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宋代法律與辭賦的互動

內(nèi)容提要：宋代是法律儒家化過程的總結時代，其法制文明成就頗高，且特色鮮明。當此之際，大量承載著宋代儒法合流思想或反映當時法制生態(tài)的辭賦應運而生。宋人從法律的設計者、施行者、擁護者、反對者、得益者、獲咎者的多重視角出發(fā)，運用賦體文學體裁形成一套相應的文學表述模式。其核心內(nèi)容涉及維護皇權、改革官制、攻訐政敵、調(diào)節(jié)經(jīng)濟、解決民訟等多個方面，滲透了天人相與、德主刑輔、保民而王、以孝為先等諸種儒家思想。宋代涉法辭賦的議理化和典正化，并非純粹的文學創(chuàng)新，而是與兩宋的儒學復興、法典成熟、法律教育的普及和專門化、科舉考賦的程式化息息相關。這些因素為宋賦論法提供了話語依據(jù)和材料基礎；同時，相關宋賦可被視作一面文學鏡像，微妙和生動地折射出在法令和法律文書之外，與儒法一體的制度、思想、技術發(fā)展相適應的文學新變。

關鍵詞：儒學復興 法制建設 法律儒家化 科舉考賦

宋代素以立法之嚴格、普法之活躍和用法之明慎而著稱，以至今人會給予如下評價：“從中國法制文明的進程來看，宋朝是中國封建社會法制成就最高的朝代?！雹?拋開令人矚目的成就，宋代在中國法律發(fā)展史中自有其獨有的角色定位?！端问贰ば谭ㄖ尽吩唬?/p>

宋興，承五季之亂，太祖、太宗頗用重典，以繩奸慝，歲時躬自折獄慮囚，務底明慎，而以忠厚為本。海內(nèi)悉平，文教寖盛。士初試官，皆習律令。其君一以寬仁為治，故立法之制嚴，而用法之情恕。獄有小疑，覆奏輒得減宥。觀夫重熙累洽之際，天下之民咸樂其生，重于犯法，而致治之盛幾乎三代之懿。②

在史家眼中，宋代無論在紛亂還是承平時期，法律除了一貫健全以外，還深深烙上了一層儒家價值理念的底色。其實“法律儒家化”是古代中國法律在特殊歷史文化語境下一條重要的嬗變線索③，自兩漢洎乎宋世，儒家思想對法律的影響是浸漸深入的，此進程大抵完結于宋。恰在宋時，關涉法律的辭賦層見迭出。透過豐富的辭賦文學世界，可關注到兩宋的儒學復興、法典成熟、法律教育的普及和專門化、科舉考賦的程式化等辭賦文本的外在干預因素。隨著這些時代元素的注入，宋賦形成了與當時法律運轉情狀對照的特定文學表述模式，藉此可以窺探文學鏡像背后的宋代立法指導思想、司法機構設置、執(zhí)法技術形式的承變。①

一 宋賦反映的儒家法律傳統(tǒng)精神

總體而言，宋代法律的典章制度和知識譜系沿襲了魏晉往后儒家化了的“中國法律的正統(tǒng)”②，但又呈示了兩宋法學、教育、選才、經(jīng)濟上的特質(zhì)。與此關聯(lián)的宋賦中包蘊的儒家法律思想可歸納為下述六種。

第一，天人感應思想。在從最初的天罰神判過渡到西周的“以德配天”、秦朝的“取自上裁”思想發(fā)展歷程中，盡管事關是非曲直、生殺予奪的裁處大權從“天”逐漸旁落到君王手中③，但“天”依然長期在漢后司法體系中擔負著監(jiān)督法律運行的使命。

劉敞《罪歲賦》（騷賦）序依《星傳》預測，歲星對應的楚地本應歲稔年豐，但現(xiàn)實是“黔中長沙之蠻皆叛，所殺略編戶，不可勝紀”，正文帶著疑惑展開了對災異的省思：“水與旱以并爽兮，中與外而交悴。天蒼蒼其不言兮，吾誰與鑒夫賞罰？……祛君蔽兮任忠，敷大德兮無窮?！雹芟彝庵羰羌耐敵吣芤愊鬄榻?，上答天譴，下恤民瘼。受天人感應觀念左右，人世間違天悖理、作奸犯科等行為不啻于是對整個宇宙秩序平衡的破壞。天象既可以視作天人關系的晴雨表，又可以充當上天懲戒人世和試圖恢復既定秩序的手段。作為人事一方的君主，更當朝乾夕惕。歐陽修《進擬御試應天以實不以文賦》（律賦）云：“天災之示人也，若響應聲?！侍煜笠源烁嫖峋?，不謂不至；陛下所宜奉天戒，不可不思?！雹萏鞛念l現(xiàn)、外敵多侵的征兆足以引起君主敬畏戒懼。他又有《畏天者保其國賦》（律賦），同以周初敬天保民、以德配天的理念為嚆矢⑥，顯露出天人感應觀念的印記。但在皇權高漲的宋代，一旦作為人間最高審判官的君主感受到了臣民挾“天”來監(jiān)臨的挑戰(zhàn)，不免會心生不悅。就如在殿試詩賦時，林?！睹癖O(jiān)賦》（律賦）以“天監(jiān)不遠，民心可知”⑦警示為政者須以天意民心為監(jiān)，結果忤逆宋仁宗而被降等。章衡《民監(jiān)賦》（律賦）則以“運啟元圣，天臨兆民，監(jiān)行事以為戒，納斯民于至純”⑧宣揚君權神授，結果大悅仁宗而狀元及第。

第二，德主刑輔思想?！短坡墒枳h·名例》曾開宗明義云：“德禮為政教之本，刑罰為政教之用，猶昏曉陽秋相須而成者也?！雹崞渥谥歼b應《論語·為政》中“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①的思路。徳禮與刑罰是統(tǒng)治者統(tǒng)理方法的一體兩面，前者為本、為主，后者為用、為次，相輔相成、互為表里地構筑起一張德主刑輔的法網(wǎng)。這種愿景雖與現(xiàn)實情況存在差距，卻在宋賦中多被標榜。

宋祁《法施于民則祀賦》（律賦）云：“法之備者名大，祀之豐者日長?！曳蚍ㄖ皇?，雖威而曷仰；祀之不永，雖恭而孰享？”②法與禮雙管齊下，則社會秩然有序，久安長治。王禹偁《續(xù)戒火文》（文賦）就《左傳·隱公四年》“夫兵，猶火也；弗戢，將自焚也”一語引而申之云：“殊不知室如毀者焚于民，兵不戢者焚于身。斯火也，防之在德，救之在仁。省征賦之煙焰，去侵伐之芻薪；禮樂興而綆缶斯具，刑政明而畚挶是陳。”③作者從如何利用和制約“火”——這把可興可毀的雙刃劍出發(fā)，推得“先禮后刑”或“出禮入刑”之類調(diào)和禮樂與刑政的結論。李綱《有文事必有武備賦》（律賦）呼吁文修武備、以刑輔教④，與班固“文德者，帝王之利器，威武者，文德之輔助也”⑤之論一脈相承。方大琮《王者仁義威眇天下賦》（律賦）申說“仁”“義”“威”⑥三者有機統(tǒng)一，意即德刑并舉。題旨異曲同工的還有沈初《周以宗強賦》（律賦）⑦、李廌《湯刑勸善賦》（律賦）⑧等作品，皆推崇威刑肅物與教導感化并行不悖。值得注意的是，與德主刑輔思想（以及派生出的明德慎罰思想）存有分野的明刑弼教思想，則重在彰明刑罰、從嚴執(zhí)法，以使民眾趨善避惡、心懷良德。該思想在宋代雖有所抬升，然始終無法撼動德主刑輔思想中“德”的首要地位。⑨

第三，民本王道思想。偽《古文尚書·五子之歌》⑩已萌生“民惟邦本，本固邦寧”的民本意識。《孟子·盡心下》“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的論斷暗示了民貴君輕。朱熹“王道以得民心為本”的解釋則將民本上升為王道。“得民”既是儒學傳統(tǒng)，也是宋學對君道的最高要求。有些涉筆法律的宋賦從標題和字里行間都透視出強烈的民本色彩。

范仲淹譜寫了多篇尊重輿情民意的律賦，其《政在順民心賦》規(guī)勸圣主仁君要切記慎終如始、舍己從人，關鍵是施政必須順乎民心（“振窮恤貧，必俯從于眾望；發(fā)號施令，實允協(xié)于群情……政者為民而設，民者惟政是平”），講究“和氣”“善政”“仁慈”的策略；其《君以民為體賦》堅持民為邦本，先“育”（以法為教）后“養(yǎng)”（深蓄厚養(yǎng)）；其《用天下心為心賦》也寄托著“順民”“從民心”等樸素的民主訴求和王道理想。其他賦客亦有視角各有側重的同類作品。林?！敦朗姑褓x》（律賦）的立意為勸導人君敬授民時，取用有度。①劉敞《下令如流水賦》（律賦）以流水連類引譬政令的推行②，提議君主當采取正身明法和取信于民綜合為治的方略。王禹偁《君者以百姓為天賦》（律賦）深信畏天恤民和民心向背是國家安危興亡之所系。③江衍《王道正則百川理賦》（律賦）確定君主只要做到經(jīng)緯禮律、為民軌儀，人民自會百川歸海、江漢朝宗。④夏竦《正家而天下定賦》（律賦）對深孚眾望的“王者”提出更高期望：王者除了要嚴于律己，還得整治家政，對皇親國戚不徇私情，實現(xiàn)能近取譬，澤被四海。⑤

第四，孝道誠信思想。儒家崇尚孝治，《孟子·梁惠王上》曾鼓勵“申之以孝悌之義”，同書《離婁上》也力主“事親為大”。⑥“孝道”和“誠信”又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抖Y記·祭義》云：“仁者，仁此者也；禮者，履此者也；義者，宜此者也；信者，信此者也；強者，強此者也。樂自順此生，刑自反此作?！雹摺靶拧焙汀叭省薄傲x”“忠”“禮”“行”“強”并重，恪守這些信條可以樂道安命，反之則會招致牢獄之災?？追f達疏曰：“言欲行誠信于外，須誠信于孝道。言行孝道誠信，始可誠信于外?！雹嗫资蠈ⅰ靶ⅰ惫軘z諸德，對內(nèi)的孝推己及人就是向外的信的前提，誠信和孝道從而構成由表及里的關系。宋賦對此也有所映現(xiàn)。

《宋刑統(tǒng)》詐偽律“詐自復除及詐死”條有言：“諸詐疾病有所避者，杖一百。若故自傷殘者，徒一年半?！雹嵋?guī)避使役的詐病、自殘的行為，既喪失誠信、又有虧孝道。傅霖《刑統(tǒng)賦》（文賦）鞭辟入里地批評道：“身自傷殘者，無避亦等于有避。”⑩元時沈仲緯《刑統(tǒng)賦疏》注曰：“身者自己之身，傷者見血而傷，殘者瞎目折股之類，成殘疾也。凡人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輒自毀傷，皆虧孝道?！w先王之法不獨禁其損傷于人，而自傷殘者，亦所不容也?！惫矢盗匾詾椴槐刈C明自殘者故意“避”便認定其“有避”，用孝道偷換了法理。另外，《刑統(tǒng)賦》還有限地承認了一些根植于宗法血緣的親親相隱觀，如“罪相為隱，外止及于祖孫；理直減科，內(nèi)不行于兄姊”。

第五，公平守正思想。公正無私近乎是各派法律擬訂的基石?！稇?zhàn)國策·秦策》曰：“法令至行，公平無私?！薄痘茨献印ぶ餍g訓》曰：“法者，天下之度量，而人主之準繩也。……法定之后，中程者賞，鈌繩者誅。尊貴者不輕其罰，而卑賤者不重其刑。犯法者雖賢必誅，中度者雖不肖必無罪，是故公道通而私道塞矣。”相近要義在宋賦中被多次重申。陳普《惟則定國賦》（文賦）序言：

則者，大小事物之理，各有常度定法，一毫不可過不及，皆天命之當然，人心之同得，古今天下之公道，百王圣賢之共守而不敢有所損益?！燥嬍?、起居、車服、宮闈、品數(shù)、限節(jié)以至于朝廷、軍國、天下、政刑，不以大小，各有一定之本分，常理所謂則也?！w事事皆守其則，則無一事之不善，而人心天命皆歸之矣。①

作者堅信，事無巨細，悉有規(guī)矩繩墨；人無貴賤，都應安分守己，法律如斯才能萬代不易、天下共守。限于法律制度的偏隘以及運作流程中的疏失，宋人對法律公正公平的期許和信念難免會發(fā)生動搖。王禹偁的《三黜賦》（古賦）自嘲自己從刑部侍郎知制誥任上被降知黃州的遭遇道：“不知我者猶謂乎郎官貴而郡守尊也……細不宥兮過可補，思而行兮悔可追?！庇终挿凑f道，“卞和之刖，吾乃完??；曹沫之敗，吾非輿尸”②，宣泄了在八年中三次貶降的不平之氣。賦末“屈于身兮不屈其道，任百謫而何虧表現(xiàn)”一句，名義上是表達百折不撓、忍辱負重的決心，但更多是出于懷冤抱屈的無奈。有感于此賦，李綱作同題《三黜賦》（律賦）訴說剛正不阿、直言諫諍卻常常落入身陷囹圄、動輒得咎的窘境，作者飽受困擾，故欽羨漢代張釋之、唐代徐有功奉法循理而身名俱泰的結局。③

第六，權時制宜思想。其顯現(xiàn)在兩個維度。首先，用刑應寬猛隨時?！渡袝涡獭吩唬骸拜p重諸罰有權。刑罰世輕世重，惟齊非齊，有倫有要?！雹堋吨芏Y·大司寇》有“刑新國用輕典”“刑平國用中典”“刑亂國用重典”。⑤這些理論詮解了法律“亂世刑重，治世刑輕”⑥的規(guī)律。統(tǒng)治者是否會審時度勢、恰到好處地拿捏懷柔和威壓的時機與尺度，就要看如何因時而變、各得其宜，以求《尚書·立政》之謂“列用中罰”⑦的境界?！皩挕焙汀懊汀笨此葡嗵岵⒄?，實則是抬高了前者的地位，凸顯了以柔制剛的可貴。夏竦《政猶水火賦》（律賦）詮釋寬猛之政道：

茍水火之功罔咈，則寬猛之政堪觀?！诺掠眯?，始湯湯而洊至；百刑以正，俄烈烈以方揚。故能成良吏之功，立明王之制?！叹脛t殘，故賞于春夏；賞煩則弊，故刑以秋冬。⑧

言下之意是文武之道在于適時地剛柔并濟、寬猛互補；刑賞大節(jié)在于合度地依功行賞、論罪責罰。王禹偁《天道如張弓賦》（律賦）提醒執(zhí)法須張弛有度，否則過猶不及。⑨蘇軾《三法求民情賦》（律賦）提倡據(jù)實定罪量刑、提高司法效率，對待懸而未決的疑難案件本著恤刑慎殺、疑罪從無的理念以求中正不偏。⑩這和他本人于嘉祐二年（1057）應試禮部時寫《刑賞忠厚之至論》《韓非論》的論調(diào)是同條共貫的。宋祁《宥過無大賦》（律賦）假設若對執(zhí)法對象一視同仁、對法律內(nèi)容墨守陳規(guī)，則法律過于冷酷無情，徒使人畏之如虎，所以司法者宜當在捍衛(wèi)法律尊嚴的條件下明刑慎罰、法外施仁。①其次，裁決應通權達變。董仲舒的《春秋》決獄、朱熹的“原父子之親，立君臣之義以權之”已隱現(xiàn)聽訟以“權”之道。②“權”即是在常規(guī)定則之外的權宜措施，范浚曰：“天下之道，有正有權。正者萬世之常，權者一時之用?！雹鄹盗亍缎探y(tǒng)賦》不僅說到了法律的普適性和穩(wěn)定性，如云“立萬世之準繩”“竊原著而有定者律之文”，而且注意到了法律的局限性和靈活性，如云“變而不窮者法之意”“觀夫首從之法，有正而有權”。④法律要應付變動不居的時代環(huán)境，就得考慮權變，將律條中隱而不彰的法意展現(xiàn)出來。這種正權變通的概念，與晚近西方法學所謂“法律必須穩(wěn)定，但又不能靜止不變”⑤的見解是不謀而合的。順此邏輯，有限推導出無限，常例揆諸出特例，即能“舉綱而不紊”，“撮諸條之機要，觸類周知”，“議夫制不必備也，立例以為總；條不必正也，舉類而可明”⑥。換言之，或觸類旁通，或舉一反三。正因為法律的彈性，傅霖最終感嘆議獄詳刑之難：“咦！吏之于法也，知非艱而用惟艱，宜盡心于用刑之際?！雹?/p>

二 宋賦在宋代儒家法律建設中的功能

宋人使用辭賦，直接或間接地參與了其時法律的儒家化建設，按其功能差別可概括為下述四類。

第一，稽古揆今、借鏡觀形。宋賦中對古代法制遞興遞廢的理解、利弊得失的檢討的例子并不鮮見，其目的不外乎是古為今用或援古刺今。范仲淹的《六官賦》（律賦）呈現(xiàn)了慶歷新政中以宰臣兼判各司的理念。⑧六官本為周代分掌國政的六種職官。其中司寇一職，文中認為應盡到維護典章、掌理刑獄之責。據(jù)《周禮·大司寇》“大司寇之職掌建邦之三典，以佐王刑邦國詰四方”，⑨小司寇“以五刑聽萬民之獄訟”⑩的記載可知，司寇原有大小之別。宋代“主憲綱而有典有則”的大司寇相當為刑部尚書，“御百姓于五刑”的少司寇則相當為刑部侍郎。作者借題發(fā)揮，建議宋廷當儀刑隋唐以降行之既久的三省六部制，以達到分化制衡宰相事權的效果。而蘇軾元祐初于翰林侍讀任上所作的《三法求民情賦》（律賦）則傾向為宋哲宗講授聽訟斷案的周代經(jīng)驗?！吨芏Y·司刺》載司刺治理重案，必依次與臣民反復斟酌計議后方評估判決?！叭倘度庵ā弊晕髦芷坞m未必真正踐行過，但其清明、審慎、仁厚的儒家精神卻始終是有識之士的理想。蘇賦闡述道：“司刺所專，精測淺深之量。……一定刑辟，士師不得私其仁?！粍t圜土之內(nèi)，聽有獄正之良。棘木之下，議有九卿之詳?！眻?zhí)掌三法的司刺、按律施刑的士師、獄內(nèi)聽案的獄正、庭上議罪的九卿應分工明確、各司其職。他們照“三寬然后制邦辟，三舍然后施刑章”而酌情寬宥施法，先須“五辭以原其誠偽，五聲以觀其否臧”①，即通過對當事人的感觀認識來明察秋毫、參驗辨別。這種出自上古“師聽五辭”②的古老審判術，至唐宋還顯示了頑強的生命力?！丢z官令》就強調(diào)：“諸察獄之官，先備五聽。”③蘇軾并非單純復述古制，他在賦中更進一竿道：“雖入鉤金，未可謂之堅；雖入束矢，孰可然其直。”④便是針對《周禮·大司寇》中“以兩造禁民訟，入束矢于朝，然后聽之”⑤法則的權衡。他認為沿用周時訟者預繳的三十斤金、百支箭的保證金制度，仍不能確保訟者真誠、堅決的態(tài)度。蘇軾還有《六事廉為本賦》（律賦）云：

事有六者，本歸一焉。各以廉而為首，蓋尚德以求全。……法則不失，辨別不疑?！邗乖滋幇朔ㄖ?，厥執(zhí)既分……乃知功廢于貪，行成于廉。……法焉不能守節(jié)，辨焉不能明賢?！肆鶙l四曰潔，晉法有所虧焉；四善二為清，唐制未之得也。⑥

“六事”又謂“六計”，指《周禮·天官》中考察官吏的基準，即“以聽官府之六計，弊群吏之治：一曰廉善，二曰廉能，三曰廉敬，四曰廉正，五曰廉法，六曰廉辨”⑦?；厮輹x、唐法規(guī)，會發(fā)現(xiàn)有關“廉”的重要性被削弱了。⑧蘇軾著重凸出“廉”在周代“六事”中的統(tǒng)攝力，其告誡宋代百官事功荒廢于貪、德行成就于廉的意旨自無庸贅述。這類以史為鏡的律賦不乏其例，如宋祁《誡覆車賦》⑨，倡言文學和刑法可分別為周人、漢人采擇取資以避免重蹈商、秦兩代的覆轍。

當然，并非所有涉及法律的宋賦皆倡導師古，方大琮《人主師式帝王賦》（律賦）體認到二帝三王固當為人主之師（“曰王與帝，在累朝有此典刑；自古迄今，凡人主宜皆師式……典謨訓誥，警我多矣；而法度準繩，終身守之……且以善儀刑者孰有過乎王，能授受者無以加于帝”），然在對待古制上若一味地食古不化，則必于事無補。續(xù)后又援引井田制和肉刑因不合時宜遂分別被阡陌制和笞、勞役二刑取而代之的例證，來強化自己的見解（“使田制尚存，何至紛更于阡陌；如肉刑猶在，豈能復創(chuàng)于鞭笞……鳴呼，廢古者不足責，而慕古者有高自尊大之心，去師式之義遠矣”）。⑩

第二，映照現(xiàn)實、指陳時弊。除卻解讀或評騭前朝法律，宋賦也起到了實錄宋代法制開展情況的功用。譬如流刑這一刑罰的重要組成，自先秦即已啟用，其適用主體以皇室宗親為主，隨后才擴展至一般官吏，與之配套的獄政管理措施在宋賦中得到了映射。張嵲擔任房州司法參軍時作《續(xù)囚山賦》（駢賦），序文聲明是柳公事跡讓身臨其境的他觸景生情、撫今追昔。元和九年（814），柳宗元因卷入王叔文案獲罪，被貶永州司馬路上途經(jīng)曾是秦漢三大謫戍流放地之一的房陵①，寫下《囚山賦》。張嵲賦的正文極力描繪了房州的幽遠險僻，賦尾曲終奏雅，申明自己堅守在這瘴鄉(xiāng)惡土中“忍尤而攘垢兮，甘作山之孤囚”的心志。②稍后的陳造有篇《后囚山賦》（駢賦）③，亦因職務契機（出任房州通判），將房陵與世隔絕的逼仄地貌形諸筆墨，直觀地揭示了宋代對流人實施的嚴酷監(jiān)管和改造。

有些宋賦更是彰顯了本朝法律的時代特色。就監(jiān)察地方官吏的制度而言，宋代較前代更加細密和專職化。宋境區(qū)分為若干路，提點刑獄司（簡稱提刑官）即為每路所設的三種監(jiān)司之一，執(zhí)掌刑獄卻并非直接處理刑獄，而是以直屬朝廷的監(jiān)察官身份④，負責檢核每路下轄各府縣的刑獄情況。⑤提刑官制度是在宋初太宗、真宗朝逐步建立的，《宋史·刑法志》載太宗淳化初“始置諸路提點刑獄司，凡管內(nèi)州府十日一報囚賬，有疑獄未決，即馳傳往視之。州縣稽留不決，按讞不實，長吏則劾奏，佐史、小吏許便宜按劾從事”⑥?？梢姶斯俾毜脑O置初衷是最大限度地杜絕冤假錯案和紓解疑難雜案，因而對提刑官個人素質(zhì)要求之高不言而喻，這在賦中也多有表現(xiàn)。梅堯臣《汴之水二章送淮南提刑李舍人》（騷賦）對揚帆而去、依依惜別的李姓淮南提刑官寄予厚望。⑦文同《祭提刑李子忠太博文》（騷賦）悼念曾榮任刑部尚書的李子忠在憲司（諸路提點刑獄官）任上鞠躬盡瘁、死而后已。⑧魏了翁《外舅楊提刑熹哀詞》（騷賦）祭奠了官至成都府路提刑的岳父楊熹。⑨ 宋代地方司法官員的職能范圍和從業(yè)門檻從中亦可見一斑。

當時圍繞財產(chǎn)爭訟的民事案件時或進入賦家的視線。王安石嘉祐三年（1058）始任提點江東刑獄，其間作《歷山賦》（駢賦）載錄了一樁訟田案，序文交代了案情始末：“余姚縣人，有與季父爭田，于縣、于州、于轉運使，不直，提點刑獄令余來直之。將歸，閔然望歷山而賦之?！雹猱斒码p方為叔侄，二人之間重利輕義的炎涼世態(tài)與事發(fā)地的典故（上虞遺跡的耕作者為以孝聞名的舜）恰成反諷，影射了孝道淪亡、人心不古的世情。宋代民間經(jīng)濟的發(fā)展在客觀上對法律還提出了適時應務的跟進需求，也引起了宋賦的關心。如傅霖《刑統(tǒng)賦》談道：“私貸私借，皆以字為法；余親余臟，各隨文見意?！彼未俑谔幹妹耖g的雙方債權、交易等經(jīng)濟糾紛時，特別注重契照。

此外，宋代司法制度和治獄程序中的問題也在宋賦中被不同程度地折射出來。崔公度《感山賦》（駢賦）針砭了公家稅制被民眾鉆營的弊象：“故國家以皇祐之版書，較景德之圖錄，雖增田三十四萬余頃，返減賦七十一萬余斛?！彼稳首诔锏亻_墾面積較真宗朝大幅增長，然而田稅收入?yún)s急劇下降，透露出仁宗朝民眾逃漏田稅、損公肥私的現(xiàn)象普遍且嚴重。①與此相對，王禹偁約作于商州團練副使任上的《吊稅人場文》（駢賦）則刻畫了官府苛捐雜稅的危害（“虎之搏人也，止于充腸；官之稅也，幾于敗俗”），揭露以仁義道德為幌子掩蓋之下的以武力為保障的暴斂橫征（“必在乎立道德而為戟為刃，張仁慈而為阱為機”）。至如三夷、五刑、三木等宋前的刑罰、刑法、刑具，在宋代并沒有完全銷聲匿跡（“三夷而禍族，牙以五刑，爪以三木”）。②“搏之以吏，咥之在獄”一句形容了官府指使惡吏濫捕無辜民眾并跳脫司法程序將其致死于牢獄之中的慘況，披露了漢代以來廢除肉刑、減輕重刑的法制實踐傾向到了宋代反遭扭轉。

第三，黨爭朋斗、標同伐異。宋賦曾屢屢充作宋代變法派與反對派激辯政體法規(guī)改革與否的載體，甚或淪為政敵間排斥異己的工具。宋祁《三王不相襲禮賦》（律賦）伸張了一系列銳意革新的政見③，當作于寶元二年（1039）上書建言清除“三冗三費”積弊的前后，為不久后的慶歷新政拉開了序幕。反觀對立陣營，抗議聲從來不絕于耳。胡寅作于靖康年間的《原亂賦》（騷賦），通篇透辟地總結北宋亡國之故實乃人禍。作者又將“人事”教訓一分為七：其一，耽溺酒色；其二，大興土木；其三，好戰(zhàn)喜功；其四，玩物喪志；其五，崇佛佞道；其六，豎宦干政；最后，追根溯源，亡宋的罪魁禍首乃是王安石變法（“姑置此而勿論兮，敢請循夫厥初……曾議道以持世兮，申商術而施諸。昔愿治而更化兮，荊舒秉夫國政，詆先后之持循兮，肇欲新夫邦命”）。④意在指稱王安石新法在根本上是刑名之法的先驅——申不害、商鞅的權術，鼓吹用申商之實卻諱其名的變法圖強到頭來只會禍國殃民。在北宋中后期就已出現(xiàn)的類似偏執(zhí)狹隘的思維定式和黨同伐異的政治偏見，至南宋初期未有停歇，風頭甚而蓋過北宋初期。⑤范?！渡餍g賦》（文賦）大肆非議王安石的“術”：荊公新法的篤信奉行者被斥為豺狼梟獍；漢史上桑弘羊的均輸之法、孔僅的鹽鐵專營政策被扭曲為剝削聚斂的樣本，張湯的鐵面無私、臧宣的執(zhí)法如山則被貶抑為刻薄寡恩的典型。于是，刑名法術作為蠱惑人心的眾術之一，也不得不嚴加防范之（“故曰，術不可不慎也”）。⑥王之望《三王之道若循環(huán)賦》（律賦）之主旋律也是專對新黨的指摘，矛頭正對以《周禮》為立足點的熙寧變法，指斥變法派將賞罰二柄、奇正兩端操縱在股掌之間（“喜利名者操賞罰而為柄，善攻戰(zhàn)者生奇正以如環(huán)”），卒章又用式微的周德當循環(huán)位讓于夏商制度的“真諦”來喻示變法終遭夭遏（“方今欲一變周家之文弊，則宜稍復于夏商，回狂瀾于既倒”）。⑦其《以德為車賦》（律賦）之旨歸也大同小異。

新舊兩黨形同水火，但即便是在各自內(nèi)部，關于師古與用今、漸變與速變等看法也不盡相同。陳傅良作為宋代浙東學派的代表，其經(jīng)世致用的事功理念與王安石別無二致，然在如何看待變法的性質(zhì)上卻產(chǎn)生終極分歧。其《戒河豚賦》（文賦）責數(shù)王安石為首的一眾人美言不信、詭辭欺世，猶如河豚鮮美卻暗藏劇毒，貽害彌深（“眇河豚其弗戒兮，欺天下者曰得志也……天下之以柔且甘殺人者”），反諷他們是與民爭利、逐末舍本之徒。⑧蘇軾身為舊黨一員，對抨擊新黨自是不遺余力，如在《復改科賦》（文賦）中批判王安石取締詩賦取士，改換考律令的明法科，以及三舍考選法帶來的賄賂舞弊云：“大凡法既久而必弊，士貽患而益深?！峒扰d，賄賂公行于庠序?！雹?但蘇軾對變法本身還是抱有同情。其《通其變使民不倦賦》（律賦），從賦末“茍新令之可復”一句可推斷約作于元祐更化期間，以聲援舊派諫廢熙寧新法。此賦也大致在敷衍《易經(jīng)》和《系辭》通變的觀點，論證行法應該適于民用。首先，他反對“泥古”，賦中引用“王莽之復井田”和“房琯之用車戰(zhàn)”兩件史實佐證捍格不通之害，并一針見血指出因循守舊者“蓋出于俗儒”，說明蘇軾內(nèi)心并非全盤擯棄變法，他主變的落腳點是“便民”（“是知作法何常視民所便，茍新令之可復，雖舊章而必擅，神而化之，使民宜之，夫何懈倦”）②，而非王安石所謂的“富國”。但凡有利于民，新令也可擇善而從。這可謂是在司馬光等人“專欲變熙寧之法，不復較量利害，參用所長”的那種立黨傾軋、意氣行事之外別置一喙。再者，蘇軾自感變法的苦衷不易為民眾理解，何況習以成俗的慣性又“狃其事”，故“化難以神疾”。他選擇以潛移默化、潤物無聲的不擾民式變法來代替王安石的速變之策，為“神而化之”的看法張本。

第四，解疑釋惑，引申觸類。宋人還會以賦的形式傳播、演繹宋代刑辟，使得后者更為家喻戶曉、通俗易懂。而當相關法律原典遭受一定毀損之后，作為其注本的賦將更具文獻價值，比如《刑統(tǒng)賦》之于《宋刑統(tǒng)》的意義。③太祖建隆四年（963）竇儀等撰成凡三十卷的《宋刑統(tǒng)》④，因北宋初規(guī)定應試明法科須對律令⑤，特別是神宗時詔試進士再加律義⑥，故頒行天下后一度被唐律的影響所遮蔽，加之《宋刑統(tǒng)》文字本身就蕪雜難解，因而不易深入人心。有鑒于“文有未備”“意有未顯”，宋律學博士傅霖撰述《刑統(tǒng)賦》，將《宋刑統(tǒng)》這部古代首次官刻法典的律文、律疏的精神和原則化為齊整有韻的賦文并為之自注。⑦這篇“中國法制史上第一部以韻語賦體出現(xiàn)的富有文采的法律文獻”⑧刊行后，為之接續(xù)注疏者代不乏人⑨。有賴這些衍生文本的流傳，才使本已湮沒的《刑統(tǒng)賦》原貌和宋律的精髓重見天日。此外，《刑統(tǒng)賦》以淺俗語言講解律文、律疏的韻文體式，也引發(fā)了后世法律歌訣文體的興起。⑩

三 宋代法律賦繁榮的背景

宋人頻頻用辭賦來反映彼時的儒家化法制狀況，并形成一套相應的文學表述模式，這一制度、思想與文學互動的文化現(xiàn)象有其生成和繁榮的深刻、多元背景。

第一，宋代法典的完善為社會整體創(chuàng)造了重視法律的風氣。具體細分為法典編纂和法規(guī)匯編兩個環(huán)節(jié)。就法典編纂而言，相較立法技術已達到令人矚目高度的唐代①，宋代立法的水平和熱情均有增無減。近人徐道鄰統(tǒng)計：“中國過去的朝代，官家所藏前期及本朝的法典和法律書，要算宋朝為第一。”② 在律典之余，宋代另有敕、令、格、式等各種立法文件的配合，《宋史·職官志》就記載：“（刑部）凡斷獄本于律，律所不該，以敕、令、格、式定之?！雹?又，參照《宋史·刑法志》所云，“宋法制因唐律、令、格、式，而隨時損益則有《編敕》”④，故雖以唐律為起草藍本，但宋律較之在結構性上不失謹飭，卻在操作性上更趨靈活。由于《宋刑統(tǒng)》制定于北宋初年，體察到世易時移的復雜性，兩宋不斷通過編敕彌補其不足，從太宗朝起即進入頻繁的編敕時期，以后的宋帝每每在即位或改元時編敕，神宗朝還宣布“以律不足以周事情，凡律所不載者一斷于敕，乃更其目曰敕、令、格、式，而律恒存乎敕之外”。⑤ 嗣后，以敕代律躋身為兩宋主要的立法活動，政府為此設專門“置局修敕”。⑥在全國畛域內(nèi)，兩宋共編修逾80部通行之敕⑦；在局部地區(qū)，“一司、一路、一州、一縣又別有《敕》”⑧。就法規(guī)匯編而言，南宋時期嘗試以“事類”（公事性質(zhì)）為區(qū)別，收錄隸屬每類的敕、令、格、式，由此將各體法規(guī)“分門編類”⑨打通，促成了以《淳熙條法事類》為典范的新式編排體例。除此之外，南宋還進行編例補充，造成了“斷例”“指揮”等多種形式的法規(guī)與上述法規(guī)并行的格局。⑩

第二，宋代法律教育的普及化和專門化提升了文人的法律素養(yǎng)。唐代的科試專設明法科，士子們?yōu)榱藨犊荚囁飘敻鼘Ｗ⒂诜l，也更易催生相關的賦作。但實情并非如此，唐代應試明法科者屈指可數(shù)，兩《唐書》僅載五人出身此科，其他諸如秀才、明經(jīng)、明算、明書、開元禮等科目皆與法律知識無涉，導致士子們并不重法。而反觀宋代，明法科不但在宋初延續(xù)，且于神宗朝又演化出新科明法?！霸嚶闪?、《刑統(tǒng)》、大義、斷桉，所以待諸科之不能業(yè)進士者。未幾，選人、任子，亦試律令始出官。又詔進士自第三人以下試法?！?法律考試遂大體成為入仕、拔擢的必由之路，就連考察武官的呈試也要順帶考核斷案①，武官若轉換文官則更無法回避法律考試②。

宋代的法學教育也與法律考試相得益彰，尤以“三次興學”③的前兩次成效最為顯著。首次是在慶歷年間，由范仲淹發(fā)起，主要目的是改進中央與地方的辦學制度和教學辦法，其實質(zhì)是促進律學進一步向實用型轉向。④其次是在熙寧、元豐年間，由王安石發(fā)起，主要體現(xiàn)在改革學校專業(yè)、調(diào)整科舉條規(guī)、核定教材內(nèi)容、創(chuàng)新教學方法等舉措，這次興學推動了宋代律學教育的長足進展。史載：“律學，國初置博士，掌授法律?！雹菰诒彼纬跄昃驮O有律學博士教職并配備招生。實際上，律學之置學立師，非宋朝首創(chuàng)，但其歷來受冷落的情勢直到兩宋才峰回路轉。⑥熙寧六年（1073），“始即國子監(jiān)設學，置教授四員。凡命官、舉人皆得入學，各處一齋。舉人須得命官二人保任，先入學聽讀而后試補”⑦。這是將律學正式納入國子監(jiān)系統(tǒng)的開端。命官與舉人皆得入學，但舉人需由兩位命官擔保，目的是嚴控法律專門人才的標準。哲宗朝，時任司諫的蘇轍議曰：

祖宗舊法，凡任子，年及二十五方許出官，進士、諸科，初命及已任而應守選者，非逢恩不得放選。先朝患官吏不習律令，欲誘之讀法，乃減任子出官年數(shù)，去守選之格，概令試法，通者隨得注官。⑧

蘇轍歷數(shù)了熙寧四年（1071）文官出官試法、熙寧六年（1073）銓敘官職的注官之制的效應。由于在上者的大力提振，宋代自是涌現(xiàn)“天下爭誦律令”的局面。⑨

第三，宋代科舉的特點加劇了宋賦程式化的態(tài)勢，也為宋賦與儒家法律的結緣推波助瀾。首先，科舉考賦能促使文人對辭賦創(chuàng)作更加屬意?；仡櫵未婆e史上的大事件，康熙《四朝詩選》序中“熙寧專主經(jīng)義而罷詩賦，元祐初復詩賦，至紹圣而又罷之”⑩一段提到的熙寧、元豐、紹圣年間的三次科舉罷詩賦，加上數(shù)次重論策、抑詩賦政策，都曾幾度使宋代詩賦寫作陷入低潮。蘇軾《擬進士對御試策》歸結道：“昔祖宗之朝，崇尚辭律，則詩賦之工，曲盡其巧。自嘉祐以來，以古文為貴，則策論盛行于世，而詩賦幾至于熄?！鄙蜃鲉础对⒑啞吩啤氨境栽~賦取士，雖曰雕蟲篆刻，而賦有極工者，往往寓意深遠，遣詞超詣，其得人亦多矣。自廢詩賦以后，無復有高妙之作”，所見亦略同。不過除這幾段短暫插曲外，宋代取士都兼試詩賦。相對于詩，宋人更倚重賦。究其原因，宋人已用數(shù)語道破。歐陽修《六一詩話》云：“自科場用賦取人，進士不復留意于詩，故絕無可稱者?！雹偻醢彩对囋褐小吩娭^：“圣世選才終用賦?！雹谀酥链祟愘x用觀引申出了詩、賦藝術水準高下的論題，劉克莊《李耘子詩卷》提及：“唐世以賦詩設科，然去取予奪一決于詩，故唐人詩工而賦拙。……本朝亦以詩賦設科，然去取予奪一決于賦，故本朝賦工而詩拙。今之律賦，往往造化入神?！雹圪x在宋代科舉考試各項目中的位置已非唐時所能同日而語。宋人為入仕計，勤學苦練律賦之技法，因此名篇佳作日出不窮。兩宋留下了不少在考試中以賦脫穎而出的佳話。④其次，科舉考賦推進了宋賦思辨和典正的程式化。在今見1400多篇宋賦中⑤，可輯得共計百余篇觸及法律的作品，而律賦就將近占總量之七成。宋代律賦一般從選題開始，就定下了整篇文章從頭至尾都追求思辨和典正的基調(diào)。早在北宋初的場屋賦作中就呈露了這種跡象，如田錫的《西郊講武賦》《圣德合天地賦》《五聲聽政賦》等，皆是從儒家經(jīng)典和正史中取材和落筆。王铚《四六話序》評曰：“國朝名輩猶雜五代衰陋之氣，似未能革。至二宋兄弟始以雄才奧學，一變山川草木、人情物態(tài)，歸于禮樂刑政、典章文物，發(fā)為朝廷氣象，其規(guī)模閎達深遠矣?！雹匏纬趼少x未脫唐代窠臼，多以山川草木、人情物態(tài)為素材，但真宗、仁宗朝以下，以禮樂刑政、國典朝章為議題的律賦不斷涌現(xiàn)，如范仲淹的《堯舜帥天下以仁賦》《王者無外賦》《淡交若水賦》和夏竦的《正家而天下定賦》《政猶水火賦》等，不一而足。在國家制度層面，宋祁的《王畿千里賦》（律賦，題面附以“畿制千里，尊大王國”為韻）“流播藝林，奉為楷式”⑦，其開篇解題道：“王有一統(tǒng)，人無異歸。中四方而正位，畫千里以為畿。總大眾之奠居，式昭民極；據(jù)方來而處要，以重皇威。”⑧全篇行文也多是關乎辨方正位、體國經(jīng)野的構想。觀宋祁此賦在命題限韻框架下對政教的發(fā)明，極具“朝廷氣象”，王铚之說確為的論。部分宋人為支持考賦，曾以“策問之目，不過禮樂、刑政、兵戎、賦輿、歲時災祥、吏治得失”⑨為由而壓制策論。事實上，宋代闈場賦的總體旨趣也趨近于通常以儒家禮樂刑政為依歸的策論。⑩這種策論化風尚不只左右了宋代律賦書寫的走向，還滲入到其他賦體的選題和形制中，如趙鼎臣《鄴都賦》（古賦）序云：“蓋賦者，古詩之流也。其感物造端，主文而辨事，因事以陳辭，則近于史?！m然，文不害辭，則辭不害志，以意逆志，其要歸止于禮義者，詩人之賦也?！背h辭賦要復歸于“歸止于禮義”的詩人之賦的正道。王騰《辨蜀都賦》（古賦）序云：“其商略土風，采摭人物，不該乎治亂興衰之變、邪正是非之理者，不在鋪布之限。非若前輩之詞，主于類聚山川，毛舉動植，以煥文彩之美觀，悅讀誦之利口而已?！雹僦鲝堊髻x要接受矯世厲俗的儒家詩教觀，而舍棄耳目娛悅和口吻調(diào)利等雕蟲小技?？v觀宋賦的演變軌跡，真宗、仁宗朝以還，宋賦特有的“專尚理趣”“好為恢廓”②風格方才定型，而其“內(nèi)容的變化已引起體制的異化”③，這才是結穴所在。是故，宋賦議理化和典正化的藝術風格丕變，正是科舉考賦的題中應有之義；而一大批探討、臧否儒家法律的辭賦在宋代的問世，也是試賦風格程式化的寫照。

結語

宋代涉法辭賦，至少述及了宋史中的禮樂、選舉、職官、食貨、兵制、刑法六個法制領域④，其總量和影響均不容輕忽。然而，宋賦這面文學鏡像并不是宋代行政立法、刑事立法、民事立法、經(jīng)濟立法的單向投射或簡單容受，而是宋人在對法律機制的歷史觀照和現(xiàn)實反思過濾后的文學反饋。借助相對于法令、法律文書和其他文學體裁所無法比擬的文體優(yōu)勢，題重典正、文尚理趣的宋賦（尤其是律賦）再現(xiàn)了宋代儒家法典成熟化、法律教育普及和專門化、科舉考賦程式化的語境細節(jié)，進而形成了一套自成特色的話語模式。其核心內(nèi)容與維護皇權、改革官制、攻訐政敵、調(diào)節(jié)經(jīng)濟、解決民訟利害攸關，負載著天人感應、德主刑輔、保民而王、以孝為先等諸種傳統(tǒng)儒家思想，并且也寄寓著“經(jīng)術、文藝、政事兼顧”⑤時代所賦予的新特征，所以是古代法律儒家化演進完結時期不可或缺的文學文獻資源。

（丁涵，南開大學文學院副教授）

本文為2020年全國高等院校古籍整理研究工作委員會直接資助項目（2014）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