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水 ” 中的大愛

【摘要】馮至是我國現(xiàn)當代著名的詩人，其詩歌成就矚目，散文雖不如詩歌盛名，卻也富于獨特韻味。本文通過對《山水》短篇散文集的研讀，論述作者對自然、存在與精神等方面的獨特見解，揭示出作者蘊含在“山水”中的對人類關(guān)懷之愛，對自然萬物憐惜之愛，甚至于將愛貫穿至宇宙的人間大愛。

【關(guān)鍵詞】“山水”；存在之憂；自由的生死；民族精神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47-0032-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47.010

馮至是我國現(xiàn)當代著名的詩人。他的詩作自然抒情，格調(diào)幽婉，富于哲思，曾被魯迅稱之為“中國最為杰出的抒情詩人”。其詩歌成就矚目，然散文雖不如詩歌盛名，卻也有獨到的韻味。季羨林先生曾對馮至的散文給予了高度評價，他指出馮至先生的散文具有中國散文最突出的特點：“含蓄、飄逸、簡明、生動，而且詩意盎然，讀之如食橄欖，余味無窮，三日口香?！盵1]《山水》短篇散文集正恰如其分，這部短篇集一共收錄了馮至先生自1930至1947年所作的十四篇散文。那個游走中西，接受各種思想洗禮的馮至先生，身處戰(zhàn)火不斷的祖國、被迫東奔西跑，逃避戰(zhàn)亂。在這樣極端艱苦的生活下，零零散散地寫下這些簡單質(zhì)樸的散文，慰藉了動蕩的靈魂，將生命隱藏于山水之間?？梢哉f，這些散文蘊含著作者對于生命之“自然”、存在之意義的獨到理解。同時，在城市與鄉(xiāng)村、原始與文明二元對立中體現(xiàn)出對安靜祥和的鄉(xiāng)村以及對原始生命力的崇敬。從中包含著對人類樸素的關(guān)懷之愛，對自然萬物之愛，甚至延伸至宇宙大愛的大命題。

一、“變”的憂慮，暗含人間大愛

自古以來，文學就與現(xiàn)實人生保持著緊密的聯(lián)系。散文作為一種與作者最親近的文體，具備形散而神不散的特質(zhì)，文人將核心思想無形地內(nèi)置其中，保留著對人生的思考。如朱自清《背景》寫父愛。文筆極其優(yōu)美，其核心內(nèi)涵父愛躍于紙上。而馮至的《山水》散文以“山水”為題，同樣暗含著對人生的理解。正如作者在前言里寫道：“我在其他的創(chuàng)作與研究外，星星點點地寫了少許樸素的散文，作為一段平凡的心靈記錄，也不無歷史性的意義?！盵2]3可以說，這些散文凝聚著作者對世事人生的思索。

在那個時局動蕩的年代，作者經(jīng)歷了由德國留學旅居到抗日戰(zhàn)爭期間受困昆明的人生變化，這種時空變換與人事流轉(zhuǎn)使得作者多了一些憂慮。這種憂慮有著對人事不可捉摸的無力感，以及對他人命運流落的嘆息之情?！禼君的來訪》中，c君在多年的人事變化中有了一些“哲學”。正如他自己說的：“從前無論如何也不肯去做的事如今先是委曲求全，后是司空見慣地也都做過了?！盵2]6在和c君重逢交談過后，“我”更加迷茫了。就像是“夏季時吹來一縷秋風，是夏日炎熱時一股清涼，同時也是在迷惘地思緒中突然感受到的一絲涼意?！盵2]7這樣的一絲涼意，恍如作者在時光的流逝中產(chǎn)生的一種迷惘與無奈之感。這篇散文寫于1930年7月，正是作者將要赴德留學之際，與好友在北平交流后，心里竟有一絲人生惶惶而無望之感，可以理解為馮至對人生之“變”的憂慮。另外，在《赤塔以西》中，作者途經(jīng)一座歷史名城——赤塔，沿路“只有一望無際的荒草；沒有田，沒有人家，沒有墳?zāi)梗谎刂F路幾條電線在那兒冷冷清清地傳布著人間熱鬧的消息，剩下的只有走不完的荒草?！盵2]16作者說很難想象它曾經(jīng)是一個熱鬧的城市，現(xiàn)在看來儼然讓人想到了原始的世界。車上的一位牧師見到這個景象，回憶起十幾年前，說：“這個地方絕不像現(xiàn)在這樣荒涼，那時沿路都有賣東西的，車站上也很潔凈?，F(xiàn)在不僅周邊的環(huán)境發(fā)生了很大變化，現(xiàn)在的小孩，見人就知道要香煙，用兩根手指在嘴唇上比著，多么卑下?！盵2]19短短的十幾年，西伯利亞這個地區(qū)就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不僅人煙稀少，還使人仿佛置身于原始世界，就連小孩子的行為都開始變壞。作者雖沒有直接表達出對于動蕩的憂慮，但在他者的對話中吐露了一絲隱憂。接著牧師與大學生討論窮人受困的處境與不同地域的接濟方式時，也使得隱藏在文本背后的作者陷入對窮困人群生存處境的大思考，對于同樣流離失所、靠人領(lǐng)養(yǎng)的同胞孩童的前途命運也十分擔憂。作者在1937年寫下《懷愛西卡卜》，愛西卡卜是作者在德國居住過的地方，戰(zhàn)火曾肆虐過這個安寧的小鎮(zhèn)，因此這里的居民乞求和平，希望往后不要再有戰(zhàn)爭，但事實上隨著世界經(jīng)濟的影響。即使人們依然飽懷著自由、和平的生活愿景，這座自由的小鎮(zhèn)也已經(jīng)成為兩派交鋒的場所。作者身處戰(zhàn)亂的祖國，回憶著艾西卡卜這個曾經(jīng)自由和平的地方，內(nèi)心對人類和平寄予了希望?！拔覀冊跔t邊縱談一晚人類的愛，趕不上一個說謊的人在群眾中大聲一呼的萬分之一。”[2]45文句中p君的深切之語，個人的力量，正義的人們無法扭轉(zhuǎn)局面，而說謊的人站在群眾之中卻能讓人們信服。借用p君之語，作者暗含著對未來的擔憂，表現(xiàn)出對和平的向往。心懷人類，將自己的靈魂安置于自由、自在的世界。

概述之，時局變動，作為知識分子的作者居住在“山水”之中，但作者的“山水”并不是“不諳世事”的山水。而是對世事有關(guān)注，其中暗含著對人類的生命與生活給予最真摯的關(guān)懷與大愛。

二、“生的自在，死的自由”

馮至在德國留學期間，深受奧地利詩人里爾克的影響，對“自然”與“生死”有了更深層次的理解。對小事物的敬佩，對人生苦難的看淡。使得馮至的散文更富哲思。身處戰(zhàn)亂又受困于昆明的馮至轉(zhuǎn)而寄情于山水，將自己的目光聚焦于平凡細小的事物上，在這些微小的事物身上感悟生命的哲學。在后記中，作者感悟到在那抗戰(zhàn)期間最苦悶的歲月里，多虧了那些小生命給我提供的無限的精神食糧。包括那些田埂上的小草，山坡上的樹木，這些風景和人物都曾給過作者一些人生啟示?！啊渡剿分械娘L景和人物都在我的面前閃著微光，使我生長，使我忍耐?！盵2]121可見這些微小的事物身上有著關(guān)于生命的真諦，啟迪著作者能夠通透地看待生命，在苦悶的生活里找到光亮。而這種真諦總結(jié)起來就是一種與宇宙萬物融為一體，精神意志和諧統(tǒng)一的自由自在的生死觀。

其一，對“自然”之美的贊譽?！度{河畔的無名少女》中的少女擁有天使般美麗的微笑，這種微笑任雕刻師怎么雕刻也雕刻不出，美麗本身是無法復(fù)制，美在于自然，在于生命本體，而不能讓人刻意染指。在雕刻事業(yè)毫無進展的情況下，雕刻師氣餒且暴躁的行為，使少女想回住處，而修道院的門永久地關(guān)閉起來了，最后她將自己安置在河里的這個美麗的世界，“她只看見河里的星影燈光是一片美麗的世界，水不斷地流。而它們卻動也不動，只在溫柔的水中向她眨眼，向她招手，向她微笑?！盵2]29少女走入水中，帶著永久的微笑，這里的死亡不是駭人的，可怕的，而是自然而然的，是美的。少女在波光粼粼的水里走向她的另一個世界。她將生命結(jié)束并不是走向絕望與悲觀，而是帶著向死而生的積極，在一個美麗的世界里自由自在的離開。

其二，生命與自然相連結(jié)，世間萬物皆有生命。在《一個消逝了的山村》中作者寫道：“加利樹瞬間生長，仿佛我們的身體，我們的周圍，甚至全山都帶著生長起來了。”[2]78世界萬物皆有生命，生命之間有一種緊密的關(guān)系。人隨物滅，自由地選擇自己的生死。在《一棵老樹》中老人猶如一棵老樹一樣扎根于一個村莊，他目光呆滯，他的生命好像與牛聯(lián)系在一起。在與老人相依相靠的小牛死后，老人像是一個物件一樣，失去了存在的意義?！拔蚁耄偃缧∨２槐焕溆炅芩?，他會還繼續(xù)在這個山上生長著，一年一年地下去，忘卻了死亡?！盵2]71他的死亡代表了他個人生命的終結(jié)。而他之所以這么快消逝，不僅是因為牛死了，老人變得無所依憑，只能隨著在世間責任的消失而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從另一方面來看，他與長久生活的這片土地發(fā)生了聯(lián)結(jié)，離開了這片土地，也就離開了養(yǎng)分。“就如同一棵老樹，被移植到另外一個地帶，水土不宜，死了?！盵2]馮至曾研究過諾瓦利斯作品中主體與客體、內(nèi)在世界與外在世界、自然與精神之間的相互滲透的關(guān)系。[3]萬事萬物都是相互關(guān)聯(lián)的，物的意義更多在于與其他物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而不在于物的本身?！秲删湓姟分性娙苏J為蝴蝶的生命和花的香味融合在一起，聯(lián)結(jié)成為一個生命整體，就像是人身與樹身有了生理組織上的結(jié)合。這些都是作者對于自然萬物存在的看法，從中看出對人的生命與自然連結(jié)的重要性。

最后，體現(xiàn)在對死亡的坦然的贊賞。在《山村的墓碣》中，從許多鄉(xiāng)村人的墓碣上可以看出他們對死亡坦然的態(tài)度。鄉(xiāng)村人墓碑上的墓志銘與歐洲城市附近的墓園上的墓志銘截然不同，城市附近的千篇一律的是“愿你在上帝那兒得到永息……”而鄉(xiāng)村的比如“一個過路人，不知為什么，走到這里就死了。”[2]93還有類似于“我生于波登湖畔，我死于肚子疼?！薄拔沂且粋€鄉(xiāng)村教員，鞭打了一輩子學童。”[2]96這些樸素平凡的人完成了他們自己一生的事業(yè)，最后帶著滿足離開了人世。他們在生時完成自己的人生責任，堅韌的生長，而在死后之后，表現(xiàn)得從容坦蕩，帶著微笑與幽默離開人世間，生而不俗，死而不懼。從這些墓碣上可以看出農(nóng)人們的樸實與幽默，死神的降臨是不可避免的。因此，他們能夠自然又輕松地面對恐怖的死亡，這是一種作者所贊賞的生命的哲學。

三、贊譽平凡，構(gòu)建民族精神

《山水》中所記述的景、人、物都是平凡的。文中描繪的景觀不是名山大川，更多的是一些無名靜謐的自然風光。比如有德國郊外的愛西卡卜、江西的贛江，廣西的平樂等。[4]而在這些帶著原初意味的山和水中，作者選擇了一些平凡的人與感人的事，使得這些平凡的人、景、物揉和一體，構(gòu)成一幅寧靜平和的山水人間畫。馮至對人性之美、品格之善持贊美態(tài)度。他曾提及那些大多數(shù)平凡的人類就和山水樹木一樣，永遠保持著自己生命的品質(zhì)，而真正變得不成人形得卻是那些衣冠人士：教育家、政客、軍官等。[2]115他贊譽這些平凡的人與樸素的山水一樣，永遠保持自然自在的生存形式。對那些使社會動蕩，為權(quán)勢與物質(zhì)改變自我，奉迎取巧的衣冠人士，予以批評的態(tài)度。

馮至被困于昆明，在物質(zhì)貧乏，生活困難的情形下，仍然專心閱讀杜甫、里爾克等人的著作，汲取精神養(yǎng)料。古代詩人杜甫在國家動亂時期，仍然堅持創(chuàng)作，嘔心瀝血地抒寫現(xiàn)實圖景，二十年如一日，用孱弱的身體傾訴了一個時代的苦難。馮至十分崇敬杜甫的生活態(tài)度與執(zhí)著的精神，這也是馮至熱切的關(guān)注著那些執(zhí)著的平凡人的原因，認為在這些平凡人的身上蘊藏著傳統(tǒng)民族精神。如《億平樂》中作者途經(jīng)平樂這個地區(qū)，想做一件夾衣，因為時間緊迫大多裁縫不愿意做，而一位老裁縫答應(yīng)了，便加急在十二點之前就做好了，在“我”已早早睡去，而這位裁縫卻在樓下等著交給“我”，并且不多收“我”錢，使“我”感到一絲慚愧。作者高度贊賞老裁縫這種守時敬業(yè)的品質(zhì)，繼而對老裁縫這樣的品德生發(fā)出對那個地方，甚至于我們整個民族的期盼?！芭笥褌兂３Ｒ驗閷τ谧约旱拿褡迤诖^殷，轉(zhuǎn)愛為憎，而怨恨這個民族太沒有出息?！盵2]115有希冀才有痛恨，有對人民與國家的關(guān)懷才有由愛轉(zhuǎn)憎的心情。作者在這些平凡的人們身上找到了平凡且偉大的精神，在戰(zhàn)亂中仍能堅守自我的品格。在戰(zhàn)爭期間，敵人在廣西地區(qū)到處猖獗，城市里謠言四起，在這樣一個動蕩的環(huán)境里，作者談到“我”坐在屋里，只苦苦地思念著漓江上的寂靜以及平樂的那個認真而守時的裁縫：前者使人深思，后者使人警醒。作者雖身居屋內(nèi)，卻仍心系國家，對國家民族抱有殷勤期盼。同時，希望從平凡的民眾中去尋找養(yǎng)料，充裕當時動蕩的人心以及不安定的社會，力求能夠構(gòu)建平和與健康的人類社會。

另外，作者也高度頌揚那些具有堅強和執(zhí)著的品質(zhì)的普通人。在《人的高歌》里作者認為在那么深山，大海，甚至窮鄉(xiāng)僻壤的地方有太多無名的人，做出一些能與自然抗衡，為人民造福的事情。作者與友人同游西山，在峭壁上發(fā)現(xiàn)一條石路，相比有名氣的石窟，這樣的小景算不上出眾。但這條峭壁上的石路卻有一個驚險的故事。一位普通石匠用盡自己的心血，不畏嚴寒酷暑，憑著自己的十年如一日的堅持終于在峭壁上鑿出了龍門。同樣，還有一位因自己沉船觸礁死里逃生的漁夫，決心在荒島上給遠行歸鄉(xiāng)的人們建筑一座指向歸途的燈塔。自此到處飄零化緣，籌集資金，甚至不惜用一種殘酷的方式，用火點燃纏在手指上的油布，十指都燒毀，仍認為在做這件有意義的事情，這點小小的傷痛又能算什么呢？最后，他不僅建造了燈塔，甘為守塔人燃盡他生命中最后的火光。在石匠、船夫身上，能看到一種富有擔當?shù)呢熑魏褪姑?，一種燃至生命最后一刻，一種堅不可摧的堅忍的奉獻精神。作者感佩這種擔當、堅忍的奉獻精神，在石匠和船夫等平凡人的身上，領(lǐng)悟到何為堅持？何為忍耐？[5]正是這種也讓了一種平凡人創(chuàng)造一切的力量，而這種力量正潛藏在國家的血液里。

時局在變，社會上許多人都不能堅守初衷，只有那些平凡人，仍然不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稗r(nóng)夫依舊春耕秋收，沒有一個農(nóng)夫把糧食種得不成糧食；手工藝者依舊做出人間的用具，沒有一個木匠把桌子做得不成桌子，沒有一個裁縫把衣服縫得不成衣服；他們都和山水樹木一樣，永久不失卻自己的生的形式?！盵2]作者馮至一次又一次的疾呼，在這樣的變動中，仍然有著許許多多普通的人在堅守著樸素的事業(yè)，用恒定的內(nèi)心抗拒著流沙般的時局，在這些平凡的人身上作者發(fā)掘出它們蘊含著的民族氣節(jié)。

四、結(jié)語

詩人馮至遠離動蕩生活，在山水間汲取養(yǎng)分?！吧剿绞菬o名，給我們的影響越大，我是怎樣愛慕那些還沒有被人類的歷史所點染過的自然?！盵2]作者內(nèi)心對于山水的敬愛，對于平凡人類意志力與堅持的震撼，使作者對于生死的自由領(lǐng)悟得更加深刻。這是一種死得其所，自己決定自己生命價值的一種自然的生命觀。同時，對平凡人的品質(zhì)的贊譽，對于當時動蕩的祖國來說提振了民族精神。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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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鄧夢聰，女，漢族，湖南婁底人，文學碩士，吉首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中國語言文學專業(yè)，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