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軍君
什么是理想的文學批評?批評家郜元寶在《請神容易送神難》中說“正常的‘罵和‘捧”“就是理想的批評”,也“確實道出了批評工作的兩項內(nèi)容”。那么當下的文學批評理想呢?不盡然。因為大多批評家們往往只熱衷于做“捧其當所捧”的作業(yè),卻有意無意地鄙薄“罵其當所罵”的功課。就是“捧”,真捧倒也無可厚非,可以捧出些優(yōu)秀作家作品來,然而當代的讀者們沒有這個眼福,往往被一堆堆軟綿綿的放之四海作家皆準的不痛不癢的批評垃圾所包圍,難見真的批評,更難見周作人所說的“有掐臂見血的痛感”的批評。
也正因為“捧”得太多太濫了,反而“罵”的批評倒顯得金貴了,也往往能迸出一些“批判的火花”,《小批判集》能激發(fā)讀者閱讀興趣的原因就在這里。它主要收入了郜元寶2004年以來“專門罵人以及雖然不罵但也放了幾根骨頭在里面”的小文章,名曰“批判”,冠之以“小”,大約取其小巧、銳利而又有思想深度之義,以“反抗虛偽和虛假的批評,反抗每天都在進行的無聲的精神虐殺”,這“是文學批評不可回避的責任”,也應該是《小批判集》的立意所在。
一
反抗虛偽和虛假的批評,重建文學批評自覺,首先要求批評家有獨立的批評精神和立場,也是一個真正的批評家的底線。郜元寶雖然身處學院,但是不屬于那種師承關(guān)系的飯碗聯(lián)盟,也不是那種被文學以外的力量建構(gòu)起來的專吃某作家飯的寄生批評家。倘一定要說有師承,那也應該是別、車、杜、魯迅、胡風等中外文學批評的大師大家,尤其是他深得魯迅批評的精義。因此,他的批評并不因人而異,或陌生或熟悉或邊緣或馳名或新人新作或大家小師或師長故友甚或所謂的權(quán)威,悉數(shù)納入他的批評視野,他自有一把衡量優(yōu)劣曲直的心尺,不加人情分,也不畏于什么“權(quán)威”身份,直言儻論,師心使氣,逞意而為,以至于喜歡他的讀者常常為他擔心,得罪了某某權(quán)威怎么辦?
比如,對于密友張生的新短篇集《乘灰狗旅行》,他盡量把批評的氛圍還原到日常的談笑之間,但并沒有抵消批評的鋒芒,對這位“還暫時無所歸屬的作家”在作品中流露出來的“阿Q進城”式的精神本質(zhì)進行了調(diào)侃——“你硬著頸項要到幾時?”(《你硬著頸項要到幾時?》)就是師長輩所著的具有權(quán)威影響的文學史著作,他也不諱相左的見解,批評洪子誠著《當代文學史》“雖然清楚地界定了當代文學的性質(zhì)(當代文學=社會主義文學),卻并沒有依據(jù)這個界定給出當代文學一個下限”,批評董健等主編《中國當代文學史新稿》在闡述當代文學史性質(zhì)時祭起“五四”的旗幟,但也存在對1949-1978年文學和1978年以后文學兩種不同的評判體系,也指出陳思和主編《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存在的問題乃是在“如何緊緊抓住作家個體的精神譜系,在作品與時代社會之間建立一種有機聯(lián)系”這方面做得并不平衡,“有的作品分析努力追索作品背后的作家形象,并由此進入由作家形象聯(lián)絡而成的文學史的活的傳統(tǒng),有些則比較機械地套用主編所預設的作品分析的框架,……未能獲得更為深沉的歷史感”,又指出這三部著作共同的遺憾是“作家缺席的文學史”,對作家精神譜系缺乏直剖明示,造成了當代文學史敘述中作家形象的普遍缺失(《作家缺席的文學史》)。也毫不諱言授業(yè)良師章培恒主編《中國文學史新著》的失察之處,如對明初作家宋濂、王樸的評價在判斷標準上的不盡一致(《應思古鼎初造時》)。對于譽滿全球的海外華人學者王德威新著《當代小說二十家》,他高調(diào)批評其“圍繞著二十位作家展開的理論與歷史的論述空間異常闊大,所存之目標異常高遠,這就與實際論述對象很不相稱”,批評王君為了對他心目中的跨世紀華文文學版圖進行擴大和重畫,為了竭力證明跨世紀華文文學的“世紀末的華麗”,而不惜“亂構(gòu)中外文學史譜系”,并一味回避對所論作家的優(yōu)劣判斷,進而尖銳地質(zhì)疑王“是否有點身處西方強勢國家的被殖民者統(tǒng)一養(yǎng)成的自卑/自傲心理?”“是否暴露了被殖民者希望引人注目的心態(tài),并顯示其作為另一種身份的殖民者榮歸故里,反身對母語文學的他者化認知?”(《奇特的,色情的世界華文文學》)。
有時候他的批評很孤獨,甚至有點特立獨行的意味,但是他依然堅守自己的觀點,不放棄自己看問題的角度。在對《兄弟》的一片討伐之聲中,他堅持己見,真誠地“歡迎”余華小說重復的主題——“我們究竟應該怎樣理解和面對中國的苦難?”他認為余華抓住的正是中國心靈的“公開的秘密”,并堅持“以簡單而重復的筆法揭示中國心靈的貧乏”,因而執(zhí)意為《兄弟》辯護到底(《我歡迎余華的重復》、《為〈兄弟〉辯護到底》)。他有時甚至是“不合時宜”的,在阿來的大長篇《空山》即將出齊之時,他卻撰文稱贊阿來那些作為“邊角料”的短篇速寫,批評長篇《塵埃落定》、《空山》的“不夠破碎”,并借此針砭中國文壇持續(xù)多年的長篇熱(《不夠破碎》)。
二
正是對于獨立的批評精神和立場的堅守,使得他始終與當下中國文學的擾攘現(xiàn)狀和精神背景保持著緊張的對話關(guān)系。在批評實踐中“反抗每天都在進行的無聲的精神虐殺”,使他有力地擔當起一位優(yōu)秀批評家的責任,同時也遠離你好我好、你有我有、嘻嘻哈哈的虛偽批評風氣。
郜元寶在與現(xiàn)實的對話中,決不是淺薄的恣意宣泄和語言狂歡,而是“說出復雜性”,并能以敏銳的眼光穿透復雜的現(xiàn)象直達真實的內(nèi)部,發(fā)現(xiàn)問題的要害和實質(zhì)所在。一方面,無論是批評一個文學現(xiàn)象和文學觀點,還是批評一部文學作品,他均能置之于復雜的現(xiàn)實語境和歷史流變中來考察,說出復雜性。他批評顧彬的“垃圾說”,駁斥作為“垃圾說”核心的“中國作家大多不懂外語,而不懂外語就不能真懂母語”的論調(diào),認為“中國作家母語的構(gòu)成也很復雜,并不存在可以用某個抽象標準來衡量的鐵板一塊的母語”,因而“應該充分意識到他們的語言環(huán)境的復雜性,應該看他們在復雜的語言環(huán)境中取得了怎樣的語言藝術(shù)”,所以外語并非衡量一個作家成就高低的標準,告誡顧彬“如果不能體貼現(xiàn)代漢語的復雜身世以及他背后的復雜生存,還是慎談語言為好”(《外語·母語》)。說出復雜性,還體現(xiàn)在他批評中滲透著的文學史意識。在評價鐵凝新作《笨花》時,他反觀鐵凝此前的創(chuàng)作,從譜系學上重審鐵凝這一代作家與某些現(xiàn)代文學傳統(tǒng)的血緣關(guān)系,將《笨花》面對歷史的寬容柔順之情的文學淵源回溯到孫犁,認為鐵凝小說“難以納入魯迅所主張的‘敢說,敢笑,敢哭,敢怒,敢罵,敢打的反抗文學之譜系,只有把它放在40年代后期崛起的以孫犁為代表的革命文學的浪漫主義傳統(tǒng)中,才可以理解其歷史的底蘊”,因而鐵凝及其眾多同輩作家某種意義上“屬于40年代后半期成熟起來的革命文學之浪漫主義傳統(tǒng)的一份隱秘遺產(chǎn)”(《紅色經(jīng)典的隱秘遺產(chǎn)》)。又如,他把海外華人作家哈金的創(chuàng)作放在“‘五四以來中國新文學先后三次遭遇了它的精神基點”這樣的精神背景之下來批評哈金小說的“思想貧乏、簡單與直露的”(《評哈金并致海內(nèi)外中國作家》)。
三
《小批判集》真正吸引讀者的,是他的批評始終指向“人”,包括作家、批評家同行、作品中的人物形象、隱含作者,間或做起人物的本事考,甚至把自己也放進去,成為一種以己揣人的批評。例如,他評價陳丹燕新書《慢船去中國》,著重批評的是作者和人物,認為作者“并沒有什么切身的體驗要表達,只為了講一個時新應景的上海故事而已”,作者“沒有寫好人物,幾乎所有的人物出場之后就定格了,再沒有什么發(fā)展”,“更重要的是,作者與人物之間并沒有什么深刻的交流,因此也無法將自己或有的體驗通過人物傳達出來”,而“作者的寫作沖動,不是個體積累甚深的人生經(jīng)驗一吐為快,而是要借一個留學故事演繹一種制度性的時尚想象而已”,“抓住了上海,或抓住了比上海更加光鮮時尚的所在,卻失去了自己”(《一種上海文學的誕生》)。在重評王蒙舊作《活動變?nèi)诵巍窌r,他將作者王蒙的世界與小說中人物的世界對照起來談論,看到了作家試圖通過“審父”與“弒父”來“描繪這個歷史進程中浮現(xiàn)出來的一些典型人物的精神譜系”,小說中“倪藻的世界”和“倪吾誠的世界”這兩個應互相照亮、互為鏡像的世界,呈現(xiàn)出來的只是倪藻對倪吾誠世界的關(guān)照;看到了王蒙回憶往昔是為了要“抓住現(xiàn)在”,“但命運恰恰使抓緊現(xiàn)在的王蒙無法擁有可以和大多數(shù)同時代人溝通的現(xiàn)在——當下日常生活”,而小說中倪藻在心里深處對倪家過去的態(tài)度是決絕的,達到了一種理性乃至意識形態(tài)的高度。因而王蒙的自我反思與他對父輩的告別和批判則是雙重標準,這種雙重標準最終不得不把兩個世界分開,因此這部小說最后呈現(xiàn)給我們的是一個“有意味的殘缺形式”(《未完成的交響樂》)。
這里的“人”,并非單純指人的外部世界,而更多是人的內(nèi)心世界——人的思想、感情、精神、靈魂,以及人性。他常常在文學批評中以“內(nèi)心”來衡量作家作品的優(yōu)劣得失。他評論哈金的小說,從質(zhì)疑哈金的“中國作家身份”開始,肯定了哈金“用英文給美國人講述中國故事”的積極意義是“一絲不茍的寫實筆法,為了不向自己也不了解的思想屈服而寧愿沒有思想”,同時也批評“哈金最大的問題是只能抓住中國人的身體而抓不住中國人的感情以及比感情更深刻的靈魂”,同情于哈金“兩不著邊”的困境——“既難以獲得異質(zhì)文化的意識來豐富自己的中國記憶,又無法從本土當下的生活和不管怎樣總算掙扎于其中的本土知識分子的精神運動中汲取同情的力量”(《評哈金并致海內(nèi)外中國作家》)。他贊賞南京作家韓東、朱文小說的卑微渾濁的美學,由此而及當代江蘇作家圈“個性迥異,又一脈相承:都善于發(fā)現(xiàn)人的卑微,小聰明、小志氣、小情趣、小齷齪,直率地寫出,滿有寬容憐憫”,而如果“這樣不斷掘下去,多少還能掘出中國心靈的一點真實來”(《卑污者說》)。
可以說,郜元寶從魯迅的文學批評傳統(tǒng)中深悟“人”和“人心”對于文學的重要,也在自己的文學批評中自覺地將心比心、知人論文,由此不斷向思想深處掘進,增加了批評的深度。
(作者單位:復旦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