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語:“古典新識:文學與文化青年論壇”始自2023 年,每年一會,以活躍中國古代文學研究氛圍,推動學術創(chuàng)新。本年度論壇以“文體·文獻·學術史”為中心議題,贊襄者踴躍,提交文章妙論多多。本期欄目刊發(fā)其中的三篇,系從不同方面展現(xiàn)了年輕學者的風格。張昊蘇的論文探討《棗窗閑筆》涉及“脂本”的歧見。這是紅學的熱門話題,也是有較大難度的問題。以往研究僅從相似性出發(fā),判定裕瑞所見抄本與甲戌本同源,但結合對細節(jié)的相近討論,尤其是對反面論據(jù)的深入分析,實能得出不同結論。尹策的論文則從“太守故事”這一角度切入,探析了六朝志怪的性質(zhì)特征。王欣悅的論文關注南宋都城科舉士子文學干謁、奔競的上行性交游,通過不同文體的文學書寫,觀察當時士子的心態(tài),對于科舉社會都城人際網(wǎng)絡的分析頗有啟發(fā)意義。(陳洪)
內(nèi)容提要:學界此前多認為《棗窗閑筆》提及的脂硯齋評本為甲戌本或其同源本,這一說法不能成立?!稐棿伴e筆》稱小說名為《紅樓夢》;認為《風月寶鑒》即《石頭記》,且由脂硯齋更名為《紅樓夢》;認為曹雪芹已擬出《紅樓夢》后四十回回目;認為小說中賈寶玉是曹雪芹之叔輩而非本人寫照,均與甲戌本題名、正文、批語抵牾?!稐棿伴e筆》與甲戌本相合的“原應嘆息”批語,裕瑞自述來自“聞”而非“見”。綜觀《棗窗閑筆》全書,裕瑞對自己認為重要的信息往往詳加引述,且能征引原文,證明閱讀態(tài)度認真,寫作時至少有筆記及部分原文作為依傍。裕瑞對甲戌本及今存脂本上諸多關鍵、明顯信息的“未見”,只能理解為他所見的是另一個與今存各本差異均大的抄本。
關鍵詞:裕瑞 《棗窗閑筆》 《紅樓夢》 甲戌本 脂硯齋
裕瑞(1771—1838)《棗窗閑筆》中有“曾見抄本卷額,本本有其叔脂研齋之批語,引其當年事甚確”①一句,率先提及了《紅樓夢》的“脂硯齋評本”,故素為紅學界重視。研究者多認為裕瑞所見即今之甲戌本或其同源本。如唐順賢明確指出:“我們考證出裕瑞‘曾見’卷額有脂硯齋批語的抄本,就有傳世現(xiàn)今的《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本?!雹?高樹偉則通過更細致的文獻考辨,將“甲戌本”修正為“甲戌本或相關同源文獻”,相關考論亦更為嚴密。② 這些研究細致析論了《棗窗閑筆》與甲戌本的密切關聯(lián),對深化理解《棗窗閑筆》的文本性質(zhì)、文獻價值,均頗有裨益。但是,《棗窗閑筆》涉《紅樓夢》內(nèi)容,多有可疑、謬誤之處,周汝昌已認為“不免望風捕影”③,筆者在此前的研究中亦曾指出書中相關評論與今存脂本有相矛盾之處④?!稐棿伴e筆》提及之抄本上有“脂硯齋”應無疑問,但裕瑞所見抄本的具體面貌狀態(tài)究竟為何,目前來看還有待于進一步討論。
筆者在《〈棗窗閑筆〉涉〈紅樓夢〉外證資料考實》一文中指出,裕瑞討論《紅樓夢》作者、本事、版本的三十七條主要信息中,以“爭議”信息為主(即現(xiàn)有文獻無法精準判斷其正確率),且“錯誤”條目(十條)多于“正確”條目(八條),由此可見《棗窗閑筆》的粗率程度。⑤《棗窗閑筆》行文往往有意識地選擇與所涉原材料一致或相近的表達方式,這證明裕瑞可能在閱讀時積累有若干筆記,可以直接化用。但因他對《紅樓夢》續(xù)書存在一定偏見⑥,且寫作時未必有機會細致重讀、核查原文,故常常誤讀、誤記所見材料?!罢`讀”不代表“偽造”,亦不代表“未見”“甲戌本或相關同源文獻”。然若細致研判相關文本,此前被論證為“同源”之材料,目前看僅屬于“或然性”,而并不能確證為必然關聯(lián);相反,《棗窗閑筆》與今存各本的差異,卻有一些不太容易以“誤記”解釋的現(xiàn)象。
就目前文獻所呈現(xiàn)的信息來看,《棗窗閑筆》所見并非“甲戌本或相關同源文獻”。主要理由是:甲戌本上那些與《紅樓夢》成書相關的“關鍵”信息,裕瑞很可能是不知情的。以甲戌本為例,至少有一些信息“理應”在裕瑞的關注范圍之中,但《棗窗閑筆》卻并未提及,甚至是只談了與之完全相反的內(nèi)容。少量偶合信息不能遮蔽這些明顯的抵牾之處。
一 書名問題:《棗窗閑筆》對甲戌本的“未見”
有關《紅樓夢》“書名”的爭議,即是《棗窗閑筆》“未見”的關鍵內(nèi)容之一。
從常理來說,閱讀一部書時,有可能遺漏、誤解書中具體細節(jié),但對一書的書名,尤其是有明顯差異性的命名方式,恐怕一般來說不應弄錯?!稐棿伴e筆》多次述及《紅樓夢》書名問題,但與甲戌本存在明顯抵牾,證明裕瑞所見的版本形式、文本內(nèi)容與甲戌本不同。
《棗窗閑筆》談及《紅樓夢》時,“見”“聞”有比較明確的分別,從準確率和信息來源看,裕瑞之“所聞”大概率即“未見”;“所見”則應曾目驗(但撰寫《棗窗閑筆》時相關資料應不在手邊,故有可能誤記)。其中如此描述:
聞舊有《風月寶鑒》一書,又名《石頭記》,不知為何人之筆。⑦
曾見抄本卷額,本本有其叔脂研齋之批語,引其當年事甚確。易其名曰《紅樓夢》。①
余曾于程、高二人未刻《紅樓夢》板之前,見抄本一部,其措辭命意,與刻本前八十回多有不同。抄本中增處、減處、直截處、委婉處,較刻本總當,亦不知其為刪改至第幾次之本。八十回書后,惟有目錄,未有書文,目錄有“大觀園抄家”諸條,與刻本后四十回“四美釣魚”等目錄,迥然不同。蓋雪芹于后四十回雖久蓄志全成,甫立綱領,尚未行文,時不待人矣。……觀刻本前八十回,雖系其真筆,粗具規(guī)模,其細膩處不及抄本多多矣,或為初刪之稿乎?②
裕瑞明確指出了個人的“曾見”,及其立足于“所見”的推論。由上述材料可發(fā)現(xiàn)以下問題:
1.“題名”之選擇。甲戌本所題小說書名為“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且第一回明確指出:“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仍名《石頭記》?!雹?按學界主流意見,脂本系統(tǒng)、與脂硯齋相關的讀者評者群體,都將小說稱為《石頭記》;而《紅樓夢》則是另一讀者群體所見的抄本系統(tǒng),且此與脂硯齋無關。故不少推崇脂批的紅學家愿意將這部小說稱為“《石頭記》”。然裕瑞所見之脂評本,顯然是題為《紅樓夢》而非《石頭記》。
2. 就書名看,在《紅樓夢》活字擺印之前的早期流傳中,讀者是有機會了解到《石頭記》《紅樓夢》兩個不同書名傳本的。如周春《閱紅樓夢隨筆》中明確提及:“乾隆庚戌秋,楊畹耕語余云:雁隅以重價購鈔本兩部:一為《石頭記》,八十回;一為《紅樓夢》,一百二十回,微有異同?!雹荽颂幯浴拔⒂挟愅?,可見一般讀者看來,這只是同書異名現(xiàn)象,并無本質(zhì)差異。究其原因,當然是對“脂本”系統(tǒng)及相關評語并無所知?!稐棿伴e筆》全書都將曹雪芹的這部小說叫做《紅樓夢》,應也是在相同閱讀背景下的認知。以今存甲戌、己卯、庚辰這三個典型脂本來看,“脂硯齋”與“石頭記”都是以書名方式嚴格綁定的,正文中只有極少量批語署名脂硯齋,故不可能存在只見“脂硯齋”而不了解“石頭記”的閱讀現(xiàn)象。裕瑞應未見到這樣的抄寫形式,否則不應該絕口不提。
3.“正名”之來源。《棗窗閑筆》稱:“曾見抄本卷額,本本有其叔脂研齋之批語,引其當年事甚確。易其名曰《紅樓夢》。”⑥此處“易其名”的主語似乎稍顯含混。從上下文語法來看,《棗窗閑筆》此句的主語仍應是脂硯齋。即,在曹雪芹將原名為《石頭記》的小說加以披閱增刪之后,脂硯齋將小說更名為《紅樓夢》。這一觀點不僅沒有其他佐證,且與今存其他文獻相抵牾。除各脂本之題名外,甲戌本第一回至少有兩句獨出異文與之明顯矛盾:
(1)甲戌本第一回有“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仍用《石頭記》”⑦的話,這是明說脂硯齋在抄寫、評閱小說過程中,并未使用此前曾提及過或傳抄時用過的《金陵十二釵》《紅樓夢》等別名,而將小說更名為《石頭記》。此處恰好與《棗窗閑筆》描述信息相反,可見裕瑞在寫作過程中未見此語,腦海并無相關概念。
(2)甲戌本第一回“作者自云:因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后,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之說,撰此《石頭記》一書也?!摹妒^記》為《情僧錄》。至吳玉峰題曰《紅樓夢》,東魯孔梅溪則題曰《風月寶鑒》。后因曹雪芹于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則題曰《金陵十二釵》”①。如依甲戌本此說,則“易其名曰《紅樓夢》”者是吳玉峰。
如從內(nèi)容出發(fā)重新解釋,將“易其名”與前文“曹雪芹得之”連讀,將其看作是抄寫過程中的錯簡,似相對合理。但“曹雪芹將《石頭記》改名為《紅樓夢》”這一認知,顯然仍與脂批不侔,而更近于程甲本程偉元序言中“惟書內(nèi)記雪芹曹先生刪改數(shù)過”②的表述。這仍可證明裕瑞并不了解甲戌本的特殊異文,亦在知道脂硯齋評點具有重要價值,“引其當年事甚確”的情況下,未關注到脂硯齋對小說書名的貢獻。
4. 書之“別名”與成書過程之差異。前引《棗窗閑筆》稱:“聞舊有《風月寶鑒》一書,又名《石頭記》,不知為何人之筆?!迸f說認為此句與甲戌本第一回“雪芹舊有《風月寶鑒》之書,乃其弟棠村序也”③的脂批相關。從文風、用詞來看,兩句話的表述確有近似之處,但實際內(nèi)容則大相徑庭。《棗窗閑筆》明確指出的是——曹雪芹寫作《紅樓夢》之前,已有一部屬于“素材”乃至“初稿”的《風月寶鑒》,且這部《風月寶鑒》別名《石頭記》,其作者不知是何人(非曹雪芹)。甲戌本脂批的表述略嫌含混,“舊有”究竟是指曹雪芹曾收藏一部《風月寶鑒》,前有其弟棠村之序,還是說曹雪芹舊著有《風月寶鑒》,而由其弟棠村作序,學界在解讀時有一定爭議。但從“仍因之”應指《紅樓夢》第一回沿用了《風月寶鑒》的舊名來看,似應把《風月寶鑒》理解為曹雪芹的舊著;將這一書名沿用到《紅樓夢》中,也與脂硯齋有比較密切的關系,這與甲戌本獨出異文“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仍名《石頭記》”的性質(zhì)有類似之處。至于所沿用的只有書名還是包括內(nèi)容,僅從上述批語而言,有多種解讀的可能性。在《紅樓夢》正文與多數(shù)脂批中,提及《風月寶鑒》《石頭記》《紅樓夢》時,都是指同一部書,并沒有系統(tǒng)論證“一稿多改”或“二書合成”的情況。但不管怎么樣,脂批都旨在說明《風月寶鑒》與《石頭記》最開始是兩部不同的書,而《石頭記》與《紅樓夢》是一部書。這與裕瑞的觀點不同。對此差異,或可有兩種解釋。一種可能是,裕瑞所見的批語文本與甲戌本批語文風相近,但內(nèi)容不同。如此,則并非“同源”,可能為“變異”。另一種可能是,裕瑞所“聞”的內(nèi)容與甲戌本脂批對應,但其理解、記憶出現(xiàn)了明顯錯誤。而且,裕瑞此處言“聞舊有”,應是未見而聽聞之意,與其他條目(尤其是下文“曾見抄本卷額”)中直截聲稱“曾見”不同,可見裕瑞所見的本子很可能并沒有這條批語,相關信息均與脂硯齋評語有關,但來源不同。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甲戌本之凡例。多數(shù)學者認為甲戌本凡例與曹雪芹、脂硯齋無關,且形成時間較晚,如馮其庸認為此為“改稱為《紅樓夢》”之后(乾隆四十九年前后,1785)的產(chǎn)物④。從甲戌本的抄寫形制來看,凡例與正文字跡相同,應是同一抄手所為;從內(nèi)容來看,凡例第五則吸納、修改了小說開頭“此書開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⑤的一段文字,可見與甲戌本正文是前后照應的。假如裕瑞所見是甲戌本或其同源本,則他大概率能夠讀到凡例,并發(fā)現(xiàn)凡例中內(nèi)容與自己的關注點頗為相近(至于今存甲戌本是否忠實地反映了脂硯齋的工作成果,有無后人染指系統(tǒng)修訂,則是另一層面的問題了)。然《棗窗閑筆》中并無逗漏。而且,凡例最重要的一則“紅樓夢旨義”開宗明義即說:
一曰《紅樓夢》,是總其全部之名也;又曰《風月寶鑒》,是戒妄動風月之情;又曰《石頭記》,是自譬石頭所記之事也。此三名皆書中曾已點睛矣。①
足以證明裕瑞“不知為何人之筆”之說謬誤。然凡例作者顯然是依據(jù)《紅樓夢》第一回所述五個書名來認識小說成書過程的,對甲戌本上的脂硯齋眉批缺乏了解,故其并不認為小說應稱“石頭記”,亦不能洞察“金陵十二釵”這一書名所對應之人物。而裕瑞的立論則似乎脫離了《紅樓夢》第一回的相關描寫,而僅僅依據(jù)且同時錯解了脂批文本。由這些觀點的明顯參差,似可推測:甲戌本凡例、甲戌本脂批、《棗窗閑筆》對《紅樓夢》書名的認識各有角度和來源,雖然存在一定的相似性,但不能簡單認之為相同觀點。
“書名”是《紅樓夢》的重要爭議問題,早期讀者主要有兩種觀察渠道。如果得見早期脂本如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等,則應可以據(jù)題署及正文確定“石頭記”這一書名,并由此嘗試復原小說書名與成書的關系——在脂本上批《石頭記》者,及認可脂硯齋者,對此應有共識。未見脂抄本的讀者則多將小說稱為《紅樓夢》,其認知來源于小說之題署,并或許可通過小說第一回楔子加以解讀。從《棗窗閑筆》行文來看,裕瑞雖聲稱曾見脂評本,但該抄本的題署形式應與甲戌本差別較大。從裕瑞對“吳玉峰題曰《紅樓夢》”和“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仍用《石頭記》”兩句甲戌本特有異文并無所知來看,這個本子不可能是甲戌本的同源本。
二 “見”“聞”之別:從信息來源看《棗窗閑筆》的證據(jù)效力
裕瑞所談脂評本還有另一問題,即他所見抄本的內(nèi)容、形制,與甲戌本乃至與今存各脂本間,均存在明顯差異。
裕瑞曾“見”的信息是:“余曾于程、高二人未刻《紅樓夢》板之前,見抄本一部,其措辭命意,與刻本前八十回多有不同。抄本中增處、減處、直截處、委婉處,較刻本總當,亦不知其為刪改至第幾次之本。八十回書后,惟有目錄,未有書文,目錄有‘大觀園抄家’諸條,與刻本后四十回‘四美釣魚’等目錄,迥然不同。蓋雪芹于后四十回雖久蓄志全成,甫立綱領,尚未行文,時不待人矣?!雹谶@涉及抄本回數(shù)、回目、正文與通行印本的不同。盡管此處并未明言版本信息,但似應認為,這就是前文所提卷額有脂硯齋評語的抄本。
裕瑞所“不知”的,是該抄本究竟“刪改至第幾次”,可見該抄本上大概率沒有“重評”“四閱評過”“己卯冬月定本”“庚辰秋月定本”等字樣,否則以他對小說成書問題之重視,或應加以提出?!稐棿伴e筆》中反復提及,“抄家各于其所改前后第幾次者,分得不同,故今所藏諸稿未能劃一耳”③,“將此部刪改至五次,愈出愈奇”④。而裕瑞所目驗的抄本,正文雖僅八十回,但確有后四十回之目錄,故可聲明與程印本“迥然不同”。且裕瑞認為這是曹雪芹擬定之綱領,這與今存脂本均無八十回后正文、目錄,存在明顯差異。此外,按照脂批的暗示,曹雪芹雖然是“書未成淚盡而逝”,但并非“于后四十回雖久蓄志全成,甫立綱領,尚未行文”。脂批中提及“通部”者為數(shù)不少,僅甲戌本就有“未寫通部入世迷人,卻先寫一出世醒人”①,“通部中假借癩僧、跛道二人點明迷情幻海中有數(shù)之人也”②,“將通部人一喝”③,“通部中筆筆貶寶玉,人人嘲寶玉,語語謗寶玉”④,“撰通部大書不難,最難是此等處”⑤等批。若以此為準,脂硯齋所見的小說全書應基本完成,只有少數(shù)內(nèi)容待修改、寫定及在傳抄中佚失。而小說全部回數(shù),應在一百至一百十回左右——庚辰本第二十五回有畸笏叟批語說:“全部百回,只此一見?!雹薷奖镜谒氖鼗厍芭鷦t云:“今書至三十八回時,已過三分之一有余,故寫是回,使二人合而為一。請看黛玉逝后寶釵之文字,便知余言不謬矣?!雹咧廄S及其讀者既然有此認知,則脂評本不可能出現(xiàn)“后四十回”的回目,即使出現(xiàn)也必然是他人所增。從裕瑞對八十回后信息的描述來看,對脂批中提及的小說前八十回中的伏線,及八十回后有“探佚”空間的內(nèi)容、回目,他全部沒有機會寓目,故只能勉強追憶他所見的抄本“目錄有‘大觀園抄家’諸條,與刻本后四十回‘四美釣魚’等目錄,迥然不同”。從行文邏輯來看,小說第八十一回即使不是“四美釣魚”,也很難直接跳到“大觀園抄家”情節(jié)。且這段情節(jié)與今本第一百零五回回目文字僅僅是略有差別,難說“迥然不同”,其文獻價值存疑。
從現(xiàn)存資料看,裕瑞的觀點較近于舒元煒序(1789年作)“惜乎《紅樓夢》之觀止于八十回也,全冊未窺……漫云用十而得五,業(yè)已有二于三分”⑧與程偉元序(1791年作)“不佞以是書既有百廿卷之目,豈無全璧”⑨所描述的情況,而與脂硯齋的評語(1754年至1774年間作)不甚相同。但是,仍應指出的是,舒序本雖然素來被認為屬于脂本系統(tǒng),但這只是就正文主體而言,其中并無脂硯齋批語,故舒元煒并非相關問題的“知情人”。程偉元的說法雖在《棗窗閑筆》中屢遭批駁,但從行文的相似程度來看,裕瑞顯然深受影響。⑩
還有一點值得注意:
從批語形制來說,《棗窗閑筆》稱“曾見抄本卷額,本本有其叔脂研齋之批語”,只說明抄本有眉批,與甲戌本兼具眉批、側(cè)批、夾批的情況不同。從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批語對比與抄寫形制來看,脂硯齋很可能在整理脂批時,將原有的眉批、側(cè)批整理為夾批,而眉批則含有畸笏叟等其他批者的后出內(nèi)容。故此處表述也可能說明裕瑞所見與今存本有一定差異性,這種差異性可由其他信息的“不合”,如“其叔脂硯齋”及相關評語之無著落進一步證明。目前并無任何明確證據(jù)能說明脂硯齋是曹雪芹的叔輩,且所謂“引其當年事甚確”,從今存各脂本來看至少是夸張之詞——只有少量批語逗漏了曹家家事,且行文多屬“隱語”而非“甚確”。從裕瑞連曹雪芹之本名、旗籍、家世都缺乏基本了解來看,他難以破譯這些信息。
“甚確”之說得到學界關注的另一理由是,就現(xiàn)有研究看,在認同曹雪芹為小說作者、《紅樓夢》賈府與曹家有對應關系的大前提下,裕瑞《棗窗閑筆》的“叔傳說”值得重視,這與黃一農(nóng)等學者通過考索《紅樓夢》中本事,認定其原型應在康熙朝的觀點能夠?qū)?,而與胡適的《紅樓夢》“自敘傳”說不盡相同。但這一點在歐陽健看來,則恰是《棗窗閑筆》偽書之證——必然先有“自敘傳”說,才會出現(xiàn)旨在修正的“叔傳說”。①
其實,兩說并不必然互斥。在認同脂本為真的前提下,“自敘傳”說在《紅樓夢》創(chuàng)作、傳播初期即已生成并在曹雪芹交友圈中小范圍流傳,只是未被一般讀者所了解。在此基礎上,將其修正或訛變?yōu)椤笆鍌髡f”并講述給裕瑞,在理論上是可行的。但真正的爭議點在于,學界此前討論并沒有詳盡區(qū)分裕瑞的信息來源,再考慮到裕瑞晚年回憶的誤差程度,目驗原始文獻與聽聞親戚傳言,其誤差不啻霄壤。
《棗窗閑筆》的相關行文是非常清晰的:
書中所托諸邸甚多,皆不可考……其書中所假托諸人,皆隱寓其家某某,凡情性遭際,一一默寫之,惟非真姓名耳。聞其所謂寶玉者,尚系指其叔輩某人,非自己寫照也。所謂“元迎探惜”者,隱寓“原應嘆息”四字,皆諸姑輩也。其原書開卷有云……余曾于程、高二人未刻《紅樓夢》板之前,見抄本一部……②
顯然,“叔傳說”及“元迎探惜”的相關信息,都來自“聽聞”而非“目驗”。從邏輯分析,“皆諸姑輩也”大概率是依托于“叔傳說”的推理結論?!霸瓚獓@息”之隱寓,亦不排除根據(jù)諧音聯(lián)想的可能。
結合所聽傳聞及所見材料,裕瑞僅知道曹雪芹是曹寅后人,但對其具體身份,尤其是曹家的“風月繁華”似乎并不了然,故也無法借助這些材料索隱小說中暗含的曹家本事?!稐棿伴e筆》載:
聞袁簡齋家隨園,前屬隋家者,隋家前即曹家故址也,約在康熙年間。書中所稱大觀園,蓋假托此園耳。其先人曾為江寧織造,頗裕,又與平郡王府姻戚往來。③
這段話除“平郡王”屬獨家信息,大概率是“知情人”告知之外,其他論述應均來自袁枚《隨園詩話》中并不可靠的描述。對《隨園詩話》中的記載,同時之周春已有批評說:“袁簡齋云,大觀園即余之隨園。此老善于欺人,愚未深信?!雹茉H鸹蛞?qū)Σ芗以诮现闆r缺乏了解,未能加以辨析。對曹雪芹究竟在曹家是何輩分、身份,也只能含混地稱之為“其名不得知”“亦不知其隸何旗”及“其先人”如何如何。由此可見裕瑞的信息來源絕非與曹雪芹交好的“前輩姻戚”本人,而是通過若干曲折,才有部分殘缺信息流入。裕瑞所見脂評本的“引其當年事甚確”,性質(zhì)至多與今存脂批的“余與作者實實經(jīng)過”類批語相去不遠。然而從“尚系指其叔輩某人,非自己寫照也”看,假如“叔輩某人”即脂硯齋,那么尚存近似;而“作者經(jīng)過”在裕瑞看來就是并非事實。故仍可證明裕瑞的主要信息來源是“聞”,并由此強化了對所“見”部分脂評的信任度。
因之,我們可以下一判斷
裕瑞所見的脂評本,與今存脂本均有明顯差異,且這種差異是整體性的,而不能解釋為偶然訛誤、疏漏。這證明他并未見過“甲戌本或相關同源文獻”,《棗窗閑筆》與甲戌本,乃至與當代曹學最新研究成果的相合之處,大概率均來自傳聞。有與曹雪芹交好的“前輩姻戚”,此人對曹雪芹家世情況較為了解,相關信息通過某種方式傳至裕瑞處,并被他著錄進《棗窗閑筆》。有些未明確信息來源的條目如“吳新登暗隱無星戥”①等,可能也屬于同類。
三 《棗窗閑筆》“見”與“未見”的規(guī)律性分析
對于《棗窗閑筆》的“未見”與“矛盾”,此前學者一般僅解釋為晚年誤記。劉廣定認為:“《棗窗閑筆》極可能為裕瑞晚年所作,關于曹雪芹與紅樓夢之各種信息不但多為早年見聞并未求證,且有誤記和矛盾不一處?!嘘P《紅樓夢》版本諸事,也應如是觀?!雹谝亚逦庾R到《棗窗閑筆》存在的缺陷,即其是“閑筆”而非嚴密的學術論證。然而,如將此認識向前再推一步,就可能引發(fā)一種推論,即《棗窗閑筆》只是記載欠缺嚴謹性、精確度,這些錯誤不能證明裕瑞未曾目驗甲戌本。故以往研究多傾向于從“一致”的信息來判定裕瑞可能親見的材料。
從大的方向來看,此說確有道理。但這種研究方法存在兩個問題。
其一,造成“一致”的可能性頗為多元,在缺乏文獻鐵證的前提下,簡單用相似性直接論斷兩文本的淵源關系存在風險。如《棗窗閑筆》明言“元迎探惜”,雖是重要信息,但來源于“聞”而非“見”——這至少證明裕瑞所見之本或無相關信息,而向裕瑞提供信息者是否有可能得觀甲戌本,目前還難以考實。此外,如“吳新登”諧音“無星戥”這一信息,除甲戌本外尚見于甲辰本。甲辰本雖被公認為脂本系統(tǒng)的重要抄本,但同時也被質(zhì)疑存在“去脂硯齋”的現(xiàn)象。清代讀者從類似抄本中能夠得到哪些信息,尤其是能否得到今天“脂學”的結論,都是非常值得懷疑的。筆者的系列研究傾向于認為,清代普通的《紅樓夢》讀者,很難產(chǎn)生與當代紅學研究者相近的思路。再者,也不能完全排除與脂硯齋無關的讀者通過諧音自行聯(lián)想的可能性。
此外,有些詞語的使用可能來自其他文本,只是恰好同時見于脂硯齋批語和《棗窗閑筆》中。如《棗窗閑筆》“將此部刪改至五次,愈出愈奇”和“夾寫而潤色之”兩句,“愈出愈奇”“夾寫”兩術語均同見于甲戌本脂批,但僅從愛如生“中國俗文庫”檢索二詞,“愈出愈奇”凡91見,“夾寫”凡117見③,可見系明清小說創(chuàng)作、批評之慣用語,裕瑞完全有可能從其他小說中了解到二詞并加以引用,暫時難以據(jù)此證明二書存在線性傳承關系?!稐棿伴e筆》“作者自經(jīng)歷一番等語,反為狡獪托言,非實跡也”④與甲戌本第一回“若云雪芹披閱增刪,然則開卷至此這一篇楔子又系誰撰,足見作者之筆,狡猾之甚”⑤的脂批近似,但《棗窗閑筆》所寫是認為“自經(jīng)歷”為狡獪之言,小說是“叔傳”而非“自傳”,脂批則重點提示曹雪芹對《紅樓夢》的著作權,兩處也僅是“相似”而已。至于《棗窗閑筆》提及抄本:“其措辭命意,與刻本前八十回多有不同。抄本中增處、減處、直截處、委婉處,較刻本總當。”⑥固然與當代學者對脂本的主要認知相符合,但因裕瑞并未具體指出依據(jù),也只能理解為裕瑞對所見秘籍的夸耀,無法證明這一抄本即甲戌本或某一脂本。
其二,從《棗窗閑筆》全書內(nèi)容來看,裕瑞對所掌握、認知的文本細節(jié),往往愿意明確指出,甚至行文不厭其詳。故可推測裕瑞在寫作《棗窗閑筆》的過程中,至少應有早年閱讀的若干筆記作為依據(jù),并非全憑記憶,故不少誤讀應歸為理解錯誤而非記憶疏失。茲舉數(shù)例言之:
(1)對《紅樓夢》正文的掌握。裕瑞在寫作過程中可能沒有系統(tǒng)重檢《紅樓夢》原文,故其對程印本的性質(zhì),以及程偉元、高鶚序言的理解存在一些疏漏,如受到《后紅樓夢》的誤導,將程印本稱作“高刻本”等。然《棗窗閑筆》中“偏要寫為賈母忙辦寶玉寶釵姻事,遂忘黛玉重病至死,永不看問,且言:‘若是他心里有別的想頭,成了什么人了呢,我可是白疼了他了’”①一段,是引用原文而非撮述大旨,證明其寫作、抄錄時手邊應有原文,如果不是有原書可查,那就是筆記抄錄了自認為重要的原文。從裕瑞對《紅樓夢》的高度認可及其追述抄本時的重視程度來看,假如確有與小說書名、本事、成書相關的具體信息,當然有可能誤記、誤讀,但不應一無所知,全不提及。
(2)對《紅樓夢》諸續(xù)書細節(jié)的詳盡描述?!稐棿伴e筆》用了相當多的篇幅,批評《紅樓夢》續(xù)書用詞、用典的欠妥之處,尤其注意與《紅樓夢》語言風格的差異。如談《后紅樓夢》《秦續(xù)紅樓夢》《海續(xù)紅樓夢》《紅樓復夢》等書時,均成段引用原文;對各續(xù)書中不合理之詞語、方言、制度,雖偶一二見者,如“頑兒”“克食”“無逸屏”“倚柳歪斜”“六百里飛遞”等,亦明確指出;對小說情節(jié)的概括、描述也比較詳細。其說固不乏值得商榷之處,但仍可見裕瑞閱讀時對細節(jié)的高度重視。
這些現(xiàn)象足以證明,裕瑞寫作《棗窗閑筆》時,雖不及其正式刊印的《棗窗文稿》中所收文章嚴密,但亦在寫作過程中依憑了相當?shù)脑假Y料,并非完全空談。如果可以據(jù)此判定《棗窗閑筆》的寫作方式和基本水平,則書中未提及的內(nèi)容,就很可能是裕瑞閱讀時并未發(fā)現(xiàn)、記錄,或他讀后認為并不重要的信息。故《棗窗閑筆》中所涉脂本之處很可能并非誤記、生造,而是所見材料本就如此。裕瑞對曹雪芹的贊嘆無以復加,在這一特殊的寫作立場下,他并未提及的內(nèi)容,很可能就代表著他沒有機會見到這些信息。如果我們相信《棗窗閑筆》比較全面、準確記錄了裕瑞自己早年所見的脂本,那么他所見的本子也許是一部過錄有脂硯齋批語并為之署名的《紅樓夢》(而非《石頭記》)。從己卯本、庚辰本偶出的“脂硯齋”署名來看,脂評在向外傳抄時的確可能有逐條署名之表現(xiàn),這與今存畸笏叟批語的署名方式也是相通的。而甲辰本第十九回“原本評注過多,未免旁雜,反擾正文,今刪去,以俟觀者凝思入妙,愈顯作者之靈機耳”②的回前批,也許代表了早期讀者在不了解“前輩姻戚”所述曹學知識的情況下,并不信任、認可脂硯齋的批評。
結語
在沒有直接文物依據(jù)的情況下,從文本出發(fā)判斷兩個版本是否存在淵源關系,常見的方法有兩種。一種方法為“一致性原理”,即發(fā)現(xiàn)兩個版本存在較大相似度,由此推測兩個版本存在淵源關系;另一種方法為“錯誤一致性原理”,即兩個版本出現(xiàn)了完全相同且非偶然抄錯的錯誤,可證明兩個版本存在淵源關系。前者只能作為一種或然性推測,而后者則屬邏輯層面的“鐵證”③。此前研究由于未細致厘判《棗窗閑筆》的不同信息來源,故有過度運用一致性原理之嫌疑。鑒于目前并未發(fā)現(xiàn)合乎“錯誤一致性原理”的例證,且《棗窗閑筆》描述與甲戌本抵牾處頗多,暫時無法認定裕瑞所見是甲戌本或其同源本。
裕瑞《棗窗閑筆》的大量疏失,一方面導致學者對此書價值常有酷評,乃至被判為“偽書”;另一方面也使得學界對其說法的細致研讀不夠,乃至僅憑部分文字、表述的相似,就簡單判定相關文獻為同源。近年來,有關《棗窗閑筆》的討論多集中于真?zhèn)沃?,但證明其文物之真,并不等于證明《棗窗閑筆》所寫內(nèi)容全都準確無誤,更不代表其內(nèi)容可與今存其他文物、文獻完全對應。事實上,《棗窗閑筆》文本情況比較復雜,有裕瑞純借追憶的內(nèi)容,有依據(jù)筆記甚至可能核對了原書的內(nèi)容,也有基于個人偏見的誤解與臆測,必須更慎重地加以分析。大致看,裕瑞聲明或暗示曾“見”的內(nèi)容,盡管常常存在誤讀,但所抓取的信息往往是一般讀者不易察覺者,可見其依然具有一定的敏銳度和參考價值,在紅學史上有重要意義。如屬裕瑞關心的重要問題,不應存在“屢見”而只字不提的情況。
綜上所述,假如相信裕瑞的記憶、描述并無太大差錯,那么他所見的抄本應與今存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都有一定差異,這些差異包括但不限于:(1)書名為“紅樓夢”,而非上述三脂本的“脂硯齋重評石頭記”;(2)雖僅有八十回之正文,但亦包含有后四十回的回目,且可能與程印本并無本質(zhì)性的差別;(3)所錄脂硯齋評語以眉批為主要形式,批語或附有脂硯齋之署名,側(cè)評、夾評比例可能不高。
此觀點可以進一步豐富我們對脂本生成方式與傳播復雜性的認識,并思考印本行世之前讀者所見《紅樓夢》的諸多可能形態(tài)。今存的《脂硯齋重評石頭記》與裕瑞所提及的含有脂硯齋批語的《紅樓夢》是何關系?這一認識如何豐富我們對早期脂評本發(fā)展變化脈絡的認識?這些問題還有待進一步考索。但就現(xiàn)有資料來看,裕瑞所描述的既不可能是甲戌本或其同源本,也不可能是今存任一種脂評本,前人考辨在論據(jù)、邏輯上都有明顯漏洞,相關研究有待深化。再從更普遍的議題說,學界既往研究雖業(yè)已指出清代讀者很可能已經(jīng)在不同程度上閱讀到了脂本系統(tǒng)的正文及批語①,但這并不代表他們真正意識到了“脂硯齋”的存在,更不代表他們有可能建立起相關的紅學知識體系。
(張昊蘇,南開大學文學院副教授)
本文系南開大學文科發(fā)展基金科學研究類項目“乾嘉時期小說文獻與文學思想研究”(批準號:ZB22BZ0301)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