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百年說共和

蕭　瀚

在這個翻波涌浪的轉(zhuǎn)型時代，現(xiàn)代政治應當有一些普世法則需要人們共同遵循。而百年歷史之中，正藏匿著至今依然具有現(xiàn)實價值的經(jīng)驗和教訓。

近世以降，建立一個以公民生活為核心的民族國家，一直還是中國人的未竟事業(yè)。這一持續(xù)的過程，終將會有一個結(jié)果。

百年歷史的顛沛與迷霧，或許已經(jīng)給許多國人一些清醒：以制度變遷的方式而論，理智還是情感?和平還是暴力?常常是魂牽夢縈、進退難斷的哈姆雷特之間。憲政之路依然是億兆臨深履薄之偉業(yè)，絕非幾個梟雄擘畫頤指的浪漫。因此，從各種角度考察歷史，鑒往知來，對于今天的制度變遷，具有重要意義。從本質(zhì)上說，從一種心靈意義上，每個人都并非活在當下，而是活在過去與未來之間，從過去找來路，向未來尋去途，一個民族、一個國家又何嘗不是如此?

君憲還是共和：辛亥革命與南北議和

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義爆發(fā)，顛覆清朝遂成燎原之勢。隨后的南北議和在列強環(huán)伺之下，最終達成。1905年，孫中山在成立興中會時，提出“驅(qū)除韃虜，恢復中華，創(chuàng)立民國，平均地權(quán)”的16字口號。此時，他所堅持的所謂共和，也非西方經(jīng)典意義上的共和。在選擇中國國體這一頭等大事問題上，也沒有考慮中國是一個有著2000年帝制傳統(tǒng)的國家。

袁世凱雖然深諳君主立憲適合當時中國改革之需，但是為了一己之私獲得大總統(tǒng)的位置，他不惜背棄自己原先的改革思路。以袁世凱的實力，南方革命黨無論在經(jīng)濟、政治、軍事各方面都無法與之抗衡。但袁世凱同時對清王室和革命黨進行訛詐，最后成功地攫取他夢寐以求的權(quán)力。

君主制還是共和制，實際上不能按照是不是保留皇帝來判定，英國的君主制是披著君主外衣的共和制國家，這是政治學界公認的事實。且君主立憲制，對于中國這樣一個延續(xù)了數(shù)千年、缺乏統(tǒng)一宗教信仰的君主制國家而言，也許是走向共和制合適的折衷道路。君主立憲將使憲政制度確立，同時保有國民對國家的凝聚力，這便是虛君共和。而革命黨人將是否保留皇帝這一形式性的內(nèi)容當作了共和制與君主制的本質(zhì)性分野，沒有考慮到在中國這樣的國家皇帝不在了，會不會反而導致更多人想當皇帝這一令人驚懼的后果。最終的選擇導致了權(quán)力中心的板蕩，并且加劇了人們對國體認識的誤解。

1915年底的洪憲帝制，1917年的丁巳復辟，都是上述選擇錯誤的結(jié)果。前者嚴復加入籌安會，后者康有為則是背后謀劃人之一。張勛認為君憲更適合中國，但認不清形勢，且刻舟求劍，假如他能剪辮子入京，且說服溥儀廢除跪拜禮等不合共和政體的做法，結(jié)果也殊難預料。當然，歷史并不能假設(shè)。此三人都是君主立憲的堅定擁護者，于當時而言，也是對國體有較深刻認識之人，無奈形勢比人強，且不知在新形勢下作出恰當?shù)淖兺?，失敗豈非必然?

這不僅僅是他們個人的悲哀，也是民族國家的悲哀。在過去漫長的歲月里，少數(shù)政治梟雄為了奪取最高權(quán)力而使得人民長期處于苦難之中。

和平還是戰(zhàn)爭：政治謀殺與二次革命

1913年3月20日，國會召開前夕，眼看大勢已去的國務總理趙秉鈞在袁世凱的暗示下，派人刺殺了宋教仁，宋時年32歲?！八谓倘拾浮苯衣逗?，袁世凱雖百般抵賴，但表面上還是支持特別調(diào)查法庭，1913年5月8日上海地方檢察廳甚至票傳趙秉鈞出庭受審，司法程序在進行中。但孫中山并不相信這一程序，此事一出，孫中山從日本回到上海，主張立即“武力討袁”，3月25日就發(fā)電文組織討袁軍，進行二次革命。如所周知，二次革命后來全面失敗，孫中山遠遁日本。

在此案中，國民黨一些重要成員愿意走司法程序，以和平的方式與袁世凱進行斗爭，原本至少也是一個重要的憲政表率，如果因為袁世凱的破壞司法程序而最后失敗，再采取發(fā)動戰(zhàn)爭的方式抗爭，似乎更合乎憲政精神。

這一過程中，蔡鍔的表現(xiàn)相當清醒，他認為應該遵循憲政規(guī)范，先等司法結(jié)果，因此，在得到孫中山組織討袁軍的電文之后，他按兵不動。政治謀殺是破壞正當法律秩序的一劑毒藥，辛亥革命前，各方都在使用，一定程度上說，宋教仁被刺是這一惡性循環(huán)的犧牲品，而國民黨終其整個民國期間，也一直熱衷于政治謀殺。

當司法程序有可能被落實的時候，未經(jīng)任何程序窮盡的方案，即動用武力征討，某種程度上，是一種置和平于不顧，置人民安危于不顧的不負責任的政治行為。

聯(lián)邦還是一統(tǒng)：孫陳之爭與軍閥混戰(zhàn)

自1920年開始，陳炯明與孫中山之間的矛盾日益公開化。陳炯明法科出身，在廣東執(zhí)政期間，堅持聯(lián)省自治、反對武力統(tǒng)一中國，而孫中山則一直認為應該打垮各軍閥，建立統(tǒng)一的民國。兩人矛盾日益激化，1922年6月9日，陳炯明公開指斥孫中山。此前，陳炯明屢次險遭暗殺，與胡漢民關(guān)系甚密。

陳孫之爭的核心在于陳推崇聯(lián)省自治，而孫則欲武力一統(tǒng)中國，于是孫要北伐，陳則反對。6月12日孫中山對報界聲稱要消滅陳炯明。6月16日，陳炯明發(fā)動兵變。

孫陳之爭以陳炯明的失敗而告終。中國人對于一統(tǒng)觀念根深蒂固——不惜以戰(zhàn)爭的方式尋求建立一個龐大國家。而人們也常常容易遺忘這一過程付出的無數(shù)人的生命和鮮血代價。

遜帝還是平民：北京政變與溥儀出宮

1924年10月22日午夜，第二次直奉戰(zhàn)爭中的直系軍閥馮玉祥秘密倒戈，率部返回北京，包圍總統(tǒng)府，迫使北京政府下令停戰(zhàn)并解除吳佩孚的職務，監(jiān)禁總統(tǒng)曹錕。11月5日上午9點，馮玉祥部屬北京警備司令鹿鐘麟奉馮玉祥之命，人紫禁城驅(qū)逐末代皇帝溥儀，以武力要挾溥儀同意修改優(yōu)待清室條例，脅迫溥儀及其后妃親屬離開故宮，清王室在民國的背信棄義之下宣告結(jié)束。

1912年的《優(yōu)待清室條例》是一個具有憲政性質(zhì)的憲法性和國際法文件，破壞該條例與破壞憲法、國際法無異。馮玉祥這一不知深淺的做法，是對憲政的嚴重破壞。

遜帝還是平民，原本未必多重要，但此舉導致的后果是，“民國政府無信義”成為一個國際性共識，此舉與日后日本綁架溥儀成立傀儡朝廷之間關(guān)系密切，若有民國政府的保護，溥儀即不可能被日本綁架。

獨立還是外倚：如何外交

外交問題一直是中國的弱項。為了獲得革命資助，孫中山也曾外聯(lián)日本換取日本的支持。

北伐之前，蘇俄曾經(jīng)想找吳佩孚作為他們的利益代理人，被吳斷然拒絕。1927年的北伐，若無蘇俄支持，沒有其強大的財力、軍事支持，成功便渺無勝算。蘇俄的目的，自然是要建立一個他們能控制的中國，斯大林的本意是通過支援北伐，“將蔣介石榨干”，雖然蔣介石最后沒有讓斯大林滿意，但是蔣介石卻利用斯大林此舉，確立了自己的統(tǒng)治。北伐的勝利，各省自治權(quán)被進一步被剝奪，離日后的一統(tǒng)更進一步。

百年以降，對中國危害最大的兩個國家，一是日本，一是俄國。他們不斷地在中國尋找新的代理人，誘之以利，這對那些政客而言，是無往不勝的。民族國家時代，國際交往沒有永久的朋友，也沒有永久的敵人，唯有國家利益而已。以獨立自處、合作相輔，即使不能得眼前之利，也未嘗無后來之收益。

政治家還是政客：民國以來若干政治人物淺議

百年中國一直缺乏政治家施展舞臺的環(huán)境。馬克斯·韋伯在《以政治為業(yè)》的演講中，提出兩種衡量政治行為的倫理標準，即“恪守信念倫理的行為，即宗教意義上的‘基督行公正，讓上帝管結(jié)果，……遵循責任倫理的行為，即必須顧及自己行為的可能后果?！币粋€真正的政治家當能將信念倫理與責任倫理相結(jié)合?！靶拍顐惱砗拓熑蝹惱聿皇墙厝粚α⒌?，而是互為補充的，唯有將兩者結(jié)合在一起，才構(gòu)成一個真正的人——一個能夠擔當‘政治使命的人?！?/p>

若以此衡量，梁啟超、蔡鍔、宋教仁、鄧演達等都是杰出的政治家，他們既有正確的頭腦，又有鐵肩道義的擔當能力，但是他們卻沒能成功。倒是那些品格卑劣而權(quán)欲熏心之人或者丹心一片卻腦子漿糊的人，常常獲得成功。這不能不說是歷史上中國政治生態(tài)的一大悲哀。

張季鸞、胡適、傅斯年都是民國時以言論參與政治行動的知識分子，也是書生報國的典范。張季鸞先生作為民國第一時評政論家，保持了“不盲不賣不私不黨”這一獨立議政者的風骨，幾乎后無來者；胡適之先生一直保持中正理性平和的心態(tài)對待公共事務，以政府諍友的立場評論時事；1938年，傅斯年先生擔任國民參政員，以憲政程序彈劾行政院長孔祥熙，導致其下臺，隨后炮轟孔的繼任者宋子文，亦致其下臺。一個國民參政員趕走兩任行政院長，沒有錚錚鐵骨，是不可能的。這些人都是那個時代知識分子參政的典范。

公民精神的培養(yǎng)：民國的學生運動

1919年的五四運動家喻戶曉，國家有難而游行示威，是值得鼓勵和贊賞的愛國之舉。

1919年5月4日那天，學生們激憤之際，在不明白事情真相的情況下大打出手，火燒民宅。沖進曹宅的學生，連曹汝霖的父親請求他們可以將財物拿走，但不必破壞的話都懶得聽：曹宅在焚毀之前已經(jīng)被砸得滿目狼藉。他們在痛打章宗祥的時候甚至誤以為他是曹汝霖。雖然出于愛國之心一時激憤可以理解，但不分清紅皂白卻也是不爭的事實。

北洋時代的學生八面威風，有“丘九”之稱。在女師大風潮中，楊蔭榆校長最初處理晚到生的做法固然過于生硬呆板，但與學生擅自查封辦公室、砸爛窗玻璃、辦公桌的做法性質(zhì)完全不同。楊蔭榆女士只能到外面租房子辦公，在她請來章士釗解決此事過程中，章士釗作為教育總長，對學生并無過分之處。其后教育司司長劉百昭為護女生斯文，特地從三河找來百名女傭，翻墻入校以制服戾氣十足的女生，也未動用警察。

在這兩起事件中，任何一個理性的人，都可以得出結(jié)論，學生有愛國之心，卻也少了愛國的理性。萬事皆有度。一個健康的公民社會，如果出現(xiàn)不合理的公共事務，所需要的是理性守法、有教養(yǎng)的抗議者，而不能動輒打砸搶燒。

如何實現(xiàn)我們的憲政未來

上述簡單的梳理，或許可以從歷史中看到一些至今依然可能有價值的教訓。在這個翻波涌浪的轉(zhuǎn)型時代，憲政已是必由之路，但如何走上這條道路，應當有一些普世法則需要社會各界人士共同一體遵循。

我以為當有下述：認清天下大勢，順勢者生，逆勢者亡，這是千古不變之定律；改革需要理想主義與現(xiàn)實主義相結(jié)合，單純的前者可能導致負面結(jié)果，單純的后者可能導致機會主義，兩者都對改革無益；遵循人類倫理的底線規(guī)則，例如人道主義；政府在大是大非上應當言而有信，政府無信將導致執(zhí)政艱難，失去公信力的政府是最危險的政府；遵循規(guī)則，如果有人破壞正當?shù)囊?guī)則，應當阻止，并且行動者應當身體力行，以至于“遵循規(guī)則，直到受傷”；政治家既要有遠見卓識，又要有政治道德，要有真正的擔當，當代中國就是一個呼喚大政治家的時代，我們不需要政客；知識分子參政議政，要理性、平和、中正，且具悲憫情懷與特立獨行的風骨；社會大眾應當自覺地培養(yǎng)公民精神，而不是在公共事務中不辨是非，打砸搶燒，將公共事務當作狂歡節(jié)而淪為暴民。

無論現(xiàn)狀如何，我相信中國的憲政轉(zhuǎn)型必將成功，我相信，這也是絕大多數(shù)國人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