很厲害，因為我還覺得他騙了我。我后來就把子彈掏出來，扔在那個地方。

我從此再也沒有去過西苑街，我也沒有去撿破爛兒了，他留給我的錢足夠我和被留在鄉(xiāng)下爺奶身邊的弟弟上學用，也讓我們能吃飽穿暖。班里的小孩兒都笑我，但是我想既然我的朋友希望我上學，我就不用理會那些人的嘲笑了。我媽媽后來找到一個好一點兒的活兒，碰巧在西苑街附近，就在你碰到她的餐館刷盤子、端菜，我爸爸在后面那道街的東街口那兒幫別人修自行車補帶?，F(xiàn)在，我爸爸不打我了，就像我朋友說的，因為我長大了。但我還是沒有朋友，我的朋友就只有小魏一個。

這就是那個十四歲的孩子向我講述的一切。小魏在死亡之前的那段等待和他的自殺方式一樣奇特。如果一個人為他的死亡藏匿了十幾天，而在這十幾天中他又天天都在等待著那一天的到來，他在夜里和白天會做什么樣的夢?當他醒來之時，不知道是平靜還是驚恐。那些女人把他看作溫柔英俊的男子，那個孩子把他當作朋友，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一個本性善良的人怎樣被推向煉獄，又怎樣試圖從那里頭掙脫出來。這個歷程不僅僅是一連串噩夢。

我愿意把小魏的故事和朋友柏子的故事寫在一起，因為以死亡來洗刷罪惡的污泥和以死亡來抵制世道的污穢同樣不易。他們未必精通生技，卻都深諳死亡，他們在同一條如今已經(jīng)消失的、污穢罪惡的路上找到了通向天堂的入口。

我的記憶中時而浮現(xiàn)那條街，一條破敗、丑陋、罪惡的街，而我的想像中卻總是浮現(xiàn)出另一條路，一條逶迤在濃霧中的道路。在某一處，濃霧出現(xiàn)一個豁口，另一個世界的穹門洞開，一束光傾瀉下來。兩個身影朝那里走去，帶著尊嚴和勇氣。而眾多沉默的身影仍在濃霧中佇立，驚詫于這短暫的光輝。穹門緩緩關閉，一條微光仍朝前伸展，就像那天夜里在劇院后臺朝我們腳邊延伸的那道光。有時候，我感到信仰死亡和死后的道路，也許是使我們生命完滿、神圣的惟一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