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樂樂
內容摘要:在20世紀80年代的中國文壇上,蘇童無疑是一個獨特的存在,他早期以先鋒小說的創(chuàng)作贏得了步入文壇的入場券,并在當時引起了學界廣泛的關注。而蘇童的大多數作品中所表現出來的詩意化書寫,不管是小說的抒情性描寫,還是語言的詩意表達,意象的詩意呈現,色彩的詩意描繪等等,都具有獨特的文學價值與美學魅力。蘇童文字中的這種詩意性描寫成就了蘇童“詩化小說”的創(chuàng)作風格,并且為中國現代“詩化小說”史增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關鍵詞:蘇童 詩化小說 詩意化體現 詩性價值
蘇童,原名童忠貴,從1983年發(fā)表的第一部短篇小說《第八個銅像》開始步入了文學創(chuàng)作之路。蘇童從早期的先鋒小說開始,到后面實驗轉型時期的新歷史主義小說與新寫實主義小說,其創(chuàng)作可分為三個基本類型,且作品所具有的文學底色是一脈相承的。后評論家將他的小說又分為“香椿樹系列”、“楓楊樹系列”、“紅粉系列”、“宮廷系列”四大類。但無論其小說風格與類型如何變動,蘇童創(chuàng)作文本中的詩意化基調是始終貫穿其中的,閱讀蘇童的小說讓人有一種揮之不去的詩意氛圍。蘇童小說濃烈的詩意化傾向成為了“詩化小說”發(fā)展道路上的重要一環(huán),接續(xù)了從五四時期魯迅、蕭紅、廢名開始,到“十七年”時期孫犁、茹志鵑等作家的發(fā)展脈絡。蘇童小說開啟了“詩化”的另一種風格,開創(chuàng)出一種獨屬于蘇童南方世界的陰郁的詩意,如一幅頹廢美學視角下的末日江南詩,其小說詩化的風格是陰郁的、衰敗的、血腥的、充滿著神秘色彩的。
一.蘇童“詩化小說”的創(chuàng)作
“詩化小說”的研究其實是從現代小說的抒情性研究中衍生而來的,最初研究者將這種新文體小說命名為“抒情詩的小說”,并初步指出了其文本重視意境而輕視情節(jié)的基本特征。“詩化小說”的最初提出者吳曉東認為“詩化小說”具有“語言的詩化與結構的散文化,小說藝術思維的意念化與抽象化,以及意象性抒情、象征性意境營造等諸多形式特征”[1]對“詩化小說”進行了大致的描述與界定,并指出了其語言、結構與意象的詩意化特征。隨著人們對“詩化小說”的不斷研究,有學者對“詩化小說”也進行了更為全面的界定:“詩化小說是詩歌向小說滲透融合而形成的新的小說文體,其采取詩性思維方式進行構思,運用意象抒情和意象敘事等手法,淡化情節(jié)和人物性格,以營造整體的詩意境界、特定情調或表達象征性哲思為目的,通過詩性精神使主客觀世界得以契合與升華?!盵2]6這一界定使“詩化小說”的特征更為全面,也使我們對其認識更為清晰。
中國文學的詩學傳統(tǒng)源遠流長,詩歌作為中國最早的文學形式,影響了其后文學形式的發(fā)展,如詞賦、散文、小說等文學類型的發(fā)展。而小說的詩意化書寫,也早在唐傳奇時就有所體現,之后的小說文學創(chuàng)作都會直接或間接地引入詩歌,使詩歌的意蘊逐漸融于小說。當然,“詩化小說”的曲折發(fā)展除了受中國傳統(tǒng)文學的影響,還受西方作家文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西方象征主義詩歌創(chuàng)作的目的就是想要把詩歌融入散文及小說中去,西方小說的詩化經歷,對中國現代小說的創(chuàng)作產生了明顯地影響。所以說,中國現代以來的“詩化小說”是在中國傳統(tǒng)的詩學敘事與西方現代小說詩化的雙重影響下發(fā)展而來。
中國現當代“詩化小說”的發(fā)展呈現出一種緩慢而又不規(guī)律的特點,到了八十年代蘇童的創(chuàng)作,其特征呈現出現代實驗性詩化小說風格。如蘇童的《飛越我的楓楊樹故鄉(xiāng)》、《罌粟之家》、《祭奠紅馬》等小說作品中,作家巧妙的把現代藝術技巧和傳統(tǒng)美學意象完美地糅合在一起,創(chuàng)作出夢幻般的詩意境界,使得小說的詩化特征更為明顯。小說熱情的虛構中所帶有的詩性書寫,如語言的詩化,情節(jié)的淡化,意象的抒情與詩意畫面的構建等,都是小說詩意化的具體體現。米蓋爾·杜夫海納說:“在審美知覺中起作用的、使審美感性更加敏感的東西,就是想象。這絲毫不是永遠不受知覺抑制的那種令人忘乎所以的和興奮得發(fā)狂的想象,而是那種有支配能力和令人激動的想象。”[3]蘇童作品中的熱情的虛構就具有這種有支配能力的想象,他極其熱衷于對審美知覺的把握,力圖構建一個詩性的、完整的文學世界。
小說創(chuàng)作其本身就是具有詩性的,而蘇童也并沒有刻意去詩化,只是這種詩意一直根植在作家的心里。當然,蘇童“詩化小說”的創(chuàng)作在受中國傳統(tǒng)古典文學的審美影響之外,還受外國小說的詩意化的熏染,蘇童不止一次的表達過自己對福樓拜的熱愛。還有就是作家自我的詩意追求,蘇童極力構建的小說世界并不是那種美好和諧的文明世界,相反,他所刻畫的“香椿樹街”及“楓楊樹故鄉(xiāng)”里充滿了人性的黑暗面。小說里的人物不像沈從文筆下是人性至善至美的化身,蘇童筆下的人是欲望與邪惡的化身,是生存困境之下的人性之惡,他著力刻畫人物的復雜與矛盾。蘇童的小說世界是一種末日圖景的描摹,表現出一種頹廢的審美意義,他用其獨特的文風極力消解這種頹敗給人帶來的失意與哀傷,達到一種詩意的審美。同時蘇童的“詩化小說”是一種實驗性的創(chuàng)作,它不同于傳統(tǒng)的“詩化小說”去刻畫現實中的存在場景,蘇童采用象征、非邏輯、超現實主義的藝術手法來構造人物、結構故事。小說中呈現出的場景是不清晰的,畫面是模糊的,而小說的詩意構建也便呈現在這如夢似幻般的場景之中。諸此種種,我們就可判斷蘇童小說的“詩化”傾向,并將其歸類于“詩化小說”的創(chuàng)作范圍之中。
二.蘇童小說的詩意化體現
錢理群先生認為現代文學作品中“藝術水準最高的作品往往是(當然不是‘全部是)帶有抒情性的,或者說是具有某種詩性特質的‘現代抒情小說譜系的作品?!盵4]充分地說明了小說抒情性的文學價值,以及其與詩性之間的內在關系。詩歌一般是抒情性大于說理性的,而蘇童的《罌粟之家》、《飛躍我的楓楊樹故鄉(xiāng)》等這些具有先鋒特征的小說同樣是抒情性極強的文學創(chuàng)作,它往往不會告訴我們故事的開始與結束,而是在一種朦朧的意境中結構故事。蘇童運用詩性的語言進行細部的描寫,主要是一種情緒的表達,這種情緒有時候甚至沒有緣由,只是一種詩意化的揮灑?!镀捩扇骸方^對算得上是一首凄美的抒情性挽歌,陳曉明先生說《妻妾成群》的發(fā)表“已經預示了話語與故事調和的傾向,那種抒情性風格從歷史頹敗的深處綿延而至,它是歷史的自在呈現,也是敘事恰到好處的本真狀態(tài)”[5]??梢娞K童小說的抒情性語言所具有的詩意審美。如《我的帝王生涯》中描寫“覺空離宮的那個晚上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珠,我倚坐在窗欄上暗自神傷,宮燈在夜來的風雨中飄搖不定,而庭院里的芭蕉和菊花的枯枝敗葉上響起一片沙沙之聲,這樣的雨夜里許多潮濕的事物在靜靜腐爛”[6]。小說文本中用離宮夜雨、憑欄傷懷、枯枝敗葉等場景來刻畫隱晦的離愁別緒,用古典的語言,纖細的情感來進行抒情,營造出一種悲涼凄美的畫面,而這種畫面無疑是具有詩意的。
小說的詩化離不開語言的詩化,蘇童在《黑臉家林》中描寫:“他看見了雨后清澈明朗的月亮,那飛鳥似的姿態(tài)仿佛要騰入月亮。在世界屏息凝視了兩秒鐘以后,我哥哥黑臉家林輕捷地從陽臺上跳出欄桿,化為一只白鳥飛入空中的月亮?!盵7]這樣的場景描寫,先不管結局,首先它是極具詩情畫意的。小說用像鳥一樣“優(yōu)雅的飛翔”消解了人們認知中死亡的殘酷,用“輕捷的”消解掉死亡帶給人的沉重感覺。在雨后清澈明朗的月夜里發(fā)生的死亡,是在視覺與知覺的雙重解構中給讀者呈現出詩意的死亡場面。在《告訴他們,我乘白鶴去了》里,老人在活埋自己的過程中對孫子說“告訴他們,我乘白鶴去了”,對死亡進行了詩意的抒情性描寫,力圖消解死亡帶給人的恐怖印象,呈現出一種詩意的明快。吳雪麗說蘇童的小說“對古典的詩性語言的發(fā)展,使蘇童在先鋒群體中成為獨特的‘這一個。即使是死亡、罪惡也因詩意的語言消解了恐怖、陰暗的面貌而多了一份凄美”[8]。蘇童用古典又抒情的語言,所描寫的死亡往往不是苦難與掙扎,而是以一種平靜、輕松的姿態(tài)來呈現詩意的優(yōu)雅。
中國古典詩歌的精髓便是意象的創(chuàng)造,所以說意象是作品詩性的象征。意象的選取與營造也是蘇童對生活進行詩化描寫的過程,他的作品大都是在“香椿樹街”與“楓楊樹故鄉(xiāng)”這兩個整體意象下進行的,他所構建的充滿魅力的“南方世界”就是一個龐大的文化象征。張學昕對蘇童作品中大量的意象描寫進行了深入分析,他認為意象使敘述向詩性轉化,使作品具有更深邃的表意作用,他明確地表達了蘇童小說中意象構建的詩意化特征。而蘇童小說中出現最頻繁的便是“河流”與“街道”這兩個貫穿始末的意象,蘇童營造的街道是泥濘不堪、坑坑洼洼的麻石路面,河流是浮著垃圾,飄著腥臭味的污水,這樣的環(huán)境使故事的整體構建更呈現出一種陰郁頹敗的氛圍。這種畫面雖不是詩情畫意的,卻有助于突破傳統(tǒng)的詩化限制,是對傳統(tǒng)鄉(xiāng)土詩情的解構,更是一種直面生命本能的詩意敘事。
蘇童小說多表現出的是一種情節(jié)的邏輯中斷,人物在時空中來回跳轉,其敘事空間呈現出多元化的發(fā)展趨勢。學者陳平原指出:“當作家只是訴說一段思緒、一個印象、一串畫面或幾縷情絲時,讀者的關注點自然轉移到小說中那‘清新的詩趣”[9]。所以小說中那些非情節(jié)性的描寫,體現的是作家的詩性書寫。還有小說對色彩的描繪,給人一種極致的視覺沖擊,營造出詩意的敘事場景,如《罌粟之家》中“猩紅的”罌粟花開遍了偏僻的楓楊樹故鄉(xiāng);《舒家兄弟》中描寫女人和死亡都是“發(fā)藍的”;《城北地帶》中的河流在冬天是“藍綠色”的,春夏又是“發(fā)黑發(fā)黃”的。蘇童對諸多色彩的描繪,為小說增添了一道亮麗的風景線。
綜上,蘇童小說的抒情性描寫,語言的詩意表達,意象的詩意營造,情節(jié)的隨意切換,色彩的詩意描繪等諸多特征,體現出其小說的詩化。
三.蘇童小說的詩性價值
八十年代是一個“詩性普遍失落”的時代,不管是詩人還是作家,他們的文學創(chuàng)作都是內斂的、含蓄的,其作品大多是克制地表達著詩性價值。蘇童作為八十年代初創(chuàng)作的作家,其作品中的詩性當然是隱忍的,他的作品不像廢名、沈從文、汪曾祺一樣具有田園詩般的靈性與詩意。他更多是像魯迅一樣描寫鄉(xiāng)土世界向廢墟的淪落,是一種“殘酷的詩意”。張清華評價蘇童:“從作品的美感風格的角度而言,蘇童的歷史小說所表現的明顯是接近了一個‘舊式文人的情調:懷舊的,唯美的,頹廢的和感傷主義的,春花秋月,紅顏離愁,人面桃花,豪門落英,它們在神韻上同南朝作家以及江南文人常有的纖巧、精致、行情和華美氣質有著一脈相承的關系,宛如杜牧的詩、李煜的詞,充滿著哀歌一樣的感人魅力”[10]。所以在一定程度上蘇童的“詩性小說”創(chuàng)作為八十年代文壇提供了一種新的審美方式,使“詩化小說”的審美范圍得以擴大。
蘇童小說更多的是表達出對人性欲望的書寫,欲望作為人的本性特征,也是具有詩性意義的?,F代抒情小說中的欲望書寫的詩性價值有一種完善人性的重構意義,有學者認為“郁達夫小說‘詩的要求與靈肉的沖突中的欲望提升、沈從文小說欲望的‘生命力與美色彩也都可以在詩性精神層面予以闡釋,意味著欲望與文學人生之間的詩意調適”[11],表明了作品的欲望描繪是一種詩意的調適,而蘇童小說中的欲望敘事也就具有了文學詩性的現實意義。蘇童小說描寫了各種人性的欲望,如《米》中五龍對米的精神追求,《刺青時代》中小拐對刺青所代表的權利的追逐等。蘇童在這些人性欲望之下構建故事,其筆調是陰郁的、衰敗的、血腥的、充滿神秘色彩的,作品呈現出的是一幅頹廢美學視角下的末日江南詩,這種“殘酷的詩意”,也就使小說創(chuàng)作具有了獨特的詩性審美。
蘇童堅持著自己的審美追求,其小說的詩性價值也是他對鄉(xiāng)土的詩意回眸,呈現出一種歷史的縱深感和文化底蘊。有學者認為“詩化小說的抒情性和詩意大多來自于創(chuàng)作者的鄉(xiāng)土情結,因此,抒情、詩意與鄉(xiāng)土情結密不可分。抒情和詩意都是長期以來農耕文明的產物?!盵2]61而蘇童構建的“楓楊樹故鄉(xiāng)”是他對鄉(xiāng)土文明的緬懷與憑吊,“楓楊樹故鄉(xiāng)”是蘇童熱情虛構下的精神故鄉(xiāng)。楓楊樹故鄉(xiāng)是“美麗飛揚的詩情,是陰郁鬼魅的世界,是晦暗感傷的傳奇,是精致倦怠的鄉(xiāng)愁”[12]。蘇童的“楓楊樹故鄉(xiāng)”是一個陰郁又飛揚的詩意的故鄉(xiāng),是一首唱給歷史的挽歌,而所有的族人不過是故鄉(xiāng)的游蕩者,他們在離鄉(xiāng)與返鄉(xiāng)之間宿命般的來回奔走,形成了一種對命運詩學的建構。
八十年代中后期,中國現當代“詩化小說”無論是內容還是形式上都發(fā)生了深刻的變化,形成了一種特殊的美學轉型,具有較強的現代實驗性。蘇童作為先鋒實驗小說的代表作家之一,他在創(chuàng)作實踐中一方面進行藝術上的創(chuàng)新性實驗,另一方面又著力于構建古典美學的詩性意境。蘇童非常注重文本帶給讀者的詩性感受,創(chuàng)作四十多年來,他的作品一直堅守著“詩性”的底色,他一直堅持自己的審美原則,其文本呈現出一種沉郁又飽含詩意的情調。他著力構建的小說世界,企圖達到一種“詩與畫”完美契合的境界,詩性是與人物的情緒流動相一致的,是與文本的整體格調一脈相承的。蘇童與同時期先鋒作家一起,將“詩化小說”發(fā)揚到了極致,其創(chuàng)作張揚著一種崇尚自由與反叛傳統(tǒng)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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