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增強
在古典小說《聊齋志異》評點史上,重要者約有十一家評,即稿本——王士禛評、無名氏甲評、無名氏乙評三家,喻焜合評本——新添馮鎮(zhèn)巒評一家,何評本——何守奇評一家,但評本——但明倫評一家,王刻本——王金范評一家,遺稿本——段雪亭、胡泉、馮喜賡、劉瀛珍評四家。其中尤以王士禛、何守奇、但明倫與馮鎮(zhèn)巒四家評點影響為最大。張友鶴所輯校之《聊齋志異會校會注會評本》(簡稱“三會本”)中,輯錄了上述諸家評語,作為目前通行的權(quán)威《聊齋志異》整理本,“輯校者也花了辛勤的勞動,搜集頗富”(1)章培恒:《新序》,載[清]蒲松齡著,張友鶴輯校:《聊齋志異會校會注會評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版,第19頁。。但殊為可惜的是,“三會本”所輯錄何守奇評語,所據(jù)為道光三年(1823)經(jīng)綸堂刻本《批點聊齋志異》。經(jīng)綸堂是位于湖南邵陽的一家私人書坊,主辦人姓谷,“書牌有題‘經(jīng)綸堂’、‘經(jīng)綸書室’、‘經(jīng)綸書局’、‘經(jīng)綸元記’、‘經(jīng)綸柏記’、‘經(jīng)綸森寶’等者”(2)尋霖、劉志盛:《湖南刻書史略》,岳麓書社2013年版,第292頁。。一方面,因其為私人刻書坊,工藝不甚精良,“經(jīng)綸堂本”何評《聊齋志異》印制不精,字跡漫漶處不在少數(shù),以致在夾評中存在大量的虛缺文字,乃至異文;另一方面,何守奇的序言以及對個別篇目的總評,一并付之闕如。
“三會本”最初于1962年由原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刊行,后多次再版,廣為傳布,遂成學界研究何守奇《聊齋志異》評點的主要文獻來源;2020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又推出“三會本”最新版。(3)本文所引《聊齋志異》原文及各家評語,如無特別說明,均出自該版本。以下只隨文夾注頁碼,如本書第12頁,注為“《會》:12”。但因新文獻不為人知,經(jīng)綸堂刻本何守奇《批點聊齋志異》所留缺憾一直無法得以裨補。因長期以來材料方面的缺失,學界難以全面把握和充分認知何守奇《聊齋志異》評點的特色與價值。
新見法國國家圖書館所庋藏之漢籍珍本《批點聊齋志異》(以下簡稱“法圖藏本”)著錄了大量未見于“三會本”的新內(nèi)容。這些新材料主要包括何守奇的評語約六十一條,并序文一則。何守奇的評語又可分為兩種類型:文旁夾評和文末總評。通過比對發(fā)現(xiàn),“法圖藏本”文旁夾評,除少量異文外,其他均為“經(jīng)綸堂本”所闕如者,其中又包括完全缺失和部分缺失兩種情況。至于文末總評,“法圖藏本”與“經(jīng)綸堂本”差別甚微,且大部分已為“三會本”所著錄,唯新見《石清虛》《錦瑟》兩篇故事的完整總評。這些新材料的發(fā)現(xiàn),為我們充分認識何守奇聊齋評點的特色與價值提供了珍貴的文獻依據(jù)。
何守奇《批點聊齋志異》就存世版本而言,廣為學界所知者有兩種。第一種即上文所謂“經(jīng)綸堂本”,刊刻于道光三年;此外,現(xiàn)代學者鄭振鐸曾私人藏有一部《批點聊齋志異十六卷》,為道光十五年(1835)天德堂刊本,共八冊,在其逝世后,與西諦藏書一并由文化部“轉(zhuǎn)送北京圖書館庋藏”(4)趙萬里:《西諦書目序》,載北京圖書館編:《西諦書目》,文物出版社1963年版,第1頁。,即所謂“天德堂本”,據(jù)“經(jīng)綸堂本”翻刻。原刻本與重刻本,皆無何守奇的序跋。(5)參見盛偉:《清代諸家批點〈聊齋志異〉述評》,《南開學報》1997年第1期。
“法圖藏本”前有何守奇序文,落款時間為嘉慶二十一年(1816)。由此可斷定,在《聊齋志異》評點史上,何守奇評點的完成時間早于馮鎮(zhèn)巒嘉慶二十三年(1818)的評點與但明倫道光二十二年(1842)的評點?!胺▓D藏本”全書四冊洋裝,共十六卷,以《考城隍》開篇,《花神》作為殿篇??钍綖榘腠摼判?行二十一字,左右雙邊,黑口,無界行,無魚尾,行間有夾批,文末有總評,版心刻“知不足齋原本”,可知是趙起杲青柯亭本的體例。扉頁左下題“一經(jīng)堂藏板”,中款“批點聊齋志異”,右上題“淄川蒲留仙著”。每卷卷首鐫“淄川蒲松齡留仙著 新城王士正貽上評 南海何守奇體正批點”,鈐有法國皇家圖書館寫本部(Bibliothèque Royale M)的藏書印。另,由避諱字考之,“法圖藏本”避諱“弘”字,如《畫壁》篇中“殿宇禪舍,俱不甚宏敞”,以“宏”代“弘”;卻不避諱“寜”字,如《嬰寧》篇中“嬰寧”、《金生色》篇中的“歸寧”,其中“寜”字未作“甯”或“寍”,避乾隆而不避道光名諱,那該刻本很可能刊行于清嘉慶年間。而“經(jīng)綸堂本”刊刻于清道光三年,由此可知“法圖藏本”可能是“經(jīng)綸堂本”的源頭、目前所知的何守奇聊齋評點本的祖本,其文獻價值不容小覷。
何守奇《批點聊齋志異》于嘉慶年間刊行后,應是由法國來華人員購置并攜帶回國,庋藏于法國的國家圖書館內(nèi),后被著錄于法國漢學家古恒(Maurice Courant)所編之《中文、朝鮮文、日文等書籍目錄》(CataloguedesLivresChinois,Coréens,Japonais,etc.)中。古恒是法國外交官、漢學家,曾在中國、朝鮮和日本等地從事外交工作,后于1900年出任法國里昂大學漢學教授,并為法國國家圖書館寫本部編纂漢籍書目。在古恒所編目錄中,《批點聊齋志異》被歸入“故事集”類,與“傳奇”“戲曲”一同被視為“想象性作品”(oeuvres d'imagination)。據(jù)古恒描述,“全書洋裝四冊,半皮精裝,價值16利弗爾,12開本,印有‘Louis-Philippe’姓名首字母圖案”(6)張西平主編:《歐洲藏漢籍目錄叢編》,廣東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第1962頁。。
“Louis-Philippe”即法國路易·菲利普一世,是奧爾良王朝唯一的君主,1830年8月9日登基,1848年2月23日退位。(7)參見Benjamin Perley Poore, The Rise and Fall of Louis Philippe, Ex-king of the French, Boston: William D. Ticknor &Company, 1848, pp.v-vi.翻檢菲利普一世相關(guān)傳記,目前尚未發(fā)現(xiàn)有關(guān)其藏書情況的介紹。另由“法圖藏本”中僅有法國皇家圖書館藏書印,而無任何中國國內(nèi)藏書機構(gòu)或私人藏家印章,似可推測《批點聊齋志異》并非輾轉(zhuǎn)獲得,而很可能是路易·菲利普一世在位期間由法國來華人員從中國書坊購置并帶回法國,成為國王藏書,而后又轉(zhuǎn)入法國國家圖書館寫本部,庋藏至今。
“法圖藏本”作為目前所知何守奇評點《聊齋志異》最為完善的版本,經(jīng)與“三會本”所著錄內(nèi)容對讀,發(fā)現(xiàn)何守奇評語及序文等不少新材料(如表1所示)。
表1 “法圖藏本”新見何守奇評語和序文
“法圖藏本”所見何守奇序文與評語,重在闡釋《聊齋志異》的思想意涵,兼及藝術(shù)形式。論及思想內(nèi)涵時,何評以“持之以正”為評點的邏輯主線,在早期聊齋評點者高珩的基礎上,以情感化的呈現(xiàn)方式進一步豐富了“正”的內(nèi)涵。
在中國文化中,“奇正”說較早見于《孫子兵法·勢篇》,所謂“三軍之眾,可使必受敵而無敗者,奇正是也”,“凡戰(zhàn)者,以正合,以奇勝”;而后論“奇正”者眾,但以“奇正”論“文”者,則首推劉勰。在《文心雕龍·辨騷》篇中,劉勰提出“酌奇而不失其真,玩華而不墜其實”,在《定勢》篇中指出“舊練之才,則執(zhí)正以馭奇;新學之銳,則逐奇而失正”,正式提出了“執(zhí)正馭奇”的文學批評理念,由此較早地將“奇正”命題引入了文學批評領域。而最早以“奇正”說評論《聊齋志異》者,當是首位為《聊齋志異》作序的高珩。何守奇評點上承高珩,而又進一步拓展了“正”的意涵。
高珩于康熙己未(1679)所作序中為《聊齋志異》的志怪特質(zhì)進行辯護,并拈出一個志怪譜系:“而竟馳想天外,幻跡人區(qū),無乃為《齊諧》濫觴乎?曰:是也。然子長列傳,不厭滑稽;卮言寓言,蒙莊嚆矢”;“神禹創(chuàng)鑄九鼎,而《山海》一經(jīng),復垂萬世,豈上古圣人而喜語怪乎?”(《會》“各本序跋題辭”:1—2)何守奇顯然受此影響,他在序中言道,《聊齋志異》與“蓋古《齊諧》之流,志怪之書也”,并言及蘇東坡謫居黃州強人談鬼的掌故,又引用了兩個典故“寓言十九”與“還讀我書”?!霸⒀允拧?出自《莊子·寓言》篇:“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還讀我書”,出自陶淵明詩歌《讀山海經(jīng)·其一》“既耕亦已種,時還讀我書”。此處,何守奇依循高珩的敘述邏輯,在序中先后提及《齊諧》、“東坡強人說鬼”、《莊子》和《山海經(jīng)》,同樣梳理出了中國文學史上的一個志怪譜系,并將《聊齋志異》置于這一譜系之中。
為進一步證明《聊齋志異》等志怪之書存在的合法性,“奇”與“正”之間的關(guān)系問題成為高、何二人的關(guān)注點。高珩在序文中提出了“以奇輔正”這一命題。高珩言道:“古人著書,其正也,則以天常民彝為則,使天下之人,聽一事,如聞雷霆,奉一言,如親日月”;他此處提及的“正”,主要是與儒家思想相關(guān)聯(lián)的,所以他進一步指出,“吾愿讀書之士,攬此奇文,須深慧業(yè),眼光如電,墻壁皆通,能知作者之意,并能知圣人或雅言、或罕言、或不語之故,則六經(jīng)之義,三才之統(tǒng),諸圣之衡,一一貫之”。(《會》“各本序跋題辭”:3)同樣,何守奇在序文中言道:“天地間怪怪奇奇,何所不有?茍能持之以正,則雖稗官小說,未嘗不可‘還讀我書’?!薄俺种哉背蔀楹问仄嬖u點《聊齋志異》思想意涵的邏輯主線,盡管何守奇在序文中并未提及儒家經(jīng)典,但若進一步分析他的相關(guān)評語及總評文字,可以發(fā)現(xiàn)他所謂的“正”,亦有維護儒家正統(tǒng)思想的一面。比如講述同性之戀的《黃九郎》篇,蒲松齡在文末的“異史氏曰”發(fā)表了長篇評論。如果說何守奇尚能容忍蒲松齡對于文史典籍的戲仿,那么對于蒲松齡調(diào)侃儒家經(jīng)典,他就不能接受了。比如篇末蒲松齡評論中有“云雨未興,輒爾上下其手;陰陽反背,居然表里為奸”一句(《會》:350—351),戲仿的是《左傳·襄公二十六年》中的“上其手”“下其手”。作為落第文人的蒲松齡,將儒家經(jīng)典拉下神壇,借用經(jīng)典中的文句來描寫同性之間的不雅行為。對于此處戲仿,“三會本”過錄“經(jīng)綸堂本”無任何夾批,而“法圖藏本”新見評語則為“亦俗亦丑”,明顯表現(xiàn)出何守奇對蒲松齡戲仿《左傳》頗有微詞。
高珩強調(diào)了《聊齋志異》守“正”,具有維護儒家正統(tǒng)思想、輔助教化的一面;而由新見“法圖藏本”評語可以發(fā)現(xiàn),何守奇評點在此基礎上進一步豐富了“正”的思想意涵。通過對比王士禛、但明倫以及馮鎮(zhèn)巒等的評點話語,可以發(fā)現(xiàn)何守奇所謂“正”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向度上。就個體層面而言,何守奇對《聊齋志異》中所刻畫的有悖于封建禮教的另類女性表現(xiàn)出理解與認同,具有主張兩性對等的思想傾向;就社會層面而言,他對科舉制、階級壓迫等清代社會現(xiàn)實問題表現(xiàn)出了其他《聊齋志異》評點者所不常見的強烈批判意識。在關(guān)于“正”的話語表述方面,何守奇多援用獨特的深度情感話語,以傳達對弱者的同情,彰顯蒲松齡的創(chuàng)作動機與價值評判。由此,通過對“正”與“情”的凸顯,何評深入挖掘了《聊齋志異》的思想意涵,在清代聊齋評點史上較早且較為充分地闡明了《聊齋志異》的進步思想和文學價值,其評點特色詳述如下:
“《聊齋志異》塑造了眾多才能出眾且個性獨立的女性,她們才華過人,勇氣可嘉且意志堅定,被蒲松齡視為與男性對等的存在?!?8)Chun-shu Chang and Shelley Hsueh-lun Chang, Redefining History: Ghosts, Spirits, and Human Society in P’u Sung-ling’s World, 1640-1715, Ann Arbor: The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 1998, p.185.對此,之前學界有觀點認為,王士禛和但明倫對書中那些言行不合封建禮教的女性多給予理解與肯定,而何守奇“堅執(zhí)傳統(tǒng)觀念中僵化、落后的一面,對人物不完全符合封建禮教的言行,表示不可理解或予以否定”,并以何守奇關(guān)于《顏氏》篇的總評“女也而男,公然仕宦,使非鼎革,則雌雄莫辨矣,不幾于人妖歟?”為例加以佐證。(9)張稔穰:《馮鎮(zhèn)巒、但明倫等對〈聊齋志異〉思想內(nèi)容的評點》,《蒲松齡研究》2005年第4期。筆者認為這一說法值得商榷,且結(jié)合“法圖藏本”新見評語,可以發(fā)現(xiàn)何守奇對此類女性形象實際上也持有理解和認同的態(tài)度。
《顏氏》篇中的才女顏氏女扮男裝,替夫參加科考而高中進士,先“授桐城令”,后“遷河南道掌印御史”,最終于“明鼎革,天下大亂”之際,托疾辭官,返回故里。(《會》:843)何守奇總評中有“人妖”一語,但并非貶抑顏氏。據(jù)海外《聊齋志異》研究專家蔡九迪(Judith Zeitlin)發(fā)現(xiàn),“人妖”一詞最初見于《荀子》,本意指的是人身體之異樣與畸形,而后在《南史》中才漸有另外的用法,專指異裝癖者?!赌鲜贰份d婁逞女扮男裝為官多年一事,并認為婁逞的行為是兇兆,因為后來國家出現(xiàn)了叛亂?!赌鲜贰肪幾胝邔@一現(xiàn)象的解讀,遵循性別錯位同某種政治災難同構(gòu)的古老傳統(tǒng)。(10)參見Judith T. Zeitlin, Historian of the Strange: Pu Songling and the Chinese Classical Tale,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3, p.104.何守奇使用“人妖”一詞同樣是對性別進行政治化解讀,旨在結(jié)合原文“明鼎革,天下大亂”的背景,揭橥《顏氏》篇所蘊含的政治寓意,故不應理解為現(xiàn)代漢語意義上的“人妖”。
由上述內(nèi)容,可以說何守奇對女性“不完全符合封建禮教的言行”并未加以貶抑,或至少是持中立態(tài)度的。除顏氏外,《聊齋志異》中尚有其他不合傳統(tǒng)道德訓誡的“另類”女性,對此何守奇表現(xiàn)出了認同的傾向。比如《農(nóng)婦》篇中的農(nóng)人婦,體格勇健如男子,經(jīng)濟獨立,以販賣陶器為業(yè),為人性格豪爽,常為鄉(xiāng)里排難解紛。蒲松齡贊曰:“世言女中丈夫,猶自知非丈夫也,婦并忘其為巾幗矣。其豪爽自快,與古劍仙無殊,毋亦其夫亦磨鏡者流耶?”(《會》:1358—1359)蒲松齡所推崇的農(nóng)人婦,其行為、性格與體征均突破了傳統(tǒng)性別的界限,悖異于傳統(tǒng)禮教對女性的規(guī)約?!叭龝尽敝小掇r(nóng)婦》篇無何守奇夾評著錄,而“法圖藏本”新見何評:“見劍俠聶隱娘?!贝颂?何守奇指出蒲松齡將農(nóng)人婦比作唐傳奇中的女俠聶隱娘,在說明蒲松齡用典的同時,“劍俠”二字的評價無疑也傳達了何守奇對以才德進入公共領域的女性的贊許。
在上述《顏氏》《農(nóng)婦》篇中,蒲松齡以男女角色的易位挑戰(zhàn)父權(quán)社會對兩性關(guān)系的規(guī)約。對此,何守奇并未“堅執(zhí)傳統(tǒng)觀念中僵化、落后的一面”。今據(jù)“法圖藏本”新見評語,何守奇對《聊齋志異》中兩性對等關(guān)系的描寫持肯定態(tài)度,反映出他樸素的民主平等意識。比如《瑞云》篇,女主人公瑞云雖為風塵女子,卻希冀真摯的愛情。書生賀生視瑞云為知己,不以貌取人,在瑞云容貌毀損后,“賀聞而過之”(11)此處“三會本”無何評,“法圖藏本”中何評:“有心”。,贖其為妻,并曰:“人生所重者知己:卿盛時猶能知我,我豈以衰故忘卿哉!”(《會》:1514—1515)對此句,“三會本”著錄何評:“憤慨語亦知己語”;而“法圖藏本”則著錄為:“慷慨語亦知己語”。結(jié)合故事內(nèi)容,“慷慨語”更為契合何守奇本意,與“有心”一并呈現(xiàn)出賀生的真情、心胸與氣度,不論身份貴賤和相貌妍媸,始終引瑞云為知己,也體現(xiàn)出何守奇評點對男女人格平等意識的覺悟。
此外,何守奇在評點《紅玉》時,雖以故事中的馮生為關(guān)注點,卻凸顯了兩性對等意識?!澳税б亓?求判還衛(wèi)氏之骨?!?12)此處“三會本”無何評,“法圖藏本”何評:“義夫”。(《會》:305)書生馮相如之妻衛(wèi)氏,被鄉(xiāng)里惡紳搶走,不屈而死,馮生哀求縣令判還遺骨。馮生這一舉動,體現(xiàn)出男性對女性的深情與敬重,被何守奇贊為“義”。
“法圖藏本”新見何守奇評語不乏現(xiàn)實批判意識,這些評語與作者蒲松齡聲氣相應。在《聊齋志異》清代評點史上,何評最為鮮明強烈地指出了蒲松齡對當時科舉制和黑暗現(xiàn)實的暴露與撻伐。比如《姬生》篇講述姬生被狐所蠱而為盜的故事。蒲松齡認為“秀才為盜,亦仕進之志也。狐授姬生以進取之資,而返悔為所誤,迂哉”(《會》:1803),將書生執(zhí)迷科考進取與偷盜并舉,暗諷科舉功名蠱惑人心,令人迷失心性。對“狐授姬生以進取之資”一句,“三會本”何評有缺字,作:“□世”;今據(jù)“法圖藏本”,為:“觀世”。由此,何守奇評語較為準確地揭示了蒲松齡的現(xiàn)實關(guān)懷,以及對科舉制的批判態(tài)度。
蒲松齡對于科考的諸多不滿與批判,被何守奇心領神會并著重突出,借此表達了他自身的價值立場。比如《王子安》篇,東昌府書生王子安屢困場屋,一次在放榜前痛飲大醉,夢見自己進士及第,殿試翰林,醒后發(fā)現(xiàn)不過是大夢一場。對此,異史氏曰:“顧得志之況味,不過須臾;詞林諸公,不過經(jīng)兩三須臾耳?!?《會》:1355) “三會本”何守奇夾評缺字,作:“至□” ;今據(jù)“法圖藏本”,則為:“至言”。此夾評可與何守奇總評中的觀點互相印證,何總評曰:“齊量等觀,則詞林諸公,安非出于造物之戲也?世事種種色色,不必認真?!?《會》:1355)據(jù)此可以得見,何守奇高度認同蒲松齡的觀點,視之為“至言”,并以佛家的“色空”觀看待仕途功名。由此,可知何守奇恐非此前學界所謂的“科場得意者”(13)盛偉:《清代諸家批點〈聊齋志異〉述評》,《南開學報》1997年第1期。。與何守奇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進士出身的但明倫,他“入詞垣,先后典楚、浙試,皇華小憩,取是書隨筆加點”(《會》“各本序跋題辭”:19)。對于《王子安》篇,但明倫的評語是“乃欲出耀鄉(xiāng)里,認假作真,狐亦怒而去之矣。纓帽如盞,留與窮骨子自笑耳”(《會》:1355),充滿了對科舉不第者——“窮骨子”的譏諷與奚落,遑論批判科舉制之腐朽??梢哉f,“法圖藏本”中“至言”這一新見評語與總評前后相呼應,凸顯了何守奇對科舉制的強烈批判,并成為印證其身份為“科場失意者”的一則有力證據(jù)。
在暴露科舉腐敗的同時,何守奇更為著力于揭橥《聊齋志異》對當時社會現(xiàn)實的批判?!读_剎海市》虛構(gòu)了一個虛無縹緲的國度——大羅剎國,國人以丑為美,顛倒是非,所謂“我國所重,不在文章,而在形貌”(《會》:500)。對于此句,“三會本”著錄何評為“即形貌尚顛倒,何況其他”,批判的意味較為隱晦;而今據(jù)“法圖藏本”,則為“罵世”。而對《羅剎海市》中“嘻!游戲猶可,何能易面目圖榮顯”(《會》:502),“三會本”與“法圖藏本”均著錄何評為“罵世”。由此,何守奇以同一評語前后復現(xiàn)的方式,直接而有力地揭橥了《羅剎海市》對清代黑暗社會現(xiàn)實的批判。
《聊齋志異》除虛擬假托之外,還直面現(xiàn)實社會中酷吏對百姓的壓迫以刺貪刺虐,這更體現(xiàn)了其社會批判價值。比如《促織》篇講宣德年間宮中尚促織,地方官吏媚上欺下,強制百姓進貢促織,由此制造了人間慘劇?!坝腥A陰令欲媚上官,以一頭進。”(《會》:532)對此,“三會本”不曾著錄何守奇夾評語,“法圖藏本”則著錄為“作俑”;“三會本”僅著錄但明倫評“始作俑者此令也”(《會》:532)。今據(jù)“法圖藏本”可知,何守奇評點在前,但評后出而受何評啟發(fā),更為詳實。何評雖僅兩個字,卻發(fā)前人之未發(fā),辭微旨宏,矛頭直指始作俑者的酷吏,顯示出了鮮明的批判意識。在現(xiàn)實批判意識方面,但評有所繼承,然而如前所述,何、但二人身份的差異導致但評的批判力度有明顯弱化的跡象。
正如海外《聊齋志異》研究專家張春樹與駱雪倫所指出的,從理論層面來看,傳統(tǒng)儒家文化以“理”為中心,倡導通過自律和修身以踐行道德操守,從而構(gòu)建起和諧有序的社會,但現(xiàn)實中封建統(tǒng)治階級的精英們鮮見能達及儒家的理想標準。事實上,他們殘酷地鎮(zhèn)壓下層民眾,而所謂公共精神、公共服務和公共利益等崇高理念,以及其他傳統(tǒng)價值觀,都只不過是虛偽的口號和空頭承諾。作為反撥,“在16世紀一種新型的浪漫與真性情的文學形式興起,以挑戰(zhàn)儒家長期以來所建構(gòu)的‘理性人’(rational man)的形象”(14)Chun-shu Chang and Shelley Hsueh-lun Chang, Redefining History: Ghosts, Spirits, and Human Society in P’u Sung-ling’s World, 1640-1715, Ann Arbor: The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 1998, p.188.。蒲松齡“無意間成為了晚明‘主情說’傳統(tǒng)的承祧者”(15)Chun-shu Chang and Shelley Hsueh-lun Chang, Redefining History: Ghosts, Spirits, and Human Society in P’uSung-ling’s World, 1640-1715, Ann Arbor: The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 1998, p.194.,以《聊齋志異》傳達內(nèi)心的孤憤,批判專制的封建制度和走向衰落的科舉制,并揭示了底層民眾的凄慘境遇。
通過閱讀評點《聊齋志異》,何守奇不僅深切體悟了蒲松齡所表達的情感與宏旨,而且以具有鮮明情感化的評語深度介入,從而以作品為橋梁,實現(xiàn)了與作者之間的情感交互。他的這種解讀方式突破了儒家以理克情思想的規(guī)約,快意恩仇而酣暢淋漓,充分闡明了蒲松齡與下層民眾息息相通的滿腹深情,彰顯了《聊齋志異》的藝術(shù)感染力和文學價值。相比之下,但明倫評語較為克制與理性,更注重緩和階級矛盾,因此批判力度較弱;馮鎮(zhèn)巒評語則偏重于《聊齋志異》作文之法,其現(xiàn)實批判性最弱。
《花姑子》中香獐精花姑子為救書生而甘愿損失七成的道行,言道:“妾不能終事,實所哀慘。然為君故,業(yè)行已損其七,幸憫宥也?!?《會》:703)對此,“三會本”著錄何守奇夾評為:“慘極”;著錄但明倫夾評為:“父與女俱壞道,報亦至矣”。此處的但評,依然是較為理性,重在分析原因,更在維護既有的封建秩序。而“法圖藏本”中新見何評作“情極”。由篇末異史氏曰“至于花姑,始而寄慧于憨,終而寄情于忍。乃知憨者慧之極,忍者情之至也”(《會》:704),以及何守奇總評“情極乃至于無情,慧極乃幾于不慧,非此中人何足以知之”??梢?“法圖藏本”中的“情極”一語,應更符合何守奇本意,較之于但評,更與蒲松齡聲氣相應。由此,何評對情感話語的重視程度可見一斑。
在“法圖藏本”中,我們發(fā)現(xiàn)還有幾處是“三會本”缺字、異文或不曾著錄的情感化評語。如《蓮香》篇中“此‘似曾相識燕歸來’也”(《會》:251),“三會本”中著錄何評有缺字,作“愴絕語,□如泫然可知”,而“法圖藏本”著錄更為完整,作“愴絕語,觀如泫然可知”。另外,《呂無病》中描寫悍婦“婦怒起,毒撻無算”(《會》:1217),“三會本”有缺字,為“可□”,而“法圖藏本”為“可畏”。由此,再次體現(xiàn)了何守奇評點故事時移情于弱者的特色。這一點在何守奇對《促織》中一段悲劇情節(jié)的評點中尤為明顯。如前所述,《促織》中的惡吏為獻媚上官,強行向百姓征收蟋蟀,致使普通百姓家破人亡。主人公成名歷經(jīng)千辛萬苦,方尋得一頭蟋蟀,卻不料成名九歲的兒子,因好奇觀看,致使蟋蟀躍出盆外,再等用手撲時,蟋蟀“股落腹裂,斯須就斃”,此時“兒懼,啼告母。母聞之,面色灰死,大罵曰:‘業(yè)根!死期至矣!而翁歸,自與汝覆算耳!’兒涕而出。未幾成歸,聞妻言,如被冰雪。怒索兒,兒渺然不知所往;既得其尸于井”。(《會》:534—535)這一凄慘情景最可體現(xiàn)評點者的批評眼力與價值取向,如此重要的場景,“三會本”竟不曾著錄何守奇夾評語,而著錄但明倫評語:“蟲死則父不能生,母聞而面色灰死,兒無復生理矣”,“誰使之然?此之謂民之父母。為宰有仁心者,須常存此象于心目中”;著錄馮鎮(zhèn)巒評語:“又作險筆。得其尸于井句,捷筆。俗手則必敘其如何投井,費許說話。拙矣。友人半癡子曰:汝豈作得《聊齋志異》出人也”。(《會》:535)在此,但明倫從維護封建統(tǒng)治的立場出發(fā),評語較為理性,重在分析事件原委,并注重故事的警示作用,希冀為官者以此為鑒,以緩和階級矛盾。而馮鎮(zhèn)巒的評點,不注重思想內(nèi)容的闡發(fā),而重在分析《聊齋志異》的作文之法,即所謂“險筆”“捷筆”。在《讀聊齋雜說》這篇總綱性的序文中,馮鎮(zhèn)巒認為,《聊齋志異》不應作為故事看,而應作為文章來看,對于“不得不補處,不得不省處”,“當以正法眼觀之,不得第以事視,而不尋文章妙處”。(《會》“各本序跋題辭”:17)此處馮鎮(zhèn)巒對《促織》篇的夾評與其評點的總體原則是相吻合的。
今據(jù)“法圖藏本”,何守奇此處夾評為“數(shù)行不忍卒讀”。循此情感邏輯,對于“但蟋蟀籠虛,顧之則氣斷聲吞,亦不敢復究兒”(青柯亭刻本作“亦不復以兒為念”)(《會》:535),“法圖藏本”新見評語為“可憐”。可見,何守奇以不忍之心讀蒲松齡筆下底層民眾的悲慘遭遇,體驗故事人物的悲情,充滿了悲天憫人的情懷。這里不同于但明倫的理性冷靜,亦沒有馮鎮(zhèn)巒專注寫作技巧的超然,而是站在普通民眾一邊,作深度情感介入,以自身之情語傳作者之深情,以深度情感話語表達了對被欺凌者和被壓迫者的無限同情。遵循這一情感邏輯,何守奇對弱者充滿了同情,而對于那些壓迫者和強梁者,他則主張快意恩仇,除之而后快。何守奇在《五通》篇總評中寫道:“讀前半懨懨欲絕。萬生豪氣,自是可人?!痹撈鞍氩糠?五通作亂,禍害百姓,卻逍遙法外,何守奇讀來“懨懨欲絕”,心中不快。后半部分,俠士萬生現(xiàn)身,以刀、箭逐一斬殺五通,“刀已中顱,顱裂而踣”,“三會本”著錄何評“快”,而“法圖藏本”則為“一快”;“萬急發(fā)一矢,首者殪”,“三會本”“法圖藏本”均著錄為“一快”;“一人入,剁頸亦殪”,“三會本”“法圖藏本”均著錄為“又一快”。以上三處細節(jié),其他聊齋評家并未關(guān)注,僅但明倫在第一處有“黔驢技此止耳”這一較為客觀化的評語,而何評卻緊隨萬生除惡全過程,充滿了情感體驗與主觀參與,以“一快”“一快”“又一快”這樣富有節(jié)奏感的評點話語,傳達出了除惡務盡、誅之而后快的酣暢之情。(《會》:1549—1550)
續(xù)篇《又》講述了金生外甥女遭五通侵擾,金生哀求情人霞姑為其除害的故事。霞姑本金龍大王之女,于是遣婢女閹割了五通。此篇中有但明倫、馮鎮(zhèn)巒多處夾評,唯獨不見何守奇夾評,個中原因或許在何守奇總評中可以尋得,即“除惡未盡,故應不如萬生之快”。而但明倫在《又》總評中,似是回應何守奇:“閹割五通,去其要害而已,何必誅之乃為快乎?……”他的立場依然是調(diào)和式的,主張不要激化矛盾。馮鎮(zhèn)巒對該篇則一以貫之地偏重敘事手法,故事由金生與霞姑相愛相知開篇,逐步過渡至主題,“先是,生養(yǎng)甥女,既嫁,為五通所惑,心憂之而未以告人。緣與女狎昵既久,肺鬲無不傾吐”,對此,馮鎮(zhèn)巒評:“如此入題,蹊徑獨別”,絲毫不涉故事的思想意涵。(《會》:1552—1555)
新見“法圖藏本”中何守奇的評點,重在考察《聊齋志異》的思想意涵,但對《聊齋志異》的敘事結(jié)構(gòu)與語言亦有所涉及,其中不乏獨具慧眼之處。
西方敘事學理論認為,言語的性質(zhì)決定了不忠于時序是敘事文的規(guī)律而非例外,敘事時序與故事時序間的錯位即所謂時序倒錯,常見者有預敘與補敘兩種,“原創(chuàng)性虛構(gòu)作品及其它作品中的大部分倒敘和預敘或者是明顯的,即由文本自己以不同的表達標志表示出來”(16)[法]熱奈特:《熱奈特論文集》,史忠義譯,百花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第132頁。。何守奇在《批點聊齋志異》夾評中便指出了《聊齋志異》所運用的預敘與補敘兩種時序倒錯手法。
預敘即敘事時序早于故事時序,提前交代。細勘“法圖藏本”新見評語,何評指出了《聊齋志異》中預敘的三種表達手法。第一,戲語。如《蓮香》篇蒲松齡借“生托詞以戲曰:‘彼云前日之病,為狐祟耳’”(《會》:243),以此激化蓮香與李女之間的矛盾,暗示后來所發(fā)生的桑生與狐仙蓮香、鬼女李氏三者間的情感糾葛,“法圖藏本”中新見何守奇批語為“逼起”。第二,占卜?!蛾愒茥菲v述了書生真毓生與女道士陳云棲、盛云眠相愛并最終結(jié)合的故事,開篇便借助占卜者之口加以預敘:“兒時,相者曰:‘后當娶女道士為妻?!?《會》:1633)對此,“法圖藏本”新見何守奇評語為“伏”。第三,謊言?!堕贅洹菲?興化令劉公之女,幼時有道士來獻橘樹,后劉公任滿遷徙,不得不將橘樹棄置,女抱樹啼哭,“家人紿之曰:‘暫去,且將復來?!?《會》:1012)后劉公女嫁莊生,莊生中進士后亦為興化令,而橘樹猶在。對此,“法圖藏本”新見何守奇評語為“讖”。
補敘即敘事時序晚于故事時序,事后再提。何守奇發(fā)現(xiàn),補敘的標志集中體現(xiàn)為蒲松齡所慣常使用的一個詞:“先是”。比如《成仙》:“先是,黃吏部家牧傭,牛蹊周田,以是相詬。牧傭奔告主,捉仆送官,遂被笞責。”(《會》:96)對此,“三會本”著錄何評為“補序法”,著錄馮評“補敘法。看他用筆跳脫迅疾簡勁處”;而據(jù)“法圖藏本”,何評作“補法”。此外,《王成》篇“先是,南道初通,葛至絕少。貝勒府購致甚急,價頓昂,較??扇丁?《會》:118),此處“三會本”與“法圖藏本”何評皆作“補序”。
據(jù)“三會本”和“法圖藏本”,以上幾處預敘與補敘,除《成仙》篇一處“補敘”曾引起馮鎮(zhèn)巒的注意外,其他各處僅有何守奇做過評述,由此可見何守奇在《聊齋志異》敘事理論方面的獨特見解。
《聊齋志異》中的詩作作為其敘事語言的組成部分,歷來也為評論家所稱道,比如馮鎮(zhèn)巒便認為“文筆之佳,獨有千古”(《會》“各本序跋題辭”:11)。盡管何守奇未曾全面地評論過蒲松齡的語言風格,但是他對《聊齋志異》中穿插的詩作卻提出了不同看法。比如在《香玉》篇中,蒲松齡借助故事人物黃生之口吟詩曰:“愛慕彌切,因題句樹下云:‘無限相思苦,含情對短窗??謿w沙吒利,何處覓無雙?’”(《會》:1687—1688)對于此詩,“三會本”著錄何評為“平平”;而“法圖藏本”著錄何評,則為“詩平平”。僅“平平”二字,或許是何守奇指出黃生以詩歌傳達相思情的方式平淡無奇,而“詩平平”則直接指出了此詩為平庸之作。概因詩中前兩句直陳相思之苦,感情直露;后兩句援用了唐代許堯佐《柳氏傳》和薛調(diào)《無雙傳》兩處典故,又頗為晦澀,由此而遭到了何守奇的質(zhì)疑。
然而,在《聊齋志異》的經(jīng)典化過程中,這些質(zhì)疑聲逐漸被贊美與認同的聲音所淹沒,以致在上文所提的《聊齋志異》十一家評中,很少看到正面質(zhì)疑《聊齋志異》語言風格的觀點。由此,“法圖藏本”所著錄評語,體現(xiàn)了何評獨有的批判意識,別具一格。
“法圖藏本”新見何守奇序文與評語,表明何評以“持之以正”為邏輯主線,承襲并進一步豐富了高珩所提“正”的內(nèi)容與意涵,較早且頗為充分地揭橥了《聊齋志異》對科舉制和清代社會現(xiàn)實的鞭撻與批判。他情感化的激切話語不但表達了作為評點者的價值立場,而且彰顯了蒲松齡對下層民眾的深切同情,較之于身為封建官吏的高珩、王士禛與但明倫,何評更具社會批判的力度與悲天憫人的情懷;其評點話語雖形式簡短卻意涵豐富,通作者之意,開覽者之心,對后世的《聊齋志異》研究者亦有所影響。(17)何守奇的聊齋評點除對但明倫有影響外,對西方漢學家亦產(chǎn)生過重要影響,如前文所引用之美國漢學家蔡九迪所著《異史氏:蒲松齡與中國文言小說》(Historian of the Strange: Pu Songling and the Chinese Classical Tale)全書以“癖好(主—客)”“性別錯位(男—女)”與“夢境(幻—真)”為邏輯架構(gòu),認為《聊齋志異》因?qū)ι鲜鼋缦薜目缭蕉a(chǎn)生“異”的敘事效果,應分別受到了何守奇評點《石清虛》“石癖”(“法圖藏本”新見總評語)、評點《顏氏》“女也而男,公然仕宦,使非鼎革,則雌雄莫辨矣”、評點《顧生》“目幻,一轉(zhuǎn)瞬間少者已老,所謂百年猶旦暮耳”等總評語的啟發(fā)。何評重在洞幽燭微,抉發(fā)《聊齋志異》的思想內(nèi)容,同時也較早地涉及該書的敘事結(jié)構(gòu)與語言。在藝術(shù)形式方面,何評固雖不如馮鎮(zhèn)巒豐贍,卻獨具慧眼,富有質(zhì)疑精神。
此前有學者認為在《聊齋志異》的評點中,“比起王漁洋、何守奇等人,馮鎮(zhèn)巒、但明倫的評點卻是高出一籌,稱之為‘雙璧’,也可當之無愧”(18)陳洪:《〈聊齋〉評論的雙璧——馮鎮(zhèn)巒、但明倫評點衡估》,《蒲松齡研究》1994年第4期。。而綜合“法圖藏本”新見何守奇評點《聊齋志異》相關(guān)材料,可以說在《聊齋志異》評點史上,何評話語在批判的力度與情感的感染力方面顯然更勝一籌,以對“正”和“情”的凸顯而進一步揭橥了《聊齋志異》的社會意義和文學價值。何守奇的評點成就并不亞于馮、但二人,由此在清代《聊齋志異》評點史上構(gòu)成了“三足鼎立”式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