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張潔的《愛,是不能忘記的》《方舟》和《祖母綠》被認為是20世紀80年代女性文學的先鋒作品,這些作品將“女性解放”與“人的解放”分離開來,著重展現(xiàn)了知識女性在生活、事業(yè)和愛情等方面所面臨的各種困境。她們以女性獨特的堅韌態(tài)度來面對這些困境,從追求真正的愛情到追求自身價值,最終明確了自己的人生價值。這些作品深層次地展示了女性思想的解放過程以及自我認知的深化,為20世紀90年代的女性文學奠定了基礎(chǔ)。
[關(guān)鍵詞] 知識女性" 愛情" 事業(yè)" 自我價值
[中圖分類號] I207.4"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17-0095-04
西方女性主義文學批評誕生于20世紀60年代末70年代初,這是女性主義運動持續(xù)發(fā)展的結(jié)果,西方第一次女性運動發(fā)生在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期,女性為自己爭取與男性平等的政治權(quán)利;第二次發(fā)生在20世紀60年代以后,深遠意義遠超第一次,女性在教育、就業(yè)、文化等許多領(lǐng)域都提出了屬于女性的要求。因此“女性主義批評”應當“包括一名婦女應該是什么的真正問題,我們的女性氣質(zhì)和特征怎樣界定,以及我們怎樣重新界定的問題,它包括反對婦女作為供男性消費的性欲對象的戰(zhàn)役,反對色情描寫、強奸等暴力形式;婦女解放運動關(guān)心婦女的教育、福利權(quán)利、機會的均等,工資、工作環(huán)境選擇的自由,婦女有了孩子后的生活,是否要孩子以及什么時候要孩子的權(quán)利”[1]。
肖瓦爾特呼吁女性書寫“我們自己的文學”,她在《她們自己的文學》中寫道:“每一代女作家都在某種程度上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歷史,而不得不重新尋找過去,一次又一次喚醒自己的女性意識?!迸灾髁x在20世紀80年代初傳入中國,在此之前,五四時期的冰心、丁玲、馮沅君等人已經(jīng)關(guān)注到女性解放的相關(guān)問題,但由于當時女性解放與個人解放相伴而行,再加上民族危機,因此并未得到深入發(fā)展;20世紀30—70年代,文壇的女作家并不多,有蕭紅、張愛玲、楊沫、茹志鵑等人;直至20世紀80年代,女作家大量出現(xiàn);20世紀90年代中國的女性文學逐漸成熟。近些年來,不管是電視劇、電影還是小說,女性題材逐漸增多,這說明隨著社會發(fā)展,女性越來越多地思考自己的位置,不再是丈夫的附庸、孩子的媽媽、家庭的“保姆”。
克莉絲蒂娃將女性主義分為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女性追求政治權(quán)利,希望男女都一樣;第二階段提倡應該尊重性別差異,頌揚女性本質(zhì);第三階段拒絕對男女進行形而上學的二分,希望達到性別和諧。本文選取20世紀80年代張潔的女性小說,論述中國女性小說在西方女性主義批評影響下形成的特征。張潔的《愛,是不能忘記的》《方舟》《祖母綠》這三部小說中,女主人公都是知識女性,張潔通過對她們的愛情、家庭、友情的描寫,表現(xiàn)女性如何在眾多復雜關(guān)系中認識自己、找到自己?!稅郏遣荒芡浀摹肥桥詾樽约簩ふ艺嬲龕矍楹腿松拈_始;《方舟》以尖銳的方式對男權(quán)社會發(fā)出疑問并試圖解構(gòu);《祖母綠》通過“無窮思愛”的偉大女性建構(gòu)一個屬于女性的自主精神世界。
一、“吃準自己到底要什么”
《愛,是不能忘記的》這部小說通過珊珊發(fā)現(xiàn)母親鐘雨的日記,展現(xiàn)了鐘雨與一位老干部之間的愛情。盡管他們都對彼此有情,但由于道義責任,兩人從未有過實質(zhì)性的接觸,甚至連手都沒有牽過,卻在心中深愛著對方,在一起的時間沒有超過二十四小時。他們的相處雖然時間不長,但情感深厚,體現(xiàn)在許多微小的細節(jié)中,如鐘雨珍視老干部送她的《契訶夫全集》、計算他的車經(jīng)過馬路的時間、看到他在臺上發(fā)言淚水充滿眼眶,老干部會透過小小的車窗在人群中尋找鐘雨、不開會的夜晚會來珊珊家門口走一趟、百忙之中也會在報紙上尋找有沒有鐘雨發(fā)表的文章等。這段愛情的特殊性在于它超越了肉體的接觸,源自內(nèi)心的真摯感情。不像鐘雨之前的無愛婚姻,所以她和前夫在珊珊很小的時候就分開了。老干部同樣為了報答救命之恩娶了救自己性命的工人的女兒,雖然夫妻和睦可是無愛。
小說中,張潔通過鐘雨的口吐露了對于無愛婚姻的排斥:“珊珊,要是你吃不準自己究竟要的是什么,我看你就是獨身生活下去,也比糊里糊涂地嫁出去要好得多!”[2]身為女性的母親對同為女性的女兒做出忠告,這句話的背后包含了鐘雨一生對“無愛婚姻”和“愛而不得”的血淚教訓,她希望女兒擁有真正的愛情和明明白白的人生。在婚姻、愛情方面,珊珊向同為女性的母親鐘雨求助,與過往將自我價值都建立在男人的愛上的女性不同,在這里男性對女性成長的影響被淡化。姍姍想起與母親的種種:“她從不教訓我,她只是用她那沒有什么女性溫柔的低沉的嗓音,柔和地對我談她一生中的過失或成功,讓我從這過失或成功里找到我自己需要的東西?!盵2]鐘雨的教育方式是言傳身教,她從不把想法強加于珊珊,而是通過自己的經(jīng)歷,讓珊珊自己去領(lǐng)悟、摸索。她希望女兒能夠擁有真正的愛情和清晰的人生觀。
珊珊審視與喬林的感情時,一直在追問愛究竟是什么,這是問喬林,更是在問自己:“倒是我自己拿不準主意要不要嫁給他。因為我鬧不清楚我究竟愛他的什么,而他又愛我的什么?”“‘喬林,你為什么愛我?’‘因為你好!’”[2]珊珊瞬間覺得自己的心被寂寞填滿,她接著想當他們結(jié)為夫妻后,婚姻靠什么來維系呢?如果僅僅靠法律維系的話,那是多么悲哀啊!有沒有比法律更牢固東西呢?顯然是愛情,但是珊珊并沒在喬林這里得到愛情。
鐘雨自認為是一個痛苦的理想主義者,因為她匆匆步入了婚姻。然而,珊珊這一代人意識到了幸福的標準已經(jīng)改變,幸福不再是擁有完美的婚姻,而是是否真正地愛對方。因此,珊珊認為母親鐘雨是幸福的,因為她曾真正地愛過別人,沒有任何遺憾。這種對于愛情和幸福的新認知,體現(xiàn)了時代變遷下人們心中價值觀的轉(zhuǎn)變。
二、“依靠女人自己”
《方舟》小說對“方舟”的注釋引自《后漢書·班固傳》中的“方舟并鶩,俯仰極樂”,意思是雙舟并進,分浪推波;俯仰之間,極度歡樂,但小說的副標題卻是“你將格外地不幸,因為你是女人”?!稅郏遣荒芡浀摹窚睾偷刂v述了女性尋找真正的愛情的重要性,而《方舟》中,張潔以比較尖銳的方式指出了女性在婚姻中的困難和在社會上受到的不公,同時也有女性骨子里不夠獨立的軟弱?!稅?,是不能忘記的》中,作者默認鐘雨的事業(yè)是順利的,至少不與獲得愛情沖突,但在《方舟》中,事業(yè)與愛情的沖突凸顯出來,張潔通過描寫曹荊華、柳泉、梁倩三位獨身知識女性生活經(jīng)歷展現(xiàn)了她們在婚姻、事業(yè)和社會中所面臨的挑戰(zhàn)和不公,探討女性的價值究竟在哪里,是愛情、家庭、事業(yè),還是其他。
在婚姻方面,三位女性都是不幸福的,荊華和柳泉是已經(jīng)離婚的獨身女人,梁倩雖然沒有離婚,但這段婚姻不僅無愛,甚至被對方視如仇敵。小說中,作者描寫梁倩和白復山的婚姻用的筆墨最多,他們的感情來得快去得也快。最開始為討對方歡心,梁倩還會精心打扮自己,但衣服還沒穿舊,二人就已看透對方。她們在家庭中各有各的不幸,在梁倩的幫助下,三人聚在一起,但在一起過的生活質(zhì)量也不好。荊華身體不好,在拼命背完煤后想喝點熱水都沒有,家里的碗也沒有人愿意洗,過去認為洗碗、做家務就是女人的事情,在這里,她們厭倦做這件重復無意義的事情,不做這些事的她們?nèi)プ鍪裁戳四兀?/p>
走出家庭,她們的生活中還有事業(yè),張潔試圖通過對荊華、梁倩、柳泉三人在社會上遭受到的不公,表現(xiàn)出她們面臨的困難。小說中,荊華的文章被討論時,被“刀條臉”使絆子。梁倩在拍電影方面很有想法,卻被眾人輕視,作為男性的白復山認為梁倩是個女人,搞事業(yè)是瞎折騰,他的處世哲學是“要想保持不敗的紀錄,不但要有過人的天賦,還要經(jīng)得起一切誘惑,一口氣也不能歇地奮斗一輩子。那太苦了,劃得來嗎?這是一個充滿競爭的世界:爭教育、爭吃飯、爭就業(yè)”[2],他阻撓梁倩的電影審核過程,被發(fā)現(xiàn)后甚至毫無愧疚感。柳泉被借調(diào)做翻譯,工作認真有能力,但領(lǐng)導因為性騷擾不成處處為難她。因為是女性,她們被為難、被性騷擾、被歧視都無力反抗,即使具有和男性同樣甚至更杰出的能力,卻很難得到同樣的認可,各種力量阻止她們實現(xiàn)自我價值。荊華和柳泉似乎想明白了,“‘這就是所謂的丈夫?!缓笥痔岣呱ひ簦骸疀]有什么丈夫不丈夫,只有靠我們自己?!盵2]。
《方舟》以新的方式講述了女人所面臨的困境,但其中也存在矛盾之處。三位女性努力獨立,但也渴望有一個依靠,作為女性在脆弱時下意識還是需要男性,張潔看到女性性格的軟弱又無力改變時發(fā)出“嘆息”,比如“她多么愿意做一個女人,一個被人疼愛,也疼愛別人的女人。不,她不愿意雄化,究竟是什么在強迫她?別的女人可以躲進丈夫的懷抱,把眼淚流在丈夫結(jié)實的胸脯上。在丈夫的安慰和愛撫里,她們的委屈自然會得到平息”[2]。隨后梁倩像男人一樣拍著她的背。張潔試圖讓讀者明白,不依靠男人,女人之間也可以互相扶持、幫助、依靠。賈主任即便市儈,荊華依舊幫助她運煤,并且在感受到善意后回饋善意。雖然女性由內(nèi)而外的解放之路還很漫長,但她們會堅持下去。
三、“無窮思愛”
《愛,是不能忘記的》中,張潔發(fā)出這樣的疑問:“到了共產(chǎn)主義,還會不會發(fā)生這種婚姻和愛情分離著的事情呢?……可也許到了那時,便有了解脫這悲哀的辦法!”[2]《祖母綠》中,張潔確實給出答案,她認為解脫悲哀的方法就是像曾令兒一樣,從自身出發(fā),尋找屬于自己的精神力量,尋求超脫。
曾令兒是這三部女性主義作品中最偉大、勇敢、堅決的,她愛一個人甘愿付出一切。為了給生病的左葳講題,即使受傷也堅持,結(jié)束后像被抽干了一樣,回到海邊修養(yǎng)才恢復;為了救陷入漩渦的左葳,不顧自己的性命安危,憑借堅強的意志將他救回來;愿意為他頂下右派的罪名,還默默地生下孩子,在勞改期間,被審問、被侮辱、被欺負,也不愿供出左葳;生育后,同病房的產(chǎn)婦挖苦她,護士欺辱她,但她都沒有怨恨過左葳。直到奶水不夠喂陶陶,她很無力想起了左葳,在陶陶病重時,她給左葳打了個電話,但沒有求助,自己艱難地度過一晚,她得出“頂好的辦法是誰也不靠,而是靠自己”[2]的結(jié)論。在陶陶問她爸爸在哪、是個什么樣的人時,她說他是可愛的人。她甘愿為左葳付出,表面看是為了左葳,實則是為了實現(xiàn)自己對愛情的標準,只有這樣她才覺得是真正的愛。
以上種種都是因為她愛他,一旦發(fā)現(xiàn)這愛可能不在了,她不愿意將就。在他們準備結(jié)婚物品的時候,曾令兒懇求左葳親她一下,左葳遲疑了一下,曾令兒是敏感的,她從左葳的微小舉動預感到即將發(fā)生什么,所以曾令兒問:“你還愛我嗎?”[2]左葳的回答印證了她內(nèi)心的想法,他們之間沒辦法再延續(xù)了,如果在一起,那將違背曾令兒對愛情的期許。這里就與《愛,是不能忘記的》呼應,無愛婚姻是可悲的,女性要勇敢地結(jié)束婚姻。曾令兒將介紹信撕碎,從此和平分手。曾令兒付出了很多,但她不求對等回報。
盧北河在小說里與曾令兒形成對照,盧北河一邊愛著一邊又為自己悲哀著。在與曾令兒見面談到左葳時,盧北河說了很多關(guān)于左葳的問題,比如左葳認為女人為他付出都是理所應當?shù)?,曾令兒表示,只要有愛就不是犧牲;盧北河認為自己是左葳的奴隸,曾令兒付出那么多,卻完全沒有這種感覺。追根到底是因為她們對愛的理解不一樣,盧北河將愛完全寄托在左葳身上,左葳無能,她去斡旋,結(jié)果兒子像父親甚至更糟。即使深知自己的處境,她也不愿改變,為左葳留有尊嚴不讓他察覺自己的無能。左葳是兩位女性共同喜歡過的男性,但他完全配不上這樣的愛。與以往小說中被搶奪的優(yōu)秀男人不同,他外強中干,只是看起來很厲害,但沒主見、沒能力,遇到問題都要靠女人做決定。前面的人生靠曾令兒幫助,“曾令兒站在臺上,像一株被暴雨狂風肆意揉搓的小草,卻拼卻全力,用她幾片柔弱的細莖,為左葳遮風擋雨”[2],后面的人生靠盧北河扶持,“他只知道,對她的話應該言聽計從,因為從效果上看,她的意見,無一不比他的高明,而且使他受益匪淺”[2]。在感情中他虛偽,甚至會騙自己,“但更多的時候,他會乞靈于一種僥幸,把這令他不安的念頭攆走:不會,不過是一個夜晚,怎么那么巧;或者:如果是我的孩子,曾令兒一定會告訴我。她不講,正是因為她恥于說出那不是我的孩子……是的,他不欠曾令兒什么”[2]。
曾令兒一直都沒有對左葳、盧北河有任何怨恨,只是覺得好像沒有放下,看到海邊新婚夫婦的劫難后,她徹底明白了“無窮思愛”,愛是關(guān)于自己的事。如此理想化的曾令兒,是張潔給出的“女性怎樣才能完成自我成長”的答案,女性自我價值的構(gòu)成不只有婚姻家庭,還有事業(yè),女性要在精神上獨立。
四、結(jié)語
從鐘雨到荊華,再到曾令兒,張潔塑造的女性形象都是知識分子,都有獨立的人格,自愿承擔作為知識分子的社會責任,但她們也都被愛情所苦。鐘雨和姍姍著重解決的是“尋找真正的愛情,反對無愛婚姻”;荊華大聲喊出不愛了,她們認識到在愛情之外還有事業(yè),但還是不能很好地解決愛情與事業(yè)路上的困難,不過她一直在努力擺脫對他人的依賴,荊華的故事還可以看到女性之間的互相幫助;曾令兒無論身處何地,無論愛與不愛,她都堅持愛別人、追求事業(yè)進步,為社會做一些有意義的事情。
雖然張潔的這三部作品與后來的女性小說相比還略顯粗糙,但張潔為改變“女性無詩的文學史”起到了搭建橋梁的重要作用。她通過三部小說使女性的意義、自我價值逐漸被凸顯,為20世紀90年代女性寫作高潮奠定了基礎(ch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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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陸曉璇)
作者簡介:夏金爽,廣西民族大學,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