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女性角度淺析《長恨歌》中男性形象的塑造

王安憶是當代文壇頗受矚目的女性作家，她在20世紀90年代創(chuàng)造了許多風格多樣、內(nèi)容豐富的作品，其中代表作長篇小說《長恨歌》對社會產(chǎn)生了較大的影響。王安憶20世紀90年代的創(chuàng)作內(nèi)容主要包括三個方面：一是對普通人日常生活的關注，二是對生命存在的追問，三是對農(nóng)村生活的關注。而《長恨歌》便是王安憶從女性的視角作為切入的窗口去觀察審視發(fā)生在普通人身上的喜怒哀樂與人情冷暖。在《長恨歌》中，王安憶用細膩的筆觸將女主人公王琦瑤鮮活地展現(xiàn)在我們的眼前，讓我們看到了在歷史與人生的蒼涼中一個女性的命運軌跡。作者將王琦瑤的愛情故事作為成文的線索，通過再現(xiàn)王琦瑤與多個男性之間的愛恨糾葛以及她悲慘的結(jié)局突出王琦瑤堅韌的性格特點。但也正是如此，多數(shù)研究者在研究時受到作家性別的影響而對《長恨歌》的人物形象分析存在局限性，從而忽視了《長恨歌》中作家精心刻畫的另一性別群體：男性群體形象。本文試圖從女性角度入手，分析《長恨歌》中塑造的復雜豐富的男性形象，并通過研究其形象的特點進一步分析這類形象產(chǎn)生的原因，以及塑造這些男性形象在文學史上的意義。

一、復雜豐富的男性形象類型

在《長恨歌》一文中，王安憶塑造了一系列的男性形象，其中刻畫較為深刻的有善良癡情的程先生、神秘的李主任、懦弱的康明遜、虛偽的老克臘。

（一）善良癡情的程先生

“程先生學的是鐵路，真心愛的是照相……照相里他最愛照的是女性，他認為女性是世界上最好的圖畫。”這是文章對程先生這一人物形象的總體概括，也正是這一段落，為程先生與女主人公王琦瑤之間一生命運般的糾纏埋下了伏筆。他愛照相，愛照女性，因為這樣的熱愛使得他遇到了參加“上海小姐”評比的王琦瑤，并且迷戀上了她，一生沒有婚娶，默默地守護在她的身邊。

與男性作家筆下的男性形象不同的是，程先生從一開始便被王安憶放在了女性的世界，他的身上有著女性的特質(zhì)，敏感而又柔和，透露出憂郁的氣息和朦朧的思緒。這樣的性格特質(zhì)，成就了這一類型形象的特征，那便是女性化的男性。他繼承了女性的性格特質(zhì)，在無所愛的時候表現(xiàn)得自由，一旦遇到真愛，便呈現(xiàn)出不顧一切的迷戀與瘋狂，他對從前全面的否定，但是這種否定，是一種決絕，是一種主觀的需要，他或許并不是因為“真愛”而迷戀，而是因為他主觀意識到他應該“有一點東西去填滿和墜住，那點東西就是真愛”。所以，他當真是愛王琦瑤嗎？或許不是的，只是到了一定的年紀，他意識到自己內(nèi)心的空洞與虛浮，所以想為自己的心尋找棲身之所。而這個人為什么是王琦瑤呢，因為她美？顯然不是，因為程先生看到她的第一眼是并不起眼的，“他先還是有點不起勁，覺得王琦瑤是馬路上成群結(jié)隊的女性中的一個”?？墒请S后程先生在王琦瑤身上找到了創(chuàng)作靈感，這種靈感，這種對下一張照片的期待，是程先生愛的起始。因此，程先生并不是真的愛王琦瑤，他只是為自己的真愛尋找個承載物，為自己的空虛尋找填充物，換言之，沒有王琦瑤也會出現(xiàn)下一個女性。但是他對這個女性是有要求的，那就是能讓他的照相藝術產(chǎn)生靈感，因此，程先生這類具有女性特質(zhì)的女性化男性仍然保留著部分的男性特質(zhì)，即對男性的主體地位的保持，真愛的對象、真愛的程度、真愛的時間都由他所決定。這也是在王琦瑤試圖接近他時，他卻選擇逃避的重要原因。

（二）神秘的李主任

與被放置在女性世界的程先生不同的是在政治和社會領域地位頗高的李主任。在面對這一形象時，王安憶仍然對其男性“陽”性的一面進行了消解，作為一位能夠掌握他人命運權(quán)力的男性，李主任達到了男性世界普遍追求的目標。但是在《長恨歌》中，王安憶消解掉了他作為男性在這個世界中的權(quán)力和地位的崇高，而是將其“陰”性的一面，脆弱的、敏感的、溫柔的一面借助王琦瑤表現(xiàn)出來。正如文章里提到李主任的地位時所說“李主任是軍政界的一位大人物”，簡單的一句話便對男性世界中的權(quán)力和地位的崇高性進行了消解，反而突出了他內(nèi)心的脆弱，“四十歲的男人是有憐惜心的，這憐惜心其實是對著自己來，再折射出去的”。身處高位的李主任是政治的機器，喪失了做人的機會，而王琦瑤的存在正是他重新找回人性的方式。在他看來，女性所有的行為與詭計都與政治無關，而與政治無關便意味著為李主任提供喘息的空間。像所有的追名逐利的男性一樣，女人是他們的真愛，但是愛卻不是他們?nèi)松械拇髽I(yè)，只是一點潤色。

李主任的形象是典型的男權(quán)社會的主流的男性形象，如果說程先生是為自我的內(nèi)心尋找棲息之所，尋找充實，那么李主任便是在名利場上實現(xiàn)自我的人生價值的。而王安憶的成功之處正在于將男性被隱藏在“陽”性特質(zhì)背后的“陰”性特質(zhì)從女性的角度呈現(xiàn)出來，填補了一直以來被忽視、被忽略，甚至被隱藏的特質(zhì)，從女性的角度加以解釋，為該男性形象的完整性塑造提供了重要的方式。

（三）懦弱的康明遜

對王琦瑤來說，程先生是她的避風港，李主任是她的依靠，而康明遜卻是她真正動心、動情的男人。和康明遜相處時，雖有試探，但這試探卻有種情人間的博弈，好像誰先動心誰就輸了一般。她不像面對李主任時點到為止的懂事，也不像看到程先生時的愧疚，在與康明遜在一起的時候，她沉寂了太久的心又重新活了起來。她重新燃起了對愛情的憧憬和向往，但是康明遜的懦弱決定了這場戀愛的悲慘結(jié)局。

在文章中，王安憶通過設置王琦瑤和康明遜之間的問答游戲，將康明遜的怯懦、虛偽展露出來。他是一個對歷史有著迷戀情結(jié)的人，因此對他來說，王琦瑤是一個煙霧繚繞中的謎團，于他而言，解開這個謎團是他接近王琦瑤的重要原因。而這種情懷與他的人生經(jīng)歷密切相關，他是二房的孩子，卻是家里唯一的男孩。他是高尚與卑劣的結(jié)合體，因此，他有著尊貴的地位，卻又有著尷尬的血液。他是滿懷傷感的，他對不幸表以同情，因為他卑劣的血液讓他與不幸者產(chǎn)生共鳴。正如當他知道王琦瑤是上個時代的遺物時，他對王琦瑤時常流露出的哀傷生出了憐憫與惋惜，但是這憐憫與惋惜的對象是王琦瑤，同樣也是他自己。他的自卑與委曲求全成為他與弱者息息相通的原因，因此他憐憫自己的人生，但又痛惡自己的身份，這種矛盾心理呈現(xiàn)在他對自己的親生母親的態(tài)度，憐憫夾雜著嫌惡，他恨他的母親，所以形成了倚強凌弱的卑劣人格。而正是這卑劣的人格，加深了王琦瑤的悲劇。作為弱者，他欺辱比他更弱的人，他總是突然地造訪，去享受王琦瑤的窘態(tài)與無措。他享受當下的戀愛感覺，卻怯懦地不敢給王琦瑤任何的承諾，不負任何的責任，最后只留下一句“我什么事情也沒有辦法”。和王琦瑤的內(nèi)心平靜相比較，康明遜的窘迫顯得像一個笑話，他不如王琦瑤勇敢與真摯。

（四）虛偽的老克臘

老克臘不是這個男人真正的名字，而是某一類的風流人物，他們無名無姓，卻又有著極其精細和講究的懷舊，但是，全新的新人有什么“舊”可以去懷呢？不過是將時間激流泛濫而過遺留下來的老物件反復地咂摸，活在那想象中的“舊”中。想象的泡沫美好，但是如同幻影，正對應著老克臘和王琦瑤最后的結(jié)局，懷舊的情懷變成泡影，最終老克臘丟下王琦瑤逃走。

王安憶對老克臘的形象概括用了一個十分準確凝練的詞—“無名”。老克臘的家庭條件簡單中帶著優(yōu)越，沒有大的煩惱，因此他的憂郁是無名的，是一種無病呻吟的憂郁，是一種“少年不識愁滋味，欲賦新詞強說愁”地帶著一絲審美享受的憂郁，而當這份少年的不知愁遇到了真正的憂郁，即飽經(jīng)時間激流洗禮下的王琦瑤時，他卻退縮了。他品味的歷史，不能太久，太久會荒涼；不能是新的，新的太俗氣。他的愛是有條件的，是有邊界的，他像被父母保護得很好的孩子，只能經(jīng)歷些小的玩笑般的苦楚，太深了是他沒有辦法承受的，這就形成了虛偽的老克臘。他不愛王琦瑤，他愛的是自己那點狹隘的情懷，而這情懷、這兩世的謊言成了王琦瑤愛的幻影。她再一次鼓起勇氣去追求愛，最后被推下了深淵。

二、《長恨歌》中男性形象塑造的文學史意義

中國傳統(tǒng)作品中的男性形象受到儒家人格理想的影響，可以用“君子”一詞進行概括。那么什么是“君子”呢？君子的核心理念便是儒家思想的核心“仁”。因此，君子需要遵循儒家思想的要求與規(guī)范，克己復禮。除此之外，儒家思想中最重要的便是男性的社會角色與家庭角色的定位，即所謂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對于男性來說，這些“君子”的規(guī)范成為銬在他們身上的枷鎖，他們從出生那一刻起便要承擔“頂天立地”的責任與使命。從女性的角度來看，“三從四德”是對女性主體意識的壓迫，而從男性的角度看，這也成為他們無法擺脫的責任。

而在這樣的思想約束下，中國傳統(tǒng)作品中的男性形象多是指向外在世界的形象，他們談國家大事、談忠君報國，談大丈夫應該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也正是這樣的原因，中國傳統(tǒng)文學作品中出現(xiàn)了大量的“君子”形象，英雄本色，他們在政壇上叱咤風云。例如，《三國演義》中的諸葛亮，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他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明知劉備的天下守不住，卻仍然使出渾身解數(shù)堅持北伐。還有用自己的一生去報國殺敵的辛棄疾。年少時，他“嘆少年胸襟，忒煞英雄。把黃英紅萼，甚物堪同。除非腰佩黃金印……此時方稱情懷，盡拚一飲千鐘”（《金菊對芙蓉·重陽》）；遲暮時，他說“倦客新豐，貂裘敝、征塵滿目。彈短鐵、青蛇三尺，浩歌誰續(xù)。不念英雄江左老，用之可以尊中國”（《滿江紅·倦客新豐》）。辛棄疾的家國情懷是時代的幸，又成為他自身的不幸。在被貶謫賦閑在家的近二十年里，他被家國的責任捆縛著，成為他融入血液中的使命。他六十五歲時被重新啟用，卻在兩年后病逝，臨終之際，他還在大喊殺賊！他的一生是悲壯的一生，而這種悲壯成了中國男性形象的主要色彩，是屈原“寧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為此態(tài)也”（《離騷》）最后投江殉國的悲壯。因此，中國傳統(tǒng)文學作品中的男性形象是《三國演義》、是《水滸傳》、是宏大敘事的主人公，是歷史與時代的弄潮兒，偏偏不應該是在女子閨房中的男性形象。

“君子”需克己復禮，其中對女性和性欲的規(guī)避態(tài)度便是最重要的一方面。他們把男性社會權(quán)力角逐的失敗歸咎于女性，而女性成為權(quán)力爭奪的犧牲品。中國傳統(tǒng)文學作品中塑造了許多反面的女性形象，如褒姒、蘇妲己、楊玉環(huán)。其中，最典型的便是楊玉環(huán)與李隆基。“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保ò拙右住堕L恨歌》）一個王朝的沒落，又豈是一個楊玉環(huán)能決定的呢？面對安祿山的馬嵬坡兵變，楊玉環(huán)成為李隆基和節(jié)度使之間權(quán)力爭斗的犧牲品。這種犧牲的背后，是男性對權(quán)力的病態(tài)追求，而這種泯滅人性的病態(tài)追求背后，是儒家“君子”文化的變態(tài)發(fā)展。因此在筆者看來，王安憶在《長恨歌》中打破了一直以來男性生存的空間局限，將他們身上生來便承擔的責任重擔卸下，重新給他們多樣化生存選擇的機會。

《長恨歌》一定程度上填補了文學史中男性形象的空白。?？碌脑捳Z權(quán)利理論的提出驗證了文學史作品的性別趨勢，即男性作家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占據(jù)主體地位。權(quán)利與話語之間的密切關系，儒家思想的“君子”協(xié)議使得男性作家深陷宏大敘事創(chuàng)作策略的陷阱，男性作家的筆總是不由自主地指向宏大的歷史，這就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作品中男性形象的主要活動空間，即外部的權(quán)力的角斗場。而王安憶在《長恨歌》中打破了這一屏障，將困守在外部世界中的男性拉到了女性身邊，安置在了女性的閨閣之中，讓這個舞臺中的男性圍繞著王琦瑤一個女人的命運、愛情而演繹。因此，《長恨歌》中的男性形象填補了文學史中男性形象的空白，使文學史中的男性形象更加生動立體。同時，該作品也產(chǎn)生了一定的社會影響，擴大了男性的生存空間，將男性從傳統(tǒng)的生存困境中解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