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璇
【導(dǎo)讀】泰山女神崇拜自原始女媧、西王母崇拜發(fā)展而來。自秦漢以降,泰山女神的傳說隨著封建社會的發(fā)展而趨于沒落,其職能也逐漸退化。至魏晉時期,泰山女神僅在游仙詩作中以不食煙火的仙女形象出現(xiàn),成為文學(xué)作品中的審美意象。宋代是泰山女神信仰發(fā)展的轉(zhuǎn)折時期,宋代統(tǒng)治者為泰山玉女立祠建廟并授予封號,女神信仰重新獲得承載職能的信仰形式,原始泰山女神信仰及其意識由此復(fù)現(xiàn),泰山女神從詩境走入宮祠,開始世俗化。
泰山女神,又稱“泰山玉女”或“碧霞元君”。自原始氏族社會以來,泰山女神信仰歷經(jīng)原始女神崇拜、詩歌審美意象等發(fā)展階段,并于宋代立祠獲封,重回神靈偶像,原始泰山女神的職能得以復(fù)現(xiàn)。宋代是泰山女神信仰復(fù)興的關(guān)鍵時期,泰山女神信仰在長期沒落后,再次開始承擔(dān)民眾期望,逐漸世俗化。
一、宋代以前的泰山女神
學(xué)界普遍認為,泰山女神信仰肇始于原始社會中的女神崇拜。在原始母系氏族社會時期,女媧應(yīng)為泰山地區(qū)第一任泰山女神。泰山地區(qū)是炎黃部落的發(fā)源地,炎帝神農(nóng)氏的“帝都”在泰山以南的曲阜,黃帝軒轅氏出生于曲阜壽丘,而女媧則是二族的共同祖先,據(jù)《國語》記載:“昔少曲氏娶于有蟜氏,生黃帝、炎帝。黃帝以姬水成,炎帝以姜水成。故成而異德,故黃帝為姬,炎帝為姜”,二族的母族同為有蟜氏部落。朱起鳳《辭通》有言:“媧字先說作蝸,形與蟜近,因此致訛?!笨梢?,炎、黃兩族來源于有媧氏,其始祖即為女媧。受母系社會風(fēng)俗影響,身為始祖母神的女媧被兩族加以崇祀,成為第一代原始泰山女神。
女媧的神話向下延伸,西王母開始取代女媧,成為新一代的泰山女神。根據(jù)《山海經(jīng)》記載,西王母居于昆侖山,“其狀如人,豹尾,虎齒而善嘯,蓬發(fā)戴勝,是司天之厲及五殘”,她是一位半獸半人的女神,是主刑殺、生死之神。西王母神話與泰山聯(lián)系緊密,據(jù)學(xué)者何新《諸神的起源》所言,泰山是西王母神話起源之地,其居所“昆侖山”,同時也是黃帝所居神山,昆侖山之地望“都廣之野”實為“黃都之野”,即黃帝下都附近。黃帝下都位于曲阜,地處齊地。齊,古文通“臍”,意為中央、中心,因而地處齊地的泰山,便為天地之中,這與古籍中對昆侖山位置的描述相符合。可見古昆侖山的傳說,即為泰山經(jīng)過藝術(shù)加工和神話創(chuàng)造的結(jié)果。
此外,泰山南麓的大汶口文化遺址中普遍存在拔牙的現(xiàn)象。拔牙又稱“鑿齒”,這種習(xí)俗由圖騰祖先崇拜衍生并廣泛存在。拔牙分布最集中的區(qū)域,是蚩尤率領(lǐng)九黎部族在泰山敗于黃帝后南下之地,也就是說,拔牙習(xí)俗在東夷部落中最為流行。所拔之牙皆為“犬齒”,亦稱“虎齒”,且頭向皆北向泰山,這明確表明生活在泰山南部的這支東夷部落,已將“虎齒”西王母作為泰山女神進行崇祀。
“隨著父系社會尤其是封建社會的發(fā)展,泰山逐漸成為封建帝王封禪祭天的圣地,當然不允許一位女性神來做泰山的山神?!弊晕鳚h至魏晉,東岳大帝逐漸取代了泰山女神的地位,昆侖山被迫西遷,西王母神話也逐漸衰落,不再成為泰山地區(qū)的主要信仰。至魏晉時期,泰山玉女正式取代西王母的地位,成為附屬于泰山神下的新一代泰山女神。泰山玉女之名始見于曹操詩,曹操《氣出唱》有言:“行四海外,東到泰山。仙人玉女,下來遨游驂駕六龍飲玉漿?!边@是現(xiàn)存的最早描寫泰山玉女的文本。自曹操后,曹植、李白等人詩作中皆有泰山玉女的形象出現(xiàn)。這些游仙詩賦中的“玉女”既非生殖崇拜中的大地母神,也非祖先崇拜中的氏族偶像,而是詩人寄情山水、聊表灑脫的詩性形象。自此,泰山玉女成為純粹的審美意象,泰山女神所承載的職能也被分離,而僅作為“仙”的象征而存在。
二、 宋代泰山女神的封號
宋代的泰山女神信仰,呈現(xiàn)出與魏晉時期不同的境況。這時泰山玉女逐漸走出詩境,不再以天仙形象為人所知,而開始由純粹的審美意象向神靈偶像轉(zhuǎn)變,神靈崇拜中的泰山女神逐漸復(fù)現(xiàn)。
泰山女神在宋代的復(fù)現(xiàn),首先體現(xiàn)在封號一事上,據(jù)《帝京景物略》載:
元君者,漢時仁圣帝前,有石琢金童玉女。五代,殿圮,石像仆。至唐,童泐盡,女淪于池。至宋真宗封泰山還,次御帳,滌手池中,一石人浮出水面,出而滌之,玉女也。命有司建小祠安奉,號為圣帝之女,封天仙玉女碧霞元君。
上述史籍中已明確出現(xiàn)“天仙玉女碧霞元君”這一說法,且認為該封號系宋真宗封禪時期所授。與該說法相合的,還有泰山岱廟內(nèi)《東岳元君香火社碑》殘存拓片,碑文已模糊不清,但可見碑文開頭是“碧霞元君香火”,立碑時間為“大宋辛酉歲冬十月望后”,可見“碧霞元君”一稱,在宋代時便已在民間流傳。
此外,也有一說稱“碧霞元君”一號始自宋徽宗朝?!夺屔瘛贩Q:“宋崇熙五年,封泰山女曰碧霞元君”。根據(jù)鄧東的觀點,宋代并無“崇熙”這一年號,但其書寫工整,應(yīng)非筆誤,結(jié)合宋代史籍中關(guān)于崇寧年間改元紀號的記載,“崇寧”一詞與南朝章后之陵名相犯,徽宗朝曾有改“崇寧”為“崇熙”之議,又有《獨醒雜志》曾提及:“崇寧者,謂崇熙寧也”,因而“崇熙”便為“崇寧”??梢姎v史上確有徽宗朝封碧霞元君的說法。
除確切史料外,“碧霞元君”四字的字面意思,也可為宋代泰山女神受封情況做一注解。碧霞是出現(xiàn)于泰山山頂?shù)囊环N云霧奇觀,道藏典籍中多有仙人乘碧霞遨游泰山之詞,這些仙人出游時,往往以碧霞為車輦,以玉女為侍從。也就是說,仙人、碧霞、玉女三者往往同時出現(xiàn)于泰山,且相互之間聯(lián)系緊密,具有相似的象征意義。南北朝時期的《無上秘要》言及:“東岳青帝……常以立春之日,乘碧霞九龍云輿,從青腰玉女十二人,手把青林之華、九色杖旛,游行東岳泰山?!笨梢哉f,自魏晉以降,碧霞便已成為東岳仙人、玉女的代名詞。至北宋,真宗封禪期間更是親自觀賞到這一奇景,“(大中祥符元年)十月巳酉,五色云起岳頂,上與近臣登后亭望之,名亭曰瑞云?!北滔紝毠獬霈F(xiàn)于岱岳山頂,恰巧玉女池及石像又在其側(cè),被真宗視為祥瑞,于是立像建祠并加以推崇。由此,“仙人玉女、五色霞衣”的說法便逐漸流傳開來,“碧霞”逐漸成為泰山玉女專屬的代名詞。
“元君”二字也與北宋封號制度及道教神靈階位秩序相符合。北宋朝廷對女性之神的賜封,一般是先封夫人,再封妃。但泰山神之妻早在漢代便已被封為“泰山君夫人”,因而泰山玉女并不適合冠以“夫人”之名。在此背景下,與“夫人”地位相當?shù)摹霸币惶?,自然成為泰山玉女封號的最?yōu)選擇,據(jù)《道藏》記載:“凡女子學(xué)上清之法……皆元君、夫人之位?!笨梢姳彼螘r“夫人”“元君”已并用,又有“靈妃玉女,一切元君”的說法,表明在道教譜系中,玉女和元君屬于同一階位,可相互替代,因而將泰山玉女封為“元君”,是較為合理的選擇。
綜上可知,現(xiàn)有材料雖無法確切證實泰山玉女具體受封于宋代何時,但可以明確的是,宋代已有“碧霞元君”這一稱號,此封號既符合宋代官民對泰山玉女的普遍印象,也合乎宋代道教神靈階位規(guī)則。從宋真宗至宋徽宗,泰山玉女在北宋時期完成了建祠立廟、受封元君的發(fā)展過程,泰山玉女由此從詩人的作品中走出,走進了香火繚繞的宮祠。此時期的泰山玉女信仰,已逐漸轉(zhuǎn)變?yōu)閾碛徐魪R和信仰受眾的神靈崇拜,其形象也從魏晉時期不食人間煙火的、飄逸的仙人形象,轉(zhuǎn)變?yōu)楦N合民眾現(xiàn)實生活的、具有令人信奉的現(xiàn)實載體的香火神靈。
三、宋代泰山女神的職能
原始泰山女神是以女媧、西王母為代表的始祖母神,二者是氏族社會中母神觀念的集中體現(xiàn),具有較為廣泛的職能,可視作萬能神。作為原始泰山女神繼任者的泰山玉女,早期只是祖先崇拜和星神崇拜相結(jié)合的產(chǎn)物,職能較為單一。至西漢,道教逐漸發(fā)跡,泰山玉女更是逐漸演變成仙人玉女,僅在游仙賦中作為“仙”的象征出現(xiàn),成為純粹的審美意象??梢姡允献迳鐣廖簳x,原始泰山女神所具有的種種功能逐漸消失,泰山女神眾多職能逐漸退化為單一職掌,并于魏晉后徹底脫離神職,成為存在于藝術(shù)文學(xué)中的審美意象,泰山地區(qū)再無一位可以承載原始泰山女神職能的新女神出現(xiàn)。
至宋代,這種情況似乎有所改觀。自宋真宗易石立廟后,玉女祠香火日盛,泰山玉女借真宗封禪之勢重歸神靈偶像,原本空白許久的諸多職能,終于迎來了新的信仰載體,泰山女神崇拜及其意識得以正式回歸,尤其以護國安民和祈嗣送子二項最為突出。
宋真宗封禪,本是希望洗滌“澶淵之盟”的恥辱,以神道設(shè)教,借以穩(wěn)定統(tǒng)治,在此目的下被祭祀的東岳諸神,無論其原本職掌如何,皆會染上護國、安民的政治色彩。泰山玉女走入祠廟,始自真宗路遇玉女池,其信仰的確立,自然也離不開真宗的真實旨意,即請求上天庇佑,昭示其統(tǒng)治的合法性。泰山玉女作為泰山信仰體系下的女性主神,其護國安民的職能得以復(fù)現(xiàn),并擴散至后世,《東岳碧霞宮碑》寫道:“臣等供事內(nèi)庭,罔克補報,愿以公務(wù)之暇,恭一瓣香于岳頂,臣等無他祈禱,惟愿陛下萬歲,國家永享太平,兩宮圣母,壽福山齊,圣子圣孫,茂介繁祉?!笨勺鳛樯竦涝O(shè)教活動之實質(zhì)的注腳。碧霞祠內(nèi)石牌坊所刻“濟世”“安民”四字,既是封建統(tǒng)治者造神的政治目的,也是這一時期泰山女神的職能所在。
宋代泰山女神祈嗣職能的復(fù)興,同樣也始自真宗朝。咸平六年(公元1003年)四月,皇子玄祐夭亡,至此,真宗六子中已無皇子在世,而曾與真宗有過間接皇位之爭的元佐卻有三子存活,在真宗無嗣且宋初皇位可兄弟相承的“祖宗故事”背景下,宋真宗支系極有可能被其他宗室取而代之。因而封禪一事,也承載著真宗對子嗣的殷切期望。
女神送子之說起源甚早,作為原始泰山女神的女媧與西王母,本就擁有生育神的職能,這為泰山地區(qū)的祈嗣崇祀奠定基礎(chǔ)。在王若欽、丁謂等人的安排下,玉清昭應(yīng)宮以奉天書的名義被建造起來,實質(zhì)上卻是為了“建一宮奉上帝,且所以祈皇嗣也”,用以順應(yīng)真宗之念,暗行祈嗣之舉。在封禪儀式舉行期間,真宗也曾特意攜帶后宮宮眷出行。據(jù)《宋史》載:“帝東封西祀,(楊淑妃)凡巡幸皆從?!睌y帶宮眷出行并不符合歷代封禪舊典禮儀,且此前歷代封禪皆有皇儲陪同,而真宗卻面臨無子的境地,這使得真宗不得不更易舊典故事,新制儀軌。在此背景下,出現(xiàn)在泰山山頂?shù)挠衽丶笆?,無疑確切地契合了真宗的心理需要。于是,原始泰山女神的祈嗣職能在真宗的推波助瀾下得以復(fù)興,泰山玉女正式承擔(dān)起賜嗣送子之職。
此后,宋代祭祀泰山女神祈嗣之風(fēng)逐漸盛行,如《錢氏私志》便記載了仁宗朝曹后規(guī)勸駙馬光玉前往玉仙觀求子一事,稱:“娘娘(曹后)要教主主(光玉)去玉仙求嗣?!庇裣捎^內(nèi)有圣母殿,其神名曰“玉仙圣母”。對此吳龍安認為,宋代已有稱呼碧霞元君為“玉仙娘娘”的說法,這與“玉仙圣母”一稱頗為相似,二者很可能是同一神祇??梢娫诒彼魏笃冢┥接衽n嗣送子的說法,已具有較大影響力。
自真宗朝以降,泰山玉女重回神靈崇拜,其影響也擴散至各地。安徽太和碧霞玄(元)君廟,建于宋嘉祐五年(1060年)。江蘇東臺的碧霞宮,一處建于宋紹圣五年(1098年),還有一處建于宋嘉定年間(1208—1224年)。此外,河南、湖北的一些地區(qū)也建有其祠廟??梢娝未奶┥脚裥叛?,已經(jīng)脫離其原本所在的泰山地區(qū),轉(zhuǎn)而逐步與廣大民間社會相融合,原始泰山女神所具有的種種職能,也逐步歸于碧霞元君,進而衍生出“抗玉皇”“斗龍王”“救民女”“愛百姓”的種種傳說,使這位新一代的泰山女神逐漸成為民間信仰中萬能的母神。正是由于宋代泰山玉女護國、祈嗣職能的復(fù)現(xiàn),廣大民眾終于獲得可供寄托希望的信仰載體,由此,泰山女神信仰才得以具備再次滲入民間的條件,開始其世俗化的轉(zhuǎn)型。
四、結(jié)語
泰山女神的發(fā)展歷程,橫跨整個中國古代歷史。最早的泰山女神由女媧、西王母等原始始祖母神擔(dān)任,是萬能的母神。隨著封建社會的發(fā)展,在父權(quán)思想的影響下,泰山女神的傳說逐漸沒落,東岳大帝成為泰山神的主神,魏晉時期,新一代的泰山女神——泰山玉女,僅作為詩人詞作中的審美意象而存在,被視作“仙”的象征,而失去了原有的信眾與職能。至宋代,真宗東封泰山,路遇玉女池,易石立廟,泰山女神由此走出詩境,重回香火繚繞的宮祠。宋代的泰山女神,在宋真宗朝邊境不穩(wěn)、皇儲空缺的特殊情況下,正式獲得了封號,并被重新賦予職能,完成了從審美意象到神靈偶像的轉(zhuǎn)變。自真宗以降,泰山女神的影響逐漸擴大,并開始世俗化轉(zhuǎn)型,民眾的殷切希望終于得以擁有信仰載體,泰山女神由此復(fù)現(xiàn)。宋代是泰山女神發(fā)展的轉(zhuǎn)折時期,自北宋起,泰山女神崇拜延續(xù)近千年,香火遍布海內(nèi)外。宋代泰山女神的世俗化過程,呈現(xiàn)出一種基于特定封建社會情況下的中國式的宗教特征。
參考文獻
[1] 徐元浩. 國語集解[M]. 北京:中華書局,2002.
[2] 朱起風(fēng). 辭通[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3] 袁珂. 山海經(jīng)校注(增補修訂本)[M]. 成都:巴蜀書社,1992.
[4] 何新. 諸神的起源[M]. 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1996.
[5] 車錫倫. 泰山女神的神話、信仰與宗教[J]. 岱宗學(xué)刊,2001(1).
[6] 曹操,曹丕,曹植. 三曹集[M]. 長沙:岳麓書社,1992.
[7] 劉侗,于奕正. 帝京景物略[M]. 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83.
[8] 姚東升. 釋神[M]. 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85.
[9] 鄧東,曹賢香. 北宋崇寧五年的泰山碧霞元君封號[J].齊魯學(xué)刊,2008(4).
[10] 道藏要籍選刊[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11] 王應(yīng)麟. 玉海[M]. 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7.
[12] 佚名. 道藏[M]. 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
[13] 脫脫. 宋史[M]. 北京:中華書局,1977.
[14] 錢世昭. 錢氏私志[M]. 北京:中華書局,1991.
[15] 吳龍安. 碧霞元君信仰、傳說之研究[D]. 臺北:中國文化大學(xué),1989.
[16] 田承軍. 碧霞元君與碧霞元君廟[J]. 史學(xué)月刊,2004(4).
[17] 陶陽. 宗教神與神話中的神——論泰山女神碧霞元君[J]. 東岳論叢,1983(2).
[18] 葛延瑛,吳元錄. 重修泰安縣志[M]. 山東:泰安縣志局,1929年刊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