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燈：當一個老 師決定去家訪

徐鵬遠

黃燈。圖/受訪者提供

2018年，公眾號“人間the Livings”發(fā)布了一篇非虛構推文，作者署名“張湯圓”。文章以一個女兒的視角講述了自己暗淡的家庭與母親的悲劇人生，質樸而又真誠，閱讀量迅速突破10萬+。在結尾，張湯圓回憶了自己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那天夜里，母親在半睡半醒中喃喃地說道，考上大學的女兒是自己唯一值得驕傲的事情。

然而在未完待續(xù)的現(xiàn)實中，走進大學校園的張湯圓卻沒有如母親驕傲的想象中那般一片光明。失去了高考目標的牽引，曾經引以為傲的成績不再是個人價值的唯一標尺，茫然與無力又以新的形式降臨在了她面前。更何況她所就讀的廣東F學院，在國內3072所高校中，只是一個并不起眼的存在。

在寫下那篇文章之前，張湯圓申請了一個課題，她想回到自小生長的村莊，去了解那些和母親一樣的媽媽。為了更好地完成研究，她找到了學校財經傳媒系的老師黃燈。此前她從未上過黃燈的課，但就在2016年春節(jié)，她讀到了黃燈那篇引發(fā)網絡討論的爆款文章《一個農村兒媳眼中的鄉(xiāng)村圖景》，其對鄉(xiāng)村親人的回望與剖解讓她認定，這就是最適合自己的項目導師。

而當張湯圓敲響辦公室的門時，黃燈也在構思著一個題目。自2005年起，黃燈在這所學校的十年時間里已教過4500多名學生，持久的接觸與交流中，她不僅見證了不同代際的青春面貌，也窺見了一批又一批年輕人的命運軌跡及其背后的時代變革。她想把她所了解的這些成長故事寫下來，同時提出自己的追問與思索，標題已經擬好了，就叫“十年從教記”。

四年以后，構思變成了20萬文字，以《我的二本學生》為名面世，隨即引發(fā)廣泛共鳴與討論。但黃燈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這本書就像一個孩子，它的模樣是自然長成的，事實上其所展現(xiàn)的內容只是“十年從教記”的一個部分。所以她的筆沒有停下來，直到《去家訪：我的二本學生2》在近期出版，所有的表達終于得以完滿。

走到講臺的背面

寫作《我的二本學生》期間，黃燈和張湯圓的母親在學校見了一面，更早一些，她還去了一趟張湯圓的老家。不過后來的成書中，張湯圓并沒有出現(xiàn)。

沒出現(xiàn)的不止張湯圓一人。在那前后的五年時間，黃燈去過許多學生的家里，不少人的故事都沒有被寫出來。這并不是因為他們缺少共性或者過于特殊，而是在黃燈心里，這些具體而鮮活的相處值得被作為另一種單獨的表達：“寫‘二本學生不能只寫講臺上看到的東西，一定要走到講臺的背面，去了解他們?yōu)楹螘蔀樗麄?，這才是一個立體的觀察?！?/p>

在粵西丘陵起起伏伏的懷抱中，黃燈見到了張湯圓的家，一幢其母親為了方便女兒上學而親手建起的二層小樓，墻壁裸露著紅磚，除了廚房能看出裝修的痕跡，所有房間都是毛坯狀態(tài)；也見到了女孩的父親和哥哥，此前聽到的講述中，他們一個不負責任、一個無所事事。很長時間以來，這是張湯圓日常生活的全部，更彼此撕扯著構成了她的精神世界——她刻苦讀書，拼盡全力走出去，既是為了讓媽媽驕傲，也為了逃離爸爸和哥哥。

她還見到了張湯圓保存的一個紙箱，里面放著一摞證書和獎狀、以及一堆高三最后一個學期用過的圓珠筆。黃燈數(shù)了數(shù)，證書四十一個，獎狀四十九張，圓珠筆近兩百支。“我第一次意識到家訪的意義，第一次深刻地感知到，如果不抵達現(xiàn)場，這些湮沒的場景，這些正敏永遠不會提及的細節(jié)，將遮蔽在我的視線之外?！痹诤髞韺懴碌奈淖掷?，黃燈這樣描述著自己當時的感觸，她所稱呼的“正敏”，便是張湯圓。

不過，并非每一個走訪的家庭都如正敏家一樣暗淡和傷痛。許多學生還是在關愛與溫馨之中長大的，并經由樸素、本分的價值觀言傳身教，生長出了踏實、充盈而從容的性格與生命狀態(tài)。對黃燈而言，這與其在寫作《我的二本學生》時常常感受到的沉重截然不同，她發(fā)覺“囿于校園的狹隘和對年輕群體理解維度的單一”，自己對二本學生的認知過于悲觀了。“他們作為個體所彰顯出的自我成長愿望，讓我清晰地看到，年輕的個體終究在不同的處境中，顯示出了各自的主動性和力量感，并由此散發(fā)出蓬勃的生機和活力。”

這也讓她回想起了自己的青春。1995年從岳陽大學畢業(yè)后，黃燈被分配到一家紡織印染廠，工作了三年以后，因為廠子經營困難而下崗，每月只有80塊錢的補貼，最難的時候全靠朋友借錢度日。即便如此，黃燈卻從未焦慮過，總覺得人要活下來沒有想象的那么難：“我也覺得很奇怪，我為什么就那么不怕？這個（勇氣）到底來自于什么？我覺得童年時候形成的篤定很重要。小時候，外公外婆、爸爸媽媽都對我們很好，家里比較寬松，我就像野馬一樣長大的，很自由，個性沒受到過壓抑。童年的安全感足夠，面對困難的能力就會強很多?！?/p>

于是在2022年5月，黃燈開始動筆寫下一個個的家訪故事。她希望通過這些記述能夠補全《我的二本學生》缺失的那部分，即在學校教育的維度之外，是否還有其他被疏忽和漠視的教育資源，平凡的青年是否可以擁有更多途徑去獲取滋養(yǎng)、安放自我。同時，區(qū)別于《我的二本學生》有意從整體角度來透視和行文，這一次黃燈給每一個學生都安排了單獨的篇章：“我愿意從一些個案上去發(fā)現(xiàn)個體的能動性?！?/p>

初稿寫了整整7個月，花費的時間是《我的二本學生》的三倍，是黃燈迄今為止投入最久的一次創(chuàng)作。又做了7個月修改，最終定稿為如今的這本新書《去家訪》。

黃燈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在這一年多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她的內心也隨之獲得著某種程度的療愈：“2018年時，我總是為我的學生抱不平，覺得他們太難了。他們現(xiàn)在也很難，但是我的心態(tài)改變了很多，（變得）特別心平氣和。”

《去家訪：我的二本學生2》黃燈著。

打破沉默的沖動

黃燈最初產生將學生寫進文字里的想法，源自一次偶然。

2006年是黃燈任教廣東F學院的第二年。一次課上，她布置學生當堂完成一篇作文，當天的廣州恰巧臺風過境，她索性便以“風”作為命題。沒多久，一個喜歡坐在教室左側座位的小個子女生就交卷了。讓黃燈沒想到的是，窗外的陣陣呼嘯在這個孩子的筆下成了凄厲的哀鳴，滿紙字句所抒寫的盡是苦悶與無助。

這與黃燈自己的成長經驗也完全迥異。在相同的年紀時，她的生活充滿了快樂、美好和理想，“整天寫著那些風花雪月的東西”，絲毫不像這個女孩一樣，被種種煩惱籠罩和束縛著。

從那之后，她開始有意將關注的目光聚焦在這些青春的生命上，盡可能地增加自己和他們交流的機會。漸漸地，她發(fā)現(xiàn)女孩并非特例，其所表達的焦慮原來普遍地存在著。這些“出身平凡，要么來自不知名的鄉(xiāng)村，要么從毫不起眼的城鎮(zhèn)走出”的孩子，雖然各有各的窘迫，卻因為一個彼此相同的身份——二本學生，面對著共有的困境。

“我的學生總是不斷地在我面前說‘我們二本的，我其實以前還沒這個概念?！?992年黃燈參加高考的時候，全國的高校錄取率僅25％，而且那個年代，所有的大學生都同樣享受著生活補貼和畢業(yè)分配的待遇，彼此之間也沒有不可逾越的鴻溝。因此，盡管黃燈最終去到了當時尚為?？频脑狸柎髮W，依然心生自豪、滿懷夢想。

可在她的學生們那里，黃燈看不到這樣的激情了。在高校擴招的形勢變化中，這些年輕人已隨著學歷的整體貶值失去了天之驕子的光環(huán)，市場化就業(yè)日益激烈的現(xiàn)實也將生存競爭的殘酷更早地拋擲在他們面前?！八麄兲みM校門，就無師自通地找準了自己的定位，沒有太多野心，也從未將自己歸入精英的行列，他們安于普通的命運，也接納普通的工作，內心所持有的念想，無非是來自父母期待的一份過得去的工作?！?/p>

重重壓力與差異之下，黃燈從這些孩子身上看到的更多是與年齡不相稱的馴順，以及讓人心疼的卑微。對此，她理解，因為類似的情緒反饋她也曾偶爾有過：大學時，因為閨蜜在北大讀書，黃燈了解到一所名校所具備的氛圍和條件，第一次生出些許的挫敗感；讀研時，班里的許多同學畢業(yè)于名校，他們所表現(xiàn)出的水平、見識和自我規(guī)劃，又讓她覺得自己身上有一種掩飾不了的社會青年氣息；即使后來從教，在參加一些學術會議時，她仍然能從一些名校學者那里感受到另眼相看的目光。

她無法理解也不能接受的，是一種持續(xù)蔓延的沉默。這種沉默不僅來自學生本身，更來自于外部社會的忽視。在黃燈看來，這個數(shù)量龐大的學生群體是和腳下大地黏附最緊的生命，“他們的信念、理想、精神狀態(tài)，他們的生存、命運、前景，社會給他們提供的機遇和條件。以及他們實現(xiàn)人生愿望的可能性，是中國最基本的底色，也是決定中國命運的關鍵?！比欢?，“那么多年以來，這樣一個重要的話題沒有人正正經經地討論過。”黃燈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不過書寫的念頭甫一形成，艱難的糾結卻又隨即在心底生出。黃燈不確定她的觀察是否能夠代表所有學生，也不確定她的理解是否準確。而且，她自知無力去解決那些困境，所以表達反而顯得殘忍而又虛弱。

然而，打破沉默的沖動終究無可抑制。2018年，只用了2個月的時間，她便完成了初稿，然后發(fā)給了自己在中山大學的博士生導師林崗。林崗看過，給她回了一條很長的微信：“……你是罕見的能回頭看回頭關心那些在你身后的人，不論他們愿或不愿、能或不能跟上你，你都在他們身上傾注熱情和關懷。做這些事，比你僅僅做教師來得更有意義。你已經找到了自己的道路……”

2020年，經過仔細的斟酌、修改，書稿正式出版。原本的后記被黃燈拿掉了，她從不否認自己在這一次的書寫之中始終充斥著一股強烈的情緒，卻還是覺得應該盡量讓學生成為敘述的主角，因為“在找不到確定性和結論以前，傾聽更有力量”。這本書就是后來被廣為討論的《我的二本學生》。

無盡旅途的新一程

創(chuàng)作《去家訪》的過程讓黃燈對很多人與事都有了更為全面、冷靜的認識，下筆時的情緒也不再如當年那般感性或者激憤難抑。不過她也清楚，家訪所帶來的這些新的感受和體悟，不意味著現(xiàn)實已經發(fā)生了某種本質性的改變。《去家訪》一共寫了12個故事，但這12個學生絕非二本學生整體的面貌，事實上在發(fā)出拜訪的詢問后，不少學生給出了明確的拒絕，還有一些人愿意接受，但要求黃燈不要把自己寫進書里。“能夠邀請我、能夠接受我去家里面的孩子，相對來說他的內心（本來就）更強大一些。”

同時從一個更為宏觀的視角來看，二本雖然不在高等教育學歷鏈條的頂端，卻也不屬于末端。無論如何，它至少跨過了“本科”的門檻，達到大部分企業(yè)的招聘起點，也擁有考研、考公的資格。相對而言，?？茖W生的天花板還要低矮得多，而且群體規(guī)模更為龐大——2023年全國高校913萬的招生人數(shù)中，?？普紦?83萬人——他們一樣需要被關注。

2019年夏天，黃燈在廣東F學院以班主任身份帶過的第二個班級也畢業(yè)了。送走了37個學生之后，她做了一個決定，辭去了在這個學校里擔任了15年的教職，轉投去了深圳的一所專科職校。

說起這個選擇，黃燈忍不住笑了起來。她說自己的選擇其實非常隨意，因為恰巧有一些朋友在那里上班，隨口問了一句愿不愿意來，結果便過去了：“有機會多去觀察一些學校蠻好的，我對重點大學也很感興趣，要是有機會也會去待幾年。像以前魯迅他們那代人可以幾年換一個學校，我覺得對教育觀察是特別好的?！?/p>

這所職業(yè)院校90％都是工科專業(yè)，沒有中文系，黃燈只能面向全校開設公共選修課，講授非虛構寫作。課程每學年一期，只招二三十個人，沒有教材，也不點名。多數(shù)時候，黃燈連講臺都不站，而是走到隨意落座的學生中間。

學生對這位新來的老師并不陌生。又因為是小班教學，師生之間的交流也比大課密切許多。有學生問過黃燈，到這里任教是不是為了寫《我的職校學生》，她回答：你們自己寫，會比我寫得好。

“去職業(yè)院校是想了解職業(yè)院校的學生，確實有這個意識在里面。（而且）職校孩子的故事更奇特，我的學生講他的成長經歷，都是你無法想象的，寫出來絕對吸引眼球。（但）我覺得寫完二本學生就不用寫職校了，我想表達的觀點已經表達得差不多了，再去寫職校就是換個題材、寫一些不同的故事，但我對故事的興趣沒那么大?！秉S燈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但還是會有一些時刻在不期然間撞擊著黃燈的內心。一次她在一個學生的作文里讀到這樣一段文字：“在度過無數(shù)教育機構拼命渲染的各個分水嶺后，時間終于還是到了初三。該分的水都分完了，‘源頭活水們老師們一直很放心，到時我們這群‘工業(yè)廢水不知道該何去何從。”看似戲謔的自嘲之中，隱藏著令人心痛的自我貶抑，濃烈的茫然和頹喪無疑遠遠甚于那些默默接受平凡命運的二本學生。

所以也許黃燈還是會寫下去的，就像她在《去家訪》結尾處留下的最后那句話：“歸途列車抵達處，是我無盡旅途的新一程?！睂λ裕瑢τ趯W生的關注永遠沒有終點。

黃燈說，她對教育的熱愛與理解很大程度上是受到了父親的影響?！拔野质且粋€中學老師，他表面上不是那種正統(tǒng)的好老師，但他是一個對教育有理解的人，是一個有教育家情懷的人?！本驮谥皫啄甑募以L中，黃燈還時常會在眼前浮現(xiàn)出父親的身影，曾經每一年的開學前后，他都要堅持去學生家看一看。

有時候，黃燈還會回想起一幅動人的畫面。小時候，父親的學生一放學就會跑到她家的地里，一群人像鴨子一樣成群結隊，七手八腳地幫忙插田、收割、侍弄莊稼?！澳銜X得那種師生關系是特別美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