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到達治縣車站的時候,還不到上午10點鐘。
治縣車站是個很小的站,去年9月份才建成使用的。這得益于一條新修建的鐵路從這里經(jīng)過。鐵路部門本來不打算在這里修站的,是縣里積極活動,才同意在這里建個站。車站雖是新修建的,卻很簡易,站臺上空空蕩蕩的。我靠在一根水泥柱子上,掏出手機給張子濤撥電話。
張子濤很不耐煩,口氣很沖地問,誰呀?我這才想起自己已經(jīng)換了個手機號碼。我原來的號碼他手機里有的。去年11月份他和幾位領(lǐng)導(dǎo)專程到北京我公司去了一趟,我把手機號碼告訴了他,看見他當(dāng)場把我的名字輸了進去。我說,我是徐成冰。張子濤遲疑了一下,接著馬上夸張地叫了起來,呀,是成冰,怎么換了個號碼?我說,我剛下火車,正在治縣火車站,上次拜托你的事給我辦了沒有?張子濤愣了一下,我說,就是那個墓碑呀。張子濤立即說辦了辦了,然后告訴我他馬上趕到火車站來接我。要不了一刻鐘,他這么說。
果然不到一刻鐘,張子濤就坐著一輛黑色的別克車子到了。和他一起來的,除了司機還有一個人,張子濤介紹說是他們局的新任局長,姓馬,聽說我回治縣了,就一定要趕來接我。我對馬局長表示了感謝。馬局長大大咧咧地和我握了手,嗓門很大地說,財神爺來了,不親自迎接怎么行呢,農(nóng)村人都懂得這個道理,未必我們不懂?說完哈哈地笑了起來??吹贸?,馬局長是一個很爽快的人。
火車站距離治縣縣城有20多公里。馬局長說,當(dāng)初設(shè)計鐵路線路的時候,縣里也找了人,想把線路靠近縣城一些,但最終沒辦成,這樣對縣域經(jīng)濟的帶動就小了很多。我也表示出遺憾。治縣是個山區(qū)窮縣,治縣人對火車向往已久,現(xiàn)在火車道好不容易修過來了,當(dāng)然是對經(jīng)濟的帶動越大越好。
到了治縣縣城,馬局長要回局里辦事,臨下車他握著我的手說,實在對不起,并交代張子濤,千萬要把我安頓好。
司機問張子濤,把車子開到哪里。張子濤看了一下手機上的時間說,10點多了,干脆去福興樓吧。接著他埋怨我,說我回治縣也不提前打個電話,不然他無論如何也要搞一條雞公山的菜花蛇來。雞公山的菜花蛇是福興樓近年開發(fā)出來的名菜,是花錢請北京的一個大廚和幾個營養(yǎng)師共同指點開發(fā)的。蛇要連皮清燉30個小時以上,所以想點這道菜至少要提前兩天預(yù)約。張子濤說,一般人還預(yù)約不上,一是雞公山的菜花蛇越來越少,當(dāng)初是農(nóng)民捉了蛇提到福興樓去賣,后來是福興樓主動和當(dāng)?shù)貛讉€捉蛇的農(nóng)民預(yù)定,現(xiàn)在要想吃,大多是想吃的人親自去找那幾個捉蛇的農(nóng)民,價格自然也就翻了再翻。二是縣里也不讓再吃蛇了,要吃只能偷偷摸摸地吃。
張子濤感覺有些遺憾,下了車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忽然一拍大腿說,對了,你這次要在治縣呆上幾天,我保證你能吃上雞公山的菜花蛇。說完就要掏手機給雞公山鄉(xiāng)的鄉(xiāng)長打電話。
我趕緊阻止他,不用不用,我對蛇怕得要死,連想都不敢想,別說吃了,你千萬別忙乎。
張子濤忽然哈哈笑了起來,我差點忘了,你本來就是治縣人嘛,這個菜本地人都不愛吃,我也不喜歡,清湯寡水的沒什么味道。
福興樓顯然是縣城里最高檔的酒樓,但畢竟是個小縣城,和京城里隨便哪家酒樓相比,都顯得落后陳舊,處處都透著一種跟著學(xué)的摹仿味道。還不到上午11點鐘,許多包間就有了客人。張子濤訂的牡丹廳是個大廳,在最里頭,在經(jīng)過一個個包間敞開的門時,不斷有人和張子濤打招呼,在和張子濤打招呼的同時順便看我一眼,好像在揣摩我的身份。很顯然,張子濤和這些人混得溜熟,有人跟他說著粗魯?shù)脑?,有人用拳頭砸到他的身上。牡丹廳的女服務(wù)員看上去是一個很標(biāo)致的女孩,穿著碎花的蠟染工作服,很有電視上江南水鄉(xiāng)女子的味道。她早已把廳門打開,靠在門柱上笑嘻嘻地迎接我們,隔了好幾步遠就沖張子濤喊,張科長好。張子濤假裝嚴肅地說,跟你說多少回了,不要喊科長,要喊叔叔——張叔叔。女孩果然鞠了一個躬,笑嘻嘻喊了一句,張叔叔好。張子濤順勢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說,這還差不多。
待坐下來,女孩為我們遞上茶,我才又向張子濤提起墓碑的事。
我這次回來,就是要為父母親的墳頭立個碑。給父母親的墳頭立個碑是我多年來的一個愿望。我父親死得早,是母親把我拉扯大的,可就在我大學(xué)畢業(yè)的那一年,母親患胃癌去世了,可以說她沒有享我一天的福。我后來掙的錢越來越多,就老想著要給父母的墳頭立個碑,但總被這事那事牽絆著,脫不開身,連清明都沒能回來到墳頭上燒過一回紙。這一年多來我總感覺像是有什么事情將要發(fā)生,再不把碑立了,說不定就是一個永久的遺憾。
正當(dāng)我準(zhǔn)備著手辦這件事的時候,張子濤帶著他局里的幾位正副局長找到了我公司里。我公司在北京一個偏僻街道的寫字樓里,也不知道他們是通過什么辦法找到的。他們說我是治縣的驕傲,希望我能夠回家鄉(xiāng)投資辦廠,回報家鄉(xiāng)。張子濤私下里告訴我,縣里正在抓招商引資,每個局里都有指標(biāo),完不成任務(wù)就要受罰。我當(dāng)然不會回來投資辦廠,但我還是說,有機會肯定回家鄉(xiāng)看一看,如果合適,再考慮項目。
末了我說出想為父母立個墓碑的事。張子濤說,這事不用你操心,縣里正好有一家大理石廠,想做什么樣的墓碑都可以。我就把碑面上的碑文交給張子濤,說,那就拜托你了。
現(xiàn)在我想快一點把這件事辦好,就對張子濤說,我想下午就找車把墓碑裝到麻坡井去。
張子濤還在和女孩開玩笑,聽我這么說,他立即掏出手機給大理石廠廠長撥過去,說老胡哇,我下午就到你那里拉墓碑。
沒想到老胡卻說碑面上的刻字還沒有弄好。
張子濤的臉色就陰了下來,這事我去年就交給你了,你就會拖,現(xiàn)在人家等著用了,你看怎么辦吧。
老胡說,你急著要也不提前打電話來催一下?要不我現(xiàn)在加點緊吧,爭取下午把它弄好。
張子濤還要對老胡發(fā)火,我說算了,都怪我,沒有提前打個招呼,干脆明天上午再找車子拉吧。我想起來了,像拉碑進村這種事一般都要放在上午來做。
張子濤憤憤地關(guān)了手機,一邊說,現(xiàn)在這些做生意的,你不在后面跟著催,他就給你一個勁地拖。
他大概忘了,我也是一個做生意的人。
張子濤的臉色很快又活泛了過來,他轉(zhuǎn)過臉對女孩說,這位是從北京來的大老板,你要把他服侍好了,等會喝酒的時候你就站在他的身后,寸步不離,說不定他一高興就把你帶北京當(dāng)秘書去了。女孩又向張子濤夸張地鞠了一躬,憋著笑說,是,張叔叔。女孩鞠完躬一轉(zhuǎn)身,正好撞到剛進門的馬局長懷里,她趕緊做了個鬼臉,舌頭吐出老長。馬局長哈哈大笑著說,你這個小丫頭,也不看清哪個地方,就把身子亂鉆。一屋子的人都跟著哈哈大笑了起來。
和馬局長一道進來的有六七個人,他們都是局里的領(lǐng)導(dǎo)。我認識其中的兩位副局長,他們?nèi)ツ昃偷轿夜纠锶ミ^。我和他們一一地握了手。
喝完酒出來,馬局長問張子濤,接下來是怎么安排的。張子濤沒有說墓碑還沒弄好,而是說墓碑明天上午拉過去,說完看著我,意思是問,下午干什么?
我說,火車坐累了,下午就在賓館休息休息。
我一覺醒來已經(jīng)是下午4點,想到晚上他們又要安排酒筵,又要喝很多的酒,就趕緊打了個電話給張子濤。我說,晚上就吃大排檔吧,我在火車上就聽說,治縣的大排檔還不錯。張子濤沉吟了一下,說這事他還真得請示一下馬局長。
過了一會兒,張子濤打來電話,說行,馬局也去。不過時間要晚一點,8點左右吧,這是吃大排檔的高峰時段。
利用吃大排檔前的空檔時間,我到街上去走了走。時令是春末夏初,黃昏的太陽照在身上微微躁熱,不時有風(fēng)吹過,正好把身上的細汗帶走。我離開治縣已經(jīng)20年了,20年過去,這個小縣城的每一寸土地恐怕都被翻動了好多遍,我?guī)缀跽也坏揭惶幱洃浿械姆孔?。街道上花花綠綠的顏色多了,車子多了,人也多了。
7點半鐘,張子濤又坐著那輛黑色別克接我去吃大排檔。
車子在街上拐了兩個彎就駛向了河堤。沿著河堤腳下慢慢地開過去,我這才發(fā)現(xiàn),河堤腳下是一家連著一家的大排檔館,綿延幾里長,很有規(guī)模和氣勢。不少排檔館都做了別致的門樓子,有的是用青竹子扎的一個牌坊,有的在門樓子上掛了新鮮的樹枝。每家門樓子上都亮著燈,各種顏色都有,有的昏暗,有的明亮。假使倒退20年,我一定會以為這是電影里香港的某個地方。
不料第二天卻下起了蒙蒙細雨,我們吃過早點就上路了。我坐的仍是那輛黑色別克車,車子上除了司機、張子濤,還有大理石廠的老胡。后面還有一輛車子,是老胡廠里的小卡司,拖斗里裝著墓碑。我沒想到墓碑會做得這樣大,很有氣派,上面的碑飾和碑文雕刻得也好。
老胡是張子濤把他拉來的,說他耽誤了我的時間,只有把我送到家,才算是賠了禮。老胡是個自來熟,一上路就不斷地說著渾話。我這才知道,張子濤昨晚陪我吃了大排檔后,就去了老胡的大理石廠,督促老胡把我的墓碑做好,墓碑做好后他們又去大排檔喝了一場酒。喝完酒他們又到金水灣洗了桑拿,要了小姐。老胡一點也不避諱,直通通地在我面前說出來。邊說邊哈哈大笑。
我看看張子濤的臉,他的臉確實有些蒼白。
我的家鄉(xiāng)麻坡井在老山里,離縣城五十多公里。車子過了窗鎮(zhèn)就是土路了,不過路面還算寬,有一些小的坑洼。再過了花支鄉(xiāng)政府,路就十分地狹窄了,路兩邊長滿了雜草,不時有樹枝刮到車玻璃上。路面也坑坑洼洼的,拐彎處和上下坡陡然增多了。司機擔(dān)心這條路能不能開下去,老胡說,你放心,這條路能開到徐總的家門口,我來過的。接著他又說,這級別真是害死人,連路也一樣,村級路就是沒法和鄉(xiāng)級的比,鄉(xiāng)級也沒法和縣級的比。老胡遞了一圈煙,問我,徐總你說是不是?我笑笑說,還真是這樣。老胡來勁了,又接著說,老板也是這樣,本地的老板他們呼來喚去的,外地的老板卻像菩薩一樣敬著,你說是不是?這次他問的是張子濤,我笑了笑,張子濤也笑了笑。
雨越下越大了,路也越來越難走,路面上不時有人挖一道淺溝,往稻田里引水。每過一次這樣的水溝我就看到司機皺一次眉頭,而老胡卻很快活很夸張地嗯哼一下,像是坐了一次過山車。在距離村子還有五里多路的地方我們出事了。我們后面的小卡司在過水溝的時候,車身重重地側(cè)了一下,把車斗里的墓碑顛了下來,掀到了路旁的稻田里。
老胡也不管外面的雨下得多大,也不打傘,跳下車就去罵開小卡司的司機。我們也跟著下了車,我勸老胡別罵了,只要車沒翻人沒事就好。老胡還是很生氣,說,這是墓碑,墓碑就是祖宗,怎么能摔下來呢,開的什么雞巴車子!說完就脫了鞋襪下到田里去察看,還好,墓碑并沒有摔壞。
接下來我們都犯了難,不知道怎樣才能把墓碑重新弄到小卡司的拖斗里。我打算讓司機把我先送到村里,喊幾個人來幫忙。老胡不同意,說這個事不能讓村里人知道,村里人知道了會說很難聽的話。小卡司的司機一副犯了錯的樣子,也脫了鞋襪下田去了,老胡和小卡司的司機試著搬動了一下,可能是田面比較光滑的緣故,竟然不是太費力就把墓碑推到了田埂邊。小卡司的司機又到溝里提了水把墓碑沖干凈。但墓碑實在是太沉了,我們試了幾次都沒有把它弄到小卡司的拖斗里。
就在我們著急的時候,路上來了一個人,他身上套著整體雨衣,只露著一張窄窄的臉和兩只膠靴。雨衣是透明的,雖然許多地方已經(jīng)不透明了,但膠靴高高的幫子我們還能看得到,靴沿超過了他的膝蓋。
這人看我們費了好大的力才把墓碑托起一尺高,他立即矮下身子把肩膀就到碑沿底下,雙手用力地撐到地上。他這一著讓我嚇了一大跳,要是我們支持不住,墓碑掉下來說不定會把他的脖子砸斷。這人喊了一聲用力呀就使勁往上拱身子,我們都不敢掉以輕心,使出最大的力氣往上推呀拉的,終于把墓碑的一半推到了車斗沿上,接下來一使力就把它推進了車斗里。
老胡到口袋里去掏煙,要謝謝這人,掏出來的煙卻被雨水浸濕了,他把煙捏成一團扔到地上,我趕緊掏出煙散給他們抽。這人不抽煙,卻使勁地看著我,看了一會,他說,你是徐成冰吧。我遲疑著說是,但認不出他是誰。他把雨衣帽子扒到腦后,我還是認不出,他就說了,我是鄧中喜??次胰允敲H坏臉幼?,他又補充說,就是你們說的木陽呀。
我很詫異,說你怎么在這里?
木陽說,我老婆就在麻坡井。說完又朝張子濤笑了笑,張子濤對他點點頭。
雨下得很大,不便多說。老胡催我們上車,他拍了一下木陽的肩膀,對木陽說,老兄,墓碑掉下來的事你不要對外人說,省得他們啰嗦。木陽說這事還用交代?并提出要搭我們的車一道回麻坡井。
老胡身上濕透了,不愿意再坐到別克車里,他打了一把傘,和木陽一起坐在小卡司的車斗里。
忘了介紹一下張子濤,他和我是高中同學(xué)。高中畢業(yè)后我考上了外地大學(xué),他回家種了兩年田,之后考取了縣里的招干,一步一步混到現(xiàn)在科長的位置。
木陽也是我們的高中同學(xué),因為他很少說話,所以容易被人忘記。他不是治縣人,而是鄰縣木陽人,也不知是誰開的頭,我們就喊他木陽。
我在麻坡井已經(jīng)沒有家了,惟一的親人就是小伯伯,他是我父親的弟弟。我當(dāng)然要住在他家,之后立碑的一切事務(wù)都要在他家進行。小伯伯已經(jīng)七十多了,身子佝僂得厲害。他不抽我遞給他的紙煙,而是抽旱煙,抽兩口就要咳嗽兩下子。他并不知道我在外面的情況,從我離開麻坡井之后就不知道了。他沒有想到我還會回到麻坡井。但他并沒有責(zé)怪我。我看出小伯伯家的狀況不太好,屋子還是20多年前的老土墻屋,堂屋和灶屋連在一起。屋內(nèi)昏暗潮濕,坐在堂屋里能聞到從灶屋飄過來的濃烈的熟豬食的氣味。
木陽一直陪我在小伯伯家坐著。我問他,怎么這么巧,倒插門到麻坡井來了?木陽不好意思地笑笑,說是呀,巧得很。末了他說,立碑最好找地理(就是風(fēng)水先生)看個日子。我就把一些關(guān)于立碑的情況告訴了木陽,給了他一些錢,讓他去地理那里幫我選個日子。
臨出門,木陽又對我說,明天請你吃個飯吧。
我說,不用不用,我就在小伯伯家吃住好了。
木陽說,雖說你是土生土長的麻坡井人,但你在麻坡井沒有家了。我倆好歹是同學(xué),這么多年不見,到我家門口了,哪能不吃個飯呢?
我說,那好,再說吧。
我知道,在麻坡井,能請熟人吃個飯是很有面子的事情。
木陽走后,就我和小伯伯在堂屋坐著。小伯伯不太愛說話,只顧吧嗒吧嗒抽旱煙??葑艘粫艺f我出去走走就出了門。我想去看看我家原來的屋子。我家原來的屋子和小伯伯的屋子不在一塊,中間隔著好幾戶人家,緊靠在大尖山的腳底下,屋后就是上山的路。因為下雨,我沒有碰見一個人。我看到當(dāng)年我和母親居住的小土坯屋已經(jīng)成了一片廢墟,土墻壁垮塌成了半人高的土圍墻。屋基上長滿了雜草,還長了一棵屋頂那么高的楝子樹。中央不知是誰用木料搭了一個牛欄,里面拴著一頭老水牛。老水牛瘦得皮包骨頭,屁股和尾巴上糊滿了牛屎。它正在嚼草,看見了我,它停止了咀嚼,用一雙空洞的發(fā)黃的眼睛盯著我看。我用手拍打了一下牛欄柱子,老水?;蝿恿艘幌虏弊?,噴了一個響鼻,把身子懶懶地躺下去,繼續(xù)嚼草。
正當(dāng)我轉(zhuǎn)身要走的時候,從土墻壁后面閃出一個小女孩。她的臂彎上挽著一個大竹籃子,里面裝了滿滿一籃子豬草。她用大大的眼睛望著我,然后用沾了泥土的手捋了一下額前的頭發(fā)。
吃過中飯,小伯伯要帶我上墳山去看一看。
墳山在下山塢,得繞過大尖山的山腳,再拐過兩個小山洼。
雨已經(jīng)停了,路上卻很潮濕,小伯伯把他的膠靴讓給我穿,他自己穿著一雙草鞋。去墳山的路我還是記得很清楚的,我記得這條路很難走,路面不到一尺寬,兩邊的灌木把路都遮住了,基本看不到路面,只能靠腳順著路面往前趟。我記得小時候,母親每次帶我給父親上墳,都要死死地把我的手拽住,側(cè)著身子往前走,要么干脆把我背到背上。即使這樣,從墳山上回來,我的胳膊腿上還是被樹刺劃出一道道血口子。小伯伯說,這路他清明前打算剖(就是用刀把路邊的灌木砍掉)一下的,不巧有田叔的老姆媽死了,要幫他家的忙,所以沒來得及。
我說,有田叔還當(dāng)隊長么?
小伯伯說,還當(dāng)隊長。
我說,他真不錯,當(dāng)這么多年的隊長不容易。
小伯伯說,現(xiàn)在當(dāng)隊長也就是掛個名字,沒人愿意當(dāng),就一直掛在他頭上。
我忽然想起我家屋基上的牛欄,就問那是誰家的牛。
小伯伯說,就是有田叔的,村子里就剩這么一條牛了。有田叔把它當(dāng)菩薩一樣供著,牛販子出再高的價他都不賣。
你有田叔還是那個犟性格,一生都改不掉。小伯伯補充說。
說到有田叔,我很想立即見到他。我小時候,他幫過我家很多的忙,許多重體力活都是他幫我家干的。如果沒有他的幫助,我不知道我母親能不能把我養(yǎng)活,更不要說讓我念書了。為此,母親也讓麻坡井人說上了閑話。
上了墳山,我和小伯伯的身上都被灌木上的雨水打濕了,我的手又被樹刺劃出了兩道口子。父母的墳頭倒是干干凈凈的,沒有一棵雜草,墳堆培上了新土,墳尖上插著一根小樹枝,掛著白色的紙幡,顯然是不久前的清明掛上去的。小伯伯告訴我,每年清明他都要幫我把父母的墳修理一下,燃點香紙,算是幫我盡一下孝心。我謝過小伯伯,要不然,我父母真的成孤魂野鬼了。
我把帶來的香紙在墳?zāi)_下燃起來,心里一遍遍說著,爸,姆媽,原諒兒子不孝,兒子這就給你們立個墓碑。
在回來的路上,碰到了木陽。木陽正在用彎刀剖路,已經(jīng)剖了小半個山洼。剖過的路看上去寬暢了許多,砍倒的小灌木枝子就靠在路邊,像是給路裝上了一道護欄。我說,木陽,你這是做什么呢?木陽說,地理已經(jīng)給你選了日子了,就在后天。我把上墳山的路給剖出來,后天墓碑就好抬了。木陽說完把地理找他的錢遞給我,我不知說什么好,木陽說,你們先回吧,我把上墳山的路剖完再回去。
我很快就見到了有田叔,他在我小伯伯家門口候著,要我晚上去他家吃飯。我正要推辭,有田叔大大咧咧地說,不瞞你說,你小伯伯家的情況你也看見了,他們自家吃的都沒有,還能拿出什么來招待你?我家雖也沒有好酒好菜,但總比你小伯伯家要好一些。我想起吃中飯的時候,小伯伯一再地說,家里實在是沒什么菜,讓我委屈了,并責(zé)怪小姆媽(他的妻子)也不留上一刀臘肉,家里來了個人,一點像樣的菜也沒有。桌子上的菜也確實寒酸,就兩碗菜園里的時令菜,炒得干巴巴的,不見一點油星子。因為菜很寒酸,小伯伯也沒有提議讓我喝酒。
我正擔(dān)心小伯伯聽了有田叔的話心里不舒服,沒想到小伯伯卻一口答應(yīng)下來。
晚上木陽也被有田叔邀來陪客,一桌子八個人,基本上都認得,除了有田叔,其他人都顯得有些拘謹。桌子上的菜倒是不少,但除了一盤風(fēng)干的麂子肉和一盤煙熏的兔子肉,其余也都是菜園里的時令菜。我想起有田叔是怎么說我小伯伯的,心情有點怪怪的。
有田叔客氣地說,沒什么菜,酒要喝好哈。
我笑著說,一大桌子菜還說沒菜,就搛菜吃了起來。
菜園里的菜就是地道,有蔬菜的原味,不像大棚里的,菜味完全變掉了。我有多少年沒吃過這樣原味的蔬菜了?
酒是用竹茶筒裝著的,一茶筒能裝四五斤。我問有田叔,這酒還是你自家釀的么?
有田叔說,是咧是咧。
我說,現(xiàn)在還這樣?
有田叔說,麻坡井就是這點好,酒不用花錢買,家家自家釀,不比你在外面喝的好酒差。
酒聞著確實很香,喝到嘴里滋味甘醇。這全是因為麻坡井的水好,就是因為有一口好井,麻坡井人才家家釀酒。酒也不能多釀,夠自家喝就行了。多釀井水也不夠了。
喝了幾杯,有田叔就又講起了古,這讓我似乎又回到了二十年前。二十年前我經(jīng)常在酒桌邊聽麻坡井人這樣講古,他們喜歡講麻坡井的來歷。不過他們每人講的都不完全相同,甚至有很大的出入。
有田叔這天是這樣講的,當(dāng)年朱洪武手下有一支隊伍戰(zhàn)敗了,只剩下十來個人,他們逃到了麻坡井,在麻坡井搭了草棚住下來。為頭的那個人姓麻,為了躲避追殺,他把所有的人都改為姓徐。但他沒忘記自己姓麻,開墾了不少荒地種植麻葉。他們又在大尖山腳底下挖了一口深井,井水除供飲用外,還用來釀酒。后來姓麻的頭頭找到了朱洪武的隊伍,朱洪武建立朝廷后,他在朝中擔(dān)了很重要的官職。他很想再喝到麻坡井水釀的酒,著手下的人四處尋找麻坡井,卻怎么也找不到。
有田叔講完,木陽很靦腆地笑了一下,說,我聽到的不是像你這樣講的。是說唐朝的時候有個姓麻的人造反,失敗了逃到了麻坡井。改姓徐后又出去當(dāng)了大官,當(dāng)官后他很想喝麻坡井水釀的酒,帶著手下的人四處尋找麻坡井,可他卻怎么也找不到。
有田叔有點不高興,說,我這個麻坡井人還不如你個外人?
木陽知道自己多嘴了,忙說,我也是聽我老婆說的。
這樣大伙就又說起了木陽。木陽是倒插門來到麻坡井的,大伙都說他的命好,連朝中大臣都找不到的地方,他卻能倒插門來當(dāng)女婿。
木陽很高興,他喝得有些高,臨出門一再對我說,明天一定要去他家吃個飯。
我說好吧。
木陽高興地拍著我的肩膀說,這就好了,不然麻坡井的人又看不起我了。
沒想到第二天上午花支鄉(xiāng)政府來人了,書記和鄉(xiāng)長都來了,張子濤也來了。張子濤說,書記和鄉(xiāng)長硬把他從縣城里喊過來,要他請我去花支鄉(xiāng)政府吃個飯。我很為難,因為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木陽,今天在他家吃個飯。書記說,這樣吧,中午到鄉(xiāng)里去吃,晚上再去他家。張子濤說這樣最好,就要請我上車子。
我說,最好還是和木陽說一聲。
張子濤說好吧,就要和我一起去木陽家找木陽。
木陽家在村子的最東頭,和整個村子隔著大半里的距離,可算是單家獨戶。我問張子濤,你倆在一個縣里,平時沒有接觸過嗎?張子濤說,沒有,木陽太老實了,從來沒去找過他,他也是那天碰見才知道木陽就在治縣。我說木陽是倒插門來麻坡井的,張子濤哦了一下。在過一條水溝上的獨木橋時,我們聽到了狗叫聲,很顯然是沖我們來的。一個小女孩從門里竄出來,昂著頭向路上張望。小女孩并沒有制止狗叫,而是使勁盯著我們看。我們走得越近,狗叫得越起勁。等我們說明了來意,小女孩才喝住了狗,只一句花子,狗就低下頭不叫了,用嘴去舔小女孩的褲管。
我認出了這個小女孩,就是昨天那個在我家舊屋基邊打豬草的那個女孩子。得知我倆是他爸的同學(xué),小女孩熱情地把我倆請進了她的家。請我倆坐下后又立即去端茶倒水,我趕緊說不用不用,和你爸說件事就走。小女孩說木陽一早就上大尖山取吊弓去了,現(xiàn)在還沒回來。
我看了看木陽家的屋子,在我的記憶中,這個地方?jīng)]有屋子,那應(yīng)該是在我離開之后建起來的。墻壁下半部是青磚墻,屋檐底下有一米多高的土磚。屋子里陰暗得很,房間是用木板隔開的,大部分的木板顏色暗沉,又有幾塊木板顯得特別新,特別亮,感覺很刺人的眼睛,大概是后來修補上去的。麻坡井房屋的格局都是一樣的,堂屋和灶屋連在一起。和我小伯伯家一樣,坐在堂屋里能聞到從灶屋飄過來的濃烈的熟豬食的氣味。
小女孩還是堅持為我們倒了水,是從一只大陶壺里倒出來的涼茶,茶水紅得像可樂一樣,面上還飄著一點油花。張子濤接過茶水就放在旁邊的凳子上,我喝了一口,澀得很。
小女孩大大的眼睛長得很可愛,我問她叫什么名字,讀幾年級了,她說她叫徐細花,讀五年級。
我說,你爸不是姓鄧么?
她說,我爸是倒插門的,我不能跟他姓,我跟我姆媽姓。
我說,就在麻坡井讀書吧。
她說,麻坡井小學(xué)早就拆掉了,并到王河村小學(xué)去了。她每天上學(xué)來回要走十多里的路程。
聽說我要到鄉(xiāng)政府去吃飯,徐細花急了,說,不是說好要在我家吃嗎,我爸可能就要回來了,他說不定吊著了兔子呢。
我說,晚上在你家吃吧,你和你爸說一聲。
花支鄉(xiāng)的書記和鄉(xiāng)長非常熱情,吃過了中飯,他們帶我去一條河上漂流。我們坐在竹排上,書記對我說,這漂流是附近農(nóng)民自發(fā)搞起來的,缺少規(guī)模和管理。我心里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之后他們又帶我轉(zhuǎn)了幾個地方,最后到一家養(yǎng)殖廠看了看。
時間已經(jīng)不早了,我急著回去趕木陽家的晚飯。這時書記對養(yǎng)殖廠主使了個眼色,養(yǎng)殖廠主就堅決要我留下來吃個飯。書記說,吃飯哪里都是吃,你走了我們也吃不成了,就只好餓肚子了。書記說完也不等我答應(yīng)就給有田叔家里撥了個電話,讓有田叔告訴木陽,不要等我吃飯了。我正在發(fā)愣,張子濤說,回頭向木陽解釋一下就行了,出了門就身不由己了。
他們用車子把我送回麻坡井已經(jīng)是夜里10點多鐘了。小伯伯和木陽還坐在門前等我,我以為他們要責(zé)怪我,但他們什么也沒說。木陽還是堅持要請我吃個飯,就在明天中午,在立了碑之后,把幾個幫忙的人請了一塊吃。
我沒想到第二天警察就追到了麻坡井。
墓碑安裝很順利,不到兩個小時就安裝好了。在麻坡井,立碑不是一件頂大的事,一般都是家里幾個人選個日子不聲不響地把墓碑安裝好,并不驚動左鄰右舍。因為我在麻坡井已經(jīng)沒有家了,小伯伯又使不上力氣,加上墓碑較大,木陽和有田叔就替我做主,又找了另外兩個人幫忙。
我們下山的時候天空變得陰沉了,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有田叔和木陽他們說笑著在前頭走,我跟在他們的后頭,走了一截路我停了下來,向父母墳堆的方向又拜了一下。
回到小伯伯家的屋前,張子濤已經(jīng)等在那里了,令我吃驚的是,老胡也來了,還有花支鄉(xiāng)政府的書記和鄉(xiāng)長。他們是來送禮的,送來的毛毯和綢被面都用盒子裝得好好的擺在小伯伯家的堂前。我對張子濤說,這是做什么,立碑是小事情,送什么禮呢。
老胡大著嗓門搶著說,真是十里不同俗哇,在我那里立碑是大事情,不光要送禮,還要請客吃飯。
張子濤說,我那里也是,近些年越搞越隆重,禮是馬局長吩咐送來的,順便讓我接你回縣城。
老胡緊接著催促我說,沒事我們就回縣城吧,張科長吩咐今個中午的飯由我做東,還在福興樓的牡丹廳。昨晚我們就在那廳吃的,那個小服務(wù)員還等著你把她帶到北京去呢。說完哈哈笑了起來。
我說,這不行,中午一定要在木陽家吃個飯,他已經(jīng)說過好多次了。
木陽趕緊說,是咧是咧,都到我家吃個飯再走吧。雖然沒有好酒好菜,也就是個意思。
看我這么堅定,他們不再強求,一齊跟著我去木陽家。
不一會子,木陽家的飯就弄好了。徐細花悄悄地告訴我,今天有兔子肉吃,我爸昨天吊著了兩只兔子。
我說,那你等會多吃點。
徐細花說,你多吃點,你是客人。
就在徐細花喊我們桌上坐的時候,她家的小狗花子突然狂叫了起來。徐細花立即去喝叫花子,可花子根本不聽,它把頭向前高高地昂起,對著小路狂吠不止。
小路上有四個人正向木陽家走來。在他們過小水溝上的獨木橋時,花子向他們沖了過去,徐細花也跟著沖了過去。花子直接去咬走在前面那人的褲管,那人先是嚇了一跳,接著使勁踢了花子一腳?;ㄗ颖惶叩铰放缘牟輩怖锎蚱鹆藵L,徐細花把它抱了起來,沖那人喊,你踢它干什么?那人不理徐細花,帶著其他三個人快速向木陽家這邊走。
到了木陽家門前,剛才被花子咬了褲管的那個人去找張子濤,另外三個直接走到我的面前。
一個矮一點的掏出警察證件,對我說,你是徐成冰吧。
我點點頭。
我看了一眼張子濤他們,他們也正在看著我,臉上的表情很復(fù)雜,然后他們跟在那人后面離開了木陽家。
矮個子說,我們也走吧。
我說,好吧。
另兩人就一齊架住了我的胳膊。
這時木陽說,讓他吃了飯再走吧。
矮個子說,不行。
有田叔說,飯都弄好了,讓他吃了再走。
倆警察不聽,硬要拉著我走。
有田叔擋在他們的面前,說,不管犯了什么事,飯總是要吃的,過去上刑場都讓吃個飽飯呢。
矮個子說,不行,我們這是在執(zhí)行公務(wù),讓他逃了,我們負不起這個責(zé)任。
有田叔說,我保證他不會逃,我們就吃個飯,吃完飯就讓你們帶走。
木陽也說,保證他不會逃的,是不是徐成冰?
我點點頭,矮個子認真地看了我一眼,和另兩警察嘀咕了一下,終于答應(yīng)了有田叔和木陽。
這餐飯吃了大約半來個鐘頭,有田叔木陽他們幾個一杯接一杯地勸我喝酒,我來者不拒,把他們敬的酒全都喝了下去。后來有田叔不讓我喝了,讓我吃飯,把肚子吃得飽飽的再跟警察走。
我很奇怪,他們?yōu)槭裁淳筒粏栁曳噶耸裁词隆?/p>
警車剛剛發(fā)動雨就下來了,是那種麻坡井人說的銅錢雨,雨點有銅錢那么大,噼哩啪啦地打在警車的玻璃窗子上,不一會子窗外就模糊不清了。我回過頭去想再看一眼麻坡井,麻坡井朦朧得就像是一幅畫。
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再回到麻坡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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