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南宋四名臣詞”的版本發(fā)展各具特點,本文對李光、李綱、趙鼎、胡銓四人詞集的現(xiàn)有版本搜羅對校,總結各詞集的版本關系,并由此發(fā)現(xiàn)《全宋詞》尚存選本未善、文字舛訛、收詞未全等疏失。
關鍵詞:南宋四名臣詞 《全宋詞》 四印齋所刻詞 典雅詞 版本系統(tǒng)
“南宋四名臣詞”是晚至清末王鵬運才炮制出的概念。李光、李綱、趙鼎、胡銓并不是一個聯(lián)系緊密的士人集團,也不是明確提出共同創(chuàng)作理論的文學群體;四人仕途軌跡不同,胡銓官位相對不顯;在創(chuàng)作上,趙鼎成就最高,而詞風也和其他三位有明顯差異。唯一將四人聯(lián)結起來的就是主戰(zhàn)而敵對秦檜的政治態(tài)度,不過當時這種不屈之氣也并非僅見于四人。實際上,如果重新回到王鵬運的刻書現(xiàn)場,就能發(fā)現(xiàn)《南宋四名臣詞》的結集具有偶然性。王氏《南宋四名臣詞跋》云:
右《南宋四名臣詞集》一卷,趙忠簡、李莊簡、忠定、胡忠簡四公作也。初從夔笙舍人鈔得《得全居士》《梁溪》《澹庵》三詞,擬丐同年李越縵侍御序而刊之。侍御復出其先世莊簡公詞若干闋,遂并編錄以為斯集。①
李光詞被收入四名臣詞中實屬巧合,不過其中仍蘊有一定的必然色彩?!澳纤嗡拿肌钡慕Y集對于王鵬運至少有兩方面意義,一是通過其人其作“盱衡今古之詞人”(446頁),表達自己的詞學與政治思想;一是繼承以文存人、以詞存人的文學史書寫傳統(tǒng),并盡力保留宋詞的創(chuàng)作細節(jié)。
不過在將該集當作文學史、傳播學研究個案之前,還有一些基礎的文獻問題需要解決?!澳纤嗡拿肌睙o疑不能與宋詞群星相比,只能視之為中小詞人,而當前宋詞版本的研究,往往只有如蘇、辛、周、姜等大詞人,詞集版本系統(tǒng)才梳理得較為詳悉;中小詞人的詞集多以“敘錄”的形式平列,即只交代某時某地有某本,至于這些本子的關系還需要總結。②當然,學術發(fā)展的內在邏輯是先大家、后小家,先梗概、后細節(jié),故前人成果應在尊重、繼承的基礎上利用和發(fā)展起來,以促成宋詞文獻研究的不斷完善。在王氏叢編之前,四位詞人的詞作各自流傳,其版本脈絡當然不同。而即使是以精善著稱的《全宋詞》,在收錄這些詞作時仍出現(xiàn)了一些文字問題,因而有必要在梳理版本的基礎上稍做訂正。
一 李光詞
李光詞,今《全宋詞》存14首,除自《永樂大典》輯出1首外,其余13首皆來自《四印齋所刻詞》(以下簡稱為“王本”,后文徑用括號標出版本簡稱)。李詞收于《莊簡集》,是集今存有:(一)《四庫全書》本(“庫本”,本文所據皆為文淵閣本);(二)國家圖書館藏清乾隆翰林院抄本(“翰本”);(三)上海圖書館藏清抄本(“上本”)。
翰本首頁第一行有“欽定四庫全書”字樣,顯然來自庫本。王本前有李慈銘序云:“(李光)集無刻本,弟于四庫書抄得之,是從《永樂大典》掇拾而成?!保?28頁)《四庫總目提要》云:①
錢溥秘閣書目、葉盛菉竹堂書目,俱載有《莊簡集》八冊,是明初尚存。其后散佚,原目多寡,遂無可考證。今從《永樂大典》中掇采編次,共詩四百二十五首、詞十三首、雜文二百六十五首,厘為十八卷。
從各本序跋看,《莊簡集》體系流傳較為清楚,即原集早佚,館臣從大典輯出庫本,而重為編次,今本皆從庫本而來。前文提及諸家敘錄亦多持此說。
但如果細讀文本,就會發(fā)現(xiàn)還存在問題。《全宋詞》所錄李光詞有一些小字校,如《水調歌頭》(元亮賦歸去)“挹清風”句“挹”下注云“一作揖”②,這些校記承自王本,而庫本無。易言之,王本并非如李慈銘所言,直接用了庫本,而是進行了校勘。進一步對校諸本,則王本所據底本實非庫本,而是與上本更近,反而是校記之異文與庫本多同。表列如下:
表中粗體是異文所在之處,括號中的阿拉伯數字是頁碼。以上異文主要分兩類:一是王本有校而正文與上本同,校記與庫本同(實則更近翰本,翰本與文淵閣本文字微異);一是王本無校而正文與庫本同,上本則是訛字,這說明王本雖與上本近,但不是直接勘自上本,而是別有所承。此外有兩條校記是參考了其他材料:《全宋詞》785頁《水調歌頭》(獨步長橋上)“盡白頭”句“盡”下校云“一作忽”;786頁《南歌子》(南圃秋香過)“被冷沉煙細”句“沉煙”下校云“一作煙沉”。這兩處異文不見上述諸本,而見于《詞綜補遺》之類選本。那么王本、上本是否代表有別于庫本的另一個本子呢?前文說過,《莊簡集》是館臣輯自大典,故文章編次亦首見于此。上本也分18卷,詞次①全同庫本,其他文體如詩文亦同。進一步考察異文,則發(fā)現(xiàn)絕大多數形體相近,故可認為上本雖多異文,只是在庫本流傳過程中由于形訛而產生,并非是其他一系的孤本。而王本與上本或同或異,說明兩者所據是同一個底本,上本在抄寫時又發(fā)生了新的訛誤。王本以后出之訛字為正文而校以祖本庫本,次序有些顛倒。從選善本的角度看,《全宋詞》宜以庫本為底本而校以王本及上本。
此外,《全宋詞》亦有個別訛誤:
785頁《水調歌頭》(自笑客行久)“慢流連”,王本、上本同,庫本作“謾”。“慢”“謾”二義似皆通,但若以大數據方法還原古人語境,則“中國基本古籍庫”檢索結果為“漫(謾)流連”共27條、“慢流連”0條,知古人不用后者。王本、上本亦晚出,當從庫本。
786頁《南歌子》(南圃秋香過)“燈青夢水成”句,“水”字有?!耙蛔鞑弧保瑤毂九c上本皆作“不”,說明王本所據底本訛“不”為“水”,王氏校而未改?!皦舨怀伞笔鞘煺Z。
787頁《漁家傲》(海外無寒花發(fā)早)“桃塢花開如野燒”句,依律當入韻,而此處標逗號?!盁惫庞腥ヂ曇蛔x,《廣韻》“失照切”,合韻,標點當改。
二 李綱詞
李綱詞今存數量在“四名臣”中最多,《全宋詞》存54首,含二殘句。除兩首輯自他書外,余皆錄自國家圖書館藏清抄《典雅詞》(“典本”),而以王本校過。李綱詞今存版本較多,除前述兩種外,還有:(一)國家圖書館藏清鈔《宋八家詞》本(“八宋本”);(二)國家圖書館藏清鈔《宋九家詞》本;(三)國家圖書館藏清鈔《宋元八家詞》本(“八宋元本”);(四)上海圖書館藏《汲古閣未刻詞》附鈔本(“毛本”);(五)上海圖書館藏清劉喜海輯《宋元人詞》稿本(“劉本”)。
除《宋九家詞》本筆者暫未見外,以其余幾本對校如下:
上表“脫”表示脫字,□表示空一格(闕字),兩類有別。僅從異文可見,典本與八宋本最近,毛本與八宋元本最近,王本差得最遠,而劉本徘徊在毛、王之間。諸本詞次相同,只有異文的差異。表中沒有表現(xiàn)的是,典本與八宋本的目錄前三調依次是“望江南”“轉調虞美人”“水龍吟”,他本則徑從“水龍吟”起,這是因為前二調皆佚,只有此二本在目錄中保留了佚詞信息。故結合目錄差異與異文當否,可以認為典本與八宋本訛字雖較多,但仍體現(xiàn)了李綱詞的較早面貌,而其他本子的異文雖然義理更暢,但極可能是后來的改動?!兜溲旁~》題記云:“借知不足齋所藏曝書亭傳錄宋抄本影寫”,說明其所收詞籍可能整體面貌都較古老,這一點在下文胡銓詞中還有表現(xiàn)。
進一步考察其他版本,則李綱詞呈現(xiàn)出一個不斷規(guī)整化的過程。以王本為例,王本最晚出,而文字呈現(xiàn)出四個層次:一是諸本皆同者。二是毛本、八宋元本、劉本、王本四本同者,如《全宋詞》904頁《望江南》“遠岫更青蒼”之“青”字的補足。三是劉本、王本二本同者,901頁《喜遷鶯》“遠牧甘泉豐草”之“牧”字唯此二本不誤。四是唯見于王本,如903頁《感皇恩》“細看還遍插”之“遍”。所以從主要趨勢上,諸本異文呈現(xiàn)出“六本皆是”——“四本皆是”——“唯二本是”——“唯一本是”的階梯遞進特色,時代越晚則異文正確率反而越高。因而可認為這種階梯遞進的版本格局來源于前人理校成果為后人吸收,而呈現(xiàn)出一種層累式校改的特點。至于最終王本校者是否是王鵬運本人,尚不能斷定,因為也有可能是其所據底本已如此。王氏自己以“一作某”的雙行夾注形式又做了??保?/p>
王本439頁《永遇樂》“燭蘭缸”句“燭”下校云:“一作‘對’?!卑?,此異文見《歷代詩余》卷八十二。⑥
439頁《望江南》“歸去客”句“客”下校云:“一作‘好’?!卑?,此異文見《歷代詩余》卷二十五。
442頁《水調歌頭》“我為衰遲多病”句下校云:“一作‘新來多瘦’?!卑?,此異文又見《詞綜補遺》卷三。①
以上出處雖未必是王本校記的直接來源,然可大要看出,一是王氏亦參與了層累式校改,只不過態(tài)度最為嚴謹;二是王氏所據亦非其他善本,而是其他通行的詞選、詞律等著作。
另外要討論毛本、八宋元本,此二本有些異文與其他四本都不同,而是二本獨誤。如《感皇恩》的兩個“枕”字都作“桃”,遂使全篇所詠對象完全不同?!端膸烊珪偰俊分^毛本有改字之弊②,學界亦多承此說法。但如《全宋詞》903頁《漁家傲》序“九月將盡,菊花始有開者”,只有毛本、八宋元本“菊”字空格。情理上,改字目的是將文字越改越善(改字者心目中的),而若有意刪字則不會故意空格留出線索。所以前面提到的所謂異文“六——四——二——一”的階段或鏈條特點過于簡單和理想化,毛本一系更像是有別于《典雅詞》的其他本子。這樣諸本呈現(xiàn)如下關系:
劉王二本文字雖云吸收前人之長,但也并非盡皆可取。如《全宋詞》902頁《水調歌頭》序“同德久諸季小飲”,毛本與王本作“諸李”。李綱自是李姓,當然不會用“諸李”這種外人稱呼。903頁《江城子》詞序“九日與諸季登高”可證。
最后來看《全宋詞》的文字問題:具有共性的是體例未貫徹?!度卧~》李綱詞部分也有小字校,不像是李光詞徑承王本,此校記皆為唐先生所作,既見出唐先生手眼,又說明唐先生也參與了前所謂層累式的??惫ぷ鳌!度卧~》以典本為底本,凡從王本改動處出校記,如903頁“案‘恐’原作‘空’,從梁溪詞”。但有些地方從王本改而未出校,如901頁《雨霖鈴》“盡入生綃幅”刪底本“畫”字,904頁《望江南》“遠岫更青蒼”補底本之“青”等。雖所正皆是,但未出校記允為未美。此外還有個別文字訛誤:
902頁《水調歌頭》(物我本虛幻)序“似之、申伯、叔陽皆作,再次前韻”,“叔陽”未知其人,典本、八宋本、劉本同作“叔昜”,毛本、八宋元本、王本(439頁)則作“叔易”?!赌纤勿^閣錄》卷八有“李經,字叔易,邵武人,沈晦榜進士出身”③。國家圖書館藏傅增湘跋《梁溪先生文集》卷九有詩《聞七弟叔易登科》,目下有注“在沙陽作”。沈晦榜在宣和六年,綱于宣和元年謫沙陽,宣和七年還朝,時地正合,則此“叔易”即指李經。
909頁李綱詞出處注“典雅詞本丞相李忠定公長短句,依目卷首尚有望江南二首、轉調虞美人一首、水龍吟一首”。復核典本,其目為“望江南一首”“水龍吟二首”。《全宋詞》所錄李綱詞開篇即二首《水龍吟》,與目合,此處當為唐先生筆誤。
三 趙鼎詞
《全宋詞》收趙鼎詞45首,以王本為底本,其他版本分兩個系統(tǒng)。一是文集本,包括:(一)《四庫全書》本《忠正德文集》(“庫本”);(二)清道光十一年(1831)會稽吳杰???。二是單行本:(三)北京大學圖書館藏明“紫芝漫鈔”《宋元名家詞》本(“芝本”);(四)清蔣光煦輯《別下齋叢書》本(“蔣本”);(五)國家圖書館藏清汪曰楨《宋元十家詞》抄本、《又次齋詞編十種》抄本。庫本輯自《永樂大典》,存詞僅25首,詞次亦異于單行本。道光十一年吳氏刊本末有吳杰跋,云:
國朝右文稽古,欽定《四庫全書》,爰命詞臣于《永樂大典》中搜輯忠簡遺文,重為編次……余恐遠方學者未能盡睹,因為付梓,以廣其傳。
謂以庫本付梓,但與庫本相校一過,則六卷卷末《琴調相思令》后別收有《人月圓·中秋》、《滿江紅》(慘結秋陰)、《浣溪沙·美人》、《點絳唇·春愁》、《點絳唇·惜別》五首,此五首皆見于單行本中。《人月圓·中秋》后有吳杰注云:“杰謹案,自此以下五首從黃叔旸《花庵詞選》本增入”,則見吳氏于庫本又做了勘訂。
清代單行本最顯著的特色是有校記,這些小字校也見于《全宋詞》。汪氏二書校記最多,要分兩類,一為“一本作某”,如“而今留滯古陪京”注云“一本作燕京”;一為“某書作某”,如“年少凄涼天付與”的“付”下注云“花庵作賦”。后者當為汪氏自校,前者則并見于蔣、王二本,而《全宋詞》所附正是并見之第一類校記①。進一步對勘,則可發(fā)現(xiàn)這批校記所記異文皆自庫本而來:
《全宋詞》941頁《虞美人令》(魂消目斷關山路),“而今留滯古陪京”句小字校云“一作‘燕京’”,庫本正作“燕京”。
942頁《怨春風》(寶鑒菱花瑩),“魚書蝶夢兩浮沉”句校云“一作‘消沉’”,庫本正作“消”。同頁《燕歸梁》(綽約彤霞降紫霄),“妝粉弄梅梢”句?!耙粺o妝字”,庫本亦無。
944頁《滿江紅》(慘結秋陰),“西風送、霏霏雨濕”句校云“一作‘絲絲’”,“但一抹、寒青有無重”校云“一作‘修眉一抹’”,庫本皆同校記。
僅舉數例即可看出,清代單行本確以庫本校過,故我們不再繁瑣地列出諸本異文。不過并非所有庫本異文皆入校記,如941頁《蝶戀花》“憑欄目送蒼煙暮”,庫本作“蒼云”;945頁《洞仙歌》“人何處、邈如天樣”,庫本脫“邈”,類此皆未出校。后者脫文不列或合體例,但前者是明顯異文而失校,可見校者尚有遺漏。另外《滿江紅》(慘結秋陰)一闋不見于庫本而有校記。此詞乃道光吳氏刊本所補,與校記所載異文全同,校者或者所據實為此本,或者也參考了《花庵詞選》這類常見詞選。
那么這批校記的校者究為何人呢?
汪、蔣、王諸本詞次與異文幾乎全同。汪氏二書俱署“烏程汪曰楨謝城校輯”,然細繹諸目,則與他本一致,實有校而無輯。汪氏于卷末《浪淘沙》(玉宇洗秋晴)前注云“此上四十五闋并見別下齋叢書刊本”,似乎暗示《浪淘沙》為汪氏新輯,然細繹蔣本,《浪淘沙》亦收在內。王本謂據況周頤抄本,有蔣氏“一本作某”而無汪氏“某書作某”之校記,則知其正文實亦從《別下齋叢書》本來。蔣本卷末題“海昌蔣光煦校”,故這批校記最可能出自蔣氏之手。
最后要討論芝本,芝本是今存唯一清前單行本,其異文亦多有勝處。與清代單行本對比,可分三類。一是與庫本相同:前引《全宋詞》942頁《怨春風》校,芝本同庫本作“消”。943頁《賀圣朝》(斷霞收盡黃昏雨),“滴梧桐疏樹”句校云“一脫‘滴’字”,芝本、庫本皆脫。946頁《好事近》(春色遍天涯),“進退只毫發(fā)”校云“一作‘尺退進毫發(fā)’”,庫本、芝本皆然。但并非所有異文皆同庫本,也有同于清本者,證明其與大典原本還有區(qū)別。
二是只見于芝本的異文:946頁《滿庭芳》(靡靡流光),“和金莖、一醉陶陶”句芝本作“金蕊”。947頁《小重山》(漠漠晴霓和雨收),“蕩高懷恨眼”句唯芝本作“傷高”。這類異文較有價值,有些能補今本謬誤,見下文。
三是訛字,如942頁《虞美人令》(魂消目斷關山路)“三徑應蕪沒”句,“三”字芝本作“二”,此類來自抄手不慎。
值得注意的是,芝本詞次與清代單行本皆同?!度卧~》948頁在“存目詞”提及“紫芝漫抄得全居士詞,有蝶戀花‘繡幕茫茫羅帳卷’一首,乃宋祁詞”。比較來看,則清代單行本開頭兩闋《蝶戀花》皆不見于芝本。芝本的特點是詞前有目錄,而清代的幾個單行本徑從正文起,無目錄。芝本目錄如《賀圣朝》下注“二首”,而“蝶戀花”無(脫?)注,意為只有一首??赡苤ケ舅鶕妆尽兜麘倩ā芬沿?,恰好目錄只載明一首,遂以宋祁詞湊足。
《全宋詞》的文字問題主要在于雖關注到芝本,但未以芝本通篇校過:
942頁《河傳》(年年桃李),煞拍數句云:“江水際。天色無情,似送離懷千里。”清代單行本俱同。此句雖以空闊景色來襯離情,但仍嫌是泛泛語,且不合常律。對校芝本可知,這里正有脫漏。芝本“天”字下有重文符,“似”下有“水”字,故當讀作“江水際天,天色無情似水,送離懷千里”?!半H”非韻腳,可避免詞律研究據此別收一體。前二句主賓對象恰相反,以回環(huán)手法寫水天相似相依之狀,恰與離人構成有意味的對比,故“無情”之感受也更為深刻。這種清雅工巧的筆墨正體現(xiàn)了典型的趙鼎文人詞的趣味,也反映了北宋末詞雅化的新階段。
942頁《燕歸梁》(綽約彤霞降紫霄)“湘裙明佩響瓊瑤”句,諸本(含底本王本)皆作“緗”,當據改。
943頁《水調歌頭》(屋下疏流水)“先生跨鶴何處,窈窕白云間”句,“間”字芝本作“閑”,王本等作“閒”。“閒”可兼通“間”“閑”,而“間”“閑”不互通?!榜厚话自崎g”是用地點來回答“何處”,自然可通,但直承其事,了無余味。古詩詞中別有一種句法,上句詢問地點,下句則用“地點+地點狀態(tài)”的主謂結構來應對,如晁端禮《滿庭芳》“此去馬蹄何處,山萬疊、濟水南州”(《全宋詞》421頁),沈蔚《訴衷情》“青春又歸何處,新筍綠成行”(707頁),周紫芝《水調歌頭》“莫愁艇子何處,煙樹杳無邊”(873頁)等。這種對答形式意脈似斷而以情思連屬,目的則是突出狀態(tài)。如晁詞“山萬疊”的焦點是“萬疊”,更覺其遠。又如曾覿《沁園春》“故人何處,水遠山長”(1313頁),不說“長山遠水”①。趙詞“閑”字明寫白云,暗襯“先生”,更妙。審慎起見,亦應保留“閒”字形,而非改為“間”。
945頁《洞仙歌》(空山雨過)“千萬鄉(xiāng)關”句,芝本“萬”下有“里”字,正和詞律,當據補?!班l(xiāng)關”當然只有一個,“千萬”自是記道里數。
947頁《憶雙雙》(度隴信音誰與寄)“憶曾插向香羅□”句,清代單行本皆闕字,芝本則有“髻”(下“吉”符訛作“告”)字,且與該詞韻腳如“寄”“里”等通押,當據補。
四 胡銓詞
胡銓詞,《全宋詞》今存16首,除據王明清《揮麈后錄》補一首外,余皆據《四印齋所刻詞》本。此外還有:(一)上海圖書館藏《汲古閣未刻詞》附抄四種本(“毛本”);(二)蔣光煦輯《別下齋叢書》本(“蔣本”);(三)清汪曰楨《宋元十家詞》本(“汪本”);(四)國家圖書館藏勞權抄《典雅詞》本(“典本”)。除典本之外的本子文字大體一致,只有個別異體字的區(qū)別,如《全宋詞》1244頁《鷓鴣天》“淡沲湖光霧縠輕”,毛本、汪本作“霧瀫”;1244頁《如夢令》“今歲荔枝能好”,毛本、汪本作“荔支”等,無關宏旨。《全宋詞》1144頁《醉落魄》“天涯萬里情難逗”句小字注“一作‘透’”,為底本王本原有(444頁),可見其以別本校過。毛本、汪本、蔣本皆作“逗”,而唯有典本作“透”。通校典本,有以下三個特點:
一是不避諱字?!度卧~》1243頁《轉調定風波》“雅歌長嘯靜煙塵”他本皆同,唯此本作“胡塵”。無論是表現(xiàn)出的情感力度還是戰(zhàn)斗意志,“胡塵”都遠勝于“煙塵”,若脫離全詞只看此句,則“煙塵”反而令人想到坐嘯山中的魏晉隱士。1243頁《減字木蘭花》詞序“嘗夢舅氏如夢鹵”,他本亦同,而唯此本作“夢虜”。“夢虜”是字謎,《事類備要》前集卷三十二:“索充夢虜脫上衣,索紞曰:‘虜(虜)字去上,男也。夷狄,陰類也。君婦當生男?!雹俅嗽~為賀張慶符生男之作,“舅”字去掉上面的“臼”,亦是“男也”,故云“夢舅氏如夢虜”,作“鹵”則費解。
二是可正訛字。1244頁《鷓鴣天》“夢回一餉難存濟”,“餉”下唐先生小字校云:“原作‘曏’,據永樂大典二千二百六十五湖字韻改。”今按他本皆作“晌”,唯典本作“餉”。
三是可補闕詞。諸本詞次一致,皆自《浣溪沙》(匆匆春歸沒計遮)始。典本前空十一頁,此詞詞牌作“又”,位于第二行,第一行別有佚句“倡條冶葉謾爭春”。則知今見胡銓詞已有亡佚,《浣溪沙》以下從篇幅看僅為后半?!按掖掖簹w沒計遮”詞牌既為“又”,則知“倡條冶葉謾爭春”亦為《浣溪沙》調,可據補《全宋詞》闕。
綜上,典本最接近胡銓詞的宋代面目。當然,典本由于多經抄寫,不免有訛字。如《全宋詞》1243頁《轉調定風波》詞序“和答海南統(tǒng)領陳康時”典本誤乙作“海統(tǒng)南領”,1244頁《采桑子》“決眥歸鴻”典本訛作“決皆”,1245頁《玉樓春》“髻鬟春霧翠微重”典本訛作“春露”(熟語“霧鬢云鬟”),皆大醇小疵,無足深怪。
結語
通過梳理以上四家詞的版本可發(fā)現(xiàn):一是盡管《全宋詞》以宏富完善著稱,但仍有訂補空間;二是明清各詞集叢編的文獻價值與版本關系仍需要梳理;三是對于中小詞人的版本流傳,關注猶嫌不足。想要描繪出明清詞籍流變的宏觀圖景,固然需要從詞人詞集的個案考察開始,而反過來個案的積攢猶如拼圖,最后能否形成有意義的圖案,還需要整體思維貫穿其中。即以本文而言,仍難免存在孤立、瑣碎的弊端,其中提出的一些問題,如毛本改字、芝本價值等,有待于其他個案研究的開展。
(倪博洋,南開大學文學院副教授)
本文為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全宋詞》文獻訂正(23YJC751019)”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