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鍵詞:《ROMANESQUE》 紅妍 淡雅 梅 消解
摘 要:《ROMANESQUE》開創(chuàng)了楊絳小說的主要話題與基本意緒。作者創(chuàng)設(shè)了兩個品性對立的女性梅和令儀,在彰顯梅的“紅妍”特征和令儀的“淡雅”品性的同時,又對二者各所征代的品性魅力與傳統(tǒng)意蘊進行了消解與顛覆。
楊絳在《楊絳文集·小說卷·作者自序》中說:“我當初選讀文科,是有志遍讀中外好小說,悟得創(chuàng)作小說的藝術(shù),并助我寫出好小說?!痹诖俗非笙拢?946年,已屆中年的楊絳厚積薄發(fā),用心經(jīng)營,創(chuàng)作了繼其1934年在清華做學生時的課堂作業(yè)《璐璐,不用愁》之后的第一篇小說《ROMANESQUE》。按作者在小說中對“ROMANESQUE”的譯述,篇名即謂“浪漫故事調(diào)兒”?!皭弁娓柲λ埂钡臈罱{極富浪漫心態(tài)地講述了一個充滿浪漫情調(diào)的故事:忠厚小伙葉彭年對聰明高雅的未婚妻陳令儀只有崇拜,而激不起兩性相悅的熱情,卻與混跡于社會的污濁黑惡之中的某犯罪團伙頭目的女人梅一見鐘情,并不顧一切地籌劃與之私奔,但梅突然失蹤,使這一場具有傳奇浪漫色彩的愛情無果而終,等待他的依舊是令儀那蒼白無韻的呼喚。
該篇中,作者創(chuàng)設(shè)了兩個品性似乎對立的女性梅和令儀,并分別將梅的品性同“紅梅”、令儀的品性同“清茶”結(jié)合起來,在彰顯梅的“紅妍”特征和令儀的“淡雅”品性的同時,又對其品性魅力進行了消解,進而對二者各所征代的傳統(tǒng)意蘊進行了顛覆與解構(gòu),其中對作家傳統(tǒng)意念中與女性相關(guān)聯(lián)的“梅”這一美好意象的消解,寓意尤深。
淡雅的令儀 無味的清茶
令儀在小說中所涉文字不多,更多的是被作者撇在清冷的角落里,當然,這也就是其未婚夫彭年對待她的態(tài)度。因“早有不成文法,規(guī)定他們倆是一對”,所以令儀成天介等候著彭年向她求婚,“可是彭年并不想結(jié)婚”,原因在于令儀的“高雅”品性反令彭年敬而遠之。令儀是個什么樣的人呢?
她穿一件淡青衣裳,越顯得纖瘦蒼白。彭年總不懂令儀為什么只講穿衣服鞋襪的貴重雅致,從不肯把自己打扮打扮。彭年自愧是俗物,喜歡令儀別那么淡。她在宴會上或逢喜慶大事,略施脂粉,顯得清秀端妍;換上柔滑的顏色衣裳,襯出細軟婀娜的身材,并不像平時瘦硬。也許她的美,是珍藏著有事用用,不肯家常消耗的。這時她夾著一本青面白線的書……
可以說這是一個頗具傳統(tǒng)意蘊的古典派良家淑女形象,讓人聯(lián)想及張愛玲小說《紅玫瑰與白玫瑰》中“白玫瑰”類型的女人。但在彭年眼里這蒼白瘦硬毫無魅力!他嫌她過于矜持內(nèi)斂,缺乏女人味;希望她能“俗”一點,最好是“妍”一些!的確,令儀總是擺出那么一種“青”“白”,連看的書亦然。因此盡管彭年“崇拜令儀聰明高雅,自愧不如……只把她當作一個嫻靜的小姊姊”。從彭年的心里可看出,“白玫瑰”似乎只能供男人們崇拜仰慕,卻并不能像“紅玫瑰”的美那樣可許男人日常消受。可見彭年更喜歡富有女人味的“紅妍”女人。
小說還將令儀比作清茶——
彭年狠狠地責罵自己是俗物??墒?,何必雅呢!令儀就太雅些。她像她所愛喝的苦澀的清茶。彭年從未坦白承認自己不能欣賞清茶風味,可是他老老實實愛喝咖啡,愛咖啡的濃郁。
茶是中國傳統(tǒng)審美文化中的一個高品位的意象,可見彭年甚至從精神上否定了令儀淡雅品性的價值。不過彭年又從不肯坦承自己不能欣賞“清茶”所承載的傳統(tǒng)所謂的淡雅品質(zhì)??梢娝^的高雅品性對人的自由自適有著某種無形的拘束,人們不僅要青身寡飾,還得清心寡欲;甚至,人們可以不欣賞它,但不能否定它的“高雅”地位,這進而導致了一部分人被迫踐行這一品質(zhì),甚至不惜裝飾出某種品狀。
小說中的彭年是一個追求自由自適的人,但社會與家庭卻總是給予他一種約束。他母親擔心他“心地老實得像孩子……不肯念書……難保不被壞女人引誘上斜路”。在中國傳統(tǒng)觀念里,讀書是“正途”,是規(guī)矩,就連彭年也希望將來自己的孩子“別像他庸俗,而能像令儀一般聰明愛讀書”。然而高雅的令儀卻又是對彭年自由自適的生活的一種無形的規(guī)束。令儀其實是一個外表清淡但內(nèi)心卻并不淡泊、超脫的女人,她所具有的高雅品性不僅拘謹著她自己,同時也給彭年形成了一種羈絆。作為“清茶”這一高雅文化意蘊的載體的令儀,她在小說中的“淡雅”品狀讓人感覺有如一具千年干尸,蒼白無韻、了無生氣,彭年甚至明顯地表現(xiàn)出對她的厭嫌。也就在彭年結(jié)束與梅在小飯店里的浪漫而激情的約會歸來,抬頭便看見令儀正呈現(xiàn)出與輕快靈動的梅完全別樣的一幕:
彭年悶悶地回到家里。半樓梯,令儀正慢慢地一步步下來,還扭過頭去對樓上說話。彭年不愿碰見任何人,尤其是令儀。
好一個“慢慢地一步步”,而且竟“還扭過頭去對樓上說話”,可見這是一個如何小心、客氣、拘謹?shù)呐?!因此彭年在令儀面前時常感受到壓抑與不自由,以及無愛、無聊及沉悶的氣息。誠如作品所寫彭年的日常生活:“訪令儀,看話劇,上課,吃飯,睡覺。日子特別長,因為無聊。日子又像短,因為沒意思?!本尤粚⒘顑x與他感覺無聊和沒意思的事情相提并舉!因此彭年排斥令儀所代表的高雅,并且不愛讀書,以及對“壞女人”一見傾心并不計后果地決意與之私奔……這些行為可謂是對令儀所代表的“正途”的顛覆。
令儀,作為一個受婚姻束定的女性,被心懷旁騖的配偶所冷落忽視,滿心委屈,蠢蠢欲動,外表卻竭力矜持淡泊,故作高深;事實上枯坐死等,又苦又怨,仿佛徐娘半老而久不見寵的怨婦。因此楊絳筆下的這一人物形象不僅是對“清茶”所指征的淡雅意蘊的消解,也是對“白玫瑰”類型女人依附的所謂“高雅”的消解,更是對人物自身品性魅力的消解。
俗氣的紅妍 偽飾的品貌
與被作者和彭年撇置于后臺的令儀相比,梅占據(jù)了小說的前臺和主要的篇幅。
楊絳用偵探式的手法,從葉彭年的視角,揭示了這個女人所具有的多面品性:紅妍俗氣、清純端莊、活潑可愛、潑辣粗俗、溫情世故等。隨著這些品性被一面面地揭開,讓人在驚詫于這個女人品性的豐富的同時,更迷惑于這些品性的真假,不知哪些才是她真實的品貌。
小說首先展現(xiàn)的是紫衣女郎的紅妍俗氣。
梅的出場真是未見其人先揚其聲!極喜歡《紅樓夢》的楊絳是借了王熙鳳的出場方式來表現(xiàn)梅的:
忽然一陣腳步聲,風也似的掃進一個穿深紫衣裳的女人;隨著她飄過一陣香。彭年抬頭,只看見她的側(cè)影:苗條而豐腴的身體;一頭鬈發(fā),很工整的梳成一個個松松的大圈兒。耳朵上戴著三四圈細金絲大耳環(huán)。腕上也戴著四五只細絲金鐲子。彭年暗想,看這打扮,不知又是怎么個蠢女人,卻生成這么美的身體……她肩頸腰肢間綽約的風姿,眼角眉梢的嫵媚,和顧盼間流動的光彩……這女人有本事嵌進他心里去。
紫衣女郎的出場有如一枝深紫色的梅,卷起一陣香,橫空伸進了彭年的世界里。這是個毫不遮掩自己女性美的奔放的女人,夸張的打扮恣意地張揚著自我。以至于彭年本能地首先對其“苗條而豐腴”的“美的身體”(亦諧“梅的身體”)發(fā)生了濃厚興趣,潛意識里希望這個“紅妍”打扮的女人不是一個蠢女人。當然,紫衣女郎嵌進彭年心里去了!彭年一見鐘情于扮相如此夸張俗氣的女人,坦白承認自己就是喜歡這種世俗的下里巴人的美,坦承自己“老老實實愛喝咖啡,愛咖啡的濃郁”??Х仁且环N外來的飲料,誠如梅是一個中外混血兒??Х任稘獠θ顺錆M刺激,提神而激發(fā)人的想像與膽量,使人張揚自我,它的魅力還源于它的神秘。在彭年的意識里,梅的身體蘊涵著咖啡的因子,他確實喜歡這種紅妍、味濃、神秘的女人,盡管這種女人的確有點俗氣。
其次,女學生的清純端莊。
梅假扮女學生,這一設(shè)計簡直就是楊絳玩的一個黑色幽默。小說寫彭年與梅第一次約會在公園門口電車站,作者給予了這個女人極富意味的特別裝扮:
轉(zhuǎn)角處過來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學生??刹痪褪撬?!穿著深裥藏青短裙子,白西裝襯衫,短襪子,平跟鞋。她夾著兩本書,雪白的皮膚,不搽一些脂粉,嘴唇也不涂紅。
這是典型的五四時期女學生的著裝打扮,這一打扮又仿佛令儀的復(fù)制版,然而這種著裝對于作為詐騙團伙成員之一的梅來講不過是一種道具的運用罷了。而她夾著的兩本書分別是:
一本是破殘的安全戒煙奇方,剩了后半本,都是些藥店的廣告;另一本完整些,是佛學會的因果報應(yīng)勸善篇,都包著簇新的書面。
這分明還是她行騙的道具!作者深有用心地用“佛學會的因果報應(yīng)勸善篇”和“包著簇新的書面”的字樣來強化諷刺與夸張的效果,以提醒讀者注意這個女人的喬裝偽飾,并隨即揭露道:“她沒進過學堂。她認得幾個字,可是不會寫?!边@幾乎就是個文盲。楊絳如此寫作,與其說是在戲謔女人,不如說是在戲謔男人,意指梅的所為不過是蠱惑和迎奉男人盲目而愚蠢的喜好罷了。
其三,女孩子的活潑可愛。
相對于令儀來說,梅能給予彭年刺激性的浪漫,從而使世俗的生活所給予他的約束與壓抑得到釋放。梅帶給他“學做偵探……跳電車,化裝,盯梢,和壞人在一起”等具有“浪漫故事調(diào)兒”的生活,她以一種青春的活力甚至孩子氣的天真與快樂深深地感染了彭年的心。小說寫彭年以盯梢的方式在梅的有意引導下跟蹤進了僻靜的小飯店后,梅突然——
回過身來,對彭年眉一掀,眼一亮,很樂地笑起來……她兩眼跳閃著頑皮的笑,皺起精致的小鼻梁,做個怪可愛的鬼臉……她作勢向手心唾了一口,和彭年拍一掌。彭年忍不住笑了,她也笑,兩個人孩子似的樂……他們互相看著,毫無掩飾地各從各人眼里望到心里。笑漸漸凝成愛戀,停滯在兩人眼睛里。
這是一種完完全全的自由自適,一種心心相印的愛戀與默契,一種觸及心靈的快樂與奔放。這個靈活自如的女孩子,她讓彭年感受到一種通透的愛的自由。就彭年的選擇來說,對令儀與梅的取舍,無異于是對規(guī)束拘謹?shù)娜松妥杂勺赃m的人生的取舍。
其四,潑婦的潑辣粗俗。
后來,當彭年找到梅的居所時,他所遭遇的卻是完全別樣的梅:
上面的門砰地開了,隨著吵罵聲、頓腳聲、摔東西聲跌撞出一個女人來?!瑫r門口跑出一個紅衣裳女人??刹皇敲访矗墒植嫜?,正預(yù)備接口吵架?!瓭M屋凌亂。地下亂摔著雪花膏瓶子,拖鞋,高跟鞋,衣裳,絲襪子,衣架,鞋撐。地下、桌上、凳上都是紙牌。梅看看屋里自己的戰(zhàn)績……
作者剝掉了這個女人此前所呈現(xiàn)出來的紅妍、端莊、孩子氣等“外衣”,為其換上了一件潑婦的道具,潑辣粗俗。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在此給梅穿上了一件特別顏色的衣裳——“紅衣裳”!這是作者所作的強化性的暗示,頗有意味。
因此這個梅究竟是個什么樣的女人呢?盡管她告訴彭年說她“今年十八歲”,但“彭年捧住她的臉仔細認認,她像十五六歲,又像二十八歲還不止……眉間隱隱三條皺紋,像個飽經(jīng)憂患的中年女人”。這個溫情而又世故的女人真是高深莫測。
梅就是這樣一個可以裝飾和呈現(xiàn)出各種品狀來的女人。而依據(jù)作者將梅與令儀的對照設(shè)計,我們由此聯(lián)想及令儀的日常扮相及其矜持狀態(tài),也就豁然明朗了:梅的多面性對令儀及“白玫瑰”的“高貴典雅”構(gòu)成了一種拆解!因為既然似乎屬于“紅玫瑰”類型的“紅妍”女人梅稍作裝扮就可呈現(xiàn)出“清純”、“端莊”,那么,我們當然也可以推想愛喝“苦澀的清茶”的令儀未必不可能是為“高雅”而喝清茶,甚至未必不可能是為裝“高雅”而裝著愛喝“清茶”!只是因為彭年對令儀熟視無睹,不曾走進她的內(nèi)在世界,未“偵破”其真相。也就是說,令儀所展示的“淡雅”形象也許只是其外在的一面,而她內(nèi)在的一面也許出人意料地構(gòu)成了對其外在形象的消解。
楊絳賦予紫衣女郎以“梅”的名字,用意特別!作為梅蘭竹菊四君子之一的“梅”是一個具有中國傳統(tǒng)審美的崇高品質(zhì)的意象。當它作為一個女人的名字而承載一個女人時,一定程度上這個女人同時也就承載著這一美的意蘊。文人雅士們也常將“梅”賦予其筆下某一詩化的人物,凝聚為一個如江南雨巷里結(jié)著愛與美的韻味的女郎意象,比如施蟄存《梅雨之夕》中那個如夢似幻的女郎意象;朱湘《雨》一詩末那句“如今已是七年了……梅怎樣?/那一套新衣裳總該濕了……”濃濃的詩意與其情感所指歸的“梅”水乳交融;《雷雨》,曹禺也還是舍不得不用這個“梅”字,所謂“三十年前在無錫有一家姓梅的……梅家的一個年輕小姐,很賢惠,也很規(guī)矩,有一天夜里,忽然地投水死了……還有一件綢襯衣,左袖襟也繡著一朵梅花”,等等,例子舉不勝舉。但是,楊絳筆下的“梅”這一形象,卻是對作家傳統(tǒng)意念中與女性相關(guān)聯(lián)的“梅”這一美好意象的消解。因為盡管這個外表穿著浪漫紫衣的女郎名字也叫梅,但梅的美的品質(zhì)何在呢?當作者如偵探一樣偵破紫衣女郎的身世之謎后,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梅竟是一個外國水兵留下的混血兒,終日與騙子、妓女和吸鴉片者為伍,且是一個詐騙團伙頭目的女人,并且打架吵嘴無所不能!作者似乎還嫌不夠,干脆進一步“揭秘”這個梅其實是“五月生的。不知誰起的名字,都叫她梅,沒有姓,也用不著”。這簡直就是個“野女人”!讀者至此方才明白,在中文里發(fā)音“梅”的這個女人的名字,只是英文“MAY”(五月)的諧音。原來此“MAY”非彼“梅”啊,難怪她是個混血兒!真是玷污了中國傳統(tǒng)審美理念里的“梅”。
值得一提的是,《ROMANESQUE》也寄寓了作者對男性心猿意馬品性的戲謔與嘲諷。尤其是在小說的后部分嘲謔意味越發(fā)強烈,作者似乎按捺不住激動的意緒,竟以一句“彭年覺得人生愈來愈像浪漫故事了”來明確表達自己的嘲笑和某種莫名的憤懣!這一意緒似乎出于對不滿足于現(xiàn)狀而心生旁騖、向往“玉人”的已婚男人的一種厭恨。作者這一意緒也許產(chǎn)生于抗戰(zhàn)期間淪陷滬上的那一段世俗生活,并由此一直蔓延在她的絕大部分小說中,最典型的還包括《小陽春》、《“玉人”》及《洗澡》等。因此說,《ROMANESQUE》開創(chuàng)了楊絳此后四十年里多篇小說中不依不饒反復(fù)糾纏的主要話題與陳年舊緒,頗值得品味與揣摩。
(責任編輯:張 晴)
作者簡介:黃志軍,泉州師范學院應(yīng)用科技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為現(xiàn)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