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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惟一的煙火

    2008-12-31 00:00:00阮家國
    湖南文學 2008年10期

    老林經(jīng)常跟黑子在山上走來走去。他走前頭,黑子緊跟著他。他走一步,黑子走一步。他走兩步,黑子走兩步。他站一下,黑子也站一下。他朝東邊看,黑子朝東邊看。他朝西邊看,黑子朝西邊看。他看一棵樹,黑子也看一棵樹。他們好像啥子都在看,又好像啥子都沒看見。

    老林住在山上一個名叫沁水凼的地方,下山要走個把鐘頭。莫看沁水凼是在山上,遠雖遠一點,可卻是個肉頭肉腦的好地方。好地方養(yǎng)人,煙火旺盛。老林記得,他小時候,沁水凼有很多住戶,直到他的兒子小林子這一茬娃子長大成人,這里一直都很熱鬧。后來,不曉得從哪兒刮來一股風,人人都想從這里挪窩走人,把家朝外搬,有搬到大江邊上的,像江蘇、漢陽,有搬到小江邊上的,像襄樊、棗陽,也有搬到縣城和山外平壩的,好像沁水凼住不得人了,根本就不是人住的地方。再后來,這里就掉下老林一家子了。山里退耕還林后,沁水凼的土地大多都栽上了樹,國家每年給老林一些退地補貼,但老林還是種點地,種些藥材賣,貼補家用,自扒自吃。老鄰居都搬走后,兒子小林子一心想叫他搬到城里去住,每回回來都抱怨說,這哪兒是人走的路,簡直比登天還難。小林子是兒子的小名字,兒子大名字叫林家棟,但老林叫兒子的小名字叫順口了,改不了口。他說小林子,不是人走的,是野獸走的?人長腿不就是為了走路?你怕走路,就莫回來。去年,小林子回來跟他說,想給他在城邊上買棟土墻房子??伤€是說,莫買,買了我也不住。原來鄉(xiāng)上搞電網(wǎng)改造,村上嫌沁水凼住戶越搬越少,不想給沁水凼架電線,還是小林子請縣供電公司的人吃飯,村上才把電線牽了上來??珊髞泶迳涎b電話,小林子就不叫裝。老林心里明白,小林子不叫裝電話,心里頭是想跟他拗勁兒,就是想叫他搬到城里去住。

    老林在沁水凼住了都快一輩子了,住慣了,舍不得這塊地方。

    高一丈不一樣,山下下雨,山上下雪。冬月間,沁水凼都下了好幾場雪。

    老林一個人在家,卻不寂寞,他經(jīng)常跟這個說話,跟那個說話,看見啥子,就跟啥子說話。他正坐在火爐邊上烤火,用一桿三尺多長的煙袋吃旱煙,朝屋外扭一下頭,看見一只灰不溜秋的麻雀從門前飛過去。他把煙袋嘴從嘴上拿下來,對麻雀說,你也不進屋來烤烤火,看我這屋里火多大,多旺。

    火爐里柴火邊上的炭火灰里,煨著一些紅薯和洋芋。火爐靠著一方墻,墻邊樹著一塊大石板,石板上邊的墻壁已被柴火熏燒成了古銅色。古銅色上邊的墻上,掛著一塊塊正被柴火煙氣熏著的臘肉。山里地道的熏臘肉,就是這樣熏出來的。山上一直燒柴火,烤柴火,一年四季,日日夜夜,柴火根本就沒熄過?,F(xiàn)在,他烤的是疙瘩蔸火,火爐里正在燃燒的是一個大花臉樹(麻櫟樹)疙瘩。這里的人給麻櫟樹取了一個很形象的好名字,把麻櫟樹叫花臉樹,大概是因為麻櫟樹的樹皮有深深的紋路,像雕刻出來的花紋?;槝洳窨先?,好燒,熬火。他記得,這個花臉樹疙瘩,自己挖了大半天才挖起來,可到底是哪年哪月哪日挖的,卻記不清了。他跟它說,說說看,你到底是啥時候挪的窩,到我門上來的?要說燒柴,山上最不缺的是柴,燒的還都是干柴柈子,總是陳壓新,新壓陳。他這兩年燒柴,連陳柴都沒燒完。老鄰居都走了,老家老業(yè)卻帶不走,房子沒人住,都空著,屋里屋外還都堆著一堆堆的干柴柈子,他再燒好幾年都燒不完。花臉樹疙瘩篼燒的火明晃晃的,烤得他渾身發(fā)燙,他摸摸也在邊上烤火的黑子,問它,你身上燙不燙?

    黑子一身黑,皮毛像墨一樣黑,是條很聽話的狗。其實,在他眼里,黑子不是畜生,是一個人,是他離不了的一個伴兒。

    烤火烤得久了,身上太熱,他得出門走走。他前腳出門,黑子后腳就攆來了。

    黑子曉得他要朝哪兒走,走到他前頭去了。黑子朝屋左頭走,繞過屋山頭,在屋后邊不遠一間小屋前蹲下來,蹲在一個疙瘩蔸邊上。這間小屋只有三方墻,后邊墻上開了一個四四方方的窗洞,前邊卻沒有墻。正對著小屋的那個疙瘩蔸很大很重,大概有兩三百斤,面口比水桶還粗,被鋸得平展展的,底下有三條粗根各奔各的,簡直就是一把三條腿的椅子。他記得,自己費了好大的勁,才把這把椅子搬來。現(xiàn)在,他坐上去,從褲腰上摸出小煙袋來。在屋里,他用大煙袋吃煙,小煙袋出門才用。小煙袋有拃把多長,有一個系在煙袋桿上的煙荷包,煙荷包是用牛皮子做的,開口的地方也能收口。他從煙荷包里摸出旱煙葉子,用煙葉卷煙葉,卷成寸把長指頭粗一截煙,按進煙袋鍋,點火咂燃。頭一口煙,在嘴里頭很磨蹭了一下子,才從鼻孔里出來。他說,脆鈴,你冷不冷,要是冷不過,你就進屋烤火,屋里燒的是大花臉樹疙瘩蔸,火大得很。他咂口煙,又說,火爐里還煨著紅薯洋芋,都燒得熟透了,餓了你就吃,要是不餓,你就吃袋煙。他把吃了沒幾口的煙從煙袋鍋里拿下來,擱到劉脆鈴面前。

    劉脆鈴是他的老伴,都走好幾年了。她喜歡吃柴火熏臘肉,喜歡吃柴火燒紅薯燒洋芋,也喜歡吃一口旱煙。她走后,他怕她淋雨,才專門給她蓋了一間小屋子。

    黑子曉得他要朝哪兒走,見他起身,又走到他前頭去了??瓷先?,黑子在帶著他走,他在跟著黑子走。他說,狗日的黑子,回來,我還要你帶路?黑子搖搖尾巴,朝路邊靠,讓他走前頭。

    他要串串門子,先朝屋左頭走,去隔他家最遠的一戶人家,周大樹家。周大樹家隔他家最遠,其實也不遠,只是半里路的樣子。周大樹也搬得最遠,在江蘇長江邊上哪個地方。

    周大樹家房子很寬,有五大間正屋,還有一間偏房。可就是因為是在山上,路遠,這好的房子也沒人要,一直空著,都空了八九年了。現(xiàn)在的人怕走路,走路要么坐車,要么騎摩托,平展展的路都不走,更莫說爬山走山路。像地不種會荒一樣,房子沒人住,就會糟蹋。在老周家門口,他把一串鑰匙拿出來,只看一眼,他就找準了開老周家房門的鑰匙,但他拿鑰匙的手顫了顫,又縮了回來。他聽見屋里有動靜,好像有人。這把鎖,不是他買的,是老周家的鎖,但不是老周叫他鎖門的。老周家既然要搬走,這屋也不打算要了,是他見老周屋里門大開著,風朝里刮,雨朝里淋,他心疼,才給老周家鎖了門。要是在老周家找不到鎖,他還會去買一把鎖,給老周家鎖門。老周搬走不久,那天,他在老周屋里看見了一把還連著鑰匙的鎖,就給老周家把門鎖上了。

    他把門打開,屋里撲撲騰騰一陣亂響,老鼠分兩路朝兩邊屋里跑。他說,還是你們這些東西,我還當是老周回來了呢。屋里,老周搬走后亂七八糟的東西,他早都收撿順了,看一看,還像個家的樣子,只是沒住人。他從堂屋先朝左邊走,看左邊的兩間正屋,再返回來,看右邊的幾間屋。偏房是灶屋,有個耳門,門里頭有插閂,他把門閂抽開,打開門,靠在門框上,朝外面看看,再把耳門插上,回到堂屋里,出門,在門檻上坐下來,從褲腰上摸出小煙袋,卷一截煙,按進煙袋鍋,點火咂燃。他說,老周,你看,屋里不住人咋行?你不住,倒叫老鼠撿了個大便宜。他又對黑子說,今晚上你就在這兒住,睡床鋪,屋里有好幾張床呢。黑子就臥在門口,見他起身,連忙起身,等他把門鎖了,才跟著他走。他說,你莫跟著我不走,叫你住這兒,你咋不聽呢?

    他走前頭,黑子緊跟著他。他走一步,黑子走一步。他走兩步,黑子走兩步。他站一下,黑子也站一下。他朝東邊看,黑子朝東邊看。他朝西邊看,黑子朝西邊看。他看一棵樹,黑子也看一棵樹。他們好像啥子都在看,又好像啥子都沒看見。

    前頭是劉遠林家的房子,再過去是王正松,劉遠林搬到了漢口,王正松搬到了棗陽,跟周大樹一樣,他們搬走后都沒回來過。到底是走得遠,不像搬到縣城的張青竹、李茂昌,隔一隔,春上還能回來一回,給祖墳掛掛青,燒燒紙。今年清明,張青竹回來過,李茂昌就沒回來。

    清明,家家戶戶都得祭祖掃墓。又是一年,墳頭前和墳上又長滿了枝枝條條和各種亂草,得給墳場收拾利索。這天,老林起得很早,背上昨天收拾好的背簍,帶上已磨得鋒快的砍柴刀,上山,先找到周大樹的祖墳,砍掉蓬在墳上的荊條、亂刺和茅草。把墳場收拾利索后,他摸出小煙袋,卷煙吃,從背簍里拿出一沓火紙和一封一百響的鞭炮,先燒火紙,再放鞭炮。這時候,天才大亮。這天是個好天,天藍得跟水洗過一樣。他朝山下看一眼,半山上和山腳下油菜地直搶他的眼睛,油菜花黃燦燦的,一塊塊油菜地就像一幅幅畫。他又背起背簍,去找下一口墳。沁水凼各家各戶的祖墳,哪口墳是哪家的,安埋的是哪一個老人,他都記得一清二楚。今天早上,他得給一二十口墳掃墓,光起得早還不行,還得攆時間,把時間掐緊點,哪一口墳都不能拖得過晌午。過了晌午掃墓,是對老祖先不孝。

    為攆時間,省路,他要一順溜地掃墓。他給自家祖墳掃墓時,張青竹背著一個大包,來了。張青竹比他小十歲,也年過花甲了,從城里坐車進山,掃一回墓也不容易。張青竹走攏來,跟老林打過招呼就放了多大一封鞭炮,還跪著燒了一墩子紙。別人來給自家先人燒紙,總是叫人心里熱乎乎的。他對張青竹說,我老祖先沾你的光了。張青竹給他煙,他雖然因為抽不慣紙煙,很少抽,但他曉得張青竹給他的煙是好煙,一二十塊錢一包呢,不抽就對不起人,還是點燃了。張青竹說,看你說的,是我們老祖先沾你的光啊,我們這一走,每年來不來,還不都要靠你照看著。他說,你不是今天進來的吧?張青竹說,那除非我半夜走,是昨天進來的,在鄉(xiāng)上一個親戚家歇的夜。他說,娃們都好,咋沒來?張青竹笑笑,說,你們小林子不也沒來?娃們有娃們的事,也不曉得他們都忙些啥子,唉,還是各管各的好哇。他問,那你是跟娃們住在一起?張青竹說,原來在一起,現(xiàn)在我們老兩口子又搬出來了,在城邊上住土墻房子,那個地方早先還不是城里的地盤。他答腔說,一代管一代,還是各過各的好哇。張青竹要是還跟兒子一起過,他是不會說這話的。

    張青竹自然是來掃墓,他又陪張青竹去掃墓。攏場一看,張青竹的眼淚水就涌出來了,說,我來晚了,還要叫你替我給我們先人盡孝。他說,不說這不說這,這還當?shù)靡徽f,還不都是手邊上的事?要是我搬走了,你還住這兒,還不是一樣?

    他們又去給李茂昌的祖墳掃墓,李茂昌托付張青竹幫忙。清明這天,誰都不會忘了掃墓,周大樹、劉遠林、王正松他們沒回來,肯定是有事忙著,顧不過來。每到這個時候,老林總會在心里說,忙不過來,你們就莫回來,還有老鄰居老林呢。

    這里很少有人來,他也從不擔心有人會摸他家的東西,出門從不鎖門。張青竹先頭來過屋里,還給他帶了一條子好煙。他燉了臘肉,張青竹吃了晌午才走。他給張青竹一塊臘肉,還叫張青竹給李茂昌帶一塊。張青竹說,柴火熏的臘肉才香,你也不給小林子帶一塊?他說,帶個屁,誰個要吃,誰個自己長的有腿。也是沒話找話,張青竹說,干脆,你也搬到城里去住。他一點也沒想到張青竹會說這個,一聽這話,心里頭就有火,可他還是給了張青竹面子,沒把火發(fā)出來。他說,你說說看,城里到底有啥好,有個啥住頭?張青竹愣一下說,城里就是人多車多,人一上街,還怕叫車子一頭給撞死了。張青竹這么說,他心里頭的氣才順了一點,就湯下面,揪住張青竹的辮子說,就是嘛,那你就搬回來住。張青竹說,要得要得,你給我把房子招呼好點,過一陣子我真搬回來住。他說,這個還用你說?去年熱天,你屋里漏雨,我還搭樓梯上你家堂屋屋頂,撿過瓦。張青竹說,你現(xiàn)在還能上屋頂撿瓦,頭也不暈?他說,要不要我現(xiàn)在就上去給你看看?我給你說,我還能爬樹,爬個樹,三爬兩下就爬上去了,你信不信?張青竹沒說信不信,可老林覺著張青竹就是有點不信,走到門邊上的一棵老核桃樹邊,要爬這棵樹。這樹下邊一兩丈高都是光溜溜的。老林用腳后跟相互蹭掉布鞋,雙手爬到樹上,兩腿朝上一縱,腿叉得很開,腳板緊貼著樹皮,腿再朝上縱。張青竹還在愣神,老林就爬上去了,身子都坐到樹上一個大樹枝椏上了,腿還相互交叉著直晃蕩呢。

    去年熱天,張青竹、周大樹,還有李茂昌的房屋漏雨,老林怕屋子漏壞了,真上他們的屋頂撿過瓦。要說身體,他還真有個好身體,從來沒犯過病,吃過藥,就連一點頭痛腦熱都沒犯過。

    現(xiàn)在,他看張青竹的房屋,又想起了今年清明那天張青竹當他說過的話。他也曉得,張青竹說要搬回來住,只是說哪兒撂哪兒,圖個嘴巴快活,但他看張青竹的房屋,就是看得勤些。他看張青竹的房屋看得勤些,也不指望張青竹會搬回來住,只是因為張青竹的房屋隔他家隔得近,就在他家門邊上。

    眨個眼,日子一溜就進了臘月。有一天,小林子爺兒倆回來了,給他帶了不少年貨,帶了好幾墩子火紙和一大捆紅色的大蠟,還帶了兩個大紅燈籠。這兩個大紅燈籠,看上去,叫人眼睛一亮,他特別喜歡。小林子接他進縣城過年,他說走不成。小林子跟他說,你不進城過年,我們就回來陪你過年。他說,各有各的事,你們也莫回來。小林子說回來陪他過年,也不是哄他,只是寬他的心。他也曉得,小林子不會回來過年。小林子媳婦搬走后只回來過一回,她走不了山路。城里女人穿的皮鞋鞋跟都有拃把高,咋能上山下坡?

    小林子爺兒倆住了一夜。晚上,他給他們燉臘肉吃。孫娃子林國才說,爺爺,這臘肉太好吃了,我要帶幾塊走,你不會舍不得吧?他嘿嘿直笑,說,舍得舍得,你看爺爺這屋里墻上掛了好多好多臘肉,只要你喜歡,你帶多少走都行。

    吃了晚飯,爺孫三代人圍著火爐烤火,慢慢磨嘴皮子。林國才正讀初二,開知識了,當爺爺說的話,老林倒喜歡聽。林國才說,爺爺,我們林家到底是哪朝哪代搬到沁水凼的?老林說,說來話長,那還是很早很早以前,聽我爺爺說,還是民國以前,為躲避戰(zhàn)亂和水災(zāi),才從大地方搬到這小地方來的。林國才說,哪個大地方?老林說,大江邊上。林國才說,是不是長江,那又是哪個長江邊上?老林說,好像是武昌府管轄的地盤,具體叫啥地名,我也記不得了。林國才又刨根問底地問了很多林家老祖先的事,有些老林說得出來,有些老林只能估摸著說。老林想,林國才到底是林家的子孫,心里頭在記掛老祖先了。

    小林子這回回來倒還要得,始終沒提說要叫他搬走的話。

    過幾天,李茂昌跟張青竹一路回來了,因為過年不能來,才提前回來給老祖先掃墓。

    年邊上,山里又在下雪。

    老林烤火烤得久了,有點犯迷糊,打起了瞌睡。黑子趴在老林邊上烤火,眼也瞇起來了。有一下子,老林猛地醒了過來,頭一眼看的是黑子。老林的眼神一擱到黑子身上,黑子就睜開了眼睛。老林就笑了,說,你個尾巴跟子,我迷糊一下,你迷糊一下,我一睜眼,你也睜眼,我明兒哪一天閉眼,你也跟著閉眼。 老林順手從身邊桌上拿起茶缸,喝幾口涼茶,醒醒瞌睡。老林去上茅房,黑子也到門外,翹著一條腿撒尿,尿水在雪地上直冒白煙。老林從茅房里出來,黑子還沒尿完。老林說,你這一泡尿,比我還多。

    雪仍下得緊,老林在門口轉(zhuǎn)了轉(zhuǎn),又進屋烤火,吃煙。一袋煙還沒抽完,黑子冷不丁就溜了出去,緊跟著叫了起來。老林說,你叫個屁,還叫得蠻有勁兒。黑子仍在叫。老林說,莫在門上干叫喚,鬧人不?你不嫌鬧人,我還嫌鬧人。黑子卻不聽他的,還在叫。他說,這樣的雪天,還有人來?看來,他還是得起身去看一下。

    老林出門,黑子叫得更有勁兒了。

    雪都下了兩天了,路早被雪埋了進去,但路的影子還在,差不多還看得出來。老林的眼神穿過一塊塊雪花,落到一個白樁上,那個白樁像是個人。老林輕輕地嗯了一聲,黑子就不叫喚了。

    老林朝那個白樁走去,走攏才發(fā)覺,是一個女人。女人還背著個包,見他來,也沒吭聲,眼神還在提防著他身后的黑子,生怕黑子會下冷口??磥?,他得給黑子拿點腔調(diào)出來,扭頭吼黑子,回去。

    他試探著問這個女人,你從哪兒來,要到哪兒去?女人悶了一下才說,隨便走走。他說,這大的雪,也不怕摔跤,凍壞身子?女人說,這倒不要緊。他說,走,到屋里烤烤火。女人不吭聲,跟著來了。黑子在前頭扭頭看著他們,他說,看啥看?啥子你沒看過?

    進屋,他給女人倒了熱水,叫她洗把臉。女人洗了洗后,坐到火爐邊烤火,說,好大的火,好久沒烤柴火了。他問女人吃飯沒,女人說吃了,但他覺得女人沒說實話。他拿火鉗從炭火灰里夾出一個紅薯,兩個大洋芋,叫她吃。她有點不好意思,但還是吃了。她吃東西時,他把靠在墻上的樓梯搭到掛臘肉的墻上,上去取了一塊臘肉下來,準備弄晚飯吃。

    他用火鉗把臘肉夾到柴火上燒。她說,這臘肉肯定好吃,我來燒。她燒肉,他一看她燒肉的樣子,就曉得她是個做家子。晚飯是她做的,他吃得香。

    女人是想找點零活做,走錯了地方,才走到了沁水凼。她當老林說,她也是一個人過。

    女人幫老林做了幾天。山上還有多厚的雪,她也沒說要走的話。

    臘月二十九,女人問他,過年是炒菜還是炸菜?他說,你看呢?她說,那要看你想吃啥菜。他說,那就炸菜,好久沒吃炸菜了。他還說,要做一個糖肉,留著一只沒腌的淡蹄子。老伴在時,他家年年過年都要吃糖肉。他有好幾年沒吃糖肉了,今年殺豬,留一只蹄子沒腌,就是想吃一回糖肉。

    三十早上,老林把對子貼了,把兩個燈籠掛到了門頭上。吃一袋煙后,老林又把一個只裝半斤酒的銅酒壺找出來,里里外外洗干凈,把買的一塑料壺苞谷酒給酒壺里灌滿,把酒壺擱到火爐邊上煨著。

    因為是團年,老林把一張好幾年都沒用過的大桌子搬了出來,給桌上擺了八個人的碗筷和酒盅,要請各位老祖先回來團年。

    團年了,老林到門口放了鞭炮,接著進屋,跪下來燒紙,說,各位老祖先,又辛苦一年,團年也沒弄啥好吃的,淡酒薄菜,多吃點多喝點,吃飽,喝好。敬罷老祖先,老林站起來,又對老伴劉脆鈴說,你招呼老祖先吃好,自己也要吃菜。

    上席空著,有老祖先坐,老林跟女人一左一右坐了。黑子坐下席,蹲在下席板凳邊上。老林夾一些菜到一個缽子里,給黑子吃,說,今兒你也過年,想吃啥你就吭氣。

    老林叫女人喝酒,說,喝老祖先喝過的酒,遮災(zāi)星。女人就喝了一盅老祖先喝過的酒。老林說,二一添作五。女人就又喝了三盅。老林看女人一眼,又給她斟酒,說,天冷,多喝點。女人說,不喝了。老林說,你不喝,我一個人喝哪兒有勁兒?女人就陪老林喝酒。

    大年三十晚上,家家戶戶都要給祖墳上亮(燈)。沁水凼的老鄰居搬走后,老林年年都要給他們的祖墳上亮,今年當然還是一樣。跟往年不同的是,今年多了個人,可老林還不曉得這個人的名字。她的名字,她自己不說,老林也不問。老林背著背簍,走前頭,后邊跟著女人和黑子。沁水凼的老祖先多,給他們上亮,得早點走,走晚了就要摸黑。有一下子,黑子溜到老林前頭去了,老林吼黑子,回來,沒大沒小的,跟我比,你才多大一點,能走我前頭?

    人一輩子有多少個大年三十啊,這天晚上,要烤大火,在熊熊燃燒的大火邊好好洗個澡。老林先洗澡,女人洗澡時,老林溜出去了。

    老林在陪劉脆鈴。劉脆鈴面前放著火盆,火盆里是呼呼燃燒的炭火。老林給劉脆鈴上了兩個亮,但他還嫌小了,又給她點了兩只紅蠟。他坐到火盆邊陪她烤火,吃煙。他陪她吃第二袋煙時,駭了一跳,看見她從她住的屋里出來了。不對頭,是他看花眼了,原來是洗過澡的女人悄悄地來了。女人說,你吃的煙好香。他把煙袋嘴在手上抹一抹,說,你也吃一口。女人就接了煙袋,吃煙竟然不咳。女人說,她叫劉脆鈴。他好像沒聽清,問她,你說你叫啥子?女人又說一遍。他問,是不是脆生生的脆,鈴鐺的鈴?女人說,對頭,就是那兩個字。他在心里頭跟黑子說,黑子,你說巧不巧,咋還有恁巧的事,跟我老伴同名同姓的女人到我屋里來了?但他沒當劉脆鈴說,他老伴也叫這個名字。有的事不能說破,說破了就沒意思。

    他們陪劉脆鈴很坐了一氣,把火盆里的火烤得差不多要熄了,才回屋。在屋里又烤一氣大火,他們就聽見有人在放鞭炮接年,趕緊也放鞭炮接年。

    劉脆鈴睡客屋,兩個人都有點睡不塌實。反正睡不著,老林就想跟劉脆鈴磨磨嘴皮子,他問她,冷不?她說,不冷。他說,我有點冷。她說,要不要焐腳?他卻不吭氣了。她也沒吭氣,但到底還是悄悄密密地摸過來了。

    她沒想到,他還能做這個事,眼窩不由得濕了。他拿手抹抹她的臉,問她,還能懷不?她扭扭身子,抹掉他鼻梁邊的一滴淚水,說,不曉得。他說,你才四十過一點,肯定能懷。她說,你兒子都四十多了,還要?他說,還要,你不懷,沁水凼可要斷煙火了。

    老林沒想到,這個年會這么過,添人進口了。這才像個樣子,像個家的樣子。一戶人家,除了男人,還得有女人,沒得女人,就不像個家的樣子。

    二月初,周大樹竟然回來了,當然是回來祭祖。老林簡直不相信,走到他面前來的人就是周大樹。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一個人說老就老了,周大樹也老了。周大樹搬走后就沒回來過,這回回來還請了個人挑東西,見到老林就說,你還住在沁水凼?我當這兒早都沒煙火了呢。周大樹沒見到老鄰居劉脆鈴,問她是不是在跟小林子過。老林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她咋會跟小林子過?你看見的人,就是劉脆鈴。周大樹說,老林,你開玩笑吧?老林就給周大樹說來龍去脈。周大樹說,真沒想到,這世上還有恁巧的事?

    周大樹來的時候,天不早了,在老林屋里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老林陪周大樹去祭祖。在周大樹父親的墳頭,看著墳窯里堆積著的上亮(燈)用過的東西,周大樹有點發(fā)愣,愣著愣著眼睛就濕了。周大樹在父母和爺爺奶奶的墳前放了很多鞭炮,燒了很多火紙和冥鈔,還給沁水凼的老鄰居都祭了祖。

    祭過祖,周大樹就要走。老林背個背簍,送周大樹下山。背簍里裝著一口袋核桃和兩塊臘肉,這兩樣東西,是給周大樹的。上車前,周大樹橫豎要給老林一千塊錢,感謝他多年來對老鄰居的恩德。老林拗不過,只好接了,說,我這人記性不好,你給我寫個地址,我還想找個日子到你們江蘇看看呢,也免得到時候跑錯地方。周大樹說好,從隨身帶的包里找出紙筆,給老林寫了地址和電話,說,你可要來。周大樹說話的腔調(diào)都變了,老林不敢看周大樹的眼睛,怕看出淚花花來。

    周大樹一走,老林就去鄉(xiāng)郵政所,把周大樹給的一千塊又給周大樹匯回去。

    轉(zhuǎn)眼到了這年冬天,劉脆鈴真給老林生了個兒子,沁水凼又有了奶月娃兒的叫聲。老林給兒子取名,小名字叫樹林子,大名字叫林家正,但老林還是喜歡喊林家正的小名字。他天天要跟樹林子說很多話,有些話劉脆鈴卻聽不明白,只有他自己聽得明白。

    樹林子還沒滿月,有一天早上,老林卻不想起床,說是頭暈得厲害。

    有一陣子,老林聽不到劉脆鈴他們娘倆的聲氣,硬撐著起床,也沒看到他們的身影,心想這就怪了。他給火爐里加了干柈子柴,把火發(fā)旺,可自己卻一點都不冷。他只覺著渾身熱烘烘的,拖把椅子到門外坐。他也不想吃煙,但還是把煙點燃了,有一口沒一口地吃。

    又過好一陣子,劉脆鈴抱著樹林子回來了。

    她給他買了治頭疼的藥,但他卻不吃。他說,我一輩子都沒吃過藥。

    天撒黑時,小林子一家三口趕了回來。

    老林躺在床上,頭腦清醒得很。他問小林子,是你后媽給你打的電話?小林子擺擺頭,又點點頭。他說,她咋曉得你家電話?小林子就給父親說,劉脆鈴孤身一人,原來一直在他家?guī)凸ぃ拖虢兴齺砼闩愀赣H。父親一直不想從沁水凼搬走,也不要他找人侍候,他叫劉脆鈴來侍候父親,就動了一點腦筋。老林說,你給你找了個后媽,你后媽還給你生了個弟娃兒,你沒算到吧?要說這一點,小林子還真沒算到。一個奶月娃兒猛哧一下子就冒了出來,還是他的弟娃兒,他兒子的叔叔,笑不笑人?小林子笑一笑,沒吭氣。老林說,你把我就埋在你媽身邊,還有,你要把你后媽跟你弟娃兒帶好,叫你弟娃兒樹林子到城里去念書。

    但老林就是老林,一口氣又緩了過來。第二天早上,老林又能下床了,還跟黑子溜了出去。

    他走前頭,黑子緊跟著他。他走一步,黑子走一步。他走兩步,黑子走兩步。他站一下,黑子也站一下。他朝東邊看,黑子朝東邊看。他朝西邊看,黑子朝西邊看。他看一棵樹,黑子也看一棵樹。他們好像啥子都在看,又好像啥子都沒看見。

    沁水凼的柴火煙火,又升起來了,清亙亙的,像一條青龍。老林看一眼那條青龍,給黑子說,得給小林子說,要請人喝喜酒,我跟樹林子他媽、小林子他后媽還沒得名份呢。

    責任編輯:趙燕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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