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格爾說,錢都花在吃吃喝喝上,是沒出息的表現(xiàn)。
第一次聽這話時,沮喪極了。
原本深以為“民以食為天”就是人性光輝。懸梁苦讀案牘成山的花樣年華里,吃飯的時候,可以忘記小書房彌散的幽怨氣味,不用從門縫里羨慕霍元甲陳真郭靖黃蓉在電視機里活蹦亂跳。
恩格爾一定是“別人家的某某某”,從靈魂深處就熱愛學(xué)習(xí),不屑于在餐桌旁把一生浪費。
又聽弗洛伊德說,吃吃喝喝之意不在于吃吃喝喝,在于美好異性眼中流動的神采,更是驚詫不已,莫名在耳邊回蕩歐陽太守那句“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于山水之間”,嘆服,還是老頭會玩。
可惜思想和身體從不同步,哪怕見識只限于從學(xué)校到家的線段,對街邊小攤氤氳的香氣,依舊心向往之,忍不住以零花錢豪擲之。
于是就見到了一個人。
20世紀(jì)90年代貴陽花溪街口的牛肉粉是國民美食,可以點浮動幾片牛肉的粉,也可以選擇沒牛肉的素粉,滿滿一碗牛肉湯,不需額外加錢的泡菜在粉上堆得山高,在嘴里爆開一顆免費的大蒜,頓時全世界美好得大汗淋漓、只剩咀嚼聲。
但那個中午不一樣,那人不止點了完整規(guī)格的牛肉粉,還單點了足足八元錢的牛肉,切成薄片,在碗里盤踞成喜馬拉雅般的龐然巨物,掌心一杯老酒,仿佛陽光只在他的身上閃耀。
那一刻,我無比清晰地覺察到,他嗦的不是粉,嗦的是靈魂。
開奔馳寶馬保時捷,眼睛還得看路,那人偏偏蹺了二郎腿端坐街頭,悠然自得、吃肉喝酒、氣息綿長,把艷羨目光都收進碗底。
富貴不還鄉(xiāng),如錦衣夜行。優(yōu)秀的中華兒女有種神奇能力,可以在路邊攤吃出米其林三星餐館豪包888的氣場。
直到許多年后,南明區(qū)電力巷開了家牛肉粉館,名為全家福,掛出頂級套餐,把老牛身上每個精彩都選出一部分放到碗里,飛入尋常老饕大嘴,我才深刻意識到,你好我好大家好,那是真的好。
而吃吃喝喝帶來的靈魂悸動,就算沒有出息,就算沒有異性眼里流轉(zhuǎn)的神采,也值得好好收藏在歲月的小抽屜里。
時至今日,“美食+文旅”如火如荼,越是荷包豐盈,越是在吃吃喝喝上其樂無窮。
顯然,實踐證明,恩格爾不懂中國。
我深深相信,那些來自五湖四海、年輕的中年的衰老的靈魂,歡呼著雀躍著蜂擁著撲向網(wǎng)紅街區(qū),不是為了打望網(wǎng)紅妹子或者網(wǎng)紅帥哥,只是單純?yōu)榱似穱L打破想象力的網(wǎng)紅美食。
而東坡先生早就是“美食+文旅”文化跨界的代表人物,有次“出差”回家,路遇兩個客人,也沒提客人是不是網(wǎng)紅妹子,只說如靈魂邂逅聊得難舍難分,就嘆氣有客無酒、有酒無肴、人生都黯淡了云云??腿斯笮?,獻出條大魚。東坡先生二話不說沖回家去,找媳婦討了僅剩的那壇老窖,也不管伊臉上是否明暗閃動,三人邀約著便上船直向赤壁而去,半夜方歸,滿身酒氣,說只劃了個船,爬了個山,見天上飛過只大白鶴,睡醒發(fā)個朋友圈,題為《后赤壁賦》。
文豪之所以文豪,因為媳婦相信。
可見精食主義不是今天的獨特觀點。季節(jié)在各色珍饈間咂咂嘴,親朋路人如光影流轉(zhuǎn),啜一小口歲月甘洌,從舌尖一條線似的燒透身體,半口深愛,半口辛勞,每次舌尖上的躍動,都是個體與萬物共生交融的獨特體驗,盛世如宴,一口菜有一口菜的喜好,一杯酒敬一杯酒的感情,但一桌人在一瓶酒里求同存異,若非匠心厚釀,如何安放這人間無數(shù)。
人人都愛茅臺酒,想來大抵為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