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海
警察拉開鐵門,我想到了鋃鐺鐵鎖,心開始發(fā)顫。
他們把我推進去,鎖上門走了,屋里黑漆漆的,仿佛屋子也是鐵鑄的。等我漸漸看清屋里站著幾個人,又猛然想到,他們會不會撲過來揍我?這個想法在我的腦子嗡嗡作響,嘴里又干又澀,幾乎喘不過氣來。過了好一會,沒人來揍我。我不知道他們在等什么。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等他們撲過來揍我。
又過了一會,有人說,犯啥事了?
我哆嗦了一下。
偷了?還是奸了?
誰偷了?我是見義勇為。
他們給你發(fā)獎狀了?發(fā)獎金了?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該說什么。
也對啊,他們讓你在這免費吃喝嘛。
我瞇著眼看他,他說,你到后面待著去。
我挪到牢房后面,才看見通鋪上的被子都疊得整整齊齊的,能聞見一股理發(fā)店里的舊毛巾味。我不知道該坐在床上,還是坐在地上,索性站著。他們沒理我,挨個坐在床上,低下頭,仿佛他們同時在想一個問題。我看見最后面的鋪位空著,正準備坐在那,剛才跟我說話的那個人挪到我身邊,說,聊聊你的事吧??匆娝瓦捅迫擞职岛p蔑,我覺得我不說點什么,他會喊人來揍我。
我簡單說了說事情經(jīng)過,那人說,你沒我冤吶。你說我在街上好好地走,一輛車躥過去,濺了我一身臟水,我那個火呼啦啦躥起來,攆著車屁股猛追。追了幾分鐘,車堵在街上,我攆上去,讓那貨賠我的衣服,那貨說,你找老天爺去,誰讓他下雨了?我的火一下子躥到腦門了,幾拳就把那貨撂倒了。你說他娘的這事能告到派出所,還是能告到法院?我不捶他,咋能咽下這口氣?
他看著我,有點興奮,又充滿期待。
我本想聽聽他對我的事有何看法,他沒說,我也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我又看看其他人,發(fā)現(xiàn)他們眼睛暗了,臉色也灰蒙蒙的,如同霜凍過后的樹葉,就算此刻把他們放出去,他們的眼睛和臉也無法閃現(xiàn)以前的亮光。
我只好四處看看,發(fā)現(xiàn)屋子里有個攝像頭,才明白他們?yōu)槭裁催@么安靜。
又過了一會,屋子后面那扇鋼筋網(wǎng)起來的小窗戶,那里亮堂堂的,如同有人推開了一扇門,大概十幾分鐘吧,那扇門消失了,我才猛然想到,我以為他們把我銬起來,第二天就會搞清誰是誰非,現(xiàn)在看來,我低估了事情的嚴重性。
我的脊背躥起一股涼氣,直躥到頭頂,額頭開始出汗,腦子里回蕩著一個聲音——你得趕緊找人救你——找誰呢?我首先想到我媽。
說實話,我一直不敢想我媽,好像我不想她,親戚朋友就不知道我被拘留了,現(xiàn)在,我懷疑她不知道我被拘留了,假如她知道這事,會找誰來救我?
思來想去,我姨夫和姨媽相繼去世,她只能找我舅舅。我舅舅沒退休前,我經(jīng)常見他從皮卡車里鉆出來,帶頂安全帽,腳上套的東西像個切成兩半的鐵圈,咔嗒咔嗒爬到電線桿上,拿根桿子這戳戳那挑挑,現(xiàn)在,他經(jīng)常跟一幫老頭老太太在廣場上打太極拳,除此之外,我很難見到他。我表哥在外縣工作,是個小學教師,我表姐也嫁到那,每年正月,我才能見到他倆,他倆肯定沒招。
我爸去世了,我覺得他解脫了,最起碼,這件事沒連累到他。
這讓我有種很奇怪的感覺,好像我突然踩空了。
更緊迫的是,這個事到底有多嚴重?
我四處看看,最后看著那個跟我說話的人。
我想請教一下,你覺得我的事到底有多嚴重?
他看了看我,說,你得問法官。
你意思是說,這事得法院判?有這么嚴重?
我剛進來時,跟你一樣,覺得屁大點事,待兩天就出去了,結(jié)果前幾天,檢察院批捕了,隨后要過到法院,等法院判了,才能知道我該在這待多少天。
我的腦子亂哄哄的。那個人又說,你曉得這城里的水有多深?一個蹬三輪的,七拐八拐,就能找到一個牛逼人,敢站出來拿小胳膊跟你的大腿比粗細。我經(jīng)常聽人說這樣的話,可一遇到事,就忘得一干二凈了。
那人瞇著眼看我,說,你爸媽是干什么的?
我知道,我給他說我爸媽是干什么的,他會恥笑我,就沒說話,但我心里清楚,我爸是布袋鎮(zhèn)人,他二十二歲那年,跟他從小玩大的哥們當了個不大不小的官,想辦法把我爸安排在縣城的塑料廠,他在這個廠里遇到我媽。我六歲時,塑料廠倒閉了,我爸媽開了個小店賣菜,我上初中后,他倆又租了棟二層樓,開小旅館。我剛上大二,我爸去世了,我放棄了在大城市發(fā)展的想法,畢業(yè)后回到縣城,參加公務員考試,沒考上,也沒找到自己想干的工作,就窩在屋里看大片,我媽隔幾天進來打掃我的房間,我以為她會罵我,但她從來不罵我,我假裝心安理得地躲在屋里,繼續(xù)跟史泰龍他們手刃歹徒,渾身直哆嗦。等飯熟了,我倆坐在一起吃飯,很少說話,仿佛我倆不論說什么,都遠不及我爸說的話。
偶爾去外面轉(zhuǎn)轉(zhuǎn),我一直獨來獨往,因為我不喜歡跟來自農(nóng)村的同學玩,他們要么說進入體制內(nèi)的秘訣,要么說做生意得找什么樣的靠山,我聽得心里發(fā)涼,感覺自己就是一個沒有什么門路的人。問題是,我找那些城里的同學,他們說的是誰如何從副科升到正科,誰又如何成為處級干部,我偶爾插句話,他們剛聽兩句就不聽了,專心聽那個極有號召力的同學說話,我才知道,我是個可有可無的人。漸漸的,我出門前要戴副墨鏡,好像戴上它,人活著所必須面對的緊迫事件就失去了那種緊迫感,而一些我喜歡的東西也失去了應有的顏色,不那么誘人了,遇到熟人,就假裝不認識他,他也可以假裝不認識我,感覺很輕松。
沒過多久,我無意中發(fā)現(xiàn),我媽每次掃客房里那些煙頭酒瓶和一團團或干或濕的紙,就會嘟嘟囔囔,我覺得她的腮幫子里裝的全是口水,說的話如同黑米粥咕嘟嘟冒泡,閃著馬上要打盹的眼光,讓天花板慢慢下墜,舊電器開始生銹,房間里散發(fā)著舊鞋子味。我開始坐立不安,只能離開小旅館,在街上亂轉(zhuǎn)。前幾天,我轉(zhuǎn)到東街,見一輛藍色中巴車站在街邊,它身后是高樓,高樓之上是藍天,藍得既透明又清澈,如同巨大的魚缸,我覺得那輛車剛從魚缸里游出來,站在街邊等我。我什么也沒想,就坐到那輛車上。車駛出城后,窗外除了樹,就是莊稼。路過布袋鎮(zhèn)時,街兩邊挖出又長又深的溝,路邊堆著磚和土,大卡車開過去,灰塵遮蔽了兩邊的房屋。中巴車停下來,一個老婦人上來后,把一只腿上綁根布條的雞放在過道上。誰也沒想到,車走著走著,突然來了個急剎車,那只雞猛地飛起來,撞到一個女孩的臉上,又撲到過道上,羽毛亂飛,突然不見了。那女孩摸了摸臉,半是迷惑半是驚慌,然后開始哭。
有人喊,快把車門打開。
司機剛把車門打開,那雞滾到路上,扇著翅膀。
老婦人只顧攆雞,一直攆到車外,雞扇著翅膀躲她。
有個男人喊,你站住,準備往哪跑?還沒給我們一個交代,就準備跑?那男人這么一說,人們吵嚷起來,要老婦人賠償精神損失費、誤工費,還要讓她報銷車費。老婦人一臉迷惑,說,你們問我要的是哪門子錢?有人給她講剛才車里發(fā)生的事,老婦人撇了撇嘴,說,胡說嘛,我的雞綁著呢,咋能飛起來傷人?那男人指著女孩臉上的傷疤,說,這么多人親眼看見的,你還狡辯?再不承認,我就把你扭到公安局,有人會讓你說清楚的。其他人說,對,就這么辦。
老婦人翻了翻眼睛說,我剛才睡著了嘛,啥也沒看見吶……
那男人說,你想抵賴,看大家答應不答應?老婦人開始嘟囔,你們放了我,我要趕忙去伺候兒子。她把“兒子”咬得很重,像要咬碎那個字。我正想說點什么,有個年輕人站出來說,咱們不能這樣干,要索賠,得到法院起訴,把人扣在這,叫非法拘禁,得坐牢的。那男人說,除非你給我們賠,不然的話,她賠定了。年輕人說,你不要指我。那男人說,你拿不出真金白銀,就別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哪涼快哪歇著去。年輕人說,你嘴咋這么臟?那男人說,老子想說啥說啥,你管不著。年輕人扇那男人一記耳光。那男人咿咿呀呀地撲到年輕人身上,想把年輕人抱起來,然后摔在地上。年輕人猛地彎腰下蹲,又穩(wěn)穩(wěn)地站在地上。那男人一手按住年輕人的脖子,一手扭住年輕人的胳膊,年輕人哎呀了一聲,眼看要倒在地上。我急忙沖上去,一腳踹到那男人身上,那男人晃了晃,我又踹了一腳,那男人退了幾步,才倒下去。我又攆上去踢那男人的臉。那男人爬起來,滿臉是血,他沒擦,開始打電話,接著叫囂起來,你們等著,有種就等著。
在牢里待了五天,他們把我?guī)нM一間屋子。鐵窗外面坐著兩個人,其中一個人說他是檢察院的,口氣很溫和,問了幾個問題,就走了。
我想問檢察官,這事有多嚴重,又因為我從小到大,只要見穿警服的人,就想躲得遠遠的。沒想到,在布袋鎮(zhèn),警察會踹開門沖進來。
誰叫常小貴?
誰叫萬宏?
萬宏說,這么快?
說話間,警察已經(jīng)把我倆銬起來了。
我大聲喊,我是見義勇為。
萬宏說,就是啊,警察叔叔,你們是不是搞錯了?
警察說,你們要說了算,我們干嗎來找你們?
警車開出鎮(zhèn)子,我才從猝不及防的、做夢似的感覺里漸漸清醒過來,見萬宏把手銬夾在雙腿間,低下頭,恨不得把頭也夾在褲襠里。我想起他站出來替老太婆說話,包括打人,甚至跟我喝酒,沒(尸從)過。中午喝多了,他還拍著胸脯說,我爸認識很多人,就算警察抓了我倆,馬上就放了。我聽著發(fā)動機嗡嗡響,還有輪胎摩擦路面,傳來持續(xù)不斷又很有規(guī)律的、帶著空曠感的聲音,那是車輪碾著減速帶。路邊時不時出現(xiàn)一大片光伏板,藍幽幽的。有樹的地方就有村莊,白瓷磚一閃而過,又一閃而過,隨后是玉米田。世界還是原來的樣子,我怎么讓警察逮了?這樣一來,我即將面臨著什么,是審問,坐牢?然后就不知道后面是什么了,腦子里全是些灰蒙蒙的東西,仿佛有人在我腦子里點著了一堆濕柴,濃煙滾滾間,火焰“轟”地一聲,爆炸了似的,不但嚇了我一跳,腦子也燃燒起來了。
那人敲詐一個老太婆,我們不應該出手相救嗎?
警察沒理我。
我倆不出面,那老太婆就慘了。
你報警了嗎?
我來不及報警啊。
那人家怎么知道報警???
我感到事情肯定不會像我們想象的那么簡單,腦子嗡嗡響,額頭的汗流進眼睛,眼睛火辣辣疼,并且越害怕就越憤怒,開始不停地扭手腕,想猛地一下扭斷這副銬住我雙手的東西。警察抓住我的胳膊,一副見慣不驚的樣子,一副早知道我會面臨什么結(jié)局的樣子。很快,手銬越勒越緊,不但手腕疼,胳膊也越來越麻,手腕也慢慢腫脹起來了。
萬宏猛地抬起頭,說,你安穩(wěn)點好不好,瞎折騰啥?
你不是說你爸認識很多人嗎,你趕快找你爸啊。
你不要提我爸。萬宏吼道。
我看著萬宏。他看我一眼,又差點把頭夾在褲襠里。我覺得萬宏給我腦袋上澆了一盆涼水,火苗漸漸熄滅了,只剩下失望,還有鄙視,這種令人厭惡的感覺堵在我嗓子里,我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完了完了。
第二天,警察帶出去一個人,那個人回來后,拿只燒雞,跟我說話的那個人奪走燒雞,撕了個雞腿,才讓其他人挨個撕著吃。我能看出,他們知道自己該吃哪個部位。他讓我撕雞,我搖搖頭。那個人吃完雞,坐在我旁邊。
估計檢察院把我的案卷送到法院了,法院也快判了。
我說,你怎么知道的?
你沒聽說過,公安局是做飯的,檢察院是端飯的,法院是吃飯的?
我搖搖頭,然后跟他們一起陷入沉思。
又過了半個多月,某個律師事務所的律師來找我,問有沒有人打我,身體怎么樣,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沒說話。她直了直腰,說,目前受害人鑒定為輕傷,你的事算刑事案件,已進入司法程序了。我說,他哪受傷了?她說,他鼻梁骨折,下巴有裂縫。她又看了看我,說,民事賠償方面,你準備接受調(diào)解,還是等法院判?我腦子“嗡”地一聲,說,萬宏先動的手。她說,辦案民警找的幾個目擊證人都說受害人沒惹你,你直接沖上去打了受害人,而且萬宏和受害人的口供對你很不利。我說,他欺負一個老太婆就沒事了?她說,不訴不究,你懂嗎?我說,我寧愿坐牢,也不賠錢。她說,我建議你把民事了了,不然,以后會很麻煩的。我想不通事情為什么發(fā)展成這個樣子,就說,你們應該去找那個老太太,她能證明我為什么要打那個人。她說,我知道你會說這個事,來之前就專門問過辦案民警,辦案民警說,他們找過這個老太太,老太太說,我不知道他們?yōu)樯洞蚣?,再說了,又不是我讓他們打架的。我的腦袋開始嗡嗡響,一口氣堵在嗓子眼里,好一會兒才緩過勁來。她說,事情就是這個樣子,你要有心理準備,等檢察院批捕了,法院開庭審理的時候,如果我有機會幫到你,肯定會盡全力幫你的。
回到牢房,我一遍一遍地想那個老太太說的話,不由得狠狠踢了一下墻,腳疼得鉆心,屋里的人都看著我,這讓我有種奇怪的無畏感,覺得此刻見到老太太,我肯定會朝她大吼幾聲,當著她的面廢了我踢人的那只腳,才能解恨。
等這股怒氣漸漸平息后,我又開始想,到底是鼻梁骨折嚴重,還是下巴裂開嚴重?如果法院判,會判幾年?我開始后悔自己為什么不選修法律。
緊接著,我又想到,律師剛才告訴我,民事賠償方面,預計我得賠償四萬左右,我已經(jīng)坐牢了,為什么還要出錢?如果一定要賠,家里有錢嗎?
我記得我上初中時,家里的抽屜里多是五十或一百的票子,我開始拿五十,慢慢就是一百二百,等到我上高中了,中午在學校吃一頓飯,每月得拿五百,如果箱子里的錢不夠五百,我爸出去轉(zhuǎn)一圈回來,把錢塞進我的褲兜,偶爾會多出一百二百。上大學后,我爸媽每次會多給我轉(zhuǎn)三百五百的。我覺得家里有個小旅館,基本上不用我怎么打拼,就能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但是,現(xiàn)在要賠四萬多,我媽有這么多錢嗎?我覺得我媽有點錢,不然的話,她干嗎老催我成家?
他們再次把我?guī)С隼畏?,給我戴上了腳鐐。
走到囚車跟前,我看見萬宏也戴著腳鐐,他恨不得把頭藏進褲襠里。
他們把我們帶進法庭,我赫然見那個男人坐在原告席上,猛然覺得腳鐐聲太響,手銬太亮,耳朵里回響著比話筒嘯叫還刺耳的聲音,腦海一片空白。等我坐到被告席,才看清那個男人身邊坐著檢察院的人。對面坐兩個人,其中一個是我的律師。我左邊坐著十幾個人,我媽也坐在那里。她什么也沒說,只看了我一眼,我兩眼忽然一黑,仿佛我媽突然發(fā)出一道強光,刺傷了我的眼睛。我沒敢再看她,耳朵也不響了,感覺既不詫異,也不驚訝,只是很憋屈——我無法替自己的行為辯解,心里一直很亂。現(xiàn)在,我只能咬咬牙,又定了定神,鼓起勇氣看那個男人,沒想到,他也斜著眼看我,似乎在說,你小子敢打我,我就要整死你。
法官宣布開庭后,檢察院的人開始說話,他們提到原告的名字叫賀家輝,我覺得那人不應該叫這個名字。他們出示了幾個目擊證人的證詞,包括那個老太太的證詞,證人都認為賀家輝沒招惹我,是我沖上去打了賀家輝,檢察院最后認定我犯的是故意傷害罪。接下來,該由雙方律師發(fā)言,原告律師說了好一會,歸結(jié)起來,就是說,不管賀家輝干了什么,該由執(zhí)法人員來處理,我用暴力解決問題,這種行為嚴重危害了社會安定,她建議法官從重處罰我,警示那些跟我一樣的人,讓他們遵紀守法,讓人民過上幸福的生活。我的律師說,被告認為他是見義勇為,追尋事件的經(jīng)過,也有這方面的因素,但——我聽到但這個字,突然一陣耳鳴,什么也聽不見了,只見律師的嘴在動,檢察官的嘴在動,法官的嘴在動。
等那個男人的嘴開始動,我又慢慢恢復了聽覺,發(fā)現(xiàn)他在算各種花費,總共算了八萬七千三百多。我覺得他向那個老婦人索要這費那費,就是想要這么多的錢,他沒有從老婦人那得到這筆錢,是因為我倆打了他,他現(xiàn)在又要從我倆這得到這筆錢,這意味著,我倆打了他,等于我倆幫他實現(xiàn)了這個愿望。
幾個工作人員開始審查票據(jù),她們認定了大部分合法票據(jù),又退給他一部分票據(jù),然后又是你方唱罷我登臺,直到法官讓我倆做最后陳述,萬宏說他沒有要說的,又把頭垂在褲襠里。我發(fā)現(xiàn)很多人在看我,似乎想聽我說點什么。
看到那些票據(jù),“陰謀”這兩個字突然從腦海里跳出來,就像有人在我耳邊大喊一聲——我急忙抓住那兩個字,感到那兩個字瞬間發(fā)出了巨大的熱量,從腰椎傳輸?shù)侥X海,腦袋熱烘烘的,緊接著又傳遞到喉嚨,喉嚨開始發(fā)干。
我猛地站起來,看著賀家輝,又看著法官。
這是個陰謀,巨大的陰謀……
法官說,請你就本案做最后陳述。
我說,他欺負一個老太婆,肯定是提前計劃好的,等人鉆進圈套……
我身后發(fā)出嗡嗡聲,像飛起一群鳥,在我的腦海里盤旋,漸漸變成嘁嘁喳喳的嚙噬聲,仿佛它們想咬斷我的腦神經(jīng),讓我的思維出現(xiàn)混亂。
法官說,是你傷害了別人的合法權益,你明白不?
我有證據(jù),他交給你們的票據(jù)就是證據(jù),證明他當時明明知道那個老人拿不出那么多的錢,還步步緊逼,就是想讓人看不慣,跟他鬧事,把事鬧大,他就可以火上澆油,引誘別人打他,他再通過起訴,穩(wěn)穩(wěn)得到這筆錢。這是個陰謀,是一個騙局,我們上當受騙了,你們懂法,難道你們也跟著上當受騙?
我的腰椎麻酥酥的。剛說了幾句,腰椎里躥出一陣刺痛感,瞬間控制了我的神經(jīng),面部肌肉開始痙攣,渾身發(fā)顫,耳朵嗡嗡響,仿佛誰用拳頭一下一下?lián)舸蛭业哪X子,聲音四處回蕩,我看不見人,只聽見到處都是嗡嗡聲。
陰謀……我站起來,有人猛地按住我。
圈套……
我再次站起來,又有人按住我。
這時,法官掄起錘子敲了敲。
現(xiàn)在宣布休庭,交合議庭合議。
我的律師站起來說,我認為我的當事人精神有問題,我建議,法院應該把我的當事人帶到醫(yī)院檢查一下,如果他精神上有問題,我要依法為他辯護。
對方律師說,這個當事人思維清晰,法院不應采納對方律師的建議。
我的律師說,我的當事人神志不清,我認為他精神上有問題,我強烈要求法院依法給我的當事人指定專業(yè)的鑒定機構,為我的當事人進行精神鑒定……
她還在說什么,我已經(jīng)聽不見她的聲音了,好像有人掄起棍子,敲在我腦袋上,我頭暈目眩,腰椎里再次躥起一陣刺痛感,我不由得想大聲喊,這是一個騙局,他就是個騙子……我看見所有的人都站起來看著我,我也想站起來,卻不知道因為什么,突然倒在地上,我剛想爬起來,警察已經(jīng)站在我面前,眼光冷冰冰的,命令我回到座位上。我繼續(xù)喊,騙子……騙子……
警察壓住我,我奮力掙扎,又喊又叫,警察抬著我,走到門口,我聽見我媽邊哭邊喊,你們讓我兒把話說完啊……我沒聽清律師和法官說的話。
幾個警察把我塞進車里,我又蹬又叫,他們把我綁在車上。
你們要把我?guī)У侥模?/p>
你別緊張,就是給你做個檢查。
我沒病,檢查什么?
好好好,你沒病……
他看我一眼,我突然不想掙扎了,因為他不是用看正常人的眼光看我。
走了一個多小時,他們把我抬到屋里,又把我綁在能推著走的床上,開始給我做各種檢查。檢查完了,一個穿白衣服的人看著片子,又瞇著眼看我。
你腦子以前受過傷嗎?比如說摔過,碰過……
我說,我不知道……
那人說,我問你什么,你就說什么,你要配合我。
我說,我腦子沒毛病……
他說,那就好,那就好。
我說,我什么時候能離開這?
那人瞇著眼看了看我,又看看四周,說,這有床,有電視,有飲水機,還有專人照顧你,給你洗床單被罩,你住幾天就知道了,住這挺好的。
我覺得他不是醫(yī)生,更像個開旅館的,正起勁地給客人介紹房間設備,一副既期待又信心滿滿的樣子。我不知道他憑什么認為我會喜歡這個地方。
我說,你不用這么費心了,我肯定沒病。
他說,那不一定,有的病一時半會查不出來。他笑瞇瞇的。
我想起電影里的人把槍頂在別人頭上,笑比不笑更可怕,仿佛誰能決定一個人的命運,就是這副表情。我頭皮發(fā)麻,急忙說,你是醫(yī)生,咋能把沒病的人當成病人呢?那人說,你得在這觀察幾天,我也希望你沒病,健健康康從這里走出去。正說話間,走廊里躥出一個男孩,還有兩個人追他,男孩邊跑邊尖叫,媽媽……媽媽……仿佛他的尖叫聲把頭發(fā)吹掉了,只剩下光禿禿的腦袋。我覺得他干了我想干的事,只是不知道別人得用多大的力量,才能讓他安靜下來。我沒想到,也就幾秒鐘,他們就把他摁到地上,他的尖叫聲穿墻而去,劃過天空,如同鷹抓住一只鳥騰空而去,鳥發(fā)出凄厲的叫聲,人聽到這個聲音,靈魂會出竅。
我腦子和心一陣痙攣,仿佛我即將面臨同樣的命運。
等他們把男孩弄到房子里,凄厲的聲音逐漸散盡,四周安靜極了。我不知道他們用什么辦法讓男孩安靜下來的,只是感到這種寂靜十分詭異,需要再來一次,才能確定它意味著什么。我立即跳起來,沖到門外。他們開始攆我,我邊跑邊喊,你們搞錯了,我不是神經(jīng)病……他們把我壓到地上,那個醫(yī)生不停地說,你別緊張,放松,放松,我們不會傷害你的。我開始亂踢亂咬,又感到身上某個地方麻酥酥的,像蜜蜂蜇了一下,眼前的白光慢慢擴散,看不到邊界了。
到了晚上,遠處的亮光像星星落在地上。
更遠處,兩排紅色指示燈隔一秒閃一下,那是風力發(fā)電機上的指示燈。我突然想到,我待的這個地方,應該離山脈很近,如果從縣城往這走,肯定要路過布袋鎮(zhèn),照此推測,這是大柳鎮(zhèn),而且在紅白拉鋸時期,這還是個縣城。
第二天中午時分,我看見那個男孩從房間里沖出來,邊跑邊喊媽媽,幾個追他的人追到大門口,不追了,站在原地,看著一個老太婆。我剛看到那個老太婆,差點叫出聲,因為那個老太婆正是我在中巴車上遇見的那個老太婆。她連忙把那個男孩摟進懷里,那男孩嗚嗚咽咽的,又漸漸安靜了,仿佛他只要鉆進女人的懷抱,就能安靜下來。他倆摟了好長時間,那男孩離開她的懷抱,看見身邊站著人,滿臉驚恐,又急忙鉆進她的懷里。她朝那幾個人笑了笑,滿臉歉意,然后坐在樹蔭下的鐵凳子上。那男孩緊貼著她坐下來。她從包里掏出吃的,他發(fā)出咯咯咯的聲音。她剝開雞蛋,遞到他嘴邊,他吞下雞蛋,伸了伸脖子,她邊給他喂水,邊說著什么。不一會兒,她牽那男孩的手,走進他的屋里,男孩嘴里咕咕噥噥的,像在抗議,又像很恐懼,不想躺在床上。她坐在男孩身邊,摸著男孩的頭,嘴里哼唧著什么。那男孩聽見她的聲音,慢慢閉上眼睛,看上去連呼吸也越來越平穩(wěn)了。我聽見走廊里有人說,真是奇跡啊,她的話比打針還靈。她望著遠方,好像在看很久很久以前發(fā)生的一件事,臉色安詳,更像是釋然之后的慈祥。
等給我送飯的人來了,我說,那個老太太是男孩的什么人?
送飯人像機器人似的,不說話,只管給我喂飯。
他只要看見老太太,就不犯病了,你們?yōu)楹尾蛔屗咸厝ィ?/p>
那人看了看我,沒說話。
老太太咋狠心讓兒子呆在這受罪呢?
她不是他娘。那人說完話,四處看了看。
你騙誰啊?
我沒騙你。那人又四處看了看,馬上要走的樣子。
不是他娘,那她干嘛來看他?你只是睜著眼說瞎話嘛。
他又看了看四周,然后坐下說,七八年前,他從孤兒院跑出來,捅了老太婆的兒子,一刀致命,逮住后發(fā)現(xiàn)是個精神病,沒法判死刑,就關在這了。
什么?他殺了她兒子,她還來看他,你這是在編故事嗎?
他說,我們后來才知道,他當時要殺一個女人,見那女人帶個小孩,正猶豫呢,老太婆的兒子喝得暈暈乎乎的,剛好晃到他眼前,他就捅了他。老太婆得知一個殺了她兒子的人不知道自己殺了人,幾乎天天來看他,每次見到他,她又哭又喊,你別裝瘋賣傻了,你騙得了別人,騙不了我,你殺了人,咋能說你不知道你殺了人?哪有殺了人的人不知道自己殺了人???我死都不相信你不知道你殺了人。送飯的人說到這,又看了看四周,接著說,天底下的事就這么怪,你說那男孩見了別人,又是跳又是罵,每次見到她,眼睛直勾勾的,就像中邪了,光知道笑,像見了親娘。老太婆快瘋了。誰能容忍一個殺了自個兒的人不知道自己殺了人?這事擱在誰身上,都會折騰好些年的。老太婆來來去去折騰了好幾年,發(fā)現(xiàn)這個人真的不知道自己殺了人,就說,我早都不想活了,但我臨死前要讓你知道,你殺的人是我兒,我才能閉上眼睛,你不知道你殺的人是我兒,我死了閉不了眼啊。從此以后,老太婆每次來,都要給他帶吃的。我現(xiàn)在都不知道老太婆把他當兒了,還是想讓他知道,他殺的人就是她的兒。說完話,那人走了。
剛開始,我有種像什么東西發(fā)泄出去了的快意,接著又有了強烈的愿望——我得想辦法見到她,再問問她,我為了幫你,才落到如此下場,你作證時,為什么不說實話?你有沒有良心?可是,我被人綁在床上,沒法見到她。
我眼睜睜見她離開這后,心里的感覺怪怪的,說不清是憤怒還是失望,但這種感覺跟我聽完律師復述她的話之后的感覺不一樣,因為我現(xiàn)在有了一種尖銳的確定感——就算我見了她,說了我想說的話,不管她說什么,我確定我不想聽她說謝謝,至于我到底想聽她說什么,這個問題暫時沒有答案。
我開始想另外一個問題,那個孩子為什么要殺人?
那個人再次給我喂完飯后,我說,你說一個孩子殺了人,誰信?
我干嘛要騙你?
那你說說,他為什么要殺人?
他又四處看了看。
聽這的專家說,可能是他母親拋棄了他,他想殺個女人。
我愣住了,想說點什么又說不出來。
問題是,那這個孩子見到老太太,為什么那么親?
那人說,問老天爺吧,天知道是咋回事。
剩下我一個人時,我盯著天花板,一片白光逐漸變大,大到我無法知道它到底有多大,如同白雪覆蓋了大地,有個男孩騎著自行車,車的前輪子先斜著滑出去,人和車倒在地上,男孩慢慢爬起來,推著自行車去學校。接下來,又是個大雪紛飛的夜晚,同學紛紛鉆進停在校門口的車里,車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在街上慢慢挪動,男孩看著明明滅滅的紅色尾燈,覺得它們跟十字路口的紅燈一樣,一個剛滅,另一個又亮了,似乎在提醒他,在這條路上,這些紅燈會一直禁止他通行。街邊的樹上堆著雪,樹冠之上,很多窗戶亮著,亮光后面還是亮光,但他知道,那么多亮光,沒有一個是屬于他的。這種一無所有的感覺給了他一種豁出去走下去、一直走到天邊的勇氣,結(jié)果走了很長時間,他才發(fā)現(xiàn),他沿著自家門口的那條街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等他推開自家的屋門,父母看見他,一點也不驚訝,好像他倆不知道晚上下雪了,好像他就應該在這個時候回來。他感到四周充滿了下墜的力量,必須保持獨來獨往,才能盡全力把自己提到地面上。
再后來,他每天騎著摩托車,穿過車與車之間的縫隙,把很多車甩在后面,就算遇到紅燈,也要穿行到所有轎車和摩托車前面,等綠燈一亮,后面全是摩托的轟鳴聲,他聽著轟鳴聲往前沖,沖在最前面,仿佛身后跟著無數(shù)鐵騎。他很迷戀這種感覺,好像他每天出來找工作,其實就是一個借口,真正的目的是把那些車甩在身后,只剩下他一個人往前沖。這種感覺支撐著他,直到他走上那輛天藍色的中巴車,這種感覺開始蠢蠢欲動,仿佛這種感覺以令人覺醒的方式,讓他意識到,他這種人,想從人群里凸顯出來,就得強硬起來,甚至讓整個人變得鋒利如刀——當他踢另外一個人的臉時,就恍然看見遠處走來一個男孩,捏著刀,漸漸逼近他,那男孩先讓刀尖進入他的身體,隨后那個男孩也融入其中。
我猛地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那個男孩坐在對面的窗戶后面看著我。
又過了幾天,那男孩再次沖到走廊上大喊大叫,媽媽……媽媽……幾個追他的人剛追到院子,老太婆及時出現(xiàn)了,急忙摟著那個男孩,兩人再次坐在樹蔭下的長椅上,男孩半躺在她懷里,腿放在長凳上,又慢慢舒展開來,看上去無比愜意。我開始推測她的想法——她會不會想,他不是兇手,他是我兒?
回想起她對我的態(tài)度,我覺得她不可能這么想的,如果她真這么想,那得用多大的力量,才能把自己從深淵里拉出來,平靜地面對自己的仇人?
我繼續(xù)看著她,覺得她就一個普普通通的老人,頭發(fā)稀疏,貼在頭皮上,臉黑黝黝的,嘴唇不停地哆嗦著,有那么一會,我覺得她就是我媽。
這時候,她抬頭望遠方,眼神安詳,更是釋然之后的慈祥。
看到這種眼神,我心里震了一下,仿佛她用這種眼神告訴我,假如所有的人都不能原諒你,但有個人會原諒你,而且是第一個原諒你的,不需要任何理由,這個人就是母親,就算她這輩子不原諒自己,也會先原諒自己的兒子。
更進一步說,有這種眼神的人,就沒有她不能原諒的事。
照此推測,就算我找到她,不論我說什么,她都不會生氣的。一個不會生氣的人,就不會讓你強硬起來,你認為對的那些觀點,對她是無效的。想到這,我覺得我能不能原諒她,已經(jīng)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還是我,我應該慶幸我還是我,沒有變成我打過的那個人,我用不著鄙視自己?,F(xiàn)在,我首先要考慮的是,我何時能離開這個地方,假如離開這,見到我媽,她沒錢賠償,該怎么辦?
這種感覺很糟糕,就像我得知我爸去世了,呆站在原地,人熙熙攘攘,沒有一個人看我,仿佛這個世上沒我這個人,整個城市也變得冷清起來?;氐郊遥覌屨钥腿顺允O碌耐赓u,黑發(fā)里夾雜著白發(fā),看上去是灰蒙蒙的。她看見我,眼睛亮了,說,你不在,我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你回來了,媽就得把火燒起來,煙也冒起來,讓這個家像個家。想到這,我腦海里回蕩著一個聲音,你打了人,為什么要讓個吃剩飯的人替你解決問題?這個人是誰,你知道不知道?
我猛地翻身而起。
你醒了,睡得怎么樣?。?/p>
我愣了一下,見那個醫(yī)生站在我身邊。
他說,你看起來氣色很不錯啊。
我只能看著他。
你做夢了嗎?
做夢?我又愣住了。
能做做夢,也挺好。他笑瞇瞇的。
我想,他這么說,是什么意思?
你哪不舒服,盡管給我說。
我很好,只想回家。
別急,別急,過兩天就讓你回家。
他攥著我的手,我感到那只手厚實、柔軟、很有力量——我想抽出手,他捏得更緊了,像一副軟手銬,我越想掙脫,它就越柔軟,銬得也越緊了。
他不停地說,放松……放松……放松……
他的臉白晃晃的,逐漸變大,慢慢模糊了。
又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我聽見一個聲音說,跟我來吧……
這個聲音剛消失,我看見我從鐵大門里出來,遠處的山脈和沙漠之間是延綿幾十里的斜坡,裸露的巖石層上閃著粗糲的紋路,或暗灰色,或褐紅色,緩緩伸到山脈底下,斜坡和沙丘間是泥石流沖刷出的河道,堆些白晃晃的石頭。
我沿著河灘走,黑云突然高過山頂,像破破爛爛的黑布,呼啦啦升起來。眨眼間,風頭從峽口呼嘯而出,撲到斜坡上,荒草剛低下頭,風已掠過另一個斜坡,沙子夾雜著小石塊打在我身上,隱隱有些疼。我翻卷上衣包住頭,窩在大石頭后,聽著持續(xù)不斷的呼嘯聲,懷疑這單調(diào)的聲音會讓時間停止,沙暴會一直刮下去,死亡再次貼著地面,看著我慢慢死去。就在這時,我再次聽見那個聲音,你看見我了嗎……這聲音成為離我最近的、唯一能安慰我的聲音,從昏黃而又動蕩的世界里慷慨地凸顯出來,讓四周瞬間安靜下來。我睜開眼,見我媽站在我面前。我說,媽,你怎么來了?我媽說,我把民事了了,就去找那個老太婆,她知道我是誰后,說,你坐吧。我看她住的地方,要比她老多了,就說,我一個人待著無聊,想跟你說說話。她說,話有說完的時候,說來講去,天上下雨地上滑,自己跌倒自己爬。我說,是這個理。我倆坐在院里曬太陽,影子往右挪挪,又往右挪挪。她說,我老伴沒了,有人說,寧死個當官的爹,不死個會做飯的娘,我兒沒了,有人說,中年喪夫,老年喪子,這種人命太硬,你說我命硬,還是命苦?我說,我老伴也走得早。她呆坐了好一會,說,家里東西丟了,它還在這個世上,時候沒到,咱看不見它,時候到了,咱就看見它了。我想了想,就來找你了。
我撲上去抱住媽媽,在熟悉的、熱乎乎的氣息里,聞見了淡淡的旅館味。我拼命聞這股味,聞了好久,才松開雙臂,扶著我媽爬上沙丘。沙子很軟,會削減了人腿上的力量,我越走腿越軟。我媽走得慢,卻不像我那樣大口大口喘氣,身體素質(zhì)比我想象的要好很多。我望著地平線,那里的云紅彤彤的。云團之下,大地蒼茫而又遼闊,浮著淡淡的灰黃色。斜坡的曲線又長又舒展,向陽的一面,光線柔和,也越來越薄,近于縹緲了。我知道,陽光已褪去,泥土還亮著。
【責任編輯 趙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