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瀟
手機在衣兜里振動,我正上課中,將手伸進衣兜摸索著掛掉;又振動,再掛。下課后取出來,已有短信飛入:“劉老師,為啥不接電話?我是你的學生×××?!币粋€熟悉的名字映入眼簾,他是我初登講臺時帶過的學生。
回電過去,接電話的卻是另一個學生。學生年已不惑,仍沒忘與他們少年時的老師開玩笑。當我被拉進微信群,群里瞬間沸騰了,問候、開玩笑,甚至捉弄,全然沒有師生間的距離。群里信息不斷,我的思緒已飛回到三十多年前的那一段時光。
1991年師范畢業(yè),我來到一所中學,完成了從學生到教師的身份轉變,擔任初一年級一個班的班主任和兩個班的數(shù)學老師。新生活從這里起步了。
開學第一天,安排住校生吃飯是班主任的重要工作,學校臨時指派了生活委員輔助我??赡苁呛⒆訉W校不熟悉,放學時我才知道有十多個學生的飯還沒著落。兩個月前我還在依靠老師,現(xiàn)在卻要對一群學生負責了。我匆忙來到學校后勤處,遠遠看見一群學生擁堵在辦公室門口,辦飯票的老師正在朝學生發(fā)脾氣:“鬧哄哄,亂糟糟,你們都跑來干什么?叫你們班的生活委員來!”我一掀門簾接話說:“生活委員來了。”老師眼皮一翻,看我手里一沓要辦的飯證,聲音又提高了,幾乎訓斥道:“現(xiàn)在都開飯了,你要辦那么多飯票,食堂里哪還有飯賣呀?”
我喜歡開玩笑,沒想到弄錯了時機,意識到他把我當學生了。一時尷尬,腦子沒轉彎。我回道:“馮老師,我讓學生找了一上午也沒見你人,你去哪兒了?”他愣了,帶著疑惑問:“你是干啥的?”我說:“我是初一(3)班的班主任?!瘪T老師連忙道歉,解釋說沒準備那么多飯。我無奈,只有離開。來到教師取餐窗口,我用自己的飯票給每個沒吃飯的孩子各買了兩個蒸饃,暫時解決了學生肚子餓的問題。
晚上放學后,我去男生宿舍查看,兩個班男生合住一間大宿舍。宿舍還沒通電,學生摸黑整理他們的床鋪,有人的鞋子不知被踢到何處了,一片亂哄哄地搜尋。光影搖曳,臨班有學生有蠟燭,我去借。那個趴在二層床鋪上的大男生俯視著我,陰陽怪氣地說:“看把你能的,我的蠟燭為啥要借給你?”我竟無言以對,盯著他兩秒鐘,他還是遞給我了,隨口又是一句生硬的話拋過來:“用完趕快還我!”我知道,他也是把我當學生了。
我當老師的第一天,就是從別人眼中的大孩子開始的。
是的,我還是個孩子,只是比我的學生大了五六歲的大孩子。初登講臺,一身學生氣未褪去,我就融入學生的生活中。但是,作為全校最沒有閱歷的班主任,我竟然把班級帶得風生水起。
忘不了那個晚上放學后,我正在批改作業(yè),兩個女生進來了:“老師,我們在你這兒泡個腳?!蔽尹c頭同意,學生倒了熱水,脫鞋褪襪,伸腳入盆,自然得就像是在自己家里。
忘不了又一個晚上放學后,我給一個缺課的男同學單獨補課,不經意間瞥見窗縫中透進校長冷峻的目光。第二天上課時,我對全班學生說,以后晚上女生都不準進我辦公室。教室里一片竊竊私語。學生還小,不明就里,都在悄聲問為什么。
忘不了學校安排其他老師觀摩我的課,我班學生興奮地等待時,我卻把一眾老師帶進了隔壁班的教室。事后我班學生不理解,嘰嘰喳喳圍堵我討要說法,甚至義憤填膺,而我只是一笑了之,沒解釋。我是他們的班主任,對他們已經偏愛有加,鄰班也是我的學生,我應予以補償,他們應該能接受老師把愛心分給別人一些吧?后來幾位老教師說我考慮事情周全、大度、不偏心,我更堅定了自己的想法。
忘不了有次上早讀,我進教室發(fā)現(xiàn)幾個女生沒來。我去宿舍找,她們正躺在床上高聲嬉鬧取樂。寂靜的宿舍區(qū),就我班女生宿舍的窗口飄揚著歡快的打鬧聲。我知道一幫小女生是在向我這個年輕的男班主任挑釁了。我呵斥她們,讓她們在旗桿下面罰站。然而,不到十分鐘我再去看時,旗桿下已空無一人……
忘不了集體勞動時與學生一塊舞鍬弄、推拉架子車時的揮汗如雨,忘不了運動會時與學生一起激情澎湃、揮臂吶喊,忘不了因工作失誤心情煩悶時學生對我的安慰,忘不了床下學生偷偷放下的一袋紅薯,忘不了從門縫中滾進來的一個西瓜,也忘不了淘氣學生的惡作劇甚至對我的故意沖撞,更忘不了當初年輕氣盛的我,恨鐵不成鋼,面對桀驁不馴的孩子多次說教無果后克制不住而動手……
忘不了的事情太多太多,有喜有怒,有哀有樂,有憂愁有舒暢,有消沉有張揚。就這樣,一腔激情對教壇,在工作的偶然失意里,在面對少數(shù)淘氣學生的無奈里,班級成績穩(wěn)步上升,我慢慢成長起來了。
那一年對學生來說,也許只是一個短暫的求學過程,對我來說,卻是人生的轉折點,是我走向生活、走向社會的墊腳石。那一年有綿長的記憶、無盡的懷念,甚至隱隱的切膚之痛。我付出了未曾有過的認真和熱情,雖然以后也一直帶班做著老師,卻只對第一屆學生能回憶起他們每一張熟悉的面孔。
后來離開學校,來省城進修,一段時間里還是有意無意地想回去看看。不僅僅是想看看工作過的環(huán)境、我的同事們,最讓我牽掛的,是我?guī)н^的首屆學生。之后我又考研、讀博留在省城,與學生失去了聯(lián)系。一晃三十多年過去了,當年的學生已為人妻為人夫,為人母為人父,他們的孩子也到了我?guī)麄儠r的年紀了。而我依然立于講臺,浸于墨香。我無法將微信群中活躍的名字與當年的面孔對應起來,卻懷念他們那一年的純真、恬靜、可愛,還有一絲絲孩子氣的“邪惡”。
輕輕地,我已經走了,正如我當年輕輕地來,我輕輕地招手,為學生的人生喝彩!
(插圖:羅家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