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可心
【導 讀】 《漢語的意義: 語文學、 世界文學和西方漢語觀》 一書從全球知識生產(chǎn)和跨文化觀念互動的角度考察“西方漢語觀”。作者童慶生以自我東方主義和人文主義作為切入口, 富于啟發(fā)性地將中國本土的語言文字改革與漢語的世界性經(jīng)驗聯(lián)系起來。這為我們重審民族語言與世界文學的關系或帶來一維參照。
童慶生教授所著的《漢語的意義: 語文學、 世界文學和西方漢語觀》[1](以下簡稱《漢語的意義》)一書于2019 年出版。此書在全球知識生產(chǎn)和跨文化觀念互動的角度中考察了“西方漢語觀”, 即“西方有關中國語言的論述和想象”。作者的寫作串聯(lián)起一段漢語想象的環(huán)球旅行, 為我們理解西方現(xiàn)代學術(shù)思想史與中國現(xiàn)代語言文化之間的關系打開了一扇窗口。
《漢語的意義》 一書在西方思想界的誤讀、 復述和想象中解讀漢語。“歷史在別處” 或可概括西方漢語觀的意義。作者告訴我們, 中國現(xiàn)代經(jīng)驗的發(fā)生常與西方他者的想象緊密相關, 而那些歷史“偶然” 也可能別具意義。全書拒絕以簡單的西方影響論或本土邏輯來理解中國現(xiàn)代語言文化改革。在民族國家紛紛尋求獨立的19—20 世紀, 面對西方帝國的文化霸權(quán), 各國除屈從或抵抗之外, 是否保有自己的能動性?這是一個不止于漢語也不止于中國的問題, 它關聯(lián)著我們?nèi)绾蜗胂蠛兔枋鲆环N獨特的現(xiàn)代性經(jīng)驗。
《漢語的意義》 全書共分為七個章節(jié)。中國讀者最關心的可能是第五章內(nèi)容, 即五四知識分子們對漢字的激進改造。魯迅、 胡適、 錢玄同、 傅斯年等重要思想家和學者都參與了對漢字的革命性批判。在今人看來, 他們對自身語言撻伐之激烈有些讓人匪夷所思。不過, 作者在本書中提供了一種解釋: 如果說, 這是西方知識導致的認知“短路” 呢?
讀者能透過全書中看到一段西方漢語觀的簡史。作者將歐洲對漢語的系統(tǒng)認識上溯到17 世紀利瑪竇《中國札記》 的寫作。這位傳教士對于漢字書寫系統(tǒng)的描述啟發(fā)了同時期歐洲語言烏托邦的建構(gòu): 在英國人約翰·韋伯筆下, 漢語搖身一變?yōu)闅W洲基督教徒的“原始語言”。除此之外, 17 世紀“人造世界通用語”運動中也有漢語的身影——英國學者約翰·威爾金斯在設計歐洲的通用書面語時, 參考了利瑪竇對漢語的批評, 進一步鞏固了關于漢語的刻板印象: 字量龐大, 表意不精云云。
作者觀察到, 17 世紀后, 歐洲人開始通過研究漢語來判斷中國社會整體的文化、 政治、 民族性格。18 世紀的蘇格蘭哲學家詹姆斯·貝蒂就將漢語的“缺陷” 與中國的民族性直接聯(lián)系起來。這些比較語文學者們將語言和民族文化思辨聯(lián)系在一起, 而這種比較分類的學科方法進一步影響了在20 世紀初留洋的五四知識分子們。
盡管西方思想界對漢語充滿了誤解, 但作者認為恰是這些自我復制的誤解生產(chǎn)出了一套知識體系。五四變革者們在語言政治邏輯和意識形態(tài)上深受這套西方話術(shù)的影響——看似荒唐的知識竟真的推動了中國的語言文字革命, 從而改變了中國的歷史現(xiàn)實。作者發(fā)明了“自我東方主義” 的概念來描述這種反向挪用西方知識的做法。此概念顯然“師承” 薩義德的“東方主義”論, 這正說明此書的方法論深受西方人文主義傳統(tǒng)的影響。作者將薩義德—奧爾巴赫—維柯的現(xiàn)代知識譜系追溯到早期西方人文主義的話語框架之下。在此框架中, 世界文學、 比較語文學都被視作中國語言文字改革的認知參照。本書并不流連于鉆研文字改革的具體技術(shù), 而是意在以漢語為樞紐觀察中西學界的互文。
在中國語言文字改革運動中,激進的語言革命者們或多或少都受到了西方漢語觀的影響。這種受到西方觀念有時甚至是誤讀的沖擊后轉(zhuǎn)而猛烈改造自身的做法, 是否可以被我們化約為一種西方主導論?
作者通過“自我東方主義” 來回答這個問題。此概念指一種具有能動性的策略: 五四知識分子們反向挪用西方思想界對于漢語的想象,以此論證漢語是中國社會現(xiàn)代化的一大阻礙, 并進一步合法化各種語言文字改革方案。[1]236我們可以把“自我東方主義” 看作“東方主義”的一種逆向?qū)懛?。具體而言, 作者認為這些人并非完全被動。他們自覺地從歐洲參考系中引進了西方語言觀, 從而選擇了崇白話而去文言、崇拼音而廢漢字的道路。自我東方主義是中國完成現(xiàn)代民族國家獨立和身份認同建構(gòu)的文化策略: “自我東方主義可以是一種手段, 一個工具, 一項策略, 一條最直接、 最有效的改造中國傳統(tǒng), 構(gòu)建中國現(xiàn)代性的捷徑?!盵1]223
自我東方主義的理論建構(gòu)使?jié)h語得以“逆寫”。筆者聯(lián)想到的“逆寫” 概念來自一部重要的后殖民理論著作: 《逆寫帝國》。[2]所謂的“逆寫” 暗示了這樣一種顛覆: 隨著現(xiàn)代民族國家獨立運動的發(fā)展, 前殖民地作家開始靈活運用曾經(jīng)的殖民語言——英語——進行自己的創(chuàng)作。這種寫作置換了殖民帝國“中心” 和“邊緣”, 模糊了二者的邊界。盡管中國從未變成真正意義上的殖民地, 但也有類似的語言逆寫發(fā)生, 只不過此語言是中國知識界的母語漢語。中國知識分子挪用了西方思想界的語言觀及其承載的現(xiàn)代性思想, 從而打開一條知識生產(chǎn)的生路。
在書中, 自我東方主義賦予了效法歐洲語言的方案以合法性。同時, 漢語的逆寫過程也強調(diào)了語言實踐在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重要地位。這種逆寫不僅賦予了本土知識界以創(chuàng)造力, 也反作用于作為他者的西方?,F(xiàn)代中國不僅吸收了西方漢語觀以建構(gòu)自我, 同時也逆寫了全球現(xiàn)代性。這說明漢語的革命并非完全本土的運動, 它們乘著理論、 思想、 觀念、 文本的“雙程往返機票”在世界范圍內(nèi)流通。
自我東方主義的表述背后有一重困境——當論及五四變革者們的選擇時, 我們是否總會沿著對權(quán)力的抄寫陷入中西對立/共謀的論述框架? 作者另辟蹊徑, 從人文主義的角度做出了回答。在《漢語的意義》中, 人文主義傳統(tǒng)有“復興” 跡象。在最后一章“共同的文學” 中, 作者表示人文主義話語統(tǒng)攝下的現(xiàn)代語文學、 世界文學都有望在 “后”時代里發(fā)揮作用。它們將超越單一民族范疇, 引起知識生產(chǎn)、 美學和文化判斷上的變化。
在本書中, 人文主義作為方法的有效性在于: 它為審視中國和世界的關系、 民族語言和世界文學的關系提供了論述框架。而自我東方主義概念的提出則讓我們進一步理解西方漢語觀之意義: 漢語的逆寫不僅是對自身現(xiàn)代性方案的辯護,同時也是對西方現(xiàn)代思想知識譜系的解構(gòu)性考古。
自我東方主義策略暗合了一種后殖民批評的逆寫邏輯。這種邏輯同時為歐洲英語發(fā)展為世界語言的正當性而辯護, 且與已演變?yōu)橐环N“歐洲式學養(yǎng)” 的人文主義傳統(tǒng)不無關系。這或可解釋薩義德的一些“矛盾” 行為: 他拒絕承認自己的研究屬于后殖民批評, 卻積極擁抱人文主義知識分子的身份。[3]
當?shù)侣热撕魡局Z文學的回歸、 憧憬著世界文學的精神時, 這對中國的語言文學研究者們來說恰是一種挑戰(zhàn)?!罢鎸嵉臇|方是怎樣的?” 這個問題一開始就超出了薩義德們的研究范圍; 但對我們來說,此問題并不能以去本質(zhì)的方式輕易略過。漢語和相關思想的逆寫值得更進一步的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