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先秦兩漢文獻(xiàn)關(guān)于琴作為禮器在周禮中的使用*

劉 晶

內(nèi)容提要: 在周禮中,琴同其他樂器一樣,不僅被用于演奏音樂,在演奏以外也常作為禮器被使用。就今存先秦兩漢文獻(xiàn)所見,表現(xiàn)在這幾方面:其一,琴與其他樂器一起構(gòu)成天子、諸(公)侯、大夫、士配有的禮器體系,根據(jù)“以多為貴”的減等方法區(qū)分其尊卑級(jí)差。其二,琴與其他樂器一起構(gòu)成可表示尊卑級(jí)差的禮器體系時(shí),通過在具體演奏中琴與其他樂器的配合使用來表示禮節(jié)場(chǎng)合是否減等。其三,琴作為禮器,其是否擺設(shè)表示配有者是否有憂樂。其四,琴與其他樂器一樣,作為明器用于喪葬之禮,先陳后藏,且只有其形而實(shí)際上無法使用。其五,琴可作為除喪禮器,即守喪期滿后守喪者應(yīng)該彈素琴以示除喪。這五個(gè)方面又反映出兩點(diǎn):其一,琴作為禮器的功能主要基于它的樂器本質(zhì),但不依賴于其作為樂器的演奏功能。其二,琴作為禮器,與瑟一起,是地位最低的士?jī)H擁有的樂器,而這后一點(diǎn)奠定了漢代以后琴融入士人人格文化,形成士人雅琴傳統(tǒng)的基礎(chǔ)。

引言

樂器被用于周禮,具體可以分為兩種情況:一種是用于演奏音樂;一種是作為禮器使用。琴也不例外。學(xué)界關(guān)于琴在周禮的使用,一般著重討論琴作為樂器的使用,比如關(guān)于琴在禮樂場(chǎng)合的音樂功能①、演奏形式②、演奏地位③的討論,而關(guān)于琴在演奏中或演奏以外所起的禮器作用,暫未見相關(guān)研究。琴是至今仍在使用的古樂器之一,探討其在周禮中的使用有助于理解先秦禮樂制度,也有助于研究古代琴制。本文對(duì)先秦兩漢文獻(xiàn)中琴作為禮器在周禮的具體使用情況進(jìn)行總結(jié),以期拋磚引玉。

一、琴作為配有禮器區(qū)分尊卑級(jí)差

周朝社會(huì)制度,人按貴賤分為國(guó)人、野人和奴隸;國(guó)人按尊卑又分為天子、諸(公)侯、大夫、士四級(jí)。周朝禮樂制度通過禮器配有的多少、大小、文質(zhì)、高低等不同來區(qū)分國(guó)人的尊卑級(jí)差?！抖Y記·禮器》曰:“禮有以多為貴者:天子七廟,諸侯五,大夫三,士一?！薄坝幸陨贋橘F者……天子一食,諸侯再,大夫、士三,食力無數(shù)。”“有以大為貴者:宮室之量、器皿之度、棺槨之厚、丘封之大,此以大為貴也?！薄坝幸孕橘F者:宗廟之祭,貴者獻(xiàn)以爵,賤者獻(xiàn)以散;尊者舉觶,卑者舉角?！薄坝幸愿邽橘F者:天子之堂九尺,諸侯七尺,大夫五尺,士三尺?！薄坝幸韵聻橘F者……天子、諸侯之尊廢禁,大夫、士棜禁?！薄岸Y有以文為貴者……天子之冕,朱綠藻,十有二旒;諸侯九;上大夫七,下大夫五;士三?！雹?/p>

樂器也是區(qū)分天子、諸(公)侯、大夫、士尊卑級(jí)差的禮器。

周代樂器使用“八音”分類法,其中琴瑟屬于“八音”中的絲。一般以為從天子到大夫都配有“八音”,尊卑級(jí)差只是體現(xiàn)在配有鐘磬的多少不同,如《周禮·春官·小胥》曰:“王宮縣(按:懸),諸侯軒縣,卿大夫判縣。”鄭玄《注》曰:“鄭司農(nóng)云:‘宮縣,四面縣;軒縣,去其一面;判縣,又去其一面……’玄謂:軒縣,去南面,辟王也;判縣,左右之合,又空北面。”⑤

對(duì)于士來說,要再減等。文獻(xiàn)所見,大致有兩種說法。一種說法認(rèn)為士只配有琴瑟。如《鹽鐵論·散不足》曰:“卿大夫有管磬,士有琴瑟。”⑥又如,《新書·審微》曰:“禮,天子之樂宮縣,諸侯之樂軒縣,大夫直縣,士有琴瑟。”⑦又如,《白虎通·禮樂》曰:“士,北面之臣,非專事子民者也,故但琴瑟而已?！雹嘁环N說法將士分為命士與不命之士,前者除配有琴瑟以外,還配有減等的鐘磬,后者只配有琴瑟。如《周禮·春官·小胥》曰:“士特縣?！编嵭蹲ⅰ吩?“鄭司農(nóng)云:‘……特縣,又去其一面?！^:‘……特縣,縣于東方,或于階間而已?！雹徇@是指命士。《禮記·喪大記》曰:“疾病,……君、大夫徹縣,士去琴瑟?！编嵭蹲ⅰ吩?“凡樂器,天子宮縣,諸侯軒縣,大夫判縣,士特縣。去琴瑟者,不命之士?！雹獠幻恐挥星偕扇ァ?/p>

可見,樂器作為禮器區(qū)分天子、諸(公)侯、大夫、士尊卑級(jí)差,具體用“以多為貴”的減等方法。其中,琴瑟是從天子到士都配有的。可以說,同是禮器,與鐘磬、管竽等其他樂器相比,琴瑟地位最卑?！妒酚洝翘兰摇吩?“文子聞之,終身不聽琴瑟?！迸狍S《集解》引服虔曰:“琴瑟不聽,況于鐘鼓乎?”可見一斑。?

二、琴與其他樂器配合使用來表示禮節(jié)場(chǎng)合是否減等

周代有房中之樂,是天子之后、諸侯之夫人燕禮時(shí)所用?！秲x禮·燕禮》曰:“有房中之樂?！编嵭蹲ⅰ吩?“弦歌《周南》《召南》之詩,而不用鐘磬之節(jié)也。謂之‘房中’者,后、夫人之所諷誦,以事其君子。”?天子、諸侯燕禮時(shí)鐘磬與琴瑟并用;而天子之后、諸侯之夫人燕禮為了表示與天子、諸侯燕禮有尊卑差別,樂器要減等使用,即只用琴瑟。

《儀禮·鄉(xiāng)飲酒禮》《儀禮·燕禮》記述在鄉(xiāng)飲酒禮、燕禮上弦歌《詩》的儀節(jié)時(shí)說到要瑟歌《鹿鳴》《四牡》《皇皇者華》,沒有講到用琴?！秲x禮·大射禮》記述在射禮上要瑟歌《鹿鳴》,也沒有講到用琴。又,《禮記·投壺》曰:“命弦者曰:‘請(qǐng)奏《貍首》,間若一?！髱熢恢Z?！编嵭蹲ⅰ吩?“‘弦’,鼓瑟者也?！?也不包括用到琴。琴與瑟是地位相當(dāng)?shù)臉菲?這里卻有瑟無琴,說不過去。黃以周《禮書通故·樂律通故一》認(rèn)為:“周之升歌,亦當(dāng)有琴?！堆唷贰渡洹分T禮,堂上有瑟無琴,蓋諸侯待大夫,禮殺而下就也?！?就是說,一般的燕、射諸禮,弦歌應(yīng)該是琴瑟并用,但如果是諸侯招待大夫(其實(shí)也應(yīng)該包括大夫招待士),畢竟與天子招待諸侯不同,因此以不用琴表示減等。

三、琴作為禮器用來表示憂樂

《禮記·曲禮下》曰:“君無故玉不去身,大夫無故不徹縣,士無故不徹琴瑟?！编嵭蹲ⅰ吩?“憂樂不相干也?！省?謂災(zāi)、患、喪、病?！笨追f達(dá)《疏》曰:“下言士不去琴瑟,亦上通于君也?！执蠓蜓钥h,士言琴瑟,亦互言耳?！?可見,《禮記》這里是說,日常時(shí),無論天子還是諸侯、大夫、士都應(yīng)該將琴擺出來,隨時(shí)都可以彈奏;如果有憂,才應(yīng)該撤下來,不彈奏。前面說過,作為禮器,琴瑟是地位最卑的樂器,不彈奏琴瑟,實(shí)際上表示不演奏任何音樂,以此作為憂心之禮?！对姟む嶏L(fēng)·女曰雞鳴》“琴瑟在御,莫不靜好”,毛氏《傳》曰:“君子無故不徹琴瑟?！?也是這個(gè)意思。

在所見文獻(xiàn)中,有關(guān)的具體記載和例子不少。

其一,關(guān)于“災(zāi)”?！盀?zāi)”,指致年成失收的災(zāi)害,《國(guó)語·周語下》“天災(zāi)降戾”,韋昭《注》曰:“‘災(zāi)’,謂水旱、蝗蟲之屬。”?

《禮記·曲禮下》曰:“歲兇年谷不登,君膳不祭肺,馬不食榖,馳道不除,祭事不縣,大夫不食粱,士飲酒不樂。”“不樂”,鄭玄《注》曰:“去琴瑟。”孔穎達(dá)《疏》曰:“士平常飲酒奏樂,今兇年,猶許飲酒但不奏樂也。”?也就是說,如果天下有災(zāi),天子可以喝酒,但不能奏樂?;諸侯、大夫封地有災(zāi),諸侯可以喝酒,不能奏樂;士所在的地方有災(zāi),只能喝酒,不能奏樂?！蛾套印?nèi)篇·諫上》載:齊景公時(shí),“霖雨十有七日”,“百姓老弱凍寒不得短褐,饑餓不得糟糠”;齊景公從晏子諫,恤民,并且“損肉撤酒,馬不食府粟,狗不食飦肉”,“琴瑟不張,鐘鼓不陳”?。也就是罷所有樂舞。這正是有災(zāi)憂則“徹琴瑟”的一個(gè)例子。

其二,關(guān)于“患”?！盎肌?《說文·心部》曰:“憂也?！?作為“故”的一種應(yīng)該是指重大的憂慮。

《史記·吳太伯世家》曰:“季札去鄭適衛(wèi),說蘧瑗、史狗、史鰍、公子荊、公叔發(fā)、公子朝,曰:‘衛(wèi)多君子,未有患也?！?但是,賢臣史鰍也曾離開過衛(wèi)國(guó),致使衛(wèi)靈公心中憂慮,《說苑·尊賢》載孔子曰:“史鰍去衛(wèi),靈公邸舍三月琴瑟不御,待史鰍之入也而后入。臣是以知其賢也?！?心中憂慮,所以“琴瑟不御”,也就是罷所有樂舞。這正是有患憂則“徹琴瑟”的一個(gè)例子。

《〈春秋〉左傳·襄公二十九年》曰“(季扎)自衛(wèi)如晉,將宿于戚,聞鐘聲焉,曰:‘異哉! 吾聞之也,辯而不德必加于戮。夫子獲罪于君以在此,懼猶不足,而又何樂? 夫子之在此也,猶燕之巢于幕上。君又在殯,而可以樂乎?’遂去之。文子聞之,終身不聽琴瑟?！薄矮@罪于君”,杜預(yù)《注》曰:“孫文子以戚叛?！薄熬衷跉洝?杜預(yù)《注》曰:“獻(xiàn)公卒,未葬?！?這里說的是,此前衛(wèi)國(guó)孫文子在其封邑戚背叛衛(wèi)獻(xiàn)公,實(shí)際上還背叛了衛(wèi)殤公;后來,衛(wèi)獻(xiàn)公死,還未葬,孫文子就鼓鐘作樂;不僅違君臣之禮,而且不懂得自己獲罪于兩位國(guó)君已使自己處于隨時(shí)都有危險(xiǎn)的境地。《史記·吳太伯世家》采用此文,最后一句即前引“文子聞之,終身不聽琴瑟”,裴骃《集解》引服虔曰:“琴瑟不聽,況于鐘鼓乎?”因?yàn)榍偕鳛槎Y器最卑,所以以“終身不聽琴瑟”就表示終身不聞樂?。對(duì)于文子因此“終身不聞樂”,裴骃《〈史記〉集解》引服虔曰:“聞義而改也?！?《〈春秋〉左傳》杜預(yù)《注》曰:“聞義能改?！?《孔子家語·正論解》曰:“孔子聞之曰:‘季子能以義正人,文子能克已服義,可謂善改過矣?！?但是,孫文子所謂“改”,并非只改正其在國(guó)君殯期作樂的非禮行為,因?yàn)閲?guó)君殯期終有限,不必“終身不聽琴瑟”。孫文子“終身不聽琴瑟”,實(shí)際上是在遵循有患憂則“徹琴瑟”的禮,提醒自己因獲罪于兩位國(guó)君而有的終身之患。

其三,關(guān)于“病”?！安　?《儀禮·既夕禮》“疾病”,鄭玄《注》曰:“疾甚曰‘病’?！?但是,“病”“疾”散言無別,《說文·疒部》曰:“‘疾’,病也?！?

有疾病“去琴瑟”,是指父母有疾病,《禮記·曲禮上》曰:“父母有疾,冠者不櫛,行不翔,言不惰,琴瑟不御?！编嵭蹲ⅰ吩?“憂,不在樂?！?又,《儀禮·既夕》曰:“有疾:疾者齊;養(yǎng)者皆齊,徹琴瑟。”?“養(yǎng)者”,指奉養(yǎng)父母者。又,《禮記·喪大記》曰:“疾、病,……君、大夫徹縣,士去琴瑟。”孔穎達(dá)《疏》曰:“此明君及大夫等疾困去樂之事。君謂諸侯也,及大夫等徹縣。知不包天子者,以此篇所記,皆據(jù)諸侯以下也?！?但不等于禮制上天子不應(yīng)該這樣做。

其四,關(guān)于“喪”。指有喪事。

父母有疾病要“去琴瑟”,父母喪就更加了。即使不是父母喪,也可能要去琴瑟,《禮記·雜記下》曰:“父有服,宮中子不與于樂;母有服,聲聞焉,不舉樂;妻有服,不舉樂于其側(cè)。大功將至,辟琴瑟。小功至,不絕樂?！?“五服”從重到輕的順序是:斬衰、齊衰、大功、小功、緦麻。這里說“大功避琴瑟”,也說明斬衰、齊衰更應(yīng)該如此。

四、琴作為明器用于喪葬之禮

(一)喪葬之禮中琴的陳和藏

按周禮,國(guó)人喪葬時(shí)要有明器隨葬。隨葬有兩個(gè)程序:下葬前先排列明器于宗廟前庭,下葬時(shí)一起放入棺槨。前者一般叫作“陳”,后者一般叫作“藏”。如《周禮·春官·大司樂》曰:“大喪,蒞廞樂器。及葬,藏樂器,亦如之?！薄皬Q樂器”,孫詒讓《正義》曰:“此謂陳明器?！^葬前一日陳于廟庭也。”“藏樂器”,孫詒讓《正義》曰:“樂器蓋亦藏于槨中,見內(nèi)。”?又,《周禮·春官·大司樂》曰:“諸侯薨,令去樂。”“去樂”即藏樂,孫詒讓《正義》曰:“‘去’‘弆’古今字?！?“弆”,《〈春秋〉左傳·昭公十九年》“度而去之”,孔穎達(dá)《疏》曰:“‘去’即藏也。字書‘去’作‘弆’。”?又,《儀禮·既夕禮》曰:“陳明器”,鄭玄《注》曰:“明器,藏器也。”?也說明明器要先陳后藏。

喪禮中陳、藏樂器,琴也應(yīng)當(dāng)列于其中?！赌绿熳觽鳌ぞ砹份d周穆王時(shí)盛姬死,“天子乃殯盛姬死于榖丘之廟”,“天子□賓之命終喪禮,于是殤妃而哭,……樂人陳琴瑟□竽籥笛筦而哭”。?這正是一例。

《〈春秋〉左傳·襄公二年》曰:“夏,齊姜薨。初,穆姜使擇美槚,以自為櫬與頌琴。季文子取以葬。”杜預(yù)《注》曰:“‘櫬’,棺也?！炃佟?琴名?！运汀！笨追f達(dá)《疏》曰:“‘櫬’‘琴’同文,知皆欲以送終也?！?杜《注》孔《疏》的意思其實(shí)是說:“櫬”“琴”同韻,“頌”“送”同韻,所以做“頌琴”陪葬,取以棺送終之義。這也是琴可陪葬的一例。

(二)在儒家觀念中作為明器的琴應(yīng)該不可用

在儒家觀念里,琴瑟等樂器作為明器使用時(shí),明器的樣子雖然應(yīng)該如死者生前所用的一樣,但必須是不能夠使用的。對(duì)于琴來說,就是只可以有琴的樣子,但不可以能夠彈出聲音來。如《荀子·禮論》曰:“喪禮者,以生者飾死者也,大象其生以送其死也。故如死如生、如存如亡,終始一也?！象木叨缓?琴瑟張而不均,……告不用也?！?也見于《禮記·檀弓上》?！扒偕獜埗痪?《禮記·檀弓上》作“琴瑟張而不平”,鄭玄《注》曰:“無宮商之調(diào)?！?也就是說可以系上弦裝裝樣子,但不可以真的能彈出聲音來,關(guān)鍵是必須不可用。

之所以如此,《禮記·檀弓上》曰:“孔子曰:‘之死而致死之,不仁而不可為也。之死而致生之,不知而不可為也。是故竹不成用,瓦不成味,木不成斵,琴瑟張而不平,竽笙備而不和,有鐘磬而無簨虡。其曰明器,神明之也?！编嵭蹲ⅰ吩?“言神明,死者也。神明者非人所知,故其器如此?！?又,《禮記·檀弓上》曰:“孔子謂:‘為明器者知喪道矣,備物而不可用也。哀哉,死者而用生者之器也不殆于用殉乎哉! 其曰明器,神明之也?！敝浴皞湮锒豢捎谩?鄭玄《注》曰:“神與人異道則不相傷?！彼^“其曰明器,神明之也”,鄭玄《注》曰:“神明,死者。異于生人?！?又,《儀禮·既夕禮》“陳明器”,鄭玄《注》曰:“《檀弓》曰:‘其曰明器,神明之也?！浴衩鳌?異于生器?！?綜上所述:活人是不知道死人的世界的。如果不給死人送生前的器物,表示活人知道死人的世界不需要這些器物,這是不行的;但如果給死人送的器物與生前的一模一樣,表示活人知道死人的世界需要這些器物,也是不行的。因此,送死的明器只能是有其象而無其實(shí)。“明器”之所以叫作“明器”,正因?yàn)樯喇惖?所以要與生人用的器區(qū)別開來。如果明器做得與生人用的器一樣可以用是不可以的,孔子甚至看得很嚴(yán)重,認(rèn)為與用活人殉葬沒有區(qū)別。

文獻(xiàn)所記,現(xiàn)實(shí)生活的確存在這種情況。

先秦兩漢制琴,琴體一般是上桐下梓,《淮南子·脩務(wù)》曰:“山桐之琴,澗梓之腹。”?“桐”,指梧桐;“梓”,指楸梓。梧桐木材質(zhì)具有輕、虛、柔的特點(diǎn),如《詩·大雅·卷阿》“梧桐生矣”,毛氏《傳》曰:“梧桐,柔木也?！?班婕妤《搗素賦》曰:“梧因虛而調(diào)遠(yuǎn)?！?《論衡·狀留》曰:“楓桐之樹,生而速長(zhǎng),故其皮肌不能堅(jiān)剛?！?而相對(duì)梧桐,楸梓比較堅(jiān)硬,如《潛夫論·浮侈》曰:“古之葬者,……后世圣人易之以棺槨,桐木為棺?！惺酪院?轉(zhuǎn)用楸、梓、槐、柏、杶、樗之屬。……今者京師貴戚,必欲江南檽梓、豫章之木?！?這是說:棺木以硬為要;楸、梓等堅(jiān)于桐木,檽梓、豫章之木又實(shí)于楸、梓等,所以世人轉(zhuǎn)相用之。因此,先秦兩漢制琴,琴身主體用質(zhì)地輕虛的梧桐木,琴底用質(zhì)地堅(jiān)實(shí)的楸梓木,這是樂器發(fā)聲的需要,到現(xiàn)在也沒有根本變化。顧梅羹《琴學(xué)備要》曰:“琴的體制,上面為梧桐木,下底為揪梓木,是用兩木相合制造的?！短胚z音·琴材論》曰:‘梧桐之材,心虛理疏……’所以用它來作面板,能發(fā)出美妙的音響?！辫髦?心實(shí)理堅(jiān)’,……用它來作底板,能凝聚美妙的音響?！?1單純的硬木,是制作不了琴瑟的52,如《慎子》曰:“公輸子巧用材也,不能以檀為瑟?！?3檀是硬木,《詩·鄭風(fēng)·將仲子》“無折我樹檀”,毛氏《傳》曰:“檀,強(qiáng)韌之木?！?4《急就篇·卷三》“槐檀荊棘葉枝扶”,顏師古《注》曰:“檀,堅(jiān)韌木也?！?5《慎子》這里說木硬做不了瑟,琴也一樣。

但是,前引《〈春秋〉左傳·襄公二年》載穆姜曾用“槚”木做頌琴來做陪葬。槚,就是小葉的楸56,如前引《潛夫論》所述,楸屬的木都屬于硬木,因此,用槚做出來的琴無法彈奏。穆姜取槚木做頌琴來陪葬,顯然一方面是因?yàn)橛材静灰仔?如《潛夫論》所述世人喜歡棄軟木用硬木做棺一樣);另一方面是要合乎陪葬之琴必須“備物而不可用”的要求。又,《〈春秋〉左傳·襄公十八年》曰:“孟莊子斬其橁以為公琴?！?7“公琴”,楊伯峻《注》曰:“公,指魯襄公?；菔科鎰t謂公琴即二年傳之頌琴,‘頌’與‘公’古字通58?！?9“橁”,杜預(yù)《注》曰:“‘橁’,木名。”60也就是椿木,即香椿木61。前引《潛夫論》“杶(香椿)樗(臭椿)”之屬的木都是硬木,同樣是不可能拿來制琴的。用來做陪葬的頌琴,正與穆姜取槚做頌琴來陪葬的意義相同。實(shí)際上,用“槚”“橁”做琴,上古文獻(xiàn)上除《〈春秋〉左傳》外,再未見提及,就是因?yàn)檫@兩種木不可能制成真正的琴的緣故。

應(yīng)該指出的是,儒家的這種觀念在先秦乃至兩漢并未普及,如曾侯乙墓出土的編鐘,是今天尚能夠演奏的實(shí)用樂器,而馬王堆漢墓既出土了被認(rèn)為是實(shí)用樂器的竽殘品,也出土了被認(rèn)為是明器的木編磬、木編鐘、竽。62

五、琴作為除喪禮器

《禮記·喪服四制》曰:“喪不過三年?！橹?鼓素琴,告民有終也,以節(jié)制者也。”63《大戴禮記·本命》作:“喪不過三年?！?鼓素琴,示民有終也,以節(jié)制者也。”64素琴,指沒有裝飾的琴,《釋名·釋采帛》曰:“物不加飾皆目謂之‘素’?！?5《禮記·檀弓下》“奠以素器”,鄭玄《注》曰:“凡物無飾曰‘素’?！?6

儒家認(rèn)為,為父母守喪的期限是三年(實(shí)為二十五個(gè)月)?！抖Y記》《大戴禮記》這里是說,喪期剛滿那幾天要彈素琴。這是禮制上的要求,素琴在這里的作用是作為演奏中的禮器使用,因?yàn)檫@里的“彈素琴”,音樂是無所謂的,重要的是彈琴本身。

具體來說,“彈素琴”有以下三個(gè)禮制上的意義。

其一,表示不能為父母無限期守喪,滿三年就不能再守了。這就是“鼓素琴,告(示)民有終”的意思。前文已述,君子有“故”則要“去(徹)琴瑟”,所以喪期三年里琴瑟是被撤去的,喪期滿后,當(dāng)然要用彈琴來表示“故”的結(jié)束,表示恢復(fù)正常。

其二,表示三年喪剛滿后對(duì)守喪者的“節(jié)制”。所謂“節(jié)制”,不僅節(jié)哀,也節(jié)樂?！墩f苑·修文》曰:“子夏三年之喪畢,見于孔子?？鬃优c之琴,使之弦。援琴而弦,衎衎而樂。作而曰:‘先王制禮,不敢不及也?！鬃釉?‘君子也。’閔子騫三年之喪畢,見于孔子?？鬃优c之琴,使之弦。援琴而弦,切切而悲。作而曰:‘先王制禮,不敢過也。’孔子曰:‘君子也。’子貢問曰:‘閔子哀不盡,子曰君子也;子夏哀已盡,子曰君子也。賜也惑,敢問何謂?’孔子曰:‘閔子哀未盡,能斷之以禮,故曰君子也。子夏哀已盡,能引而致之,故曰君子也。夫三年之喪,固優(yōu)者之所屈,劣者之所勉?！?7所謂“優(yōu)者之所屈,劣者之所勉”,是說:三年的喪期,對(duì)于有些人來說哀猶未盡,守喪三年是不夠的;對(duì)于有些人來說哀早就盡了,守喪三年是有多的。但喪期必須三年,使無論哀未盡還是哀已盡都得到節(jié)制。無論哀未盡者還是哀已盡者,只要甘心守且只守三年,就是遵禮的君子。而三年喪禮結(jié)束即除喪的標(biāo)志是“彈素琴”,所以“彈素琴”就是守禮以節(jié)制自己的表示。閔子騫是“優(yōu)者”,喪畢而哀未盡;子夏是“劣者”,喪未畢哀已盡。但兩人都能在除喪時(shí)引素琴而彈。閔子騫的琴聲音雖然切切而悲,但能夠彈琴,本身就說明他愿意用彈琴之禮來節(jié)制自己未盡的哀;子夏的琴聲衎衎而樂,一方面表示除喪后應(yīng)該按禮制要求應(yīng)該不再悲傷,而應(yīng)該快樂,另一方面也說明他也按禮制要求到除喪時(shí)才進(jìn)入快樂,而不是喪期未滿時(shí)就已進(jìn)入快樂。所以孔子都說他們都是“君子”。

其三,表示喪期剛滿那幾天是哀與樂的過渡,兇與祥的過渡。先秦以守喪之日為兇日,以除喪以后為祥日,但剛除喪那幾日雖祥猶兇,如孔子母親去世后,孔子守喪期滿彈琴,《禮記·檀弓上》曰:“孔子既祥,五日彈琴而不成聲,十日而成笙歌。”68鄭玄《注》曰:“祥,亦兇事。”又曰:“哀未忘?！?9

除喪之日是祥日,所以孔子要彈琴;但初祥那幾日雖祥猶兇,孔子心中也還有哀痛,所以彈琴聲音不成音樂。“彈素琴”也一樣:除喪那幾日彈素琴,表示喪已過;但彈的只能是素琴,表示剛滿三年的這幾日雖祥猶兇。

結(jié)語

就今存先秦兩漢文獻(xiàn)所見,琴在周禮中作為禮器的功能,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上五個(gè)方面。這五個(gè)方面也反映出兩點(diǎn):其一,琴作為禮器的功能,主要基于它的樂器本質(zhì),但不依賴于其作為樂器的演奏功能。其二,琴作為禮器,與瑟一起,是地位最低的士?jī)H擁有的樂器。而這后一點(diǎn)奠定了漢世以后琴融入士人人格文化,形成士人雅琴傳統(tǒng)的基礎(chǔ)。

注釋:

①參見栗建偉:《周代樂儀研究》,華中師范大學(xué)博士學(xué)位論文,2014,第22—23頁。

②參見牛茹:《先秦古琴音樂初探》,載《音樂創(chuàng)作》,2008年第4期。

③參見范曉利:《儒教與琴理——儒教禮樂教化思想語境下琴學(xué)義理的歷史演變》,中國(guó)藝術(shù)研究院博士學(xué)位論文,2015,第25頁。

④《〈禮記〉正義》,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第963—974頁。

⑤《〈周禮〉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第874頁。

⑥王利器:《〈鹽鐵論〉校注》,中華書局,1992,第353頁。

⑦閻振益、鐘夏:《〈新書〉校注》,中華書局,2000,第74頁。

⑧[清]陳立《〈白虎通〉疏證》,中華書局,1994,第104頁。

⑨同⑤。

⑩同④,第1695頁。

?《史記》(中華書局點(diǎn)校簡(jiǎn)體字本),中華書局,2000,第1230頁。

?《〈儀禮〉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第456頁。

?同④,第2203頁。

?[清]黃以周《禮書通故》,中華書局,2007,第1765—1766頁。

?同④,第161頁。

?《〈毛詩〉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第408頁。

?徐元誥:《〈國(guó)語〉集解》,中華書局,2002,第105頁。

?同④,第159頁。

?《禮記·玉藻》曰:“年不順成,則天子素服,乘素車,食無樂?！币馑枷嗤Ｍ?第280頁。

?張純一:《〈晏子春秋〉校注》,中華書局,2014,第15頁。

?[清]段玉裁:《〈說文解字〉注》,載《經(jīng)韻樓》刻本(縮印),中州古籍出版社,2006,第514頁。

?同?,第1230頁。

?向宗魯:《〈說苑〉校證》,中華書局,1987,第192頁。亦可見《孔子家語·賢君》。

?《〈春秋左傳〉正義》,載《十三經(jīng)注疏》橫排簡(jiǎn)體字版校注匯刊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第1108頁。

?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中華書局,1990)《注》曰:“琴瑟,樂之小者;鐘鼓,樂之大者。此以小概大?！绷x有所未達(dá)。

?同?,第1230頁。

?同?,第1108頁。

?《孔子家語》,明覆宋刊本(縮印),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第103頁。

?同?,第1218頁。

?同?,第348頁。

?同④,第87頁。

?同④,第1218頁。

?同④,第1695頁。

?同④,第1665 頁。鄭玄本《注》曰:“‘宮中子’,與父同宮者也。禮,由命士以上,父子異宮?！慌c于樂’,謂也行見之,不得觀也?！?/p>

?孫詒讓《〈周禮〉正義》,中華書局,1987,第1793頁。

?同?,第1786頁。

?同?,同前,第1382頁。

?同?,第1164頁。

?《穆天子傳》,文淵閣《四庫(kù)全書》本(影印),臺(tái)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第1042冊(cè)第262頁。

?同?,同前,第817頁。

?[清]王先謙:《〈荀子〉集釋》,中華書局,1988,第366頁。

?同④,同前,第305頁。

?同④,同前,第305 頁。參見《孔子家語·曲禮公西赤問》。

?同④,第377頁。

?同④,第1164頁。

?劉文典:《〈淮南鴻烈〉集解》,中華書局,1989,第656頁。

?同?,第1646頁。

?《藝文類聚·布帛·素》引。[唐]歐陽詢:《藝文類聚》,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第1456頁。

?黃暉:《〈論衡〉校釋》,中華書局,1990,第218頁。

?彭鐸:《〈潛夫論箋〉校正》,中華書局,1985,第134頁。

51顧梅羹:《琴學(xué)備要》,上海音樂出版社,2004,第3頁。

52《詩·墉風(fēng)·定之方中》曰:“樹之榛、栗,椅、桐、梓、漆,爰伐琴瑟?！编嵭豆{》曰:“樹此六木于宮者,曰其長(zhǎng)大可伐以為琴瑟?！薄巴敝肝嗤?即青桐?！耙巍?指椅桐,即白桐,也叫“泡桐”,《〈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卷上》曰:“梓實(shí)桐皮曰‘椅’?！崩顣r(shí)珍《本草綱目·木二·桐》曰:“《本經(jīng)》桐葉,即白桐也。桐華成筒,故謂之桐。其材輕虛,色白而有綺文,故俗謂之‘白桐’‘泡桐’,古謂之‘椅桐’也?！币?、桐都適合用來制琴(梧桐木可做琴前已述;至于椅桐,《〈詩〉草木鳥獸蟲魚疏·卷上》曰:“白桐宜琴瑟?！?但梓、榛、栗、漆其木質(zhì)硬,不適合單獨(dú)制琴瑟,其他文獻(xiàn)上未見說用榛、栗、漆來做琴瑟的。《詩》卻說這些木都可以做琴瑟,南宋嚴(yán)粲《〈詩〉緝》這樣解釋:“椅桐可為琴瑟,榛栗可僃籩實(shí),梓漆可供器用。但言‘伐琴瑟’者,取成句耳。他可類推也?！?/p>

53《太平御覽·樂部·瑟》錄。[宋]李昉:《太平御覽》,上海涵芬樓影印宋本(影印),中華書局,1960,第2600頁。

54同?,第388頁。

55《急就篇》,文淵閣《四庫(kù)全書》本(影印),臺(tái)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第223冊(cè)第44頁。

56“槚”,同“榎”,《爾雅·釋木》曰:“‘槐’,小葉曰‘榎’。大而皵,‘楸’;小而皵,‘榎’?！惫薄蹲ⅰ吩?“‘槐’當(dāng)為‘楸’。楸細(xì)葉者為‘榎’?！薄靶《洶斦?為‘榎’?！蹲髠鳌吩?‘使擇美榎。’”則槚為楸屬,《說文·木部》曰:“楸也?！?/p>

57同?,第953頁。

58說見惠棟《惠氏〈春秋左傳〉補(bǔ)注》。

59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1039頁。

60同?,第953頁。

61徐光啟《農(nóng)政全書·卷三八》曰:“椿,《禹貢》曰‘杶’。一作‘櫄’,一作‘橁’,今名‘香椿’?！?/p>

62近幾十年來,通過考古,在先秦至西漢的墓葬品中陸續(xù)發(fā)現(xiàn)類琴樂器:如屬戰(zhàn)國(guó)早期的隨縣曾侯乙墓“十弦”類琴樂器;屬戰(zhàn)國(guó)中期的荊門郭店楚墓“七弦”類琴樂器;屬戰(zhàn)國(guó)中晚期的棗陽九連墩楚墓“十弦”類琴樂器;屬戰(zhàn)國(guó)晚期的長(zhǎng)沙袁家?guī)X燕子山“七弦”類琴器物及長(zhǎng)沙五里牌楚墓“九弦”類琴樂器;屬西漢早期長(zhǎng)沙馬王堆漢墓“七弦”類琴樂器。如何看待這些類琴樂器的形制,應(yīng)該將是否屬于儒家影響下像而不可用的明器這一要素考慮進(jìn)去。

63同④,第2353頁。

64[清]王聘珍:《〈大戴禮記〉解詁》,中華書局。1983,第253頁。亦可參見《孔子家語·本命解》。

65[清]王先謙:《〈釋名疏證〉補(bǔ)》,中華書局,2008,第150頁。

66同④,第362頁。

67同?,第494頁。也見于《禮記·檀弓上》《〈詩經(jīng)·檜風(fēng)·素冠〉毛傳》《孔子家語·六本》和《淮南子·繆稱》高誘《注》。里面有的人物不同,但事情和意思是一樣的。

68《孔子家語·卷十·曲禮公西赤問》(《四庫(kù)全書》本)曰:“孔子之母既喪,……及二十五月而祥,五日而彈琴不成聲,十日過禫而成笙歌?！?/p>

69同④,第25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