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青橪
我這棵“樹”,剛在異鄉(xiāng)扎了根,卻陡然想歸家,翌日便不假思索地飛奔回鄉(xiāng)。
我離開那年才九歲,被母親的一個糖果誘去了鎮(zhèn)里念書。印象里,家鄉(xiāng)路邊沒有候車的牌子,也沒有固定的候車點(diǎn),車經(jīng)過時,只要人在路邊招招手,司機(jī)就會停下。那是一個炎熱的夏日,我們就站在路邊等班車,一旁是沒過小腿的枯黃草叢,大包小包的行李堆放在腳邊,我伸長脖頸張望著,盼著班車如期到來。然而迎面而來的只有一兩輛摩托,在坑坑洼洼的公路上飛馳而過,留下灰色的煙霧。這樣的畫面長久地鐫刻在我腦海。
如今,我坐著嶄新的班車一路暢通無阻,很快就到了目的地。剛下車,目光所及之處,煥然一新。原來那個雜草叢生的候車點(diǎn)矗立著一個候車亭,亭子頗為講究,里外都貼了瓷磚,就連供乘客歇腳的石椅也不例外,亭子一旁還立著一個藍(lán)底白字的牌子,上面標(biāo)注著站點(diǎn)名。
候車亭不遠(yuǎn)處就是村口,村口的這座牌坊,年深日久,在長年的日曬雨淋下,變得格外滄桑,但仍可窺見其昔日輝煌,坊上飛檐畫壁,兩側(cè)鐫刻著些許文字,牌匾上三個大字:環(huán)下村。牌坊如同一個守護(hù)者,在這片土地,任勞任怨,歷經(jīng)風(fēng)吹雨打也始終挺立,守護(hù)著這個安靜的村落。它緘默著,一言不發(fā),又仿佛說了許多。
走過牌坊,便是看似蜿蜒無盡的公路,兩旁是一望無際的稻田。七月初,稻谷已經(jīng)割了大半,日頭漸毒,田間早已不見人影,只有黑黝黝的機(jī)器停在田里,不再轟鳴。一路上都沒有遇到摩托佬,只得靠一雙腳去丈量回家的路。我一邊走,一邊在腦海里回想村子的舊貌,憶起許多塵封的往事。這條路,當(dāng)它還是坑坑洼洼的泥路時,我走過無數(shù)次。兒時,每至初一、十五,奶奶家地里沒活,就會帶著我去趁墟(趕集)。墟離村子約莫五千米,我一路興沖沖地跟在奶奶身后。在鄉(xiāng)間小路上,總會出現(xiàn)這樣的畫面:一群老婆婆攜著幾個孩童,或戴著草帽,或撐著傘,捏著袋,一路聊著家常。不用想,她們肯定是去趁墟(趕集)。同樣是在這條路,有次我們咬著冰棍從墟街出來,路經(jīng)小橋,看到二叔在橋下電魚,我們?nèi)齼上陆劳晁楸摿诵氯兔瓭O網(wǎng)。幾個人笑嘻嘻地拉扯著漁網(wǎng),把捕到的魚扔進(jìn)桶里,心想晚飯肯定又是全魚宴。捕魚后,看路旁葫蘆花開了一片,折下幾枝,揣著兜里,一路顛簸著回去。
咀嚼著往事,我只身走了將近半個鐘頭,汗流浹背。隔著日光與塵土,我看到了路旁那幾棵粗壯的古榕樹,宛如一位和藹的老者,拄著拐杖,遙遙地向我投來慈愛的目光。我懷揣著沉甸甸的思緒,三步并作兩步,連忙迎上前。
兒時,我和小伙伴們常常三五成群地在樹下擲石子、跳房子,抑或是揪著榕須編辮子。那些充斥著歡聲笑語的日子轉(zhuǎn)瞬即逝,讓人不禁感嘆“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p>
如今,古榕樹旁不再是一間簡陋的矮房,而是平地拔起的一棟用瓷磚和玻璃碎片建成的二層樓房,頂處鑲著幾個明紅大字:環(huán)下村委會。路過大門敞開的村委會,還能看到幾個干部衣著整潔,坐在大廳桌椅前勾勾寫寫。其中一位抬起頭來,見我提著一個行李箱,詫異了幾秒,隨即笑容滿面道:“回來啦?”我點(diǎn)點(diǎn)頭,尷尬一笑,再多的話,我也說不出了。離家多年,如今你問我村主任是哪位,干部幾位,我只能搖頭,全然不知。
繞過村委,走過一片稀疏的竹林,可以看到一個方正的垃圾池,旁邊豎著“垃圾不亂扔”的藍(lán)牌。走過垃圾池,道路周遭的房子便逐漸多了起來。路是平整的灰色水泥路,房屋是高矮不一的各色瓷磚房。多年未歸,這座坐落在山腳下的小村莊已然煥然一新。昔日搖搖欲墜的黃泥矮屋和坑坑洼洼的泥路大多已不復(fù)存在,三五層高的洋房如黑白棋子密布在這青山綠水的棋盤上,滄海桑田,不過如此。路經(jīng)一兩間新屋,只見院中有五六棵果樹守著嶄新又空蕩蕩的家,三兩蓬頭小兒在墻根下嬉戲打鬧,見我皆縮頭躲避。我內(nèi)心油然而生一種“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的悲戚與蒼涼。我本該明白的,當(dāng)我踏上異鄉(xiāng)土地的那一刻,從此故鄉(xiāng)是異鄉(xiāng),異鄉(xiāng)仍是異鄉(xiāng)。天地之大,我只是一只孤鴻,一片浮萍。等我再歸來,我就不再是歸人,而是過客。
村中心的古樹下是最熱鬧的地兒。常年有小販在此擺攤做生意,或賣些時令水果,或賣蔬菜熟食。全是別的村子的老嫗、老翁,蹬著一輛破三輪車,咿咿呀呀地踩到環(huán)下村。我們村人最多,稍富裕些。有的老人年邁,家里田地丟荒,只能來古樹下買菜。我小時候也愛來古樹下,看著小販賣爆米花、雞米棒、酸芒果和麥芽糖等,嘴饞得不行,圍著攤位走來走去,奈何家里大人過分管束,當(dāng)時的我身上摸不出一角五分錢。為此,我們幾個人還商量著去撿瓶子,先是繞著村子“掃蕩”,后又厚臉皮地跑去隔壁幾個村子,專往屋前果樹和竹林里鉆,多的時候一天能撿二十來個,少的時候就空手而歸。又聽說賣鐵賺錢多,不知誰從家里順了塊磁石出來,綁上繩子,牽著磁石四處吸鐵,攢夠了,我們就等著賣貨郎來村子吆喝,嘩啦啦一群人扛出去讓他稱,得了幾毛錢就欣喜若狂,撒腿就往小賣部跑去。那些年,長長的白色冰棍是我吃過最好吃的冰棍,往后吃的冰棍和雪糕都稍顯遜色。
古樹的不遠(yuǎn)處,有個狹小的小賣部,門口簡陋地搭了個棚。棚下三三兩兩坐著老嫗、老翁,或劃攤,或打牌,或下棋,若無事可做,就湊在一處聊些家長里短,一旦話匣子打開,任是誰路過都會成為話題中心。我路過時,有位老媼抬頭看我,瞇著眼,艱難地從記憶里搜刮著似曾相識的名字,良久,才睜開渾濁的眼,驚喜地認(rèn)出我是陳某家的孫子,又道出我父名何。
我與她們寒暄一番,然后依著印象踉踉蹌蹌地拐回了自家院子。這是我的家,一個院子和一座斑駁的房子。我在此出生,爬地,邁步,奔跑……這里的每一寸、每一隅,都烙上了不可磨滅的痕跡。這面墻,我和爺爺栽種的葡萄藤曾攀爬過,我埋下的毛桃核曾在墻上依靠過,留下一灘灘青苔色的印漬;這棵黃皮樹,我們嘗過它果實(shí)的酸甜,也曾被它的綠蔭拂去暑氣;這個角落,堆放過我和奶奶背回來的柴火……我的童稚歲月盡數(shù)揮霍在這片小天地,爬樹,摘果,摸魚,尋蟲,山林野嶺哪一處不曾見識過我的無憂無慮?而今回首,方知白衣蒼狗,世事變遷。
十幾歲時讀《十五從軍征》,讀到情深處,總被幻想的凄涼畫面恐嚇,淚如雨下。而今,我才驚覺那些年的淚穿越十幾年的時空,如同子彈貫穿我的額頭。如今,故鄉(xiāng)的家,空作遮風(fēng)避雨之用,舊人不在,屋內(nèi)灰塵厚積;屋外,偌大的院子雜草叢生,幾株瘦弱的果樹倒是枝繁葉茂,一面白墻爬滿黛青野藤,生銹的鐵鎖正掙扎著脫落。我摸遍了口袋,才想起早已沒了老家的鑰匙。拂去木門上的灰塵,我拍了拍衣衫,去鄰家乞瓢涼水解渴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