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物敘事”是由新物質(zhì)主義與敘事學結合生發(fā)的敘事新領域。本文以格非的江南三部曲開篇之作《人面桃花》英譯本為例,探討其中的物象呈現(xiàn)特點和敘事功能,并對物敘事的英譯方法做出評析。本文認為,《人面桃花》中的物具有四種敘事功能:審美作用、鋪墊背景、充當線索和彰顯主題。而譯者莫楷(Canaan Morse)的翻譯一定程度上忽視或弱化了“物”的敘事功能,致使譯文的審美性有所欠缺,故事沖突性受到影響,主題也不夠明晰?!拔飻⑹隆睘閿⑹卵芯刻峁┝艘粋€新視角,對“物”的存在能否進行合理的解釋也形成一個對譯文的評價標準。
【關鍵詞】物敘事;《人面桃花》英譯;格非;莫楷
【中圖分類號】H31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35-0085-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35.026
一、引言
《人面桃花》是格非“江南三部曲”的開篇之作,也是他由先鋒派轉(zhuǎn)向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的代表作品。文中物的存在大量且重要,內(nèi)涵廣泛,既對故事發(fā)展起推動作用,又是作品整體風格的有機組成部分。本文嘗試探究歷史小說《人面桃花》英譯本中物敘事的表達方式、表達效果和敘事價值。莫楷的翻譯采用了哪些策略和方法?他的翻譯是否保留了原文的敘事效果?回答這些問題需要對原文譯文進行細致的比對,并深入挖掘文本內(nèi)和文本外因素,綜合考慮翻譯效果。本研究希望為其他同類型作品翻譯和分析提供參考。
二、研究現(xiàn)狀
目前學界對《人面桃花》的研究更多是將其看作三部曲的一個部分,在研究主題上主要與“烏托邦”“歷史”“革命”強相關。
首先,為解讀其作為歷史小說的一面,尤其是近代革命歷史的書寫,許多學者將《人面桃花》和其他兩部《山河入夢》《春盡江南》聯(lián)系起來,一方面著重強調(diào)近代歷史發(fā)展的脈絡,重復與超越,螺旋式上升的常理;另一方面揭示個人與歷史的互動關系,即歷史事件和人物心理、認知水平的矛盾糾結,尋常物理與不尋常人理的相互交織。[7][14]比如唐偉(2016)以女性倫理敘事的生成與演繹為支點,探討在任何歷史時期女人的結構性恥辱。其次,將其看作虛構小說,當前研究大部分關注文中的烏托邦敘事,即對“桃花源”式的世外之境的描寫,以及該主題的歷時變化。[10][15]李遇春(2012)將三部曲結合起來看,認為該系列作品超越了烏托邦敘事與反烏托邦敘事二元對立的敘事陷阱,體現(xiàn)了作者將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與現(xiàn)代性維度相融的訴求。
以上這三個關鍵詞在文中均有體現(xiàn)且相互交叉,形成整篇小說歷史與虛構并存,烏托邦敘事與反烏托邦敘事相互沖擊的特色與基調(diào)。學界對這部作品個體價值認識尚有不足,有關其英譯情況的研究更是闕如。李孟予(2021)以經(jīng)典敘事學理論研究其英譯本的敘事視角,注意到譯文對原文的敘事視角進行了一定程度的改寫。認為譯者試圖改變原作敘事聚焦和話語表達方式時,大多情況下會削弱文章的表達效果,并針對敘事聚焦中的視角轉(zhuǎn)換現(xiàn)象和人物話語表達方式不同提出可行的翻譯策略。總的來說,對于《人面桃花》英譯本的研究價值還是亟待深挖。而本文關注文本中物的方面,包括景物和物件,考察其英譯本對物敘事效果的還原與改寫。
三、物敘事的產(chǎn)生與發(fā)展
從中國古代的神鬼志怪小說到西方浪漫主義文學,人類對物的研究腳步從未停歇。隨著前兩次工業(yè)革命的完成,第三次工業(yè)革命的進行,人類的物質(zhì)生活得到極大滿足,消費主義興起,物的作用逐步凸顯,學界對物的研究也相應進入新的階段,人文研究領域出現(xiàn)“物轉(zhuǎn)向”。行動者網(wǎng)絡理論(Actor Network Theory)認為“任何發(fā)揮重要作用并確實改變了事態(tài)發(fā)展的人和物都是行動者?!盵1]373同時反對將“自然”與“社會”、“人類”與“非人類”二元對立。他主張觀念、知識、技術、生物等非人類行動者享有和人類行動者同等的地位。比爾·布朗(Bill Brown)提出物論(Thing Theory),“在物質(zhì)的社會里,物既然作為社會制度的重要表征,其效果就會通過人們關于物之心理的社會化而影響人們;含有物性(thingness)特征的社會也總是要把自己強加于人的各種感官以及各種精神層面的想象。這樣,物便形成了強大的對主體的影響力。”[11]134
所謂物敘事研究,就是揭示物在敘事文本中的價值,包括主題價值和形式價值,是敘事學與“物轉(zhuǎn)向”的自然結合。目前,唐偉勝(2017)對物敘事這一概念深入到學理性的闡釋,姜淑琴(2023)和羅靖(2023)等探討具體案例中物敘事作用的研究。[5][9]張孟玲、南健翀(2023)以拉圖爾行動者網(wǎng)絡理論為依,研究小說Sister Carrie(《嘉莉妹妹》)中作為行動者的物。認為作者希望通過“物的現(xiàn)實”來喚醒人們對“物的包圍的警覺”。此類個案研究還涉及《莊子》《紅樓夢》和《一顆砍掉的頭》等古今中外名篇佳作。[3][16]
國際國內(nèi)的物敘事研究正徐徐崛起,但鮮有人將歷史小說與物敘事進行結合,以物的角度看待歷史,以歷史的長度丈量物的廣度??紤]到《人面桃花》中有大量物性書寫,本文關注物的敘事效果是否被傳達到位以及為達到原文的效果,譯者莫楷又使用了怎樣的方法策略。
四、物的描寫性:與人的互動互彰
“物轉(zhuǎn)向使我們對這種關系的認識從主-客體關系轉(zhuǎn)變?yōu)橹黧w間性,人可以使用、改造、支配物,物反過來也可以對人認可、允許、給予、鼓勵、許可、建議、影響、阻礙、促進、禁止?!盵5]42《人面桃花》中含有大量有關非人類行動者(actant)的描寫,但物所發(fā)揮的作用大有不同。本文將其分類,針對不同情況一一討論。
文中環(huán)境描寫在四個章節(jié)均有出現(xiàn),且往往是大篇幅的鋪陳。作者用環(huán)境的變化顯示人物心理和情緒變化。是以,物的屬性與人的狀態(tài)可以達到一種相互彰顯,彼此交融的情況。
例一:文中第一次使用大段景物描寫是秀米的父親陸侃計劃離家時,從閣樓走下來的場景。敘事視角是當時年幼的秀米。此處人與環(huán)境交互頗多,既對主角人物心理進行了正寫和側(cè)寫,也對人物命運和故事走向埋線?!罢躯準諘r分,庭院閑寂。寒食時插在門上的楊柳和松枝,已經(jīng)被太陽曬得干癟。石山邊的一簇西府海棠,也已花敗葉茂,落地的殘花久未灑掃,被風吹得滿地都是……”[4]3這一場景中的重要物象有:秋收季節(jié)的花鳥草木,秀米沾血的襯褲、傘等。庭院中的海棠楊柳和蝴蝶蜜蜂都是頹敗的,沒有活力的,預示精神的下降與人的衰敗。秀米將父親與可怖的、陰冷的物象聯(lián)系起來,說她的父親是“瘋子”,有砂紙打磨過的嗓音,臉像木炭一般焦黑,笑容像灰燼,又像石蠟。說明父親在她眼中的形象是可怕的、神秘的、不可接近的。
秋天,是谷物成熟的季節(jié),同時也是風寒到來的前兆。只不過,不同的人,對其體會不同?!靶忝滋ь^看了看天,沒有一朵云,藍幽幽的,又高又遠”[4]5,不像要下雨的樣子。而父親卻說:“我要一把傘,普濟馬上就要下雨了?!边@里的“雨”其實也是革命形勢即將發(fā)生變化的預測。對秀米,作者特意安排了月經(jīng)初潮這一事件來預示其身體和心智逐漸走向成人。而對于陸侃,則用“破傘”“風雨”來與其相配。離別的場景在兩人心中的感受天差地別,說明父女二人在開始時,對革命的認知是不同的,立場是對立的。但事物不斷發(fā)展變化,矛盾不是不可調(diào)和的。作者在設置這一場景時,剔除了其他人,僅讓秀米目睹了父親的離開,為后文秀米理解父親,兩人同屬革命陣營埋下伏筆。
英譯本中,對這個場景翻譯精準,但物的能動性體現(xiàn)不足?!罢躯準諘r分,庭院閑寂”是對整個場景的總體概括,地位重要。譯為“Every room of the estate was empty, all hands called out for the wheat harvest”[2]11。首先在字數(shù)上,失落了原文的凝練與四字格的對稱美。其次,相較于原文,譯文增加了院內(nèi)無人的原因:人手都被叫去收割麥子。但實際上這樣的處理又局限在了“人”的視角,偏離了作者的初衷。作者的敘述本位是物,“庭院閑寂”以庭院為重點,四字勾勒出午后冷清空落的氛圍,而同時這種氛圍也是秀米此刻心情的真實寫照。譯文只有“empty”這一個概念,對原文中庭院“既閑且寂”的狀態(tài)表達不到位。同時,使得物象的表現(xiàn)力被抹去不少。
五、物的主體性:靈性與人的迷信
文中作為線索的物種類多,數(shù)量大。既有貫穿全文的線索,也有短暫的引導人物行動推動故事發(fā)展的物象。作為線索的物象多是以展現(xiàn)某種通靈的力量而被人們注意到,從而引發(fā)人的迷信,或抵觸或追捧,為故事埋下暗線。
(一)串聯(lián)全文式線索
格非曾想過將《人面桃花》命名為《金蟬之謎》,“金蟬”這一器物對人物塑造和情節(jié)走向的重要程度可見一斑。文中提到“金蟬”共9次,在不同階段均有展示,甚至可以說是以暗線存在。
例二:“秀米從張季元的日記中得知,金蟬在打造之初,數(shù)量極其有限,總共有十八枚,一說十六枚,連張季元本人亦不知究竟。它是‘蜩蛄會’頭領間相互聯(lián)絡的信物?!盵4]162文中共9次對于金蟬的描寫集中在6個人身上:老爺陸侃、張季元、韓六、小驢子、小東西和秀米。金蟬的傳遞象征革命黨人隊伍的壯大。這里值得一提的是,小東西還不是革命黨人,為何作者安排他擁有一枚金蟬?這信物據(jù)說可以在危險來臨時發(fā)出驚叫報信,而小東西正死于給媽媽秀米報信??梢哉f,小東西就是革命的報信人。但這金蟬同時也意味著流血犧牲,可以說是不祥的。秀米說道:“她覺得這枚金蟬是一個不好的兆頭,仿佛是天地間風露精華所鐘,宛然活物,說不定哪天真的會忽然發(fā)出叫聲,或者鼓翼振翅而去?!盵4]162甚至有人拾到了金蟬,做成耳環(huán),戴在身上也因此生病。陸家人提到這物心情總是疑惑,擔驚受怕的。
英譯本將文中提到金蟬的部分全部譯出,未有缺漏。反映了譯者相對忠實的翻譯風格。且譯文中“cicada”出現(xiàn)的次數(shù)更多,原因是譯者將“蜩蛄會”譯為Cicadas and Crickets Society,直接將二者建立聯(lián)系,那么英語讀者就會更加清楚地知道金蟬用于革命團體頭領互相聯(lián)絡。
(二)階段引導式線索
這里以朝廷的馬隊為例,馬隊一旦來了,就意味著革命黨人和朝廷官員要發(fā)生正面沖突。不同階段,秀米對官兵的馬隊體感不同,一方面是因為她的身份有所轉(zhuǎn)換,逐漸站在了朝廷的對立面;另一方面也是因為雙方的力量對比也發(fā)生著變化。
例三:剛開始,秀米會覺得經(jīng)過的官兵威風非常,十分向往。“在正午的陽光下,她看見那些官兵帽子上的纓絡像豬血一樣艷麗,隨著駿馬的奔跑,上下起伏,前后披拂?!薄八紩绨V如醉,奇妙的舒暢之感順著她皮膚像潮水一樣漫過頭頂?!盵4]22這表現(xiàn)了秀米對革命逐漸產(chǎn)生興趣,對成為政治領導有逐漸高漲的熱情。但隨著朝廷的勢力逐漸弱化,革命形勢的不可阻擋,秀米看清了清廷的懦弱無能。“兵士們無精打采,昏昏欲睡,他們在烈日下行走得很慢。馬蹄揚起漫天的塵土,馬隊的紅色纓絡上下披拂?!盵4]42這兩段的物象基本是一致的。比如官兵帽子上的紅纓、馬蹄濺起的塵土。但前后官兵的士氣卻截然不同,從疾走到走得很慢,從昂揚到萎靡。譯者遵照原文節(jié)奏,從長句的使用轉(zhuǎn)向短句。在字詞選擇方面,將動詞的動態(tài)性降低,如“紅色瓔珞上下披拂”由 “flicker and undulate”替換為“bounce”,并更多使用形容詞和副詞來描述官兵行進狀態(tài)的改變。
(三)寓言人物命運式線索
文中寓言性物象包括:不同人物的夢和夢話、瓦釜、閣樓和寺廟等。瓦釜遇冷所結的冰花可以直接預言人物的命運,但它的預言作用一直以傳說的形式存在,結尾處才顯露出來,給觀眾留下想象空間。
例四:“她的手上、身上全是汗。她用手指輕輕地叩擊著釜壁,那聲音讓她覺得傷心。那聲音令她仿佛置身于一處寂寞的禪寺之中。再想想人世喧囂嘈雜,竟全然無趣?!盵4]78秀米敲擊瓦釜后,聽到來自禪寺的鐘聲,想象到避世悠然的生活,這預示她后期厭倦世俗,回歸自然的狀態(tài)。此處譯者莫楷對隱居生活的妙處傳達不夠,語言相對貧乏,僅將其解釋性翻譯。“A stream bubbled outside the temple walls, and willow branches swayed by the road.”[2]96“imagine, bubble,filled with”等動詞簡單,不夠傳神,且丟失了許多形容詞副詞,語言豐富度大大下降。原文“流水潺潺,纖纖柳絲,水推沙岸,香盡成灰”此類的隱喻甚至對仗的使用譯文也沒有體現(xiàn)。這樣的譯文既沒有塑造好中國隱者形象,也沒能傳達出歸隱田園的安適,使得秀米后期歸隱的心情與行為不足以讓目標語讀者共情。
六、結論
格非小說《人面桃花》雖然有歷史小說的姿態(tài),但文中對桃花源式世外之境的探尋和具有強預示性的物象,更像是寓言,人物的書寫也不可抑制地滑向宿命論。我們不得不對其中物的敘事作用加以重視。研究發(fā)現(xiàn):首先,原文中人與物的關系密切,可以互相彰顯。人性以物性之寒芒關照自身,物性以人性之罪惡顯現(xiàn)靈動。其次,物象作為線索出現(xiàn)時,主體性愈發(fā)明顯。既可以串聯(lián)全文,又可以預示人物命運歸屬。原文將中國小說敘事傳統(tǒng)與西方經(jīng)典敘事學進行解構與重構,既有典雅的語言特點,又摻有不可靠敘事角度。譯者莫楷總體上堅持忠實準確的翻譯策略,但細微處不夠謹慎,使得譯文的審美性和敘事效果有所降低。為順應目標語讀者的接受能力,語言淺顯易懂,而物的靈性則有所消解。莫楷對《人面桃花》的翻譯為中國小說“走出去”以及“講好中國故事”提供了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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