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 嵐
摘要簡·奧斯丁以堅定的女性立場和高度的女性智慧,運用修辭性敘事技巧,建構(gòu)了女性主體地位,爭得了公共話語權(quán);全面、系統(tǒng)、深刻地揭露和批判了父權(quán)制社會歧視婦女的一系列制度,主張建構(gòu)一個互為主體,相互尊重獨立人格,自由平等,以和諧為價值取向的新型性別政治關(guān)系。將自我教育和相互教育作為實現(xiàn)男女平等的一個重要途徑,她認為女性真正的獨立離不開男性對女性主體身份的認同和支持。
關(guān)鍵詞簡·奧斯?。恍揶o性的敘事;性別政治;女性主體地位;和諧價值取向
一、引言
簡·奧斯丁以《理智與情感》《傲慢與偏見》《曼斯菲爾德花園》《愛瑪》《諾桑覺寺》《勸導》六部小說奠定了她在英國文學史上的經(jīng)典地位?!八铣?8世紀英國小說中的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下啟維多利亞時代社會現(xiàn)實主義小說高潮。”在父權(quán)制度下,以其獨特的女性視角“反映了19世紀初,英國社會女性意識的覺醒”。喬治·亨利‘劉易斯指出:“正因為她那樣堅定地……忠實于她自己的女性觀點,她的作品才經(jīng)得起時間的考驗?!?/p>
本文主要研究奧斯丁的性別政治觀。我們將性別政治界定為在特定的社會語境下,社會女性和社會男性,而不是自然性別之間的權(quán)力關(guān)系。以當代西方女性主義敘事學理論為指導,以奧斯丁小說的文本為研究對象,運用巴赫金人文社科研究方法,將文本的研究置于18世紀末19世紀初英國的社會歷史文化語境中,研究奧斯丁如何運用修辭性的敘述技巧,表達她的性別政治立場、觀點和目標,研究其性別政治觀的基本特點及其局限性。
二、敘述模式與女性主體地位和公共話語權(quán)
簡·奧斯丁以小說介入公共社會話語領(lǐng)域,通過作者型敘述聲音模式建構(gòu)女性主體地位,打破男性霸權(quán),獲得公共生活空間,為婦女爭取了平等的公共話語權(quán)力。
費倫認為“聲音是一種社會現(xiàn)象,也是一種個體現(xiàn)象”,“即哪里有話語,哪里就有聲音”。蘭瑟指出“在西方過去的兩個多世紀的文學傳統(tǒng)中,話語權(quán)大都當然地屬于主導意識形態(tài)中受過教育的自種男性”。雖然“小說的興起”“印刷文化”的出現(xiàn),大批有文化的婦女加入寫小說的隊伍,使婦女有機會獲得作者權(quán)威,打破男性文學霸權(quán),“但總體來說,這些女作家的寫作動機是屬于宣泄、寄托類型的,作品缺乏感性的悟解和理性的分析,無法表現(xiàn)出那一時期女性的主體意識,只能附庸在以男性為主體的文學上”?,斃锪?巴特勒指出,“18世紀90年代前五年里公眾趣味從自由開放轉(zhuǎn)向反動”。1795至1817年“害怕革命的驚恐情緒橫行”?!皻W洲的知識女性在智能上被視為劣等,政治上被當作危險分子,道德上被看成軟弱。”奧斯丁堅決反對這種對婦女的歧視,借《勸導》中女主人公安妮之口喊出了反對男性話語霸權(quán)的心聲:“筆桿子握在他們手里。我不承認書本可以證明任何事情?!?/p>
事實上,奧斯丁承受著權(quán)力和威脅的雙重壓力,一是男性話語霸權(quán),二是出版作品對其名譽的威脅。因為“對于任何一位婦女來說,作者身份的名譽本身可能變成聲名狼藉。”她秉承了像瑪利亞·埃奇沃思這樣的“女性主義者”思想,從女性視角觀察英國鄉(xiāng)村士紳階級社會的生活,從凡人瑣事中表現(xiàn)社會的價值觀念,塑造了一批有個性、獨立思考和具有平等思想的新女性,反映了19世紀初,英國社會女性意識的覺醒。她以小說的成功出版建構(gòu)了女性話語權(quán)威,為女性爭得了公共話語空間。
簡·奧斯丁為了實現(xiàn)她性別政治的修辭目的,選擇了作者型聲音敘述模式,即傳統(tǒng)的第三人稱敘述模式。蘭瑟在《虛構(gòu)的權(quán)威——女性作家和敘述聲音》一書中,論證了奧斯丁在既不脫離她所處的時代和環(huán)境中的敘事常規(guī)與社會習俗,又與這種常規(guī)和習俗格格不入的情況下,如何采取作者型敘述聲音模式和“間接法”策略,構(gòu)建了自己的女性作者聲音。因為作者型敘述聲音與個人型敘述聲音(第一人稱敘述)相比,“擁有發(fā)揮知識和判斷的寬廣余地”,還具有“無性別的中性掩飾手段”或“所謂超然”性。另外,“‘作者型這一修飾語意指‘敘述者與作者的相似”。蘭瑟指出奧斯丁在1798年創(chuàng)作、1803年第一部交給出版商的小說《諾桑覺寺》,因采取了外在作者權(quán)威形式,而遭拒絕出版,但卻為她以后的創(chuàng)作定下了女性的基調(diào),她接受教訓,改外在作者權(quán)威形式為隱蔽作者權(quán)威形式,用“間接法”創(chuàng)作了《理智與情感》《傲慢與偏見》《曼斯菲爾德花園》和《愛瑪》,從而成功出版。四部小說的成功出版,使她終于成為一名經(jīng)濟上獨立、社會上擁有主體地位、具有自身價值的職業(yè)女性。奧斯丁成名后,于1815年開始到1816年創(chuàng)作了最后一部小說《勸導》。從這部著作的直率風格和外在作者權(quán)威形式看,又返祖于《諾桑覺寺》的敘述風格,這可能更符合奧斯丁的性格,還可以防止被人誤解為男性聲音。這兩部小說在她離世后于1818年同年出版。
縱觀奧斯丁的六部小說,我們認為她雖然堅決反對男性霸權(quán),但不稱霸,既尊重女性主義小說家,也尊重像蒲伯那樣的“反對專制,崇尚民主自由”,公平對待女性的男性作家,豐張建構(gòu)男女作家互為平等的主體,創(chuàng)造優(yōu)秀小說,“全靠天才、機智和品味說話”。
三、描述的現(xiàn)實主義、評價的現(xiàn)實主義與社會、性別、權(quán)力的關(guān)系
伊恩·P·瓦特認為“簡·奧斯丁的小說,為理查遜和菲爾丁只提供了部分答案的兩個普遍敘述問題找到了最成功的解決辦法。她將分別從內(nèi)部和外部對人物進行刻畫的描述的現(xiàn)實主義和評價的現(xiàn)實主義的種種優(yōu)點結(jié)合起來,融會于一個和諧的整體之中。”奧斯丁以女性作家的敏銳視角,聚焦于英國南部“三四戶人家的鄉(xiāng)村”,關(guān)注父權(quán)制士紳階級社會不平等的權(quán)力關(guān)系,看到“父權(quán)制使婦女屈從于男性,或者把女性看作一個低劣的男性,父權(quán)制權(quán)力在公眾和私人生活中直接或間接地施展約束女人的作用?!眾W斯丁以“社會畫面的準確性”和“可靠議論的運用”,揭露和批判了當時英國鄉(xiāng)村士紳階級社會歧視婦女的家庭、社會、經(jīng)濟和文化制度。
奧斯丁對二元對立文化傳統(tǒng)提出了質(zhì)疑,對父權(quán)制家長的專制獨裁提出了挑戰(zhàn)。在《勸導》中,奧斯丁通過女性形象和沃爾特爵士的對比,顛覆了男性理智,女性感性,男性聰明,女性愚蠢,男性有能力,女性低能的二元對立的等級秩序。凱林奇大廈的主人沃爾特爵士“愚昧無知、揮霍無度”。她妻子在人品上比他優(yōu)越得多,在她的管理下,凱林奇大廈“有條有理,需求有度”“收支相等”,沃爾特也變得越來越體面。但她一去世,“一切理智便毀于一旦”,大廈便陷入可怕的債務(wù)之中。安妮為維護父親的“體面”和“尊嚴”,提出嚴格的節(jié)儉改革措施,遭到他的極力反對,最后,“既缺乏準則,又缺乏理智”的沃爾特爵士“無法保持上帝賜予他的地位”不得不搬出象征著他地位和權(quán)勢的凱林奇大廈。安妮的悲慘遭遇就是對父權(quán)制家長專制獨裁的無情批判。七年前,安妮在“愛慕虛榮”“自負而愚蠢”的父親的極力反對和“偏愛名門貴族,尊崇高官厚位”的教母的“勸導”下,解除了
與海軍中校溫特沃思的婚約。沃爾特爵士覺得,“這是一起極不體面的姻緣”:對方“是個無名之輩”,“因為水兵比其他人老得快”,不符合他所謂的“美貌僅次于爵位”的審美標準。拉塞爾夫人則認為他“無親無故,沒有財產(chǎn)”,“沒有希望發(fā)財致富”。七年來,“癡情和懊惱”使安妮由一位“十分漂亮的小姐”,變得“香消色退,瘦弱不堪”。在《諾桑覺寺》中,奧斯丁通過亨利·蒂爾尼對他父親的“忤逆”,反對父權(quán)專制。牧師的女兒凱瑟琳·莫蘭在巴思愛上了亨利。亨利的父親蒂爾尼將軍,誤聽別人謊報莫蘭家有大量財產(chǎn),命令兒子接近她,還請她到諾桑覺寺自己家里做客,將其視為未來的兒媳。后來聽信了讒言,以為莫蘭家一貧如洗,氣急敗壞地將她攆出家門,并責令兒子不要再想莫蘭。亨利公然大膽地表示了自己的憤慨,蒂爾尼將軍“從沒想到有人敢把違抗的意愿說出口?!焙嗬鲇诘懒x,毅然宣布要向凱瑟琳求婚。“將軍氣得大發(fā)雷霆,兩人在駭人聽聞的爭執(zhí)中分了手?!焙嗬瓦@樣站在社會女性的立場上,顛覆了父家長的權(quán)威。
奧斯丁深刻地批判了歧視婦女的財產(chǎn)繼承制度。在《傲慢與偏見》中,當貝內(nèi)特太太聽丈夫說他死了以后,朗伯恩要由遠房侄子柯林斯繼承,她們母女可能隨時被攆出家門,便破口大罵柯林斯是個“可惡的家伙”,財產(chǎn)的限定繼承“是天下最冷酷的事”。伊麗莎白拒絕了柯林斯的求婚,特別是柯林斯跟鄰居家的夏洛特訂婚后,她通過嫁女兒好有個安身立命之處的希望徹底破滅,一見到伊麗莎白就罵,一直罵了一個星期。在《理智與情感》中,按世襲制亨利·達什伍德必須將諾蘭莊園傳給兒子約翰·達什伍德和四歲的孫子,而他死后留給遺孀和女兒們的財產(chǎn)微乎其微。臨終時,他囑托兒子要好生照應(yīng)繼母和同父異母的妹妹們。約翰當場承諾,還決定再給每個妹妹一千鎊的補貼,但經(jīng)過比他更自私的妻子“以理相勸”,背棄了父親的囑托,自食其言,將她們擠出了莊園。奧斯丁還使用地名、人名隱喻了財產(chǎn)世襲制的殘酷性?!癗orland”(諾蘭)在英語中是沒有土地之意,暗含了達什伍德太太母女失去土地的命運;“Dashwood”(達什伍德)意為從樹上匆匆而下的落葉,隱喻達什伍德家的女眷被視為討厭的人,被匆匆席卷走。
奧斯丁還深刻地批判了“女性家庭角色”。蘭瑟指出:“啟蒙運動從來就沒有解構(gòu)男性中心主義。相反,對性別關(guān)系的嚴格劃分以及對女性家庭角色的固化從來就沒有停止過?!薄芭约彝ソ巧笔峭ㄟ^“意識形態(tài)上的義理灌輸”和“女性的臣服”來實現(xiàn)的?!独碇桥c情感》中的夏洛特就是典型的一例。她憑著自己的美貌嫁給了向上爬的帕爾默先生,丈夫?qū)λ焕聿徊牵齾s毫不在意。作者議論說,“誰也不可能像帕爾默夫人那樣絕對和和氣氣,始終歡歡樂樂。她丈夫故意冷落她,傲視她,嫌棄她,都不曾給她帶來任何痛苦,他申斥她、辱罵她的時候,她反而感到其樂無窮?!睆亩衣读伺翣柲壬哪行灾行闹髁x意識,夏洛特就是這種角色的犧牲品。奧斯丁還進一步揭示了形成“女性家庭角色”的職業(yè)原因。她“清楚地知道,她永遠不會擁有她兄弟們那樣的自由。他們的職業(yè)為他們提供了收入來源,即使亨利作為銀行家失去錢財,馬上也會有另一扇職業(yè)大門為他敞開?!辈阉倪@種觀點滲透到人物的意識之中,如安妮就認為,“我們關(guān)在家里,生活平平淡淡”,不像男人們那樣“總有一項職業(yè),總有這樣那樣的事務(wù)”因為“他們受過比我們高得多的教育”。
四、距離控制與性別政治的和諧價值取向
在奧斯丁所處的時代,“標志各等級之間的傳統(tǒng)的關(guān)系格局正在改變,人際關(guān)系密切的舊式村莊正在瓦解”,重新鞏固動搖了的社會秩序成為社會需要。奧斯丁順應(yīng)時代要求,通過距離控制,以故事的喜劇結(jié)局,體現(xiàn)了她以和諧為價值取向的性別政治主張。
距離是一種重要的修辭手段。作者通過距離控制來實現(xiàn)其修辭目的。在《勸導》前三章,可靠的敘述者建立起以沃爾特爵士和安妮為代表的價值上的距離,“前者的價值取決于自私、頑固、傲慢,后者則是個‘內(nèi)心優(yōu)美、性格溫柔成為至上價值的世界?!逼吣昵?,安妮之所以同溫特沃思解除了婚約是因為“她相信自己這樣謹慎從事,自我克制,主要是為了他好,這是她忍痛與他分離(也是最終分離)的主要安慰。”里布爾(Ribble)指出:“謹慎是一種理性的能力,然而它植根于善良的秉性以及高尚的道德。”安妮的抉擇雖出于無奈但卻十分高尚。七年來,安妮忍受著與心上人分離的痛苦,對溫特沃思仍然一往情深,曾拒絕了比他條件優(yōu)越的查爾斯的求婚。而溫特沃思不了解,也不想了解她,“固執(zhí)己見,無法說服,總覺得自己受到虐待,被人強行拋棄。”七年后,兩人重逢,溫特沃思出于“嗔怒與傲慢”,故意冷淡她,并試圖去追求別人,他“滿腹怨恨”,以至達到不公正的地步。在萊姆路易莎意外受傷事件中,他雖然認清了安妮的卓越不凡,“開始懊悔自己的傲慢、愚蠢和滿腹怨恨”,但又覺得自己在道義上屬于路易莎;與此同時,安妮想象路易莎痊愈后將享受與溫特沃思“充滿熱烈和美滿的愛情”,準備著承受孤寂,絕不當“第三者”,倆人都是出于對他人承擔義務(wù)和責任,從而拉近了彼此的情感、認知和道德距離。路易莎和本威克的訂婚使溫特沃思從路易莎的約束下解脫出來。在白哈特旅館安妮對男人的公正評價,使他認識到安妮“太賢惠,太高尚了”,兩人重歸于好。作者評價道:“誰會懷疑事件的結(jié)局呢?……像溫特沃思上校和安妮·埃利奧特這樣的人,既有成熟的思想,又懂得自己的權(quán)力,還有一筆豐裕的財產(chǎn),豈能不沖破種種阻力?”最后,沃爾特爵士采取了“和解的態(tài)度”,拉塞爾夫人也承認自己完全看錯了人,“準備樹立新的觀念,新的希望?!?/p>
在《傲慢與偏見》中,奧斯丁將男女主人公置于士紳社會各階層之間的矛盾和父權(quán)制性別歧視的語境。在朗伯恩,青年貴族達西舉止傲慢,對伊麗莎白的怠慢,引起了人們的反感。伊麗莎白聽信了騙子威克姆對達西的誹謗,誤解了達西的人品。誤認為達西拆散了她姐姐簡和賓利的姻緣,加深了對他的仇視。在牧師住宅,伊麗莎白怒斥達西的傲慢,斷然拒絕了他的求婚。這一事件成為整個故事的轉(zhuǎn)折點,達西的解釋信幫助伊麗莎白認識了自己的盲目和偏見,認清了威克姆的卑劣品質(zhì)和達西的真正人品,達西也從伊麗莎白的批評中認識到了自己的傲慢。在與伊麗莎白舅父母商人加德納夫婦的交往中,親眼看到她“低賤的親戚”中也有“聰明高雅,舉止得體”的。隨著莉迪亞私奔事件的圓滿解決,簡和賓利重歸于好,倆人最終掙脫開傲慢和偏見的羈絆,大團圓的故事結(jié)局為我們展現(xiàn)了一幅以彭伯利為核心的士紳社會各階層融洽相處的畫面,表達了作者以兩性和諧促進社會和諧的理想。
五、結(jié)語
簡·奧斯丁以堅定的女性立場和高度的女性智慧,運用高超的修辭性敘事技巧,解構(gòu)了西方文化傳統(tǒng)中的二元對立,在當時的社會歷史文化語境下,為婦女爭得了公共話語權(quán);全面、系統(tǒng)、深刻地揭露和批判了父權(quán)制社會歧視婦女的一系列制度,反對男性中心主義,反抗父家長專制獨裁,主張建構(gòu)一個互為主體,相互尊重獨立人格,自由平等的新型社會性別政治。其特點是以平等為追求,以和諧為價值取向,把爭取男女平等作為社會穩(wěn)定的一項重要內(nèi)容,將自我教育和相互教育作為實現(xiàn)男女平等的一個重要途徑,她認為女性的真正的獨立離不開男性對女性主體身份的認同和支持,她主張爭取與男子享有平等的話語權(quán)、受教育權(quán)、經(jīng)濟權(quán)和擇業(yè)權(quán),這一性別政治主張具有超越時代的意義。但她的性別政治觀也有其階級和歷史的局限性,她所主張的平等僅局限在士紳階層,平民的權(quán)力還未納入其視野;她雖然反對“女性家庭角色”的固化,但除了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外,還未提出婦女參政和其他職業(yè)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