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阿若
八公背著鋤頭晃蕩著來到渠道邊,揮舞著鋤頭將流向阿里家稻田的水堵了,將水引向自家稻田的時候,阿里正藏在草叢中拉屎。他看到八公望著白花花的水咕咚咕咚流向自家稻田時咧開了嘴巴,露出一口焦黃的牙齒,阿里恨不能立馬沖出去撿塊石頭將那口牙齒砸碎了,無奈肚子里的東西如泥石流般迫不及待地奔向光明世界,屁眼根本控制不了。一只螞蟻落在他的屁股上,他“啪”的一聲拍得稀爛。
當阿里猛虎下山般地從草叢中跳出來時,八公大吃一驚,一張臉一下變得如同一塊老樹皮般苦澀?!澳忝醋右馑伎?”阿里才不管他老不老呢,爹交給他的任務(wù),今天一定要把水看好,要是被別人搶了去,自家稻田沒有澆到的話,晚上屁股要開花,“我爹昨天晚上在堰頭守了一晚,水好不容易流到這里來,你倒好,一來就要撿現(xiàn)成的啊?”
“好崽,你看,這天干的,”呵呵呵,八公的笑聲像想要孵蛋的母雞的叫聲,“爺爺家的田干得可以放進拳頭了,就給爺爺放幾個小時,等下就給你放?!薄拔疫€是你爺爺呢!”阿里才不吃這一套,背起鋤頭就來掘泥巴。八公的臉成了豬肝色的,忙攔住阿里:“要得,你是我爺爺。你放一點,我放一點,兩邊的水各開一點?!薄安恍胁恍??!卑⒗锉荛_八公攔路的手臂,干脆用手捧了一捧好大的半干泥巴,“哐”一聲將八公家的水堵了,濺起好高的泥水?!鞍パ?,跟你講理你還不聽?”八公像找不到蛋卻又極想孵蛋的母雞一般有些焦躁了,也是“哐”一聲將泥巴又鋤開了,也濺起好高的泥水。阿里這下惱了,像一頭憤怒的小公牛往八公身上一頂,可恨八公這老家伙卻像長了根的木樁,一下推不動,只在衣服上留下一雙泥掌,八公順勢一晃,阿里跌在地上。屁股硌在一塊石頭上,生疼。阿里破口大罵:“八癩頭,我操你娘?!迸赖脚赃叺牡咎镒チ艘皇窒∧喟停瑴蕚錆姲斯簧?。
這時卻從那邊的山坡傳來兩聲殺豬般的嚎叫:“八公!八公!”兩人不約而同地止住了動作,脖子伸得老長。那聲音繼續(xù)嚎叫,帶點嘶?。骸鞍斯旎貋戆腔遥汜處Я藗€婆娘回來了!”聽出來了,正是尾巴那個鬼崽子的聲音,他正像一頭發(fā)情的野獸般飛速跑過來,帶過來一陣風,將整個垅的禾苗都吹得飄飄然。他身后還跟著一群小鬼,有的還剛學步,蹣跚著腳步猶如滾動,遠遠望去就像一個蟹將帶一群蝦兵殺過來,個個蝦兵口中念念有詞:“八公扒灰,八公扒灰!”未等尾巴殺到眼前,八公迅速將鋤頭扛到肩上,如一頭發(fā)情的老野獸般飛速跑回去了。阿里慌忙將手中的稀泥向八公的背影一甩,罵道:“八癩頭!”
尾巴過來時,阿里已用鋤頭重新將水引向自家稻田,又翹起屁股半蹲在渠邊洗手,說:“你喊什么喊,我正要搞死八癩頭,你哄他回去做什么?”尾巴嘴角上揚,輕蔑地一笑,說:“我才懶得哄他呢,他崽帶回來一個遠方婆,還操一口普通話?!闭f著,屋里那邊傳來噼噼啪啪好一陣鞭炮聲,一大片麻雀被嚇得嘰嘰喳喳飛到這邊來了,似乎還有火藥的香味傳到這里來。尾巴說:“走,看熱鬧去,現(xiàn)在不用守水了,你可放心了?!卑⒗镎f:“你的品位何時這么低了,八癩頭的媳婦有什么好看的!”尾巴笑著說:“你不知道那娘們穿了個緊身褲,把兩片屁股裹得像裹著炸彈,放個屁就能將褲子炸飛了?!?/p>
兩人趕過去的時候,外三層里三層的人已將八公家的門堵得水泄不通。后面有幾位又矮又胖的大媽急得很,擠又擠不進,踮起腳尖,或者干脆跳起來,把胸前兩個碩大的水袋搖得哐當響。有濃密的煙從屋里飄出來,似乎八公家起了火,這幫人趕著來救火。阿里發(fā)現(xiàn)八公家門口的一個螞蟻窩里的螞蟻一只又一只沒命地往外跑,不知是被這幫人吵的,還是被煙熏的。奇怪了,這些小氣的男人們平時吸煙要把一根煙掐成兩半,今天怎么會舍得如此豪吸?阿里跟尾巴擠過人群時就完全明白了。
八公的兒子九佗的懷里揣了一條金白沙,一輪又一輪地敬煙,每敬一根煙要點一下頭,像雞啄米,又呵呵笑兩聲,跟八公他娘的笑聲好相像,都像要孵蛋的母雞的叫聲。阿里的眼睛瞄啊瞄,怎么也沒看見尾巴所說的那個大屁股,正納悶間,九佗竟然也給他遞了一支煙,阿里躊躇著,尾巴卻飛快地接了,又從九佗手里搶了一支煙,拉著阿里就往外擠。擠出了人群,尾巴又拉著阿里往屋后的竹林走去,阿里有點煩了,甩掉了尾巴的手:“你他媽的搞什么?”尾巴嘻嘻笑著:“這么好的煙還沒嘗過呢。”阿里說:“我是來看屁股的,我還在守水呢?!蔽舶桶褵煼旁诒强咨下劻寺?,又迅速放到袋子里,說:“你還沒看清那架勢?那個娘們已經(jīng)被那爺兒倆藏到樓上去啦?!卑⒗锼α艘粋€白眼,不再說什么,隨尾巴到了竹林邊,問:“帶火沒?”“還用說!”正點火時,卻傳來兩聲猛烈的咳嗽。
兩人一驚,轉(zhuǎn)頭,卻是黃毛騎著一輛單車,停在那里,咧著嘴巴,說:“屁眼還沒長全,就學抽煙,屁股都打爛你!”兩人破口大罵:“畜生,人不當人要學鬼,嚇死老子了?!比硕夹ζ饋?。黃毛將車騎過來,將阿里手里的煙奪了,吸了一口,說:“味道不怎么樣啊?!庇终f:“走,到順灣水庫洗澡去,都尋你兩個鬼崽子好久了?!蔽舶蛯⑹衷邳S毛額上摸了一下,說:“你沒病吧,現(xiàn)在就去洗澡,水鬼在等你吧?!卑⒗飳煆狞S毛手里奪過來,將剩下的煙一口氣吸得干干凈凈,看了一下,好像還有一點沒有吸完,又吸了一口,舒了一口氣,說:“你們?nèi)グ?,我還要守水呢?!闭f完就邁開腳步,黃毛一把拖住他:“別呀,守個毛水,我把波波也叫來了,他也騎輛單車。兩輛車子,四兄弟一塊去多逍遙!”尾巴笑了起來,說:“誰他媽的跟你兄弟,上次借老子一塊錢都不肯?!秉S毛說:“你懂個毛!我告訴你,順灣水庫最近飛過來一群野鴨子,前幾天我跟波波用彈弓彈了一只,當場拾了柴火,架在水庫邊烤,浮在水面上吃?!蔽舶鸵宦牼陀X得四周飄了一片烤鴨香,嘴巴里漲了大水。
波波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待在旁邊了,坐在單車后座上吹著口哨。除了波波的口哨聲,一片寂靜。四個人都知道在等待著什么,阿里突然覺得肩上的擔子好重。尾巴說:“想個毛啊,走!你不是要看那娘們的屁股嗎,我想了個妙計,晚上保證你看到脫褲子的版本。”波波說:“我讓四毛給你守水去!”四毛是波波姐姐的女兒,他姐姐姐夫去廣東打工了,把女兒放在波波家?guī)?。阿里有些心動了,問:“成?”波波說:“都讀小學一年級了,守水算什么,舅舅的話還敢不聽?”一臉得意。尾巴說:“還不走抽你了,除了八癩頭沒人去搶你水了,他今天可忙死了?!卑⒗镉X得熱血從心底躥起來,他想起了語文課本里描寫的董存瑞舍身炸碉堡的場面,大喝一聲:“走!”
四個小崽子回來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像一個熟得潰爛的西紅柿,癟了,軟綿綿的,紅色的水汁不斷往外滲,將整個西方都染紅了。紅光反射在四個小崽子的臉上,映得他們?nèi)缤瑥膽?zhàn)場凱旋的英雄。波波一邊踩車還一邊唱著歌:“我是一個兵,來自老百姓……”坐在后座的阿里著急地將他歌聲打斷了:“快,往右邊拐!看我
家稻田的水滿了沒有?”波波剎了車,說:“你急個毛啊?!庇职褣煸谒能嚢焉系膬芍话瘟嗣囊傍喿訏伣o尾巴,吩咐道:“記得,一定要把肉剁碎了,腸子也不要丟,用南瓜葉子包緊了,放在你家柴灶里不要煨焦了啊?!秉S毛說:“就你l羅嗦,早說好了,人家尾巴可是老手!”阿里更急了:“他媽的,干脆我騎你車過去?!辈úㄕf:“那可不行,這車只聽我的?!币伙j,一下就飆出幾十米遠。阿里想起什么扭過頭叫:“尾巴,看我爹從我外婆家回來沒!”
波波把車子騎上通向田垅的山坡時,阿里迫不及待地側(cè)過身子向垅里張望,這時在黃昏中一群瘋狂的蚊子中的一只不幸撞進了阿里的眼睛,啊,好痛,阿里跳下座位,跌在地上。待波波將阿里眼中的蚊子吹出,阿里又使勁揉了揉,眨啊眨,還是感覺有異物,卻依然將眼皮撐開,發(fā)現(xiàn)天像長了好多痱子,灰蒙蒙的了,依稀有淡紅的光飄在空中,卻一下就溜走了。阿里覺得有些不妙,問:“怎么沒看見四毛?”波波說:“現(xiàn)在什么時候了,你要四毛在這里喂蚊子啊?”話聲剛落,卻聽見立于山坡邊那棟房子的二樓傳來小孩子的爭吵聲,有些小孩予在叫:“還要看,還要看!”有一個大一點的小孩子的聲音:“快走快走,天黑了,我媽要回來了?!辈úㄒ灿X得有些不妙了,很明顯,里面有四毛的聲音。波波大聲叫:“四毛,四毛!'四毛又蹦又跳地跑過來:“舅舅,奧特曼好好看啊?!薄澳闶裁磿r候來看的?”四毛感覺到聲音的嚴厲,有些不知所措了,吞吞吐吐:“我過來,他們就拿了碟子來看,就跟去了……”
“啪!”黃昏中的耳光聲特別響。四毛一下僵住了,繼而,“哇——”倒在地上,哭聲刺得剛黑下去的天就要天亮了。站在一旁的阿里箭一般地向田間射去。
水聲很明顯地朝著八公稻田的方向奔去,咕咚咕咚,好像在唱一首歡快的歌曲。阿里于朦朧中又看見八公露出那口焦黃的牙齒,得意地笑,笑著笑著,兩顆門牙長長了,成了獠牙,化作了一匹狼,仰天長嘯,嗷嗚——阿里跑到八公家的稻田邊,借著微弱的夜光一瞧,水已經(jīng)漫過田埂了。他感覺他的肺在無盡地擴充,就要爆了,渾身血液加快,向腦門沖,把他頭上的那塊天都染紅了。他又跑到自家的稻田邊一看,水剛剛把田潤濕,跟他離開的時候差不多。于是他頭頂上那塊紅色無盡地蔓延,幾乎都要將整個黑夜染紅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尾巴和黃毛帶來的用南瓜葉子包著的煨好的野鴨肉的香味在黑夜中散開,跟禾葉的清香混在一起,饞得幾只青蛙呱呱叫得更厲害時,阿里竟然沒有絲毫反應(yīng)。黃毛小聲叫喚:“阿里阿里!聲音雖然小,但在黑色的夜里清晰可聞,把那幾只饞嘴的青蛙嚇得不敢出聲,而阿里還是沒有絲毫反應(yīng)。沒法,兩人只好在黑夜中摸索,好不容易才摸索到阿里的位置;阿里縮在田埂邊的一塊深草地里,黑色的影子把他壓縮得貼在地上,成了一片。黃毛首先摸到了阿里的頭顱,提起,遂把阿里已被壓縮的身子拉直,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無悲涼地說:“兄弟,你的事情剛剛在路上碰到波波,他已經(jīng)跟我們說了,這事情也怪不得他,他已經(jīng)回家面壁思過去了。”這時阿里的眼睛似乎在黑夜中轉(zhuǎn)了一輪,鼻子也動了動,大約他終于聞到鴨肉的香味,沉默了一會兒,終于發(fā)出聲音:“我爹回來了沒?”黃毛抬頭看尾巴,尾巴卻走到那邊撒尿去了,于是替尾巴回答:“不幸中的萬幸,你爹可能在你外婆家過夜了?!卑⒗锉稽S毛扶著的頭顱偏了偏,突然立起,身子也跟著立起了,一把奪過了黃毛另外一只手中的鴨肉,撥開南瓜葉子就吃,完全不顧尾巴那邊飄過來的一股好濃的尿味,一邊說:“剛才身子都軟了,好餓?!秉S毛驚呆了。
尾巴在那邊撒了尿,卻還站在那里向四周張望,黃毛望著尾巴,說:“在搞什么啊?”又說:“阿里,反正你爹今晚不回來,今晚再守一晚就是了?!卑⒗镆幌掠帜枇?,說:“等下就輪到根叔家放水了,你以為水庫是我家的啊?!兵喨庖膊怀粤?,拋給黃毛,黃毛咬了一口,發(fā)現(xiàn)鴨肉上沾了好多別人的口水。正沉默間尾巴興高采烈地回來了,大聲說:“阿里阿里,你有救了,幸虧我聰明,剛剛我察看了一下地形?!卑⒗餂]吭聲,黃毛說:“你用嘴巴把水吸過來是吧?”尾巴不理睬,繼續(xù)說:“八公那邊的田要高得多,中間只隔了根叔的田,根叔和你家的田又只隔了一條渠,把八公家的田埂挖個洞,水流到根叔家的田來,再把水引到渠道里,漫到你家田里去?!卑⒗锏难劬σ幌卤稽c亮了。
三個小崽子猶如電影里所描述的游擊隊員,背著鋤頭和竹竿在夜色中穿梭,激情澎湃,又好像幾只野鼠趁著黑夜在偷東西,鬼鬼祟祟。但水還沒有漫到阿里的稻田去,就有手電筒的光從遠處掃過來,嚇得三個小崽子趴在地上。有聲音傳來,是根叔的聲音:“阿里,是不是你?放好了沒?我去上個茅房就來接頭了?!贝蛛姽庀r,三個小崽子爬起,雖然看不見,但都感覺到了掃興的氣息。黃毛不識時務(wù)地漏了一句:“沒有時間了啊?!卑⒗锖薜醚例X咯咯響;“不行,即使水不能流到我家田去,也不能讓八癩頭白撿了這么多水!”吩咐道:“走,把這邊的洞堵了,別讓根叔背了包袱,到時八公以為是根叔挖的。到那邊挖幾個洞,把水放到河里去!”
三個小崽子在靠河的田埂上挖了好幾個洞,洞挖得又小又深,這樣聽不到水流的聲音,不易被察覺。
挖完洞后的小崽子們沒有絲毫的喜悅,誰也沒有說話,黃毛好像受不了這份沉默,獨自回去了。阿里跟尾巴拖著鋤頭坐在山坡上望了好一會兒黑夜,夜還是那么黑。許久,阿里嘆了一口氣:“明天我爹回來,屁股開花是小事,真受不了八癩頭這口怨氣。真他娘的,媳婦回來了不忙著扒灰還有心思來偷水!”又是好久沒有說話,突然,尾巴像被火花點燃了腦袋,全身顫抖了一下,偏過頭:“對呀,我忘記一件事情了,白天我還承諾你一個事情呢?!卑⒗镆蚕肫饋砹耍骸澳闶钦f他娘的大屁股?!薄皩ρ?,哈哈,”尾巴高興起來,站起身,拍了拍屁股,“兄弟,走,既讓我實現(xiàn)承諾,又讓你出這口怨氣去!”
尾巴在阿里耳邊耳語了一會,阿里也笑了,然后問:“要是那個娘們沒來茅房怎么辦?”尾巴堅定地說:“我就不相信沒有一個人來,誰來射誰的屁股!”
尾巴先回家跟他爹娘打了招呼,說晚上睡在阿里家里。兩人拿了彈弓溜進八公的茅房時,八公正打開他家的后門,兩人一驚,以為八公就要來拉屎,慌得如兩只被人趕的小老鼠般拼命往茅房后面的稻草堆里鉆去,然而八公并沒有進來,只聽得“嘩啦”的水聲和搓手的聲音,大概是八公在舀水洗手。還聽得八公嘀咕的聲音:“怪了,我那田埂什么時候打了老鼠洞了,滿滿的一丘水就漏得差不多了。”八公剛剛一定又去田里查看了,剛回來手上沾了泥巴所以舀水洗手。兩人聽得心里吃吃地笑。九佗在屋里面叫老子:“爹,您老早點洗澡上樓休息去吧,碗筷我來收拾就是了?!边@個逆子,一定嫌他老子在這里妨礙他跟那個娘們親熱了,要八公早點消失。但不管怎么樣,茅房里暫時不會有人進來。
兩個小崽子又從稻草堆里鉆出來,蹲在角落里。茅房里沒有燈,有燈他們也不敢開,只能借著從門縫里漏進來的幾絲燈光,他倆仔細地打量著八公的茅房。他們進茅房從來都是捂著鼻子進捂著鼻子出,快速解決,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仔細地打量過一間茅房。臭氣也聞不到了,只能自欺欺人,可能是八公知道媳婦要來把坑里的糞便清理得差不多了。八公家的茅房堆了好多稻草啊,茅坑后面滿滿的一堆,茅房后半架空了幾根樹干,樹干上放了板子,也堆滿了稻草。搞不懂,現(xiàn)在都是燒煤了,八公還留著這么多稻草干什么,放牛欄也用不完,放豬欄也用不完,只有一個解釋,這些稻草似乎就是給他們預備著的。尾巴說:“我們就爬到上面去,作壁上觀?!卑⒗镎f:“會不會有蛇啊?”“蛇你個頭!”阿里又問:“等下要是從上面掉到茅坑里怎么辦?”尾巴說:“那你就發(fā)了啊。”
兩個小崽子鉆進上面的稻草堆里,臉向下躺著,臉正對著茅坑,又各自扯了一個稻草垛罩在頭上,只露出兩只眼睛的空隙。稻草雖不重,但也頂?shù)蒙弦淮埠癖蝗炝?,壓得兩人根本無法動彈。并且不一會兒兩人的頭上冒出了汗,雖然茅房里很陰涼,但稻草卻是最捂得住熱的東西。阿里把罩在頭上的那個草垛移開了一點,露出頭來,大口舒了兩口氣,立刻把茅坑上面的氣流攪動了,那些涼颼颼的帶點餿味的氣流立刻鉆進了阿里的嘴巴里,一路下滑,鉆進肚子里,阿里立刻覺得自己的肚子都餿了。并且被攪動的氣流也急不可耐地想進入尾巴的嘴巴里,尾巴扭過頭,實在憋不過,用鼻子吸了兩口。等那股氣流平息了,尾巴罵人了:“你有毛病是吧,你用得著這么大口吸氣嗎,你以為這里很香?我可是陪你在這里受罪?!卑⒗镎f:“好熱?!蔽舶驼f:“你以為我不熱?”阿里說:“算了,遭這份罪,屁股我不想看了,還是個拉屎的屁股?!痹捯魟偮洌虚_門的聲音傳來,阿里連忙把移開的草垛又罩在頭上。然而卻是虛驚一場。門又關(guān)了。
又過了好一會兒,依然沒有人進來?;蛟S那小兩口忙著耳鬢廝磨去了,已經(jīng)忘記還要睡覺了,自然也忘記了還要上廁所,或許壓根兒那個娘們睡覺前不要上廁所。害得兩個小崽子待在稻草堆里干等。在下面搞什么搞,要搞到床上搞啊。兩人在心里罵。好無聊,兩人屏住氣息聽外面的世界,有許許多多不知名的蟲子叫著不知所謂的聲音,茅房里的蟲子完全不知這地方還潛伏著兩個人,也跟著瞎叫,并且聲音還很大。尾巴開始把玩捏在手里的彈弓,在黑暗中瞄著于黑夜中飛舞的幾只蚊子。又問:“阿里,你說等下真的彈到了屁股,他們會不會懷疑這里有人啊?”阿里沒有理會他,阿里兩眼望著下面的茅坑出神。尾巴也向下面的茅坑望去,并沒有什么好看的,只覺得是一口幽黑的深潭,有些莫名其妙使人害怕的東西在里面。
茅房門被推開時兩人都沒有預料到,都陷于冥思中去了,沒作一點準備。“啪”,門好像是被踢了,緊接著是一陣急促的光射進來,兩人來不及把移開的稻草垛罩到頭上,趕緊把頭埋在稻草堆里。然而并沒有人進來,那急促的手電光又轉(zhuǎn)移到外面去了。有聲音:“沒事的,我就在外面守著?!眱扇瞬铧c笑了,是九佗操著普通話,聽起來雖然不錯,但總覺得別扭。趁這個空隙,兩人趕緊把稻草垛重新擺好,只露出兩個眼珠。人連著光進來了,是九佗,他把一個電筒放在地上,茅房里一下就朦朧起來。那女的跟著進來了,扯著九佗的衣服。阿里從上面往下看,看到女人屁股上果然有兩瓣好大的黑影。九佗抱了那女的一下,溫柔地說:“別怕,我就在外面呢,就只有一兩只蟲子而已?!本刨⒌倪@個動作和語言把藏身于稻草中的兩個小崽子驚呆了,他們只在電視和電影里看過;他們也從來沒見過九佗這樣的一面,好溫柔的,有一個詞語叫做“白馬王子”幾乎可以用在他身上了,操。然而這驚訝不知道為什么馬上就轉(zhuǎn)化成了憤怒,好像九佗抱的是他們的姐姐。兩人心里都在嘀咕:別怕,別怕,去死吧,看我不把這娘們嚇個半死。
九佗出去的時候女的就脫褲子了,阿里還沒反應(yīng)過來,那女的就蹲下了。一直在等這一刻,竟然沒有看清。阿里不得不閉上眼睛,重新溫習剛剛這一刻,在他腦中不斷地重復剛剛這一刻:九佗轉(zhuǎn)身,走出去,順手帶上門,女的松了一下皮帶,把褲子往下一拉,脫了,蹲下。不斷地重復,就是沒有出現(xiàn)那個屁股啊,或許有那么個白色的東西晃了一下,兩瓣挺大的,但,具體是什么樣子呢,其實連到底是兩瓣還是一瓣都沒看清,就是蹲下。并且容不得阿里多想,馬上有一種“嘩嘩”的聲音把他驚醒了,一股臭氣正往他們的鼻孔沖,還帶一點熱氣。看來這娘們今天腸胃不是很好。這樣一個氣味立刻把阿里腦中那個白色的東西沖到十萬八千里外去了,又是“嘩啦嘩啦”,又一股熱氣沖上來,兩個小崽子忙屏住呼吸。
底下的娘們來了兩次“嘩啦嘩啦”,舒了一口氣。偏了偏腦袋,往四周打量了一下。接下來,又是“嘩啦嘩啦”。阿里實在忍不住了,把尾巴手里的彈弓一把搶了過來,然而太快了,手劃到了稻草,劃出了“咝咝”聲。底下的娘們立馬尖叫了一聲。兩個小崽子雖然在黑暗中,可是還是感覺到對方的臉色都變白了。九佗在外面叫:“怎么了,怎么了?”并且還推開門,探進來一顆腦袋。女的說:“快出去啦,沒,沒什么啦,一只老鼠?!眱蓚€小崽子在心里噓了一口氣。但他們馬上就發(fā)現(xiàn),那個娘們所說的一只老鼠剛剛從下面爬上來了,就待在離他們腦袋不遠處。那只老鼠好像發(fā)現(xiàn)了他們,停在那里,一動不動,眼睛盯著他們,嘴角的胡須一抖一抖。兩個小崽子這下更加嚇得厲害,天,不會咬人吧?要是在平時,看到老鼠這么大膽地觀賞著他們,皮都剝了它,可是現(xiàn)在,只能白白地被它觀賞了,只求它不要再過來就是了。都怪這娘們,剛剛哪里有什么老鼠,“嘩啦嘩啦”再加上熏死人的氣味把老鼠都從窩里逼出來了。尾巴向老鼠瞪了瞪眼睛,老鼠不知道沒看到還是不理他,胡須還是抖啊抖,沒有打算走的意思,而且還有往前走的勢頭。尾巴向阿里使了使眼色,看了看他手里的彈弓,阿里點了點頭。
可阿里瞄了幾次,還是瞄不到那娘們的屁股。那娘們都已經(jīng)把手紙放在手里撫了撫,看來是快拉完了。有點急了。射不到屁股射腰算了,反正都一樣。小心地拉開了皮筋。正準備發(fā)射時意外出現(xiàn)了。那只老鼠不知道發(fā)了什么瘋——又不是射它,它發(fā)什么瘋?那只老鼠猛地從上面跳了下去,“啪”的一聲掉到了茅坑里。又似乎迅速從茅坑里爬了上來,一陣猛跑,沙沙沙。那女的照例又是一聲尖叫,只是聲音更大,沒等九佗進來,扯起褲子就沖出去了。在樓上已經(jīng)睡了的八公也被驚醒了,在樓上發(fā)出沙啞的聲音:“九伢子,怎么啦?”九佗好像在拍打著那女的肩膀,答道:“沒事,您老睡你的!碰到一只耗子。”阿里似乎還沒反應(yīng)過來,即將發(fā)射的彈弓還是那樣拉著,尾巴拍了他一下,子彈射在了墻壁上。
兩個小崽子從茅房出來的時候,夜已經(jīng)很深了,月亮已從云朵里擠了出來,黑夜里有了一些亮光。不知道為什么,兩個人覺得有些惆悵,一時無話。并無睡意,兩個人又在黑夜里坐了一會兒,突然尾巴問:“那個娘們是不是沒擦屁股就沖出去了啊?”哈哈哈。兩個人一下就笑起來了,一笑睡意立刻就涌來了。
這一晚他們睡得還不錯,但第二天一大早就被一陣鞭炮聲驚醒了。
阿里爬起來,撩開窗簾望了望,看不到什么。鞭炮聲過后有人聲:“怎么媳婦昨天才來,今天一大早就走了啊。”“呵呵,是啊,廠子里有事情。”是八公的聲音。
八公送走兒子兒媳后,又去田間轉(zhuǎn)了轉(zhuǎn),看到昨天放滿水的那塊田里的水已經(jīng)漏干了,就沿著田埂認真查看起來。他回來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老高了,并且發(fā)現(xiàn)他家門上貼了一張紙,紙上寫了幾行字,他拿在手里認真地瞧著終于認出了一個“天”字。他往四周望了望,看到四毛背著書包去上學,就招了招手:“來,好崽,幫爺爺來讀幾個字,來?!彼拿锲鹱彀停骸拔乙t到啦?!卑斯Σ[瞇地說:“爺爺屋里有好多餅干噢,爺爺拿給你帶到學校去吃。”四毛一下就蹦過來了,搶了八公手里那張紙,雙手捧著,一副神氣的樣子,拖著腔調(diào)一字一頓地念:
“今天的天氣多么好,
昨天的事情忘不了,
看見你媳婦光屁股跑,
白白的屁股黑黑的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