寐生

清末宣州涇縣，有一個叫白嵐的行腳商。白嵐在家排行老四，人稱白老四。他本是個讀書人，也不知是天資太差還是運氣太背，讀到二十五歲連個秀才都沒考中。當時讀書人只有兩條出路：讀得好中了舉人進士的，就去做官，最差也能分個閑職或候補；讀得差些，得了個秀才的，還可以開館授書，當個教書先生。秀才再往下，便是童生了，凡是開了蒙、讀過書的儒生，沒有功名的都叫童生。似他這般讀了二十年書又考不中功名，且父母早亡、無以為生的窮苦人，無奈之下，只得棄文從商。

這一日，他獨自一人去外地采購貨品。因嫌走官道繞路太遠，便擇了山道走。待走到山頂時，天色將晚，四周荒無人煙，只得委屈一夜，暫宿山中。從日落時分，山中就下起了薄霧，直至天完全黑透，那霧氣已經(jīng)濃得生了火都照不見對面了。這山上樹木蔥郁，老樹盤根錯節(jié)。白老四找了一處平坦的地方，在地上撿了點枯枝敗葉，攏在一起生了個小火堆，把褡褳系在腰上，坐在一個凸起的粗樹根上抽煙取暖。抽著抽著，倦意上涌，不知不覺便靠在樹干上睡著了。

身處荒山，夜里睡得也不踏實。朦朦朧朧中，他覺得身下的樹根似乎動了一下。半睡半醒間，他調(diào)整了一下睡姿，這時樹根又動了。他本能地覺得不對勁，立刻清醒起來。此時天色剛蒙蒙亮，薄霧已經(jīng)散去。他猛地站起身，低頭一看。這哪里是什么樹根，分明就是一條極粗的巨蟒！他頓時脊背發(fā)涼，手腳顫抖。手里攥了一夜的煙袋鍋子掉在地上，散落的煙葉子撒了一地。那巨蟒也沒理會他，只是把一只扁圓的大腦袋湊近煙袋鍋子里冒出的煙圈，似是十分享受。愣了片刻后，白老四總算緩過神來，趁那巨蟒吸煙吸得興起，用了三四年的煙袋鍋子也不要了，抱著腰上的褡褳，飛快地往山下跑。他一路跑一路回頭，直至跑到半山腰，沒見那怪物的蹤跡，這才緩了口氣。等到了鄰縣，辦完了貨，他老老實實地繞官道回家，再也不敢走來時的那座山了。

白老四讀書讀得差，但是為人勤快肯吃苦，生意越做越好。次年他便攢錢娶了對門賣布頭老寧家十六歲的女兒。這寧氏頗有幾分姿色，也能操持家務(wù)，可偏偏就生不出個一兒半女來。三年五載倒還好，一晃二十年過去了，白老四已年近五旬，無子始終是心里的病根。這些年來，他暗地里四處尋醫(yī)求藥，縣里省城的大夫都來瞧過，并沒有查出無子的病癥來。家里也供奉了一尊送子觀音，鍍了金身每日燒香禱告，可那觀音的福澤卻不曾惠及他家。他有時免不了責怪妻子無能，那寧氏卻是個牙尖嘴利之人，劈頭便罵：“是你前生沒積陰德，今生沒那個造化，卻要怪我作甚！”眼瞅著年歲大了，這樣下去只怕要落得終生無子，于是他便動了納妾的念頭。可妻子寧氏十分強硬霸道，在家里又哭又鬧，甚至以死相逼。礙于寧氏的阻攔，這小妾始終沒能納成。白老四深以為憾，自嘲“河?xùn)|獅一吼，無兒無女，此生了無掛牽也”。

寧氏有個異母的弟弟，早年去了浙江余杭縣經(jīng)商，如今已是縣里的大戶。他生性好風流，是秦樓楚館的?？?，家里妻妾成群。寧氏與其弟雖非一母同胞，感情卻向來甚篤，時常書信往來。其弟最近生了個小兒子，名喚寐生。等到這寐生過了滿月，便請長姊來家里吃酒。寧氏本以為弟弟家大業(yè)大，滿月酒必是賓客如云，高朋滿座。不料宴席竟是冷冷清清，只有寧家的幾個親戚到了場。席間，她問起這孩子究竟是哪一房的夫人所生，弟弟卻支吾搪塞，諱莫如深。偶然間聽到府里的下人議論，才知這新得的小兒子竟是一個昆侖奴所生。遇上此等事，弟弟深以為恥，只因是個兒子，也不好不要。那嬰孩長得十分伶俐可愛，寧氏看了十分歡喜，便動了收養(yǎng)的心思，也好斷了丈夫納妾生子的念頭。

弟弟又挽留寧氏在家中住了三五日，這才吩咐家人送她回去。等到了家，寧氏便向丈夫提出欲收養(yǎng)侄子的事，并歷數(shù)了種種好處。白老四覺得那孩子的來歷甚是怪異，兼之納妾受阻，十分不悅。但他實在經(jīng)不住寧氏軟磨硬泡，勉強點了頭。弟弟聞言大喜，對長姊一家感恩戴德，親自將小兒子送到了寧氏家里，歡天喜地地回家去了。只可憐那孩子的生母此后便郁郁寡歡，沒過多久就得了場急病死了。

那寐生自抱回家以后日夜啼哭，十分聒噪。寧氏甚愛之，并不計較。一日，白老四在書房記賬，那嬰孩又開始啼哭，他心中煩悶，沖到養(yǎng)子床前欲打之，剛伸出手來，那嬰孩居然睜開眼望著他咯咯地笑了。那笑容十分明媚，看得他心中一軟，也下不去手了。他剛縮回手，那嬰孩又啼哭起來。他十分詫異，心想，都說嬰孩打娘胎出來后，前幾個月都看不見東西，怎么這小東西竟然能看見我的手？于是又伸出手來在嬰孩面前晃了一晃，果然孩子又破涕為笑。他覺得很有意思，竟然耐心地逗了一會小孩兒。逗弄了一會兒，那孩童突然抓住了他的手，湊到鼻子前仔細嗅了嗅，似是很享受的樣子，一時間竟然舍不得松開。他隱約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卻也不甚在意。

打那以后，只要寐生啼哭不止，白老四便用手逗弄他，寐生抱著他的手就不哭了。此法屢試不爽。寧氏打趣道：“這孩子跟你可真是前世修來的緣分?。　弊源?，白老四一改往常的反感，竟對孩子生出了些許喜愛之情。寧氏看了，內(nèi)心十分歡喜。

白老四是二十年的老煙槍了，一日不抽煙就渾身不自在。平時偶爾有個咽炎咳嗽的，他也不甚在意。這一年冬天極冷，他咳嗽不止，竟然咳出了血，夜里睡著了也經(jīng)常咽喉奇癢，濃痰淤積，咳嗽而醒。他請大夫來一看，病已到了肺部，吃藥靜養(yǎng)自不必少，煙也不能再抽了。小命要緊，他無可奈何地停了煙，在家里靜心養(yǎng)病，唯恐傳了病給嬰孩，自此也不再每日逗弄。孩子雖時有啼哭，在養(yǎng)母寧氏的呵護下也漸漸哭得少了。

半年后，他的肺病已轉(zhuǎn)好，竟有些想念養(yǎng)子，又像從前那樣逗弄他。那孩子卻將他的手撥到一邊，并不理睬。他只道是與孩子半年未見生疏了，心中反倒生出了些歉意，自此對孩子愈發(fā)關(guān)心起來。寧氏見此情景，深知丈夫已無納妾生子的念頭了，對養(yǎng)子視若珍寶，十分寵溺。

一晃又是六年，白老四托人花了銀子，請了縣里頗有名望的陳童生。這位陳童生已是六旬有余，是一輩子的老童生了。他雖連個秀才都沒考中過，卻對教書頗有心得，門下出了幾十個進士、舉人，當朝的圖翰林和劉御史便是他的得意門生。陳童生見了寐生十分喜歡，自此便叫孩子進了陳童生的私塾里識字念書。

那寐生自打入了學后，剛開始還算學得不錯，可漸漸地就不如同齡的其他孩子了。不出兩年，竟成了陳童生最差的弟子。白老四怒其不爭，又礙于妻子十分寵溺孩子，只得央了陳童生加倍打罵責罰。陳童生年事已高，不再親自動手。每日里叫寐生背文章，一句背不出，就叫一名弟子領(lǐng)了戒尺打他的手掌心。小孩子不知分寸，打起來聲聲響亮。可那寐生卻從不哭叫，神情悠然自得，竟似渾然不覺一般。陳童生深以為異，嘆息道：“恁地皮厚，縱不讀書也是一方人才??！”自此，對那憊懶厭讀的寐生刮目相看。

許是平常打得多了，寐生竟也開始發(fā)奮起來，每夜在書房里讀到夜半方罷卷。夫妻二人看了都是既心疼，又歡喜。一日，白老四起夜去茅廁，途經(jīng)書房時發(fā)現(xiàn)燈還亮著。此時已是月落日升之交，他以為兒子讀書讀得廢寢忘食，一時間竟然十分感動，不敢驚擾了兒子，便偷偷從窗戶的縫隙向里張望。這一張望不打緊，一張望直氣得他七竅生煙。

只見九歲不到的寐生手里拿著一根煙袋鍋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吧嗒吧嗒抽得正起勁哩！他直氣得血往上涌，踹了門就甩了寐生左右兩個耳光，厲聲罵道：“不肖的畜生！我花錢供你讀圣賢書，你……真是氣煞我也！”說罷劈手便要奪煙袋。那孩子哪里肯放，死命地抓住煙袋桿子，終究還是敵不過大人的力氣。白老四狠狠地把煙袋摔得老遠，寐生急得爬過去要撿，卻被白老四揪住領(lǐng)口提起來，凌空又甩了他一個大耳光。白老四對著寐生罵罵咧咧，就是不放他走。那孩子又急又氣，卻也不敢再頂撞，只是淚如泉涌，一聲不吭。

寧氏在臥房里被驚醒，聽到丈夫打罵兒子，披了件外袍急急忙忙趕去書房。只見寐生坐在地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左右臉上各有一個紅巴掌印。寧氏心疼得眼圈都紅了，她把兒子摟在懷里，哭罵道：“白老四，你個人面獸心的東西！下手這般狠辣，是要打死他么？要打我兒子，先打死我算了！”白老四被罵得啞口無言。他本想問明那煙袋是從哪里來的，看妻子這樣，估計也問不出什么，只得作罷。他怒氣未消，將寐生鎖在書房里罰跪，自己帶了鑰匙罵罵咧咧地回房睡了。

次日清晨，寧氏去書房送飯。她推開窗遞了食盒進去，竟發(fā)現(xiàn)寐生跪倒在墻邊，墻上、頭上皆是鮮血。寧氏大驚，忙喚起丈夫開了房門。白老四也是一驚，探了探鼻息，已經(jīng)沒了氣息。寧氏哭得死去活來，指著丈夫的鼻子罵道：“你這個老東西，自己沒本事生兒子，卻要逼死我的兒子！”白老四無言以對，此刻也是傷心欲絕，后悔不迭。

晚年喪子，夫妻二人久久不能釋懷。此后妻子時常吵鬧，白老四自覺理虧，也只得聽之任之。時間久了，夫妻不睦，白老四也厭煩了整日整夜聽妻子的訓(xùn)斥，干脆搬進了書房，吃住記賬都在書房。寧氏譏笑他：“這是我兒子升仙前住過的地方，你倒也有臉住！”他苦笑著搖了搖頭，自此罵不還口，不再搭理寧氏。這樣一來，寧氏倒討了個沒趣，竟也不再罵丈夫了。

這一夜，白老四正坐在書案旁挑燈算賬，一時間煙癮犯了。他隨手一摸，拉錯了抽屜，竟摸到寐生那夜用過的煙袋。他隱約覺得這煙袋有些眼熟，便拿來仔細端詳。這是一柄老式的煙袋，三十年前城里很流行，他年輕那會兒也用過，現(xiàn)在早就沒人用了。這老煙袋十分陳舊，銅質(zhì)的部分銹跡斑斑，磨損得也很厲害。也不知那孩子是從哪里弄來的，到死都不肯說。他嘆了口氣，將煙袋放了回去。突然，他發(fā)現(xiàn)煙袋鍋子背面隱約刻著一個小字，拿起來一看，竟然是個“嵐”字，分明就是自己的本名！他只覺得頭暈?zāi)垦＃帜_冰涼，扔下煙袋，癱坐在原地。他閉上眼睛，那巨蟒湊上他丟下的煙袋吸得入迷的畫面歷歷在目。

自此以后，他這三十多年的老煙腔居然就戒了煙，主動與妻子和好如初，似乎這樁樁往事都已翻了篇。

說來也奇怪，半年后寧氏忽感不適，找來大夫一看，竟是五十年的老鐵樹開花結(jié)果了。夫妻兩人愁了一輩子，竟然老來得子，激動得老淚縱橫。十月懷胎，一朝分娩。當年除夕夜，白家大喜臨門。年過半百的寧氏奇跡般地平安順產(chǎn)，生了個八斤半重的大胖小子。白老四顫巍巍地從產(chǎn)婆手里接過啼哭不止的兒子，喜極而泣。那嬰孩躺在他懷里，突然睜開眼望著他，開心地笑了……

作者簡介：王晶慧（1991—），女，現(xiàn)居浙江杭州。浙江澤厚律師事務(wù)所律師，英國謝菲爾德大學國際法碩士，華東政法大學經(jīng)濟法碩士。中國翻譯協(xié)會會員，杭州市西湖區(qū)作家協(xié)會會員。已出版長篇小說《春從何處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