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村主任王儉得個大孫子,雖說不是合莊村委會的大事,但對于村委會的這幾個委員來說,又的確是一件不小的事。消息傳開后,支部書記老段就把會計大劉,治保員小曹,婦女主任蘭桂花叫到他的辦公室。他們臨時開個小會,議題就是如何隨這個份子。
老段先征求同志們的意見,讓大伙說說隨多少錢合適。小曹坐在老段辦公桌斜對面的沙發(fā)上,他用手指戳點著前面的茶幾說,這還用問嗎?還是三百塊唄。前邊有車,后邊有轍,段書記得孫子那會兒,咱們不是隨三百嗎?
老段聽后點點頭。他說好,就按小曹說的辦。咱們幾個把錢給小蘭,讓她代表咱們跑一趟。咱們跟老王一個鍋里輪馬勺好幾年了,總得比別人早去幾天才對勁。不過今個不行,今天是第三天,是媳婦娘家人來下奶的日子,咱們就別去湊熱鬧了,免得給人家踩了奶。老段略微側一下身體,朝著蘭桂花說,小蘭,明天早上你就別上班了,直接去老王家,我們幾個大老爺們就不動彈了,到那兒不方不便的。老段說著便抻手往西服里懷兜里掏錢。
小曹看到老段掏錢,他也跟著掏錢。
大劉和蘭桂花坐在小曹對面的沙發(fā)上,大劉沒動,蘭桂花看大劉沒動,她也沒動。大劉說,那不對呀,段書記那會是五年前,咱們得扣除物價上漲因素。五年前三百塊錢買多少雞蛋,現(xiàn)在三百塊錢買多少雞蛋?五年前的雞蛋,兩塊多錢一斤有的是,現(xiàn)在十塊錢三斤還買不著,這能一樣嗎?
大劉這么一說,小曹也像開竅似的。他拍了下腦門,說對呀,我咋把這茬給忘了呢?現(xiàn)在跟五年前的確不一樣,現(xiàn)在啥都漲價了。那時候避孕套兩毛錢一個,一晚上用兩三個都不心疼;現(xiàn)在漲到一塊錢一個了,我都十天八天的舍不得用一個,有時候一個避孕套都用兩三回。小曹說完后,自己先嘿嘿地笑起來。
老段把掏出來的三百塊錢攥在手里,他掃描大伙一眼,最后把目光盯到小曹身上。他用拿錢的手點著小曹,說我這說正事呢,你咋又扯到避孕套上去了?好像你離開那東西就沒法活似的。說完他把手抽回來,把手里的錢順稍揣進西服的里兜。在往下放手的那一瞬間,把拳頭輕輕地砸在桌子上。
小曹沒注意到老段的這個動作,他仍舊笑嘻嘻地說,不是我離開那東西沒法活,是蘭姐離開那東西沒法活。她天天經(jīng)營我用那東西。她現(xiàn)在的權力,可比你這個當書記的大多了。你白天管著我,她連晚上都管著我。小曹說到這,抬頭朝蘭桂花扮個鬼臉,說是吧,蘭姐。
蘭桂花從桌上拿起個茶杯,朝小曹作個砸的動作。她說你個小兔崽子,少跟我耍貧嘴,等哪天你把我惹急了,我找大夫把你劁了。那樣你不單省避孕套的錢了,晚上還省事了?;仡^我再以保護婦女權益的名義,給你老婆找個相好的,給你整個綠帽子戴上,跟日本鬼子的鋼盔似的,這樣你再出去調(diào)解民事糾紛時,還不怕磚頭子了。
蘭桂花剛說完,大劉就搶著說,還費那個事干啥?他家不是有避孕套嗎?直接弄個避孕套戴到腦袋上得了,下雨陰天的出門,還不用帶雨傘了。
大劉說完,蘭桂花哈哈地笑起來,老段也跟著笑起來。老段說這個主意不錯,值得研究。要那樣的話,小曹以后的避孕套錢,村上給他報了,就當是發(fā)他勞保了。把那東西戴在腦袋上,總比他天天掛在嘴上還強。
小曹看幾個人都在進攻他,便不再反擊。他也跟著嘿嘿地笑,屋里的氣氛顯得輕松很多。這種場面,以前正式開會時也經(jīng)常出現(xiàn)。每次各人意見不統(tǒng)一時,就會有人把話題引到一個與主題無關的事上,大伙你一言我一語地調(diào)侃一陣子,甚至是相互拐著彎地罵一會兒。等大伙鬧夠了,心情也舒暢了,再回到議題上,便能很輕松地達成共識。
大劉首先站起來,伸個懶腰,又來回地晃動幾下脖子,用右手夠到脖子后邊,捏幾下脖子后的大筋。他對老段說,段書記,要不咱們都隨四百塊錢吧。今天我身上也沒帶錢,明天讓小蘭先給咱們墊上,反正這兩天就開支了,到時候從我那一扣就完事了,你看行嗎?
老段點點頭,他問蘭桂花,你家里有這么多錢嗎?蘭桂花說沒事,我們家那口子昨天才開的支。說著她也站起來,走到小曹跟前,把小曹那頂運動帽一把搶下來,轉(zhuǎn)身扣在大劉的頭上,她說小曹不是有帽子了嗎?這個給你了。
三個人你推我擠地離開書記室。
蘭桂花回到自己的屋里,小曹和大劉也跟進來。進屋后,大劉從兜里掏出四百塊錢遞給蘭桂花,說這是我的那份。小曹也跟著掏出錢來,他說蘭姐,我這就三百五十塊錢了,先欠你五十,明天再給你。
蘭桂花瞅大劉一眼,說你不是沒帶錢嗎?剛才我還在想,明天我上哪弄這一千六百塊錢呢。
沒等大劉回答,小曹搶著問蘭桂花,你不是說你家那口子昨天才開的支嗎?屁大個工夫就沒錢了。蘭桂花說就他們那個破柳編廠,都他媽的半年多沒開支了。我剛才那么說,不是想把事應承下來,免得老段難堪嗎?你沒看見咱書記兜里只有整幫整底的三百塊錢嗎?
大劉從鼻子里噴出一口氣,哼了一聲,說這三百塊錢,說不定還是今天早上因為隨禮現(xiàn)要出來的呢。他們家的那個領導啊,可比他這個領導當?shù)米虧櫟枚鄧D!老段能領導全村人民,他老婆只領導他一個人就夠了。
二
蘭桂花趕到王儉家是上午九點多鐘,是王儉的老婆劉蕓把她迎進屋里的。劉蕓先把蘭桂花領進廚房,蘭桂花趴到水缸口往下看一眼。在合莊,有這樣一個說法,凡是去看坐月子的人,不管你是誰,只要不是這個家里的人,進屋后都得往水缸里瞅一眼。因為主人家的新生兒嬌貴,怕外人帶鬼怪到家里來。他們認為水缸就像是個照妖鏡,能把帶在身上的鬼怪嚇跑。
蘭桂花被劉蕓讓進東屋,也就是劉蕓和王儉住的那間房子。
蘭桂花坐在沙發(fā)上,劉蕓開始給她泡茶倒水。蘭桂花問劉蕓,我王哥呢?劉蕓說他上班去了,你沒見到他嗎?他還給你們幾個帶喜糖了呢。蘭桂花說我沒去單位,我從家直接就來這兒了。我都有好幾天沒看見他了,以為他今天能在家呢。劉蕓說可不是有好幾天沒上班了,今天早上我尋思家里沒啥事了,老早就攆他走了。
蘭桂花接過劉蕓遞過來的茶水,放在跟前的茶幾上。她說我今個是受段書記他們幾個的委托,過來看看孩子。說著就把放在沙發(fā)上的挎包打開,從里面拿出四個紅包來。她說這是段書記,大劉小曹和我的一點心意,請嫂子收下。
劉蕓沒去接紅包,她說難為你們想著,有這份心意就夠了。老王走時特意囑咐過我,誰的紅包都不能收。他的話在我們家里,那可是圣旨,我這個當管家的可做不了主。
蘭桂花呵呵地笑起來,她說沒看出來呢,我王哥在家還挺有力度。不過你別怕他,在村上他是一把手,在家里他就應該是二把手。中國提倡男女平等這么多年了,他這個當主任的應該以身作則才對。嫂子,如果我王哥在家里欺負你,跟妹子說,我是維護咱們婦女權益的代表,別看他是主任,我也照樣收拾他。蘭桂花說著,把那幾個紅包放到茶幾上。
劉蕓趕緊走過來,她把紅包拿在手里。她說既然你們有這份心意,我和你王哥領情了。這紅包是你們幾個爺爺奶奶給孩子的,我現(xiàn)在就領你去看咱們的大孫子,你把紅包壓到孩子的枕頭底下吧。你們這些個都是咱們村里的頭面人物,借你們的鴻福,孩子枕著睡覺踏實。
劉蕓說話間拉蘭桂花一把,領著她奔西屋。在走到西屋門前時,她把那幾個紅包又塞到蘭桂花手里。
西屋封閉得很嚴實,門窗都關得緊緊的,窗上還拉著窗簾。屋里只點一個紅燈泡,透著一股溫馨祥和的氣息,空氣中彌和著一股奶和尿混和起來的味道。
孩子躺在炕中央,沒睡,瞪著小眼睛在玩。孩子的母親蜷在炕頭上,好像是睡著了。炕梢坐著一個看上去比劉蕓還年輕一點的女人,在逗著孩子。
劉蕓和蘭桂花進屋后,那個女人欠了欠屁股,算是跟她們打招呼了。劉蕓指著那個女人對蘭桂花說,這是孩子的姥姥,咱們的老親家母。她又對親家母介紹蘭桂花說,這是咱們村的婦女主任小蘭,老王的同事,她代表村委會來看孩子了。
蘭桂花把挎包放到炕沿跟前的寫字臺上,她貼著孩子的頭頂坐在炕上。她低頭看一眼孩子,說,嗬,這小家伙真胖乎,得有七八斤吧?劉蕓站在蘭桂花的身邊,笑著說是七斤八兩,比他爹下生時正好沉一倍呢。你看把他媽媽折騰的,都好幾天了,還沒緩過乏來呢。蘭桂花指著孩子說,他爹也不胖,媽也不胖,咋就生出這么個胖小子來呢?就沖這個胖勁,這孩子有點隨他爺爺。你們家里,就屬我王哥胖點。劉蕓說其實我們家老王原來也不胖,前幾年我們倆的腰圍差不多,他還穿過我的褲子呢。就打他當上這個主任后才發(fā)福的,可能是喝酒喝的吧。蘭桂花搖頭,說這跟喝酒沒啥關系,段書記也天天喝酒,你看他現(xiàn)在瘦的,都快成排骨隊的隊長了。我王哥天生就是那種胖人,命里就帶著有福的相。
蘭桂花說著便用手指去摸孩子的臉蛋,孩子感覺到動靜,以為是給他吃的,張了幾下小嘴,來回地尋找。孩子的嘴一動,左臉上便露出一個圓圓的酒窩。蘭桂花看到后,她回頭對劉蕓說,嫂子,你看,這孩子臉上有個小酒窩,就左邊這一個。劉蕓笑著說是,剛下生那會,哭第一聲,我就看到了。蘭桂花說這個酒窩也像他爺爺,我王哥的左臉上也有一個酒窩。劉蕓撇了下嘴,說老王臉上那個可不是酒窩,我孫子這個酒窩是圓的,老王的那個是扁的,打遠處看著和個刀疤似的,跟我孫子這個沒法比。劉蕓說著自己先笑起來,蘭桂花也跟著笑起來。
蘭桂花和劉蕓在孩子的頭頂上嘮嗑,引得孩子眼睛總是向上翻。孩子的姥姥說,你看我這大孫子,都會聽聲找人了??蓜e往上瞅了,小孩子眼睛往上看時間長了,會形成吊梢眼的。說著她就拖著孩子的小褥子,轉(zhuǎn)動半周,把孩子的腳掉轉(zhuǎn)到蘭桂花和劉蕓的跟前。
蘭桂花俯下身,握了下孩子的小手,又摸了摸孩子的小腳丫,最后她把手落到孩子的小雞子上。可能是孩子很長時間沒撒尿的原因吧,他的小雞子顯得很大,硬硬地挺立著。蘭桂花端詳著,不由地感嘆著,說真像他爺爺啊,哪疙瘩都那么像。
劉蕓站在蘭桂花身后,臉色突然陰沉下來了。她用胳膊撞蘭桂花一下,說這屋里一股臊味,咱們還是上東屋呆著去吧。說著她從寫字臺上拎起蘭桂花的挎包,站到門口去了。
劉蕓的這一舉動提醒了蘭桂花,她從上衣兜里掏出那四個紅包,探著身子把紅包掖到孩子的枕頭下面,跟孩子的姥姥打過招呼,跟著劉蕓匆匆出了西屋。
蘭桂花沒再跟著劉蕓去東屋,她說今天主任上班了,我還有些工作向他匯報,我這就回單位了。劉蕓也沒深留,只是簡單地客套幾句,就把蘭桂花送出了大門。
蘭桂花推著自行車剛走出幾步,她想回頭告訴劉蕓,讓她別送了,回去吧。等她回頭時,發(fā)現(xiàn)劉蕓早就進院了,跟著身后傳來一聲很響亮的關門聲。
三
中午,王儉推著自行車進院后,他就感覺到家里的氣氛有點不對頭。
王儉家的大門是鐵板焊成的,開門時,總能發(fā)出一些響動,在屋里能清楚地聽到。以往劉蕓聽到開門的動靜,都迎出來,有時站在屋門口的臺階上等他,有時走下臺階幫他推一下車子。今天劉蕓聽到響動后,只扒在門口看一眼,就扭頭回屋去了。最令王儉感到詫異的是,劉蕓進屋時還順手把屋門帶上了。
王儉進屋后,看到劉蕓正在廚房里做飯。他家的廚房就在屋門的對面,與外屋中間只有一個鋁合金的玻璃隔斷。王儉走到隔斷前,他還特意地咳一下,劉蕓好像沒聽見一樣,一點反應也沒有。王儉回到東屋,他把西服外衣脫了,掛到衣架上。他看到茶幾上有半杯涼茶,端起來,一口氣喝了。他剛想去廚房,看到劉蕓從廚房里出來了。她端著一個蓋頂,上面放著一盆小米粥。粥里零星地有幾顆紅棗和四個扒過皮的雞蛋,紅白相間,鑲嵌在淡黃色的米粥里,看起來讓人很有食欲。蓋頂上還放著一碗雞湯,湯里有十幾塊雞肉,飄逸著香噴噴的氣味。劉蕓走過王儉身邊時,沒吱聲,王儉感覺她好像還瞪了他一眼。
劉蕓從西屋出來,親家母也跟過來。親家母見到王儉,跟他打招呼,說大哥下班了。王儉說下班了。三個人便進到廚房,圍坐在圓桌前吃飯。
王儉問孫子今天上午挺好的吧?沒調(diào)皮吧?親家母說挺好的,吃飽了就睡,睡醒了就玩。玩累了就吃,可省心了。王儉嘿嘿地笑著說,這就好,能吃、能睡、能玩,這才像個小子樣。
王儉利用夾菜的空瞅劉蕓一眼,見她只顧低著頭吃飯,便問劉蕓,今天上午小蘭來過了?劉蕓說你都知道了,還問啥?她不是趕著回去向你匯報了嗎?
親家母看到劉蕓的臉色有點兒不大對勁,趕忙回答,說是來過了,來給孩子送紅包。王儉又問劉蕓,他們幾個每人隨多少錢?劉蕓抬下眼皮,說我沒看,紅包還在孩子的枕頭底下呢。親家母又趕緊說,我看過了,是四百,我就看一個,剩下的那三個還不知道。王儉說那三個肯定也是四百,怪不得臨下班時,老段說我孫子比他孫子金貴,原來他指的是這事?。?/p>
王儉說完,轉(zhuǎn)頭瞅親家母一眼。親家母是離這里50多里外的興隆溝的,平時很少來這里,對這的人和家里的事都不清楚。王儉便跟她解釋一句,說老段是我們村上的書記。他有孫子那會,我們大伙都隨三百。這次他們幾個隨四百,老段可能有點想法。親家母點了點頭,說他不一定在乎這一百塊錢,可能是覺得面子上有點不好看。
王儉又把頭轉(zhuǎn)向劉蕓,說這次肯定是大劉和小蘭搞的鬼。這兩個玩意,這段時間啥事一直跟老段擰著干,每次還都把我拉扯進去,讓老段覺得好像我咋回事似的。這樣下去,以后不好共事啊。
劉蕓本來沒心情跟王儉說話,但有親家母在場,她怕人家多心。劉蕓便接過王儉的話茬,說這跟你有啥關系?他們來隨禮是自愿的,我們又沒強迫他們。掏多少是他們的事,也不是你下的命令。再說這人情往來的事,他們來咱家掏多少,等他們家有事了,咱們還多少就是了。這咋還跟工作扯上了?要我看,影響工作的,不一定是這隨禮的事吧?劉蕓說完,把飯碗端起來,連三接四地扒拉幾口飯,目光掠過碗的邊緣,盯在王儉的臉上。
王儉被劉蕓說得莫名其妙,從劉蕓陰不陰陽不陽的語氣中,王儉感覺劉蕓好像對他有著一股子氣。他側目瞅親家母一眼,想從她那里尋求支持或者得到答案,卻發(fā)現(xiàn)親家母也一副莫名其妙的神情。
王儉把手中的筷子停下來,他問劉蕓你今天咋的了?家里有啥事嗎?劉蕓沒理他,她先朝親家母笑一下,說我能咋地?。课疫@不是挺好的嗎?得了大孫子,大妹子又過來幫我伺候月子,我高興還來不及呢。家里也沒事,我們老姐倆伺候他們娘倆,還能有啥事?要是有事,也是你有事,你心里有鬼,所以看著別人總覺得不對勁。
王儉也朝親家母笑一下,他說我能有啥事?我都好幾天沒上班了,今天就到單位打個照面,總共不過兩個小時就回來了。從打我進院那會,就覺得你跟抽瘋似的,你說說,我咋心里有鬼了?王儉說著,臉色變得不太好看了。
親家母一看眼前的架式,怕他們再說下去會吵鬧起來,就趕緊打和說,家里沒事,外頭沒事,大哥沒事,嫂子也沒事,沒事就好,沒事我就再在這里多呆幾天,伺候我外孫幾天,要是你們公母倆不歡迎的話,我明天就走了,家里還有一大攤子活等著我去干呢。
王儉兩口子聽完親家母的話,竟同時露出笑臉。劉蕓說大妹子你別多心,我是跟他鬧著玩呢。我是怕他這幾天高興過頭,又去到外邊跟人喝大酒。他這人你還不知道,有高興事就得喝多了。王儉也趕緊跟著說,可不是呢,今天晌午就差點跟他們喝酒去,磚廠的葛廠長強死巴活地拽我,說要給我慶祝一下,我都沒去,我惦記著回來看我大孫子呢。王儉說完,嘿嘿地干笑幾聲。劉蕓和親家母也跟著笑幾聲。
接下來還是親家母提頭,三個人說起給孫子起名的事。
王儉的兒子拴柱在省城建筑工地打工,還是個小頭目,合莊這里的工人,都是他領去的。在他媳婦要生孩子前,王儉給兒子打過電話。拴柱說工地很忙,老板不給假,得過一個月后才能回來,所以親家母讓王儉給孩子起個名字。
王儉說起名這個事,應該是拴柱的活計,還是等他回來時再說吧。親家母說那可不行,等他回來,孩子都出滿月了。咋地也不能讓孩子出滿月還沒名字吧?劉蕓說孩子沒名字,想跟他說說話都沒法說,要不就先給孩子起個小名,等拴柱回來了,再起大名。王儉尋思一下,說我沒啥文化,怕起不好,兒子回來不樂意。親家母說,大哥,你就別謙虛了,你是這個地方最大的官,沒文化能當主任嗎?你好歹起一個,也比別人起得好。劉蕓也跟說,一個小名,沒太多講究,只要是叫著順口,聽著順耳也就行了。但是不能和兒子的小名那樣,太土氣了。王儉撓幾下日趨稀少的頭發(fā),說等下午我上班,尋思一下。
四
下午,王儉來到村委會。他剛坐下來,還沒等喘勻氣,大劉就進屋了,還順手把門帶上了。大劉一屁股坐到王儉對面的沙發(fā)上,把眼鏡摘下來,扔在跟前的茶幾上,把頭仰靠在沙發(fā)背上,抬起一條腿,放到茶幾上。王儉一看他這個架式,就知道他又喝酒了。王儉說大劉,咱們不是有規(guī)定,中午不許喝酒,你咋又喝多了?大劉把另一條腿也抬起來,也想放到茶幾上,可搭了兩下,還是滑落在地上。
大劉從兜里掏出一盒煙來,自己抽出一支叼在嘴上,把煙盒朝王儉扔過去。他想扔到王儉的桌子上,可是沒把握好手勁,煙盒擦著王儉的前胸滑落到地上。王儉回頭瞅一眼,見煙盒就在自己的腳底下,是一盒玉溪,煙盒蓋摔得張開了,能看到里面的煙卷,看樣子也就是抽過兩三支。王儉明白大劉的意思,以前大劉也是這樣,從別人那里得到好煙,總是跟他一起來分享。
王儉沒去撿煙,他抬頭瞅大劉一眼,見他正從褲子兜里一心一意地往外掏打火機。王儉又看一眼門口,他心里說,這個大劉,不就是一盒煙嘛,還用得著關上門?
大劉掏出打火機,他沒點煙,他舉著那支煙對王儉說,王哥,這煙你抽過嗎?這可是好煙,聽說好幾十塊錢一盒呢。說著他站起來,拿著打火機來到王儉跟前,說來,王哥,點上。說著低下頭去桌子上找煙。他沒戴眼鏡,把頭貼在桌面上來回在尋著,有點像日本兵在探雷。嘴里還說,哎,煙呢?我剛扔到桌子上的。
王儉摁一下大劉的腦袋,說你都喝成這個色了,還在這干啥?回家休息去吧。反正下午也沒啥正事,我一會也回去了。
大劉直起腰,轉(zhuǎn)過身,在茶幾上摸到眼鏡,他又蹲在王儉的椅子底下開始找煙。王儉笑了一下,成心跟他開玩笑,用腳把那盒煙擋起來,低下頭看著。
大劉在地下找了半天,也沒見著煙的影子。他嘴里還在嘀咕,說真他媽的見鬼了,我明明是扔過來了,咋就沒了呢?
大劉站起來,開始來回地翻拾西服里外的幾個兜,突然又從里懷兜找出一盒來。他說,哦,怪不得找不到,原來是揣到里邊的兜了。給你,王哥,我大舅子讓我把這盒給你。說完把煙遞給王儉。
王儉接過煙,他想笑,卻又忍住了。他問大劉,你大舅子沒給你一盒?大劉說,給來,總共買三盒,你一盒我一盒他一盒。這回你抽你的,我抽我的,我的那盒你別惦記著了。
大劉說著又來回地翻起他的那幾個兜,找了一遍,他問王儉,我的那盒呢?王儉說,你的那盒不是抽光了嗎?剛才剩最后一支,在你手上拿著呢。
大劉低頭看一下,自己的手上確實拿著一支煙。他說不對呀,我這么大一會就抽光了?他媽的,好幾十塊錢就這樣沒了。說完把手里那支煙點著了。
王儉問大劉,晌午都誰跟你們?nèi)ズ染屏??大劉說好幾個人呢,都是他們磚廠的。找你去,你也不去。大劉說著好像又想起啥事來,他又開始在他的幾個兜里來回地翻找起來。最后從兜里掏出一個信封,回頭瞅一眼身后的門,把信封遞給王儉,說我差點把正事給忘了,這是我大舅子給孩子的一點心意。
王儉沒去接,他問大劉,你大舅子咋知道這事的?大劉說,地球人都知道了,他能不知道嗎?他今天來,可是特意來請你的,想給你祝賀一下,你還沒賞臉。王儉說他有這個心情就得了,用不著這樣,你給他拿回去吧。大劉把信封放在桌子上,轉(zhuǎn)身走了。在走到門口時,他回頭說,你要是嫌少,你給他送回去吧。
大劉出門后,仍舊把門帶上了。王儉拿起桌上的信封,他捏一下寬窄薄厚便估摸出里面有多少錢了。這不是他第一次收葛廠長的錢,葛廠長每次給他錢,都是通過大劉轉(zhuǎn)交的。葛廠長是大劉的大舅子,他能承包到村里的這個磚廠,就是通過大劉找的王儉。據(jù)說這個磚廠就是大劉與他大舅子一起承包的,由他大舅子出面打理著。每年的這個時候,大劉都會給王儉一個信封。因為再過幾天,磚廠的承包合同又到期了。他們的合同是每年一簽的。到今年已經(jīng)是第五個年頭了,王儉記得合同到期應該是本月的30號,離今天還有十三天。
王儉把信封對折一下,放進西服的里兜。他手剛松開,那信封便自動彈起來了,把西服的前面支起一個包來。他只好又拿出來,直接豎著裝進去。王儉系上西服的扣,到門口把門打開。他往走廊的那頭看了一眼,聽到大劉和小曹正在蘭桂花屋里,他們幾個好像在開玩笑,嘻嘻哈哈的。
王儉坐回到他的辦公桌前,他拉開抽屜,從里面找出一本《漢語小詞典》來。這本小詞典是他兒子上學時用的,兒子初中畢業(yè)那年,正好王儉到村上當主任。他上任的第一天,就把這本小詞典帶到辦公室來了。平常寫個材料什么的,遇到不會寫的字,他就翻出來查查。他把這個詞典當成他的“先生”。這次親家母讓他給孫子起名,他不得不求助這個“先生”了。
按著王氏家族的排輩要求,每隔四代用一次單字名。王儉這代趕上單字名了,所以他的兒子孫子一直到第四代上,都得用雙字名。王儉在他們這一代人中,年齡不是最大,他有親哥哥,還有好幾個叔伯哥哥。給孩子起名字這事,在十多年前就敲定了。那時王儉還不是村主任,在商量的時候,王儉的話也不占啥份量?,F(xiàn)在孫子們用的這個“建”字,是他叔伯五哥提議的,是他叔伯二哥定奪的。已經(jīng)有王建樹,王建軍,王建國等十來個孫子輩的人了。王儉雖說對這個“建”字不滿意,但大伙定下來的事,他也不好更改了。他只要是再能找到一個合適的字,就能給他孫子組成一個名字了。
王儉在上班的路上,他就開始對孫子的這個名字進行考慮了。他雖然嘴上說給孩子起名那是當?shù)氖?,但心里覺得這更應該是爺爺?shù)氖?。特別是他這個當爺爺?shù)?,現(xiàn)在是合莊最有身份的人,這在早先年,給孩子起名都不應該叫起名,而應該叫賜名。另外他也覺得,從他這個角度上講,他孫子的名字要與眾不同,應該比他們的更響亮,更有文采。在路上,他想過幾個名字,像建民,建超,建玉什么的,但都感覺太俗了。
王儉又思考一會,覺得除了他想到的這幾個名字之外,再也想不出比這些更好的了。他把這些字統(tǒng)統(tǒng)地在詞典里查找一遍,想看看哪個字與“建”字搭配更好一些。在查到那個“玉”字時,他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另外一個“彧”字。這個字是他平生第一次看到,如果不是跟那些念“玉”的字放在一起,他還真不知道這個字念啥。他當時一拍桌子,說我大孫子就叫王建彧了。
這幾天村上積攢的事兒,王儉上午都處理利索了。要不是為了給孫子起名,下午他沒打算上班。現(xiàn)在名字起好了,他下午的工作就算完成了。他本想打電話把這個名字告訴劉蕓和親家母一聲,讓她們也高興一下,也讓孫子早一會擁有自己的名字。他剛拿起電話聽筒,卻又撂下了。他覺得那個“彧”字太神奇了,跟劉蕓一時半會的說不明白。他看看手表,快四點了,他決定回家。
王儉路過會計室,見門虛掩著。他推門看一眼,大劉正躺在沙發(fā)上睡覺,還時斷時續(xù)地打著小呼嚕。他沒驚動大劉,輕輕地把門帶上了。走到蘭桂花門口,王儉推開門,對蘭桂花說,小蘭,我先走一會,你走時別忘記叫大劉一聲,要不他敢在這里睡一宿。這小子,見酒沒命。
蘭桂花答應一聲,說這么早就急著回去,是不是又想孫子了?說完哈哈地笑起來。王儉也給她帶上門,才把那笑聲隔斷了。
五
王儉回到家里,劉蕓和親家婆正在西屋說話。劉蕓聽到大門響,扒著西屋門口看一眼,又返回到西屋去了。
王儉回到東屋,他把懷里的錢掏出來,查了一下,整整兩千塊錢。以往葛廠長給他錢,除了第一次給他一千五百塊,其它的幾次都是一千塊。看來這次多給的這一千塊,還真是沖著孩子來的。王儉把右手的錢往左手上敲打了幾下,發(fā)出啪啪的聲響。這些錢應該是剛從銀行里取出來的,嶄新的,好像還排著號。同樣是錢,但他對這樣的新錢特別地喜歡,他愿意聽數(shù)新錢時發(fā)出的那種聲音。
王儉數(shù)出一千塊來放到那個信封袋里,他想把這些錢送到西屋去。其實他知道,這些錢送過去,明天也得被劉蕓拿回來。這個家劉蕓是財務總管,連兒子媳婦掙的錢都得如數(shù)上交給她,啥時候他們想用錢了,說出理由來,再從劉蕓的手里要。但這樣把錢分兩次交給劉蕓,他就是想在親家母跟前顯示一下自己在當?shù)氐耐?,讓她感覺把姑娘嫁到王家來臉上有光彩。另外他也真想找個理由看一眼孫子。他也有兩天沒見過孫子了,畢竟兒媳婦的屋子,他出入起來很不方便的。
王儉來到西屋門外,他先輕輕地敲幾下門,親家母跑出來給他開門。王儉問孩子睡覺了嗎?親家母說沒有,在玩呢,快進屋看看吧。
王儉進屋后,劉蕓往炕里移一下身子,在炕沿邊上給王儉騰出一塊地方來。王儉挨著劉蕓坐下,他伸著脖子看孫子一眼,并用兩個手指捏著孩子的小手來回地擺動兩下,說啥時候能和爺爺握手就好了。親家母站在王儉身邊,他說小孩子長得快,用不了明年這會兒,就能和你握手了。劉蕓趕緊扒拉王儉一把,說你快松開,那大個手,一會把我孫子捏疼了。
王儉放開孩子的手,他直起腰來,把兜里的錢掏出來,放到孩子的身邊。他對劉蕓說,這是葛廠長讓大劉捎來的,給我大孫子的。我剛查一下,整好一千塊。你一直說人家葛廠長小氣,這不是也挺大方的。
劉蕓看一眼那個信封口袋,哼了一下,說他是用得著你的時候才大方的。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嗎?肉爛在鍋里,湯也是好喝;菜吃得多,也是省下飯。
親家母沒聽懂劉蕓的意思,她說給一千可不少了,這相當一畝半地的苞米。我們那兒可從沒見過這么大的禮金,我們鄉(xiāng)長兒子結婚,據(jù)說最多才500呀!看來你們這兒比我們那兒富多了,我閨女真是嫁到金窩子里來了。親家母說完,抬眼看坐在炕頭的閨女一眼,那意思是說,你看娘的眼光不賴吧。因為當初訂這門親事的時候,她閨女不樂意,就是她做主訂下來的。
王儉又逗扯一會孩子,便說起他給孩子起的名字。親家母一聽便高興得不得了,說好聽,真是太好聽了,難怪大哥當村主任,就是有學問。說著就趴到孩子跟前,說我大孫子有名字嘍,接著就建玉建玉地叫起來。
劉蕓聽后撇撇嘴,她說我以為你費一下午的勁,能起出個啥樣出彩的名字來呢?這個名字上午我就想到過,只是覺得太普通了,晌午沒好意思說出來。早知道你也就這水平,還用你干啥?
親家母趕緊說,既然爺爺奶奶都想到一塊去了,說明這個名字的確好聽,我大外孫就叫這個名了。這孩子真是好福氣,不但爺爺有學問,連奶奶也這么有學問,孩子托生到這樣的人家來,真是掉到福窩子里了。
王儉和劉蕓都笑了,王儉問劉蕓,說你用的是哪個玉啊?劉蕓說還能有哪個玉,寶玉的玉唄。王儉搖搖頭,說怪不得你說這個名字普通呢,用這個玉字不普通才怪呢?我大孫子可不用這個玉字,可別像賈寶玉似的,長大了成為一個浪蕩公子。
劉蕓瞅王儉一眼,往里又移動一下身子,離王儉遠一點。她說這像不像浪蕩公子跟名字有啥關系,你名字里倒是沒有什么玉字呢,還不是這個德行。我孫子真要是長大像個浪蕩公子,那也是隨你,根不正,苗不正,結個胡蘆也是個歪歪腚。
王儉正在逗孩子玩,臉上掛著滿臉的笑意。聽完劉蕓的話,他的臉色呱嗒一下落下來了。過了好半天,他站起來,瞅親家母一眼,見親家母也在瞅他。他又瞅兒媳婦一眼,見兒媳婦也在瞅他,他沒去瞅劉蕓,幾步跨出西屋。
王儉回到東屋,他坐在沙發(fā)上抽煙。他抽的是大劉扔在地上的那盒玉溪,他的那盒沒舍得打開,還在西服兜里揣著。在抽到第三棵煙時,劉蕓過來了。她沒進東屋,而是從東屋門口經(jīng)過,直接去廚房了。
王儉從東屋里出來,他先到外屋門口,把房門帶上,也直接去廚房。他走到劉蕓身后,見劉蕓正往碗里打雞蛋,可能是想給兒媳婦燉雞蛋糕。他朝著腳下的一個臟水桶踢了一腳,那水桶是薄鐵的,發(fā)出咣地一聲響動,嚇得劉蕓趕緊回頭,她以為是自己碰倒的呢。劉蕓看見是王儉踢的,她沖著王儉說,你抽啥瘋,嚇我一跳。王儉又抬起腿來踢了一下,說你他媽的才抽瘋呢,你今天抽了一天的瘋了,說話陰不陰,陽不陽的,你啥意思?
劉蕓又從筐子里拿起一個雞蛋,她說你干得那些好事,還有臉來問我?王儉一臉莫名其妙的神情,他說我干啥事了?我是吃了還是喝了?是嫖了還是賭了?你說說。劉蕓說這幾樣你都快占全了,還拿自已個當好人呢。說完把手里的雞蛋在碗沿上磕開,把雞蛋倒到碗里。王儉一步跨到劉蕓跟前,他用手指著劉蕓的臉說,你把話給我說清楚,要不今天咱們沒完。
王儉的手在劉蕓面前劃過,劉蕓以為王儉要打她呢,便揚手把那個雞蛋皮扔了過來。她往后退了幾步,也用手指著王儉說,咋的,你還想打我,你做了見不得人的事,還不能說了?
王儉沒想打劉蕓,他也沒想到劉蕓會對他來這一手,他沒有什么防備,那個雞蛋皮正好打到他的臉上。他抬手摸了一把,粘乎乎的。這下王儉急了,他抬起腿,照著劉蕓就是一腳。
王儉這一腳踢到劉蕓的胯上,雖然他沒怎么使勁,只是刮一下邊。由于劉蕓本能地躲一下,使自己撲到鍋臺上了。她的手讓鍋沿卡出一個大口子,血一下子就流出來了。劉蕓從鍋臺上抄起一把勺子,就奔著王儉過來了。她沒等砸到王儉,勺子就被王儉奪下了。劉蕓又從鍋臺上拿起一個水瓢,朝王儉這邊一掄,水瓢有半勺,正好掄到王儉的臉上。
親家母聽到動靜,從西屋跑過來時,王儉兩口子已經(jīng)打了好幾個回合了。王儉踢劉蕓幾腳,劉蕓把王儉的臉上撈出幾條血印子。王儉手里的勺子已經(jīng)掉頭了,劉蕓拿的那個水瓢也碎了。王儉站在那里呼呼地喘著粗氣,劉蕓躺在地上,邊拍打著地面邊罵,說你個老不正經(jīng)的,你心里就是有鬼,你跟蘭桂花那個騷娘們就是有事,要不然的話,她咋知道孩子的小雞子長得像你的呢?
六
王儉被親家母推到屋外,親家母問王儉咋回事,好好的,咋突然打起來了?王儉一臉的茫然,他說你也看到了,打中午那會兒,她就跟抽瘋似的,說話時總是話中帶刺。這不,剛才說明白了,她一口咬定我跟小蘭有瓜葛。你說這是哪兒跟哪兒的事?。课腋揪褪敲恢?,她端起個屎盆子就給我扣上了。
親家母說可能是劉蕓多心了。這事要怪都怪那個小蘭不會說話,上午我聽她說的那些話也有點別扭,后來想想她可能是在給你溜須,也就沒往心里去?,F(xiàn)在你們倆都在氣頭上,你出去躲一會吧,我去勸勸劉蕓,等她消消氣就沒事了。親家母說著就進屋了。
王儉在當院站一會,聽劉蕓還在屋里邊哭邊罵。他走到院子當中的水井旁,打上一桶水來,撩著水洗臉。他剛洗一把,就感覺臉上火燎燎地疼。他咬著牙又洗一把,甩干手上的水滴,又把臉上的水滴抹去。他推起自行車,來到院門口,順著門縫往當街看一眼,見周圍左右沒人,便匆匆地出了院門,奔南樹林子去了。
從合莊去村委會,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串過整個莊子,在東頭有一條小路,是孩子們上學時踩出來的,可以騎自行車,也可以騎摩托車。這些年王儉一直跟著孩子們走這條路,大約二里多地就到村委會了。另一條路是穿過南邊的樹林子,上公路,往東走七里多地到村委會。合莊上的人上村委會辦事,如果不是開三輪子或者四輪子,沒人有走這條路的。
王儉來到村委會,見走廊上的門還沒鎖,他知道還有人沒走。他沒敢進屋,怕有人問起他臉上的血印子。他已經(jīng)想一路了,編造出很多理由,什么抱柴禾時劃的,騎自行車摔的,甚至都在他孫子的身上打過主意,說讓孫子給撓的。但每想到一個,他自己就首先搖搖頭。最后他決定按摔的說吧,反正咋說別人也不一定信。但他覺得這事最好是明天早上有人問起來,他說晚上喝多了,那樣可信度也許大一些。要是現(xiàn)在就有人看見,說死人家都不信,這不晌不夜的,你又沒喝酒,怎么就摔著了呢?這樣明眼人都能估計到是兩口子打仗,讓老娘們給撓了,要不然都快黑天了,你跑到村委會來干啥?
王儉繞到房后,扒著后窗戶上看一眼,見屋里就大劉還在沙發(fā)上躺著,他這才放心了。對于大劉,王儉一直沒拿他當外人,這事別說是讓他看出來,就是主動跟他說明也沒啥。他感覺大劉這人看著說話大大咧咧的,其實嘴相當?shù)膰缹崱K麄z在一起搭伙三年了,王儉跟他說過的事,就從來沒有走漏過消息。在村委會的這幾個人中,大劉算是王儉最信任的嫡系。
王儉走進村委會,他直接奔大劉的辦公室。進屋后,他輕輕地推大劉幾下,他說,喂,醒醒唄,睡過站了,火車都到俄羅斯了。
大劉翻個身,從沙發(fā)上掉到地上。他一下子醒了,坐在地上揉揉眼睛,看清眼前是王儉,他說王哥,你還沒回家?
王儉說你不走我能走嗎?我不得給你站崗放哨嗎?
大劉從地上爬起來,他扶了扶眼鏡,突然指著王儉的臉說,王哥,你的臉上咋的了?
王儉抬手摸了一下,說沒事,剛才騎車子摔倒了。說著扭過臉去,向窗外張望著。
大劉往前走幾步,他轉(zhuǎn)到王儉的眼前,用手扶著眼鏡腳,仔細地看著。他說不對,我都摔過多少回了,咋沒摔出你這水平來呢?這家伙摔得,指蓋子印還在臉上呢。
王儉推大劉一把,他說去去去,就你眼尖。趕緊回家吧。今天晚上我在這兒值班了。
大劉坐回到沙發(fā)上,他說王哥,帶煙沒?我的煙抽沒了,給根煙抽。
王儉掏出那半盒玉溪扔過去,大劉撿起來,看了一眼,說我操,上檔次了,都抽上玉溪了。說著拿出一支來,把煙盒放進自己的兜里。他說見面分一半,那半你都抽了,這半應該歸我了。
王儉又攆大劉一遍,讓他趕快回家。大劉抬起頭來問,我走了,你晚上吃啥?你想喝西北風呀,這大熱天的,連西北風都不刮。王儉說我是吃了飯來的。大劉聽完哈哈大笑,他說你別跟我扯蛋了,你是讓嫂子攆出來的,你當我看不出來,你吃一肚子氣吧。
王儉讓大劉說得有點不好意思,他說那也不用你管,一會我上東頭小賣店買點吃的,將就一口就得了。
大劉聽完接著大笑,他說就你這樣,你敢去小賣店?你也沒照照鏡子吧。
大劉的這句話提醒了王儉,他轉(zhuǎn)過身,走到門后面的鏡子前照了一下,見臉上有三道血印子,兩條在左臉上,另一條在右臉上。左臉上的那兩條一樣長,像兩條鐵軌一樣并列著;右臉上的那條,從耳根子那里開始,一直通往下巴底下,開始很重,越往后越輕了,一直延伸到襯衣的領子里,給人的感覺像是一根射線,大有無限延伸的意思。
王儉用右手摸著右臉上的血印子,他罵了一句,說操他媽的,這個潮種老娘們,你往哪兒撓不好,專門往臉上忙乎,等明天我回去還收拾她。
大劉站起來,來到王儉身后,他說王哥,你可得了吧,你要是能收拾了她,也犯不上跑出來了。明天回去她不再收拾你,就算燒高香了。
大劉說著拉開門,站到走廊上。他說王哥,你在這值班吧,我得回家了,回去晚了,我也得挨收拾。說完頭也沒回地走了。
王儉給大劉帶上門,回到自己的辦公室里。他把大劉給他的另一盒玉溪拿出來,剛打開盒,他就想起大劉剛才說的那些話了。是啊,自己臉上這樣子,咋上東頭小賣店買東西去。大劉的眼神還不算太好,他都能一眼就看出這是撓的,何況那些眼神好的?不去小賣店,那自己晚上吃啥?
想到吃的,王儉突然覺得自己已經(jīng)很餓了。中午吃飯時,劉蕓磨磨嘰嘰的,他就沒吃多少。再加上剛才又回一趟家,來回跑了十多里地,也確實應該餓了。他突然有些怨恨起大劉來了。他罵大劉,說這個王八犢子玩意,還知道我不能出去買吃的,你倒是給我整點吃的再走啊!
王儉罵過幾句,突然想起辦公桌里還有一袋蛋糕。二十多天前,張老五家的蛋糕廠開業(yè),老五給村委會這些人每人送了一袋,讓大伙嘗嘗。王儉當時剛喝完酒回來,只打開包裝吃了一塊,就順手放到寫字臺下面的那個小櫥子里了。他想等晚上帶回去,偏趕上晚上又有應酬,之后就忘記了。
王儉把椅子從寫字臺前挪開,他蹲下去,從小櫥子里找到那袋蛋糕。坐回到沙發(fā)上,王儉的臉上顯現(xiàn)出一絲笑意,心里也多少有些許安慰。
王儉把手伸進盛蛋糕的口袋里,又把手拿出來了。他感覺捏到的已經(jīng)不是蛋糕了,干巴巴的,跟他家里驢圈的糞蛋子差不多。王儉盯著袋子瞅一會兒,再次把手伸過去,他自言自語地說,再干巴也是白面做的,總比以前的苞米面大餅子好吃。說完,他拿出一個來,使勁地咬一口。還好,能咬動,這一口下去,竟咬下一半來。
王儉嚼了幾下,感覺一下子咽下去確實有些困難。他想倒點熱水,就著水往下沖。就在他俯身向前去夠茶幾上的暖瓶時,他看見大劉正站在門口沖著他在壞笑,大劉手里頭拎著兩個大方便袋,里面鼓鼓囊囊的。
王儉的手停在暖瓶把上,他沖著大劉說,你不是回家了嗎?大劉說我要是早知道你還備有干糧,還費這個勁干啥?大劉把方便袋放到茶幾上,他也順手拿起一塊蛋糕,看了看,用另一只手指著蛋糕說,就這玩意,和石頭蛋似的,沒等你吃飽,你那幾顆老牙不硌掉才怪呢。
王儉把手里的半塊蛋糕放回到袋子里,他說其實挺好吃的,不信你嘗嘗。64年挨餓時,要是能吃上這樣的東西,那得多高級別的干部。
大劉說我不嘗,你還是留著吧,等那天再讓嫂子攆出來,趕上我不在時,好歹能墊補一口。以前想吃上這樣的蛋糕,確實不容易。但現(xiàn)在吃這樣的蛋糕,也確實不容易——是不容易咽下去。
大劉打開桌子上的方便袋,開始往外拿東西。第一個方便袋里有一袋豬蹄子,兩袋雞爪子,兩袋五香花生米,還有一袋榨菜咸菜。第二個方便袋里是一瓶白酒和四袋奶油夾心面包。
王儉把那袋蛋糕往茶幾邊上推了推,他先拽過一袋雞爪子來,邊撕著包裝邊對大劉說,看來你小子還算有良心,我以前也沒算白疼你一回。這些東西夠我吃兩頓的了,天也不早了,你趕緊回家吧。
大劉嗷地一下叫起來,他說我操,你想獨吞呀?這是咱們倆的晚飯,今天晚上我也不回去了,在這兒陪你了。
王儉聽后很感激,他沒說什么,只是把從袋里拿出的第一個雞爪子遞給了大劉,又從茶幾的下層摸出一個茶杯來,放在他剛才想倒水的那個茶杯旁邊,開始倒酒。大劉把雞爪子叼在嘴里,把一個單人沙發(fā)移至茶幾的對面,兩個人開始面對面地邊喝邊聊。
在兩個人都干掉一杯白酒后,大劉才問起王儉因為啥讓老婆攆出來的。王儉說別提了,劉蕓現(xiàn)在變得胡攪蠻纏,望風撲影,我是不樂意在家跟她生氣,就上這來躲一宿。大劉在給王儉倒酒時,他搖著腦袋說,你家嫂子可不像老段家那娘們,一定是你做了啥對不起人家的事了,把她惹急眼了。王儉說我他媽的都不知道咋回事,就扣我一腦袋屎,硬懷疑我跟小蘭有瓜葛。大劉你跟我這些年了,你說說,你王哥是那種人嗎?大劉把空酒瓶子放到茶幾下邊,他抬眼看著王儉,他說嫂子說話也不能空穴來風,好好的咋想起說這事呢?王儉說可別提了,還不是因為小蘭去看孩子。接下來王儉就把他和劉蕓打仗的經(jīng)過跟大劉敘說一遍,大劉聽完,把剛端起來的酒杯往茶幾上一墩,說蘭桂花這張破嘴,真拿她沒法了,就是沒個把門的,有的也說,沒的也道。
七
第二天早上,老段第一到單位的。大劉聽到動靜,趕緊從自己的辦公室里跑出來。兩人打過招呼,大劉說,段書記,你快去看看吧,老王摔著了。
老段聽后顯得很緊張,他問大劉,這是多暫的事???人送到醫(yī)院去了嗎?大劉說,不用送醫(yī)院,沒多大的事,就是臉上劃破點皮,在他辦公室里呢。
老段好像是松了口氣,他埋怨大劉說,你這人說話咋一驚一乍的,嚇我一跳,我以為摔得挺嚴重的呢!
老段打開書記室的門,把他的那個皮兜子放到屋里。他想坐下歇一會,再去看老王。他剛把椅子挪正,看到大劉還跟在他身后,他便問大劉,你今天咋這早就上班了?大劉抬手向上推了推眼鏡,他說我昨天晚上就沒回家,在這兒住的。老段又問大劉,說老王啥時候來的?大劉說他也沒回家,也在這兒住的。老段說這不對呀,昨天下午我明明看著他走的,比我早走半個多小時呢,咋又回來了?大劉說這事都怨我,前幾天我們一個鄰居找我去鎮(zhèn)政府辦點事,昨天晚上一定要安排一頓,這事我是通過老王給他辦成的,所以我就打電話把老王也叫來了。我們幾個在街里喝酒,都10點多才散。在路過西河套那片沙棘子林時,老王一不留神,就出溜到路邊的溝里去了。我怕老王半夜三更的回家,嚇著他孫子,我們倆就回村委會將就一宿。
老段沒吱聲,他轉(zhuǎn)身去主任室看王儉了。
第二個上班的是小曹,他在路過大劉屋門口時,讓大劉叫進屋。大劉把王儉挨摔的事又跟他敘述一遍。小曹沒等聽完,就風風火火地跑向主任室了。
蘭桂花是上午九點到村委會的,她在路過小曹辦公室門口時,被小曹叫到屋里。她從小曹的屋里出來,也直接奔王儉的辦公室。
上午,班子成員開會,研究后營子村的薛明承包村果園的事情。大伙一致通過,當場簽了合同。薛明很高興也很感激,中午請村委會的人去街里的海鮮樓吃飯,所持的名義是給王儉壓驚。
吃完飯,已經(jīng)是下午的三點多了。王儉要回村委會,老段說反正回去也沒事,大伙不如就直接回家吧。大劉要送王儉回去,說是他打電話把老王請出來的,現(xiàn)在摔著了,他得去跟劉蕓解釋一下。小曹和蘭桂花聽后,也要跟著去。沒等王儉開口,大劉趕緊說這事跟你們倆沒關系,人是我叫出來的,該向嫂子賠禮道歉的是我,你們跟著起啥哄。咱們這些人叫呼拉歡地去了,好像老王摔得多嚴重似的,嫂子不更擔心嗎?
大劉的說話很讓同志們信服,小曹連連點頭說,你看人家大劉,怪不得戴個眼鏡,想問題就是比咱們周到。趕明個咱們別讓他干會計了,讓他當個狗頭軍師吧,當會計太屈他的才了。
大伙在飯店前分手,老段和小曹一路向南,大劉和王儉一路向東。蘭桂花和薛明本來可以一起走一段路的,蘭桂花說她回娘家有點事,留在街里了,剩下薛明自己往北去。
大劉和王儉進院時,劉蕓正在西屋哄孫子。親家母聽到動靜,來到當院看一眼,跟王儉打個招呼,說大哥回來了,便回西屋了。
王儉他們進屋坐下,王儉要給大劉沏點茶水。他放好茶葉,端起暖瓶一看,里面一滴熱水也沒有。他不好意思地沖著大劉搖搖頭,大劉趕緊說他不渴,抽棵煙就走。大劉的這句話,倒是提醒王儉,他趕緊推開電視柜下邊的一塊藍色的拉玻璃門,從里面往外找煙。王儉先摸出一盒硬包石林來,又把手伸進去,摸出一盒云煙來。他一只手拿著一盒,比較一下,便把那盒石林打開了,抽出一支來遞給大劉,自己也叼上一支,這才把那盒云煙也遞給大劉,說這個留著路上抽吧。
大劉坐有五分鐘,便站起來對王儉說,我都快兩天沒回家了,我得回去看看了。王儉也沒挽留他,說是得回去看看了,要不然把你家那個“焉巴蛋”惹急了,又該跟你生悶氣了。大劉回頭瞅王儉一眼,嘿嘿地笑起來,說生悶氣是可能的,但她好歹不撓人啊。
大劉的媳婦不太愛吱聲,大劉每次說起她時,都管她叫“焉巴蛋”。時間長了,村委會的這幾個人也跟著叫。村委會里這四個男人,在說起自己老婆時,除了王儉叫劉蕓的名字之外,老段稱他媳婦是“我們家領導”,小曹的媳婦長得個小,小曹管她叫“小不點”,后來大劉給她改成“小布墊”了。
大劉剛走到外屋門口,劉蕓從西屋拎著一壺開水過來了。她對大劉說,你這是干啥去?呆一會吧。我聽說你來了,我趕緊過來給你沏水。大劉趕忙說,謝謝嫂子,不用麻煩了,我這就回去了。我王哥喝多了,我來送送他,人我給你送回來了,嫂子你好好照顧他吧。
劉蕓也沒留大劉,她和王儉一起把大劉送到當街,大劉回頭朝他們揮了揮手,推著自行車向莊子東頭走去。大劉走得是那條小路,他在穿越合莊時,遇上認識人他就主動搭話。人們問他來干啥了?他說王主任喝多了,我把他送回來。每次說完,他還特意地強調(diào)一點,說王主任這人,喝酒太實。昨天就喝多了,都把臉摔破皮了。
劉蕓和王儉一起回到院里,劉蕓去西屋,王儉回東屋,兩個人誰也沒說一句話。王儉又坐在沙發(fā)上抽一支煙,他感覺有些累,便扯個枕頭躺在炕頭上,不一會的工夫,就睡著了。等親家母叫醒他時,都是晚上的7點來鐘了。這時劉蕓已經(jīng)把飯做好了,正在往桌子上盛。
三個人坐下來吃飯,劉蕓跟親家母說話時,王儉一搭茬,劉蕓就不吱聲了。等王儉說夠了,劉蕓再換個話題。而王儉跟老親家母說話時,劉蕓從不插嘴,只是悶著頭在那里吃飯。王儉吃完第一碗米飯,由于電飯鍋放在劉蕓那邊,他把碗遞過去,舉了半天,劉蕓也沒抬頭。親家母看到后,她站起來,把碗接過去,給王儉又盛了一碗。
吃過飯,王儉一個人在東屋看了一會電視,劉蕓到西屋跟她們說了一會話。九點多,劉蕓回來了。她爬上炕,把王儉的行李扔到炕頭,她在炕梢焐好自己的被褥,和衣睡下了。
王儉看到九點半,便把電視關了,他怕影響劉蕓休息。他點著一支煙,到當院繞扯一圈,把院門插上,把廂房門鎖好,把尿桶拎到屋里來,放到外屋的門口處,再把外屋門插上。以前這些活計都是劉蕓做,但今天劉蕓沒做,他就不能不去做了。
回到屋里,王儉鋪好行李,便把燈關掉了。這是他跟劉蕓結婚以來,第一次摸著黑脫衣服。以前都是劉蕓睡炕頭,燈的開關就安在炕頭的墻上,他總是當著劉蕓的面脫光,然后劉蕓負責關燈。今天劉蕓臉沖著炕梢墻睡了,沒人看著他了,他反而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脫了。王儉睡覺屬于甲級睡眠,身上頂多穿個小褲頭,再多穿就睡不著了。昨天在村委會,因為是睡在沙發(fā)上,他沒法脫干凈,頭半宿他幾乎沒合眼,他起來抽最后的那支煙時,看一下表,都一點十分了。后來好不容易睡著了??商爝€沒放亮,他又醒了,又直著眼睛盼三個多小時,大劉才起來出去買早餐。
王儉睡著之前,他從劉蕓的呼吸上聽得出來,劉蕓還沒睡著。
幾天之后,王儉和劉蕓的關系在親家母和兒媳婦的調(diào)和下,漸漸地變得好轉(zhuǎn)起來。兩個人開始有說有笑了,但誰也沒再提起小蘭的事。
到了月未,葛廠長來找王儉,說這次簽合同,他要求一次簽三年。理由是他準備再上一條生產(chǎn)線,加工空心磚。因為這個項目涉及的投資很大,如果村委會不能保證合同三年的有效期,他不敢輕易地投入。
王儉考慮一下,說這可不行,他的任期還有一年零九個月,別說是給你簽三年,就是簽兩年,都簽到下一屆的任期里去了,那樣會讓下屆主任很難堪的。每年一簽是村黨委決定的,他個人也不好更改。
葛廠長臨走時,半真半假地說,王主任,這事你應該好好考慮一下,不然你會后悔的。王儉問他這話啥意思?葛廠長說沒啥意思,跟你說著玩的。
當天晚上,大劉在下班之前,來到王儉的辦公室。他屋后順便把門關上了,他跟王儉說起的也是合同這件事。他說只要是王儉同意給他大舅子簽三年,其他黨委成員的工作他去做。
王儉最終還是沒答應。他說這兩年村委會之所以沒提出競標承包,完全是看在你大劉的面子上,你就別再給我出難題了。
大劉聽后顯得很豁達,他說沒事,我也只是隨便說說,絕對不會給你出難題的。咱們哥們這么多年了,能關照的,你都盡力了。
八
半個月后,小蘭突然不上班了。頭幾天并沒人在意,大伙以為她娘家媽又病了,以前蘭桂花經(jīng)常因為她娘家媽有病耽誤工。等到第五天上午,鎮(zhèn)婦聯(lián)來個電話,說要統(tǒng)一組織育齡婦女免費體檢,時間定在下個月初,讓各村把具體人數(shù)明天前統(tǒng)計上來。
王儉接完電話,他沒放下聽筒,就直接撥通蘭桂花家的電話。王儉打了幾次都沒人接,氣得他大罵起來,說這也太不像話了,有事你可以打個招呼,太無組織無紀律了。
中午下班后,王儉沒走,他又在辦公室等一會,他估計等到小蘭的女兒放學后,家里指定有人了。
王儉再次把電話打到小蘭家里,果然是她女兒接的。王儉去過小蘭家喝過兩次酒,小蘭也把孩子領到單位來過。王儉認識這孩子,應該有十二三歲,長得挺秀氣的,說話總愛笑。小蘭的女兒也認識王儉,她接起電話來問王儉是誰,王儉說是村委會的,姓王。那孩子立即管他叫王大爺,問他有事嗎?王儉讓孩子找她媽接電話。孩子吱唔兩聲,說她媽都好幾天沒在家了。王儉問孩子你媽干啥去了?孩子沒回答便掛斷了。王儉再重撥過去,又沒人接了。
下午,王儉讓小曹騎摩托車去了蘭桂花家一趟。小曹不樂意動彈,說現(xiàn)在油太貴,跑一趟來回就得兩塊錢,這個月他媳婦都不讓他騎摩托了,讓他騎自行車呢。王儉一想也是,人家的車是個人的,為公家辦事,再讓人家搭油錢,是有點說不過去。王儉便給小曹許愿,說等年底給他處理一百塊錢的油錢,小曹這才樂呵呵地走了。
半個小時后,小曹回來了。他說蘭桂花家鎖著門,他問左鄰右舍的,大伙都說好幾天沒見到她了,說好像他們倆口子打仗了。
王儉聽后很氣憤,他說兩口子打仗很正常,誰家的勺子不碰鍋沿?但生氣歸生氣,你不能拿工作來出氣呀。得罪你的是你男人,你罵他、撓他,這都可以,你躲起來不上班,這不把大伙的事都耽誤了,這叫啥事?
王儉的手指彎曲著,他每說一句話,都用中指和食指的關節(jié)敲打一下桌面,而且是一次比一次加重。等他說完了,才感覺到手指很疼。他把手指伸直,用另一個手揉捏著。
小曹坐在沙發(fā)上,他擺弄著手里的摩托車鑰匙,他說不對,我蘭姐平常不這樣。以前他們兩口子也打過仗,每次都是她對象躲出去。這次咋的了?好像有點不正常。他邊說邊不住地搖頭。
王儉忿忿地說,哼,蘭桂花這人,欠揍。腦瓜子里缺根弦,說話做事不考慮后果。
小曹問王儉,說主任,下一步咱們上哪找她去?
王儉不耐煩地向外揮了下手,說找啥呀,他們家都不著急找她,咱們找她干啥?你去撬開她的抽屜,看看有沒有這方面的統(tǒng)計數(shù),要是有,就直接報給鎮(zhèn)上就行了。
小曹走到門口時,又被王儉叫住了,他說在原統(tǒng)計數(shù)上再加十來個人,省得到時候去得人多,沒有名額。小曹回頭又問一句,說那樣的話,到時候要去不了那么多人,上邊問起來,不好交待呀?王儉說你管那么多干啥,到時候蘭桂花就上班了,也用不著你去交待。
吃過晚飯,王儉又想起小蘭的事。他想給她家再打個電話,他估計這個時間段上,她丈夫應該在家。他剛走到電話機旁,聽到劉蕓從西屋過來了。他趕緊蹲下來,打開電視柜的推拉門,從里面找出一盒煙來,他家的電話就放在這個電視柜的第二層上,電視放在第一層上。
第二天蘭桂花還是沒上班,王儉又發(fā)一通脾氣,說這個月底一定扣她的工資,要不以后這單位沒法領導了,都快成了大車店了。王儉發(fā)火時,大劉和小曹都在場,誰也沒吱聲。
晚上九點多鐘,王儉和劉蕓剛睡下,王儉家的電話響起來。劉蕓打著燈,以為是兒子打來的呢,她便下地去接。剛接起來,只哼啊地答應幾下,就招呼王儉,說是段書記的電話,找你的。
王儉來不及穿衣服,就光著身子跑到電話機旁。他接過電話就問發(fā)生啥事了?他知道老段這人辦事很穩(wěn)重,要不是很重要的事,他不會這么晚打電話的。
老段問王儉睡了嗎?王儉說還沒有,正在看電視。老段說沒睡就好,有個事跟你說一下。剛才蘭桂花給我打過電話,說她不干了。她有個表姐在河北開飯店,她想去那兒干。
這個消息出乎王儉的意料,王儉問老段,是她親自給你打的電話嗎?老段說是啊,她剛撂下電話,我就給你打過來了。王儉說前幾天還好好的,咋說不干就不干呢?這人也太沒準性體了。你沒問她因為啥。老段說問了,我能不問嗎?可她死活就是不說,只是嗚嗚地哭一通。
王儉把電話線拉了拉,他坐到沙發(fā)上,說要不明天咱們?nèi)ニ锛乙惶?,她指定在哪兒,大伙再做做她的工作,咋地也得干下這屆來。老段說沒用,我跟她說有半個多小時,她說她坐今晚9點半的火車走,這會怕是去等車了。
王儉放下電話,劉蕓問發(fā)生啥事了?王儉說單位的事,跟你沒關,睡你的覺得了。劉蕓說單位的事是跟我沒關,但那得分啥事,有些事就跟我有關。王儉說你知道啥事呀,你就跟著瞎摻合?劉蕓撇了下嘴,說你別想瞞我,剛才我都聽明白了,是不是蘭桂花不干了?王儉說你咋肯定是她不干了,就不行是別人不干了?劉蕓說在你們村委會里,除了她,還誰有娘家?
王儉不吱聲了,他爬上炕,回頭瞅劉蕓一眼,見劉蕓剛才的睡意一點都沒有了。王儉不想跟劉蕓再去糾纏蘭桂花的事。他伸手把燈關了,劉蕓的興奮一下子淹沒在黑暗之中。
第二天上午,在老段的辦公室里,村委會的幾個成員開個小會,老段把蘭桂花辭職的消息正式通報一下。小曹和大劉都表現(xiàn)出很驚訝,大劉說小蘭不夠意思,臨走前也不過來看一眼,好歹也算是搭伙一回,咋地也得給她送送行。小曹說蘭姐絕對不是那種無情無義的人,她不來肯定是有啥難言之隱,我聽她鄰居說他們兩口子打仗了,背不住她對象把她打傷了,她不好意思見咱們吧。
王儉一直沒就這件事發(fā)表意見,他已經(jīng)隱約地感覺到了,蘭桂花辭職的這件事,很可能跟劉蕓對她的懷疑有關聯(lián)。他昨天晚上想過,覺得這件事從劉蕓嘴里說出去的可能性很小,劉蕓是個要面子的人,她即使不顧及蘭桂花的面子,還得顧及自己的面子。而知道這件事的,除了自己家里人就是大劉了。王儉一直不動聲色地盯著大劉,看他對這件事的反應。當他看到大劉不停地用右手的食指往上推眼鏡時,他啥都明白了。大劉的這個動作伴隨他很多年了,每次表現(xiàn)出來,都是他心里有鬼的時候。
接下來的日子,王儉的生活里反復地發(fā)生著一件事情。先是老段上他屋里嘮嗑,說了一會話,老段問起他的孫子胖乎嗎?王儉說胖乎,好像有十來斤了。老段說,他們都說你孫子長得像你呢!王儉說像我有啥不對嗎?這叫隔代遺傳。老段呵呵地笑了,說那是,那是。說完立即轉(zhuǎn)身走了。接下來是王儉去鎮(zhèn)上開會,席鎮(zhèn)長見到他。握手的時候,席鎮(zhèn)長說,聽說你得孫子了?恭喜你。王儉趕緊道謝。鎮(zhèn)長馬上不冷不熱地問,聽說你孫子長得挺像你的,是嗎?王儉一時竟不知怎么回答了,他只好含糊地點著頭。第三個問起這事的是東頭小賣店的老板。在她之后,幾乎是認識王儉的人,見到他都要問起他的孫子,而他們問到最后的那句話,都是聽說你孫子長得像你。
這句話就像一條門拴,活活地把王儉插在家里了。
兩個月后,王儉被迫辭去村委會主任。當天,村委會進行一次分工。老段還是書記;小曹還是治保員;大劉代理村主任;又從磚廠調(diào)來一個女的,出任會計兼婦聯(lián)主任。這個女人叫葛玉玲,是葛廠長的妹妹。
責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