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邪辯證法

2000年7月，《下半身》創(chuàng)刊——這是“小壞蛋”的大本營，這是“惡棍”的自留地，這是“腌臜潑皮”與“非主流好漢”的野山寨。戴安·阿勃絲（Diane Arbus）的攝影《拿玩具手雷的小男孩》，被用作了《下半身》的封面。這個攝影作品被故意倒置，這樣，“下半身”就變成了“上半身”。小男孩名叫伍德（Colin Wood），他后來回憶說，阿勃絲在他身上看出了挫折、憤怒和來自環(huán)境的約束性壓力。狼來了?，F(xiàn)在輪到沈浩波，這家伙吃了豹子膽，把玩具換成了真的手雷。他的宣言《下半身寫作及反對上半身》，被用作了《下半身》的發(fā)刊詞。“我們亮出了自己的下半身，男的亮出了自己的把柄，女的亮出了自己的漏洞。我們都這樣了，我們還怕什么？”朱大可認(rèn)為“下半身”的口號，可以追溯到“非非主義”的名言：“反文化是一場以屁股對抗腦袋的運(yùn)動。”同時，他也發(fā)現(xiàn)了兩者的微妙差異——后者注重“下半身”的“后半身”，而前者注重“下半身”的“前半身”。此種分野，充滿惡趣，而又不乏象征性。這是閑話不提；卻說沈浩波的寫作翻了臉，鐵了心，很快沉溺于最無恥的肉體法則。道德、使命、思想、責(zé)任感和繞口令，對肉體來說，都是累贅，都是蠻橫，都是五花大綁。詩人只要一絲不掛的肉體，只要一往無前的快樂，就如同他只要冒著煙的快要炸開的手雷。詩人怎么說？“我們要讓詩意死得很難看?！崩钦娴膩砹恕？蓞⒆x《肉體》和《黃四的理想》。全都是炸彈，不方便引用。卻說沈浩波大搖大擺，步入了肉體的現(xiàn)場——就有所謂學(xué)者腦子里進(jìn)了乒乓，說，他虛構(gòu)了肉體的烏托邦。烏托邦，不就是上半身嗎？沈浩波這批作品，見血封喉，恰恰對皮笑肉不笑的上半身，對半推半就的新詩，對羞答答的傳統(tǒng)，構(gòu)成了前所未有的瀆犯。他壞得明目張膽、得寸進(jìn)尺，壞得有滋有味，壞得有余有剩——難道，這不顯得有點(diǎn)兒奇怪嗎？來讀《思考》：“到底要到什么時候/我才能把/世界上的/那些正人君子們/全都惡心死”。前述宣言堪稱極地之宣言，前述詩篇堪稱懸崖之詩篇，兩者都給同仁帶來了肉蒲團(tuán)，都給讀者帶來了針氈，都給對手快遞了道德制高點(diǎn)和直升飛機(jī)。那些寫絕句律詩的退休老干部，那些居委會大媽，那些班主任，那些吃瓜群眾，那些佛系青年，那些學(xué)習(xí)十字繡的淑女，那些天真派，那些參加過瓊瑤夏令營的中學(xué)生，他們很快就登上了這個制高點(diǎn)。“真是不要臉??！”他們提高了音量，鳥瞰并口誅沈浩波。但是，那可是架一次性直升飛機(jī)，那個制高點(diǎn)，也就上去容易下來難——除非，他們也現(xiàn)出了原形。沈浩波手持照妖鏡，先讓自己現(xiàn)出了原形。他與美麗而豐滿的“朋友妻”對坐于酒吧，心生邪念，卻又始終與她保持著距離。接著，他會怎么寫？來讀《朋友妻》：“于是我只好/如此安慰自己/‘朋友妻，不可欺’/你們看/我最終成了/這么一個/虛偽的/令人惡心的家伙”。這里面可能就有兩個原形——原形A，“朋友妻，很想欺”；原形B，“朋友妻，不敢欺”。那么，詩人的原形是A還是B呢？你的原形是A還是B呢？哈哈，也許，大家全都不答為妙?！皩ψ约合碌蹲印?，自嘲，自損，正話反說，反話正說，都是策略，都是心機(jī)，都是拖刀計(jì)，都是讓步修辭?？蓞⒆x《自畫像》《給自己的獻(xiàn)詞》和《心藏大惡》。詩人的巴掌，打的是自己，疼的該是所謂正人君子啊。白頭蝰的面具，赤子的面具，都掉了，都碎了，雙方都現(xiàn)出了原形。呵呵，嚇?biāo)缹殞毩耍≡瓉?，這家伙徒有白頭蝰的面具，卻掖著赤子的心腸。也許，所謂正人君子徒有赤子的面具，卻掖著白頭蝰的心腸？筆者這樣說，不會挨揍吧？好在有詩為證，好在有案可稽?？蓞⒆x組詩《文樓村紀(jì)事》。河南省共有三十八個艾滋村，其中，文樓村位于上蔡縣。沈浩波去了文樓村，用詩報道了真相，用憐憫、疼痛和怒懟，呼吁著更加遼闊而緊急的人道主義關(guān)懷。郭沫若怎么說別人（杜甫或蒲松齡）？“民間疾苦，筆底波瀾?！蹦岵桑‵riedrich Nietzsche）怎么說自己？“人性的，太人性的?！闭f來說去，難道不就是在說沈浩波嗎？僅就中期寫作而言，沈浩波有重器，亦有輕功，在長詩和抒情詩方面，他忽而展示了從未被預(yù)期的某種能力——或者說犬牙交錯的、合金的、比翼的兩種乃至多種能力。殘酷與愛，調(diào)侃與痛心疾首，輕佻與輜重，世故與率真，生猛與溫柔，好勇斗狠與虛靜，粗糙與婉約派，戾氣與真氣，好色與好德，崇低與崇高，肉體、快樂與思想性，口語與抽象，構(gòu)成了沈浩波的若干對經(jīng)緯。一元論嗎？堅(jiān)拒不從。偏頭疼嗎？并非如此。詩人怎么說？“口語詩應(yīng)該實(shí)現(xiàn)更深刻的抽象，我認(rèn)為詩人與事物的碰撞和融合所形成的那種化學(xué)反應(yīng)是一種更具能量的抽象，我還認(rèn)為，只有通過詩人對事物的參與，才能令事物本身實(shí)現(xiàn)抽象。”可參讀長詩《蝴蝶》和小長詩《秋風(fēng)十八章》?！逗酚谧髡?，伊沙說，“開了一場個人語言的博覽會”；沈浩波說，“是一次勞動、一場儀式、一個展覽、一種總結(jié)，更是一個開始”。這部長詩怎么“開宗明義”？“我已習(xí)慣/一次次撕去自己/艱難生長出的/斑斕羽翼/露出丑陋的身體——蟲子的本相”。別人是“破繭化蝶”，詩人是“由蝶歸蛹”，其痛，其狠，可比哪吒割肉還母，可比關(guān)云長刮骨療毒?！肚镲L(fēng)十八章》于作者，本來想寫出“愛和溫柔”，不料寫成了“嘲諷和厭倦”。這首小長詩如何奔命往返于“抒情”與“反抒情”？左邊是“霧漸濃/美人漸肥”，右邊是“誰想當(dāng)英雄？/真是閃瞎了狗眼”。美人有余，英雄不足，說不浪漫就不浪漫，要多荒誕就多荒誕。詩人怎么說？“你的平衡中有不平衡嗎，沒有，那你又太平衡了?！鄙蚝撇ǖ膶懽魇?，反-正-合，堪稱三段論。反是鳳頭，正是豬肚，合是豹尾。此三者的并存、交替和依序前推，既有外在的突兀感，亦有內(nèi)在的邏輯性。除了肉體法則、快樂法則和江湖法則，還當(dāng)有生命法則，還當(dāng)有現(xiàn)實(shí)法則，還當(dāng)有道德法則，還當(dāng)有殘酷真相法則。可參讀《向命要詩》《瑪麗的愛情》《在山中》和《離婚以后》。所謂改正歸邪，改邪歸正，亦正亦邪，亦邪亦正，云云，都是瞎扯蛋。那么，該怎樣來小結(jié)呢？魯迅談及陀思妥耶夫斯基（Dostoyevsky），說過幾句話，或許恰好可以移用于沈浩波：“他……不但剝?nèi)チ吮砻娴臐嵃?，拷問出藏在底下的罪惡，而且還要拷問出藏在那罪惡之下的真正的潔白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