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得泥土一段香

作者簡介：時國金，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宣城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宣城文藝》主編。作品散見于《中國鐵路文藝》《鐘山》《清明》《散文》《青年文學》《朔方》《山東文學》《安徽文學》《綠洲》《文學港》《青海湖》《西湖》《太湖》《青春》《雪蓮》《人民日報》等報刊。出版散文集《此心安處是圩鄉(xiāng)》。

從鄉(xiāng)下搬進城里后，妻子依然眷戀著故土的那份芳香，很長一段時間無法適應水泥森林里的生活。終于有一天，她找到了一份樂趣——種菜。只是菜地較遠，離家約五公里，是一處閑置空地。不過，車子可以直達邊緣，還是高等級柏油路。地里荒草萋萋，四周是翠林修竹。

在晨曦微露的清晨，或斜陽柔和的黃昏，我就成了妻子的駕駛員，開著車送她去墾荒。一番番開荒拓土，一次次揮汗如雨，生地變成了熟地。于是，我又開車陪她購種、播種、施肥、鋤草、澆水、采摘……雖然每次都不會超過短短的個把小時，幾年下來，倒也發(fā)現(xiàn)了許多樂趣，悟出一些道理。

打理一片菜地，也要統(tǒng)籌好方方面面的資源，每一塊土地都有適合生長的植物，每一個季節(jié)都有唱主角的蔬菜。所謂時蔬，是指應季而生的蔬菜。

整個種植的過程既非復雜的編程設計，也絕不是簡單的單一勞作。黃豆可以種四茬，山芋也可種兩茬；茄子、辣椒到了秋天剪去老葉，還可以再發(fā)新芽，重新開花掛果；玉米、黃瓜收完了就可以騰出地來播種冬白菜，種大蒜，栽洋蔥；今年種豆的地，明年一般就換種瓜了……所有的果實都是種菜人和土地、氣候交流合作的產物。它讓你用心去感知自然，和自然共同去孕育一個個鮮活的生命，經風雨，沐陽光，茁壯成長。

有一天，我猛然發(fā)現(xiàn)妻子不僅對最近幾天的天氣了如指掌，每個小時的陰晴風雨都心中有數(shù)。種菜后，她成了家中最關心天氣變化的人。

一般要為藤蔓蔬菜搭好架子。黃瓜、扁豆、絲瓜、葫蘆、瓠子，等等。

架子自然由我來搭，兩排斜叉，三排橫縛，橫是一條線，斜叉成三角，用平時積攢的塑料線頭一一扎緊，整個架子自成一體，任憑風刮藤纏，也是紋絲不動。幾季下來，操作的程序和技藝也是十分嫻熟。初夏時光，架子搭下來，雖汗流浹背，也是非常有成就感。

開始，我任憑藤蔓在架子上自主纏攀。它們卻不守規(guī)矩橫沖直撞，有的向四周橫伸，直接占領別人的空間，干擾其他蔬菜的生長。有的不是沿著架子往上生長，到了中途，回過頭來向側邊攀附。雖整體生機勃勃，卻有失秩序，美觀度也不夠。于是，每天按照因勢利導的原則，在總體保持穩(wěn)定的基礎上，對攀上架子的藤蔓進行一番梳理，旁逸者歸攏，側出者附中，低繞者扶正。蔓莖很嫩，小心翼翼，稍一手重就可能斷掉。幾天下來，整壟架子看上去疏密有致，順暢井然，一朵朵小花綻放其上。

葫蘆科的都要搭架子。有兩種，一種是瓠子，圓柱形，皮外有茸茸的細毛，用鍋鏟刮去外面青皮，切成條狀，清炒、做湯皆可，爽嫩，味很美，甜絲絲的有回甘，甚至有點肥膩。但也有苦味的，那是花開之后，種菜人不小心踩扁了藤子，水分供應不暢的緣故。

還有一種葫蘆科是匏，俗稱葫蘆，上小下大，圓形束腰，一般用作葫蘆瓢。所謂“照葫蘆畫瓢”，就是指它。八仙之一鐵拐李就有一個道具為匏?！耙晦硕山?。在圩鄉(xiāng)老家，掏出葫蘆里的籽囊，風干后可以用來裝種子等。也有夏天游泳作救生圈用的，相當于現(xiàn)在游泳時用的“跟屁蟲”。秋風掃落葉，藤蔓漸枯，架子上僅剩了幾個匏子吊在空中，摘回兩個送友人，很喜歡。剩下兩個掛在門口，諧音福祿吉祥之意。風一吹，里面的籽呼呼作響，也挺有意思。

山芋、番瓜也是藤蔓植物，卻不用搭架子。貼地而生，任其生長。山芋的梗子可以吃，葉子也可以吃。記得在老家這些都是用來喂豬的，現(xiàn)在卻是好蔬菜。深秋，山芋收上來，一時吃不完，放在陽臺上晾上幾日，用紙盒子裝起來，囤著，一直可以吃到來年的春上。

番瓜即南瓜，藤向四處蔓延，與周圍的雜草蒙絡交錯。到了盛夏，也不再去清除雜草，任其一道瘋長，綠草茵盛，瓜漸長大，若隱若現(xiàn)，草中尋瓜，倒也一樂。有的觸須毫不客氣地伸到雜草深處，不覺得已在人家的領地打下一片江山，開花結果。待到秋風催草，枯黃一片，居然有幾個瓜躺在枯草之間，便又收獲了一份意外的驚喜。

陶淵明在老家種田時，有一童生向他請教讀書之法。他手指禾苗問童生，你能否看見禾苗在長高。童生凝視良久，不覺禾苗有變化。陶淵明笑道，禾苗其實時刻都在生長，只是我們察覺不了。讀書無他法，只有持之以恒，日日用功。

其實，夏日真的是看著蔬菜生長。各種不同的蔬菜一個勁兒地比賽著生長，一天一個眼頭。這時，每天都要去地里，摘回來，大部分是分享給朋友。于是，在朋友的謝意和夸獎中收獲著快樂。

最多的快樂還是在種植過程中。心情不好時，可以去菜地。勞作一番，汗流浹背，心中豁然，便不再執(zhí)拗，隨即放下過往的疑惑，不想未來的未知，回到了當下的耕種。

人間煙火氣，最撫凡人心。夏日的清晨，去看看每一種蔬菜的花兒是非常不錯的選擇。

番瓜花是金黃色的，雄花高舉在半空，雌花貼莖而生，莖蔓空心，脆而薄。清晨，幾只蜜蜂在深凹的花瓣中忙碌著，一點也不偷懶。一朵雌花就是一個蕾，但很少能長大成人，蔫脫率非常高。有人教了一個辦法——掐去藤梢，在每一個結的瓜蕾前寸許處插一根牙簽，改變肥力輸送的末梢效應，讓部分肥力回流到所結的瓜蕾上。于是，每天早上跑完步，一項重要9c83e87341813d5349406bd502737cc93ae341685d9594e156b6d083bfac5932的任務就是尋找新的花蕾，認真地給每一個戳上牙簽。種菜和做事一樣，都要用心、用情、往精致處奔。果然，經過處理的花蕾很少有凋蔫的了。

豇豆的花是兩個莢子，藍白色。兩瓣花像一只蝴蝶的翅膀展開著。幾乎每朵花下都會有一掛豆角長出，特會長。

黃瓜的花是黃色的，五瓣，如小五角星，銅錢般大小，開得很熱鬧，幾乎每朵花都會結一條瓜。瓜是青色的，如鄉(xiāng)下的土菜瓜。菜瓜是不搭架子的，長得也沒有黃瓜這么潑皮。我總認為菜瓜是本土的瓜，在圩鄉(xiāng)極常見，既可生吃也可做菜，一點也不金貴。當時，圩鄉(xiāng)是沒有黃瓜的。后來，不知從哪本書上看到菜瓜又叫越瓜，在這片土地上已經生長了上千年，確實是“土著”。小時候嫌棄菜瓜沒有西瓜甜、香瓜香，現(xiàn)在倒越來越喜吃它了，特喜歡它的平淡樸實。

絲瓜又叫絲條，花也是黃色的，比黃瓜的花大多了，綻放開來已如小碗。黃瓜開花時它也湊熱鬧，這兒開一朵那兒開一朵，卻不結瓜，絲瓜上市要遲約半個月?？纱_始掛果時，那是一條條如冬天屋檐下懸掛的冰凌子，接二連三，你是吃不完的。

瓠子的花開得很張揚，是白色的，一朵朵在架子上迎風招展。坐果的瓠子迎著每一個朝霞，都能讓自己壯上一圈。

開得最低調的是辣椒的花?；ㄊ前咨模灏?，細如米粒，一律朝下開，簡直低調到塵埃，只顧著埋頭結出一個個大辣椒。這和它來得晚是否有關系？菜的家族也講資歷？辣椒約在明代萬歷年間才傳入我國。關于辣椒的記載，最早出現(xiàn)在明代高濂的著作《草花譜》中： “番椒，叢生，白花，（果）子儼禿頭筆，味辣，色紅，甚可觀，子種?！痹谶@之前，我們的辛辣調味品主要是生姜、胡椒、花椒等。辣椒傳入后，逐漸擔當起辛辣調味品的主角，并和原有的辛辣調味品互補而相得益彰。19世紀上半葉，辣椒栽培和食用已經相當普及，在一些地方，甚至成為菜蔬要品，頓頓不離。夏季，辣椒是主打菜，隨著不斷馴化，今天有的辣椒猶如青菜，辣味全無。

“綠池芳草滿晴波，春色都從雨里過。知是人家花落盡，菜畦今日蝶來多”?；ㄒ涞?，石生苔蘚。想必明代大文人高啟也喜歡站在自家的田園，靜觀蝶舞菜花開。

是的，純粹的種花，賞眼賞心。種菜，不僅賞心悅目，還可以解決吃的問題，從實用的角度更勝一籌。畢竟我們都是普通人。

種菜，讓家中的餐桌擺脫了大棚蔬菜，回歸自然，理順了四季的更迭。

種菜，讓你去關心晴雨，關心氣候，離自然更近。它帶來的快樂在于隨著時節(jié)的變化，你會考慮是去播種、育秧、移栽、鋤草，還是去施肥……

因此，有一塊地種菜，便有了一份寄托、念想，便有了與土地交流的介質，也擁有了一個個鮮活和豐滿的清晨和傍晚。更讓人癡迷的是，只要播下種子，不吝惜汗水，就會有所收獲。那灰撲撲的菜地，猶如故鄉(xiāng)最淳樸的鄉(xiāng)親，你敬他一尺，他會默默地使勁待你一丈，從不拐彎抹角。這種品行是多么難能可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