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百安英譯《孟子》之現(xiàn)代哲學(xué)注釋研究

王惠萍

(上海師范大學(xué) 外國語學(xué)院，上海 200234)

《孟子》是我國重要的古代典籍，位于“四書”之列，集中體現(xiàn)了孟子的儒家哲學(xué)思想。《孟子》英譯起步于19世紀初英國傳教士的翻譯，經(jīng)過近兩百年歷程，推動了先秦儒家思想的對外傳播。

2008年，美國學(xué)者萬百安(Bryan W. Van Norden)英譯的《孟子》(MENGZI:WithSelectionsfromTraditionalCommentaries) (下稱萬譯本)由哈克特出版公司(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于美國出版。萬譯本以南宋朱熹的《四書集注·孟子集注》(下稱《集注》)為基礎(chǔ)，輔以譯者本人的注釋，并融入了中西儒學(xué)研究成果，著重對孟子的哲學(xué)思想進行全面深入的闡釋，萬百安稱其譯本是“唯一一部具有現(xiàn)代哲學(xué)注釋的《孟子》全譯本”。[1]X.V.目前學(xué)界對《孟子》英譯本的研究聚焦在19、20世紀的經(jīng)典譯本，卻鮮見對21世紀新出譯本的研究。①

翻譯與文化有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相關(guān)研究應(yīng)關(guān)注“翻譯對于文化的意義和影響，它在文化史上的作用，以及文化對于翻譯的制約”[2]。本文從文化視角出發(fā)，首先概述《孟子》英譯史及萬譯本的形成背景，然后通過文本細讀及不同譯本的比較研究，重點考察萬百安如何運用注釋以闡釋孟子的哲學(xué)思想，最后對萬譯本的創(chuàng)新及讀者接受做出分析。對《孟子》新出英譯本的研究有助于及時了解儒家思想在現(xiàn)代英語世界的傳播和接受情況，同時為我國儒學(xué)現(xiàn)代化研究和典籍翻譯提供借鑒。

一、 《孟子》英譯史概述

19世紀英國傳教士陸續(xù)來到中國，通過翻譯中國典籍學(xué)習漢語，翻譯方法以直譯為主，產(chǎn)生了兩部《孟子》英譯本：一是柯大衛(wèi)(David Collie)的《中國古典：通稱四書》(TheChineseClassicalWorkCommonlyCalledtheFourBooks，1828)，收錄了《孟子》的首個英文全譯本，但該譯本注釋帶有尊耶貶儒的傾向；二是理雅各(James Legge)的五卷本《中國經(jīng)典》(TheChineseClassics)第二卷為《孟子》，于1861年出版，至1895年再版兩次。理雅各從柯大衛(wèi)的“攻儒”轉(zhuǎn)變?yōu)椤昂先濉保渥g筆嚴謹、考證翔實，被中西學(xué)者奉為“標準譯本”。[3]21

20世紀上半葉《孟子》英譯譯者主體為英國漢學(xué)家，翻譯更注重可讀性。譯本有多種，主要譯本包括賴發(fā)洛(Leonard A. Lyall)的《孟子》(Mencius，1932)，韋利(Arthur David Waley)的《中國古代的三種思維方式》(ThreeWaysofThoughtinAncientChina，1939)收錄了《孟子》節(jié)選，翟林奈(Lionel Giles)的《孟子》節(jié)譯本(TheBookofMencius，1942)。

20世紀下半葉譯者群體擴大到海外漢學(xué)家、海外華人學(xué)者和中國大陸學(xué)者，主要譯本有美國漢學(xué)家顧立雅(Herrlee Glessner Creel)的《漢語文言進階》(LiteraryChinesebytheInductiveMethod，1952)收錄《孟子》節(jié)選，美國詩人龐德(Ezra Pound)的《孟子》節(jié)譯本(Mencius，1959)，美國漢學(xué)家魏魯男(James Roland Ware)的全譯本《孟子說》(TheSayingsofMencius，1960)，加拿大漢學(xué)家杜百勝(W.A.C.H. Dobson)的《孟子》(Mencius:ANewTranslationArrangedandAnnotatedfortheGeneralReader，1963),美籍華裔學(xué)者陳榮捷(Wing Tsit Chan)的《中國哲學(xué)文獻選編》(ASourceBookinChinesePhilosophy，1963)收錄《孟子》節(jié)選，美籍華裔學(xué)者翟楚(Ch’u Chai)和其子翟文伯(Winberg Chai)合作出版的《儒家經(jīng)典》(TheSacredBooksofConfuciusandOtherConfucianClassics，1965) 收錄《孟子》，中國香港學(xué)者劉殿爵(D.C. Lau)的全譯本《孟子》(Mencius，1970) ，美國漢學(xué)家亨頓(David Hinton)的全譯本《孟子》(Mencius，1998)。20世紀末國內(nèi)有趙甄陶等譯的全譯本《孟子》(1999)(為《大中華文庫》之一)，及何祚康和蔡希勤編譯的《孟子》(1999)。

進入21 世紀，《孟子》英譯的形式趨向多樣化。 除萬譯本外，主要還包括美國學(xué)者穆勒(A. Charles Muller)網(wǎng)絡(luò)版譯本SixChineseClassics(2003)收錄的《孟子》節(jié)選(Mencius)②，丹麥學(xué)者華道安(Donald B. Wagner)作為教材的《孟子》譯本(AMenciusReader:ForBeginningandAdvancedStudentsofClassicalChinese，2004)，美國學(xué)者柏嘯虎(Brian Bruya)和蔡志忠合作的漫畫版譯本《孟子說：亂世的哲思》(MenciusSpeaks:TheCureforChaos，2005)，美國學(xué)者華藹仁(Irene Bloom)的《孟子》全譯本(Mencius，2009)，美國學(xué)者韓大偉(David B. Honey)的編譯本《孟子》(Mencius:CollectionofCriticalBiographiesofChineseThinkers，2009)，萬百安的節(jié)譯本《孟子精粹選譯》(TheEssentialMengzi:SelectedPassageswithTraditionalCommentary，2009)③，美國學(xué)者伊若泊(Robert Eno)面向高校教學(xué)的網(wǎng)絡(luò)版《孟子》全譯本(Mencius-Translation,CommentaryandNotes，2016)④。21世紀國內(nèi)《孟子》譯本以編譯為主，出現(xiàn)了多部孟子語錄和故事集等，包括金沛霖主編的《孟子語錄》(2006)、王恒展等主編的《孟子語錄》(2008)、王天星等譯的孔子學(xué)院教材《孟子名言精選》(2008)、陶黎銘主編的《孟子智慧故事》(2011)等。 全譯本有吳國珍譯的《孟子》(TheWorksofMencius), 收錄于《孟子 大學(xué) 中庸：平解·英譯》(2018)。

迄今國內(nèi)外具有代表性的《孟子》英譯本近30種(包括全譯本、節(jié)譯本、編譯本等，未統(tǒng)計重印本)。從20世紀下半葉起，海外漢學(xué)研究的中心從英國轉(zhuǎn)移到了美國，譯者身份更為多元，《孟子》英語全譯本和單行本增多，形式多樣。譯本在注重可讀性的基礎(chǔ)上，對原著文化和思想的關(guān)注亦不斷增強。

二、 萬百安《孟子》英譯本的現(xiàn)代哲學(xué)注釋

20 世紀 60年代，狄百瑞(William Theodore De Bary)的《中國傳統(tǒng)研究資料選編》(SourcesofChineseTradition, 1960)、陳榮捷的《中國哲學(xué)文獻選編》等多部從哲學(xué)視角譯介中國傳統(tǒng)思想的著作在美國問世，使西方學(xué)者逐漸意識到儒家思想豐富的哲學(xué)內(nèi)涵，同時推動了新儒學(xué)在美國的發(fā)展。[4]90年代，信廣來(Kwong-Loi Shun)的《孟子與早期中國思想》(MenciusandEarlyChineseThought, 1997)等具有影響力的儒學(xué)研究著作相繼在美國出版，注重揭示儒家思想對當代西方社會的意義，促使中國典籍翻譯迎來一個高潮期。

萬百安是美國瓦薩爾學(xué)院哲學(xué)教授，著有《中國古典哲學(xué)導(dǎo)引》(IntroductiontoClassicalChinesePhilosophy，2011)等十多部專著。他曾師從著名漢學(xué)家倪德衛(wèi)(David S. Nivison)、艾文賀(Philip J. Ivanhoe)和李耶理(Lee H. Yearley)，在譯作序言中他致謝道，正是這三位學(xué)者從根本上改變了他對《孟子》的閱讀方式。萬譯本始于1991年起他所作的“劉殿爵英譯《孟子》評論及糾誤”(Comments and Corrections to D.C. Lau’sMencius)系列論文。劉殿爵譯本(下稱劉譯本)是西方中國哲學(xué)研究者的必讀書目，在多年教學(xué)和研究中萬百安發(fā)現(xiàn)了其中存在的誤譯問題。[1]ix

萬百安借助“厚翻譯”⑤方法對《孟子》的哲學(xué)問題給與了充分關(guān)注，其譯本的鮮明特色是貫穿全文的哲學(xué)注釋。萬百安指出《孟子》一書語言雄辯流暢，雖然受到現(xiàn)代讀者的喜愛，但有些部分迫切需要哲學(xué)注釋。在萬譯本中，萬百安大量征引朱熹的《集注》，并在翻譯中運用自己的中西哲學(xué)思維對其進行詮釋，旨在為現(xiàn)代讀者闡明源文本的基本面貌。[1]xiii-xv同時，譯文注重語言的地道可讀，其目標讀者是普通讀者?？梢姡f百安翻譯的首要目的是通過現(xiàn)代化的哲學(xué)闡釋，使廣大西方讀者能夠理解中國儒家哲學(xué)思想，為他們揭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原貌。

萬百安的注釋分兩類，一是文本外注釋，一是文本內(nèi)注釋。

(一) 文本外注釋

注釋一般指評論性或者解釋性的注解。狹義的注釋包括翻譯中的所有注解，如腳注、夾注、頭注、尾注等。廣義的注釋則除了狹義的注釋外，還包括譯文的前言、序、后記、附錄等。[5]139本文所說的“文本外注釋”指的是狹義注釋之外的廣義注釋。萬譯本編排按照原書的順序，共七章十四卷。在正文前，譯者依次提供了序言、介紹、年代表、研究文獻，在正文后還補充了術(shù)語表，且在每卷開頭加了卷首語。

在譯文序言中萬百安除說明翻譯緣由外，還詳細介紹了翻譯體例，指出其翻譯方法注重功能性而非直譯，如度量衡翻譯采用歸化譯法；區(qū)分詞匯的哲學(xué)含義和普通含義，如“德”帶有哲學(xué)意義時用大寫的“Virtue”，而泛指美德時則小寫。[1]x-xi

接下來的介紹部分十分詳盡，長達32頁。萬百安首先向讀者說明了閱讀這部新譯作的必要性?！睹献印芬延卸嗖孔g本，其中理雅各和劉殿爵的譯本尤為出色。然而理譯本的維多利亞寫作風格在當今顯得怪異，另一方面，雖然劉譯本十分地道，但萬百安不贊同其中某些關(guān)鍵段落的翻譯。萬譯本介紹部分其余各節(jié)內(nèi)容分別為“孟子的歷史背景”，介紹書中出現(xiàn)的歷史人物和事件；“孟子的哲學(xué)”，介紹孟子思想的核心主張和概念；“從孟子到朱熹”，解釋朱熹解讀“四書”所特有的形而上學(xué)觀；“朱熹的重新闡釋”，指出朱熹因受其形而上學(xué)觀的影響，有時對儒家思想產(chǎn)生了誤讀。[1]xiii-xliv

此外，萬譯本還提供了從堯帝一直到清朝的中國歷史年代表、孟子和朱熹研究文獻及其他相關(guān)文獻。書末還附有英漢對照術(shù)語表，詳細列出了《孟子》哲學(xué)術(shù)語的英譯、拼音、漢字和用法，對儒學(xué)研究者及普通讀者都頗有幫助。在每卷的開頭還加入了卷首語，概述該卷的主要思想、主要人物和事件等，以便讀者更好理解文本內(nèi)容。

(二) 文本內(nèi)注釋

萬譯本的文本內(nèi)注釋包括腳注和夾注。正文腳注共189處，涉及書中所引典籍內(nèi)容的出處、譯文注釋涉及的文獻、對哲學(xué)問題的引申討論、人物關(guān)系說明等。腳注還對書中出現(xiàn)的一些成語做了簡要解釋，如“五十步笑百步”等。

萬譯本的夾注位于相應(yīng)段落的譯文后，用方括號標出，并用斜體以示與正文的區(qū)別。夾注中既有大量對《集注》的引用，也有譯者本人貫穿全文的注釋，融匯了中西儒學(xué)研究成果，對孟子哲學(xué)思想進行了深入討論，下文將著重對萬譯本的夾注特色加以分析。

首先，萬百安在夾注中對朱熹的《集注》做了選擇性引用和現(xiàn)代化解讀。《孟子集注》是朱熹的孟學(xué)代表作，共引趙岐、程顥、程頓、尹焊等“三十四家”之說，融合儒、道、佛，以理學(xué)思維對《孟子》進行創(chuàng)造性的詮釋，形成了新儒學(xué)。[6]10-11萬百安雖然充分肯定朱熹在儒學(xué)發(fā)展上的貢獻，但他同時卻也指出朱熹的形而上學(xué)觀受到了佛教影響，使其有時步入歧途。[1]xlii因此，萬譯本的注釋對《集注》并非全盤照搬，而是加以自己的解讀，刪略了其不認同的地方。如，朱熹的心性論將心、性、情分開，以心為樞紐，統(tǒng)攝性、情。心包含“性”和“情”，有“未發(fā)”和“已發(fā)”之分。[6]27-32見下例：

原文：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孟子·公孫丑上》)

《集注》注釋：惻隱、羞惡、辭讓、是非，情也。仁、義、禮、智，性也。心，統(tǒng)性情者也。端，緒也。因其情之發(fā)，而性之本然可得而見，猶有物在中，而緒見于外也。[7]221

萬譯本：The feeling of compassion is thesproutof benevolence. The feeling of disdain is thesproutof righteousness. The feeling of deference is thesproutof propriety. The feeling of approval and disapproval is thesproutof wisdom. [ZhuXi…suggests, “Compassion,disdain,deference,andapprovalanddisapprovalareemotions.Benevolence,righteousness,propriety,andwisdomarehumannature.Theheartiswhatlinksthenatureandemotions.”][1]46-47

朱熹認為惻隱、羞惡、辭讓、是非屬于“情”，是仁、義、禮、智這些“性”的表現(xiàn)，故朱熹認為“端”就是“緒”，即內(nèi)在之“性”的外在體現(xiàn)。對此萬百安并不認同，在其注釋中刪略了朱熹對“端”的解釋，僅說明了朱熹的心性論。萬百安辯駁道：“朱熹由此使我們將內(nèi)在‘德’的反應(yīng)視作已完全形成、為私欲遮蔽的‘德’的‘緒’(體現(xiàn))。但對孟子而言，我們與生俱來最初的‘德’猶如植物的嫩芽，需要培育、直至成熟。”[8]他認為孟子采用“端”這一隱喻是為了體現(xiàn)一種積極性及對環(huán)境的敏感性，[9]125這些正是“德”開端的特點。因此萬譯本特意采用了“sprout”(苗，新芽)一詞來翻譯“端”，他認為該詞能完美地體現(xiàn)出這些特性，而劉殿爵將“端”譯作“germ”(萌生)，也不夠確切。

其次，萬百安通過比較哲學(xué)視角，在夾注中不時穿插其對書中核心概念的現(xiàn)代化哲學(xué)闡釋，使讀者關(guān)注其中蘊含的特殊哲學(xué)意義。如下文:

原文：曰：“德何如，則可以王矣？”曰：“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p>

(《孟子·梁惠王上》)

萬譯本：The King said, “What must one’sVirtuebe like so that one can become king?” Mengzi said, “Onecares forthe people and becomes King. This is something no one can stop.”[“Virtue”isasortofethicalcharismathatinducesotherstosubmitwithouttheneedforcoercion.SuchVirtueiswellillustratedbyKongzi’scommentsthat“OnewhorulesthroughthepowerofVirtueisanalogoustothePoleStar:itsimplyremainsinitsplaceandreceivesthehomageofthemyriadlesserstars” (2.1),and“theVirtueofagentlemanislikethewind,andtheVirtueofapettypersonislikethegrass—whenthewindmovesoverthegrass,thegrassissuretobend” (12.19).Seealso2A3.][1]8

劉譯本：“Howvirtuousmust a man be before he can become a true King?”

“He becomes a true King bybringing peace tothe people. This is something no one can stop.”[10]54

上段體現(xiàn)了孟子的王道與仁政思想。萬百安在夾注中指出“德”具有一種道德魅力，無需脅迫而使他人甘愿順從。為說明這種特性，他在夾注中還引用了《論語》中的語句：“子曰：‘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為政》)及“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顏淵》) 萬百安將“德”譯為大寫的“Virtue”，以凸顯該詞在此處特殊的哲學(xué)意義，而劉譯本的“virtuous”(道德高尚的)則淡化了“德”的哲學(xué)意味。此外，《集注》對“?！币辉~的解釋是：“保，愛護也?！盵7]193萬百安將“保”譯為“care for”，既體現(xiàn)了一種情感狀態(tài)(愛護)，同時也是一種行為(保護)?！氨！迸c上文的“德”呼應(yīng)，表明只有真正具備“德”的君王，才會發(fā)自內(nèi)心愛護并保護百姓，而劉殿爵的“bring peace to”(給……帶來和平)未體現(xiàn)出這種道德內(nèi)涵。又如:

原文：孟子曰：“仁之實，事親是也；義之實，從兄是也；智之實，知斯二者弗去是也；禮之實，節(jié)文斯二者是也；樂之實，樂斯二者，樂則生矣：生則惡可已也……” (《孟子·離婁上》)

萬譯本：Mengzi said, “The core of benevolence is serving one’s parents. The core of righteousness is obeying one’s elder brother. The core of wisdom is knowing these two and not abandoning them. The core of ritual propriety is the adornment of these two.The core of music is to delight in these two. If one delights in them, then they grow. If they grow, then how can they be stopped? ...”[Mengziholdsthathumansinnatelyhaveincipientdispositionstowardvirtue.…Buttheseincipientfeelingshavetobecultivatedsothatthey“grow”or“extend” (1A7.12)toallrelevantlysimilarsituations.Thispassagesuggeststhatpartofwhathelpsthisgrowthisdelightinginthemanifestationsofthesprouts,insteadofdenyingthatonehasthemorcondemningthem(4A10)][1]101

劉譯本：Mencius said, “The content of benevolence is the serving of one’s parents; the content of dutifulness is obedience to one’s elder brothers; the content of wisdom is to understand these two and to hold fast to them; the content of the rites is the regulation and adornment of them;the content of music is the joy that comes of delighting in them. When joy arises how can one stop it?…”[10]127

萬百安認為劉殿爵對“樂則生矣：生則惡可已也”的翻譯“When joy arises how can one stop it?”(當喜悅產(chǎn)生，又如何使其停止呢？)存在明顯的理解錯誤。他指出孟子哲學(xué)心理學(xué)(philosophic psychology)的核心為儒家的“德樂一致”思想：當我們的行為符合“德”的標準時，我們是最快樂的，而這種快樂會進而加強我們的“德”。因此對此句的正確理解應(yīng)為：當一個人對“仁”和“義”感到喜悅時，它們才能生長，就像草木的枝條萌發(fā)生機后便不可遏止。[8]因此萬譯本改譯為“If one delights in them, then they grow. If they grow, then how can they be stopped? ”(“them”和“they”指代前文所言“仁”和“義”)。同時，在夾注中萬百安指出孟子認為人與生俱來有向善的最初品質(zhì)，但必須得到培養(yǎng)才能成長并“推恩”至其他場合，而使其成長的重要一部分便是對于“端”的美好表現(xiàn)(“仁”和“義”)感到喜悅，而非自暴自棄。

再次，萬百安的夾注還旁征博引，融匯了古今中外的儒學(xué)研究成果。他借鑒了葛瑞漢(Angus C. Graham)、賈德訥(Daniel K. Gardner)、艾文賀、信廣來、班大為(David W. Pankenier)等現(xiàn)代知名漢學(xué)家及其本人的著述，并參考了其他中國經(jīng)典《孟子》注疏和書籍，如漢代趙岐《孟子章句》、清代焦循《孟子正義》、朱熹《朱子語類》等，融匯了古今中外的儒學(xué)研究成果。如，在對“義，外也，非內(nèi)也”(《孟子·告子上》)一句的翻譯中，萬百安在夾注中引用了三種不同的詮釋加以說明：其一為焦循《孟子正義》的觀點，認為人性本無義；其二為信廣來《孟子與早期中國思想》一書中的觀點，認為義要達到外，就必須從外部世界的某些特征中獲取對義的認識。其三為朱熹《集注》的觀點，[1]145萬百安贊同其觀點，認為義并非外在的東西，“故仁愛之心生于內(nèi)，而事物之宜由乎外。學(xué)者但當用力于仁，而不必求合于義也”[7]305。

最后，值得注意的是，萬百安還常將儒家思想與西方現(xiàn)代社會問題相聯(lián)系，呼吁現(xiàn)代西方讀者從古老的中國儒家思想中汲取養(yǎng)分。如，在全書最后一段的夾注中，萬百安說道：“孟子教誨我們，具備才賦的人肩負著為社會進步做貢獻的責任，而不應(yīng)只考慮個人的進步。他告訴我們需從內(nèi)心尋找最好的趨向，并加以發(fā)展……如同兩千年前一樣，孟子的倫理教導(dǎo)在現(xiàn)代依然具有意義。我們何不接受孟子提出的挑戰(zhàn)，去傳承古人的‘道’呢？”[1]197

四、 萬百安《孟子》英譯本的創(chuàng)新及讀者接受

《孟子》英譯的歷史迄今已近兩百年，從19世紀初作為傳教附屬活動、以直譯為主的譯本，到20世紀上半葉由英國漢學(xué)家主導(dǎo)、注重可讀性的譯本，再到20世紀下半葉至今譯者身份更為多元、更為關(guān)注儒家思想內(nèi)涵的譯本，不斷推動著儒家文化為英語世界所了解和接受。

倪德衛(wèi)在1980年發(fā)表的“論《孟子》的翻譯”(On Translating Mencius)一文中, 對理雅各、劉殿爵等人譯的七種《孟子》英譯本做了評價，指出其或多或少存在誤譯問題。他強調(diào)評價譯本的“試金石”應(yīng)是準確性。有了準確性，可讀性才能成為優(yōu)點。倪德衛(wèi)指出《孟子》很多章節(jié)難以閱讀，但對理解孟子的道德哲學(xué)至關(guān)重要。他呼吁今后能有譯本不僅關(guān)注《孟子》的語言和歷史問題，還需分析其中的哲學(xué)問題。[11]93-112可見，對倪德衛(wèi)而言，優(yōu)秀的譯本首先應(yīng)確保準確性，在此基礎(chǔ)上兼具可讀性，同時對難以理解的部分，尤其哲學(xué)問題，譯者應(yīng)提供注釋幫助讀者理解。

如前所述，萬百安注重翻譯的準確性，其英譯《孟子》的初衷之一就是對先前譯本的不確切之處進行修正。同時，萬百安重視譯文的可讀性，旨在使普通大眾也能看懂中國古代典籍，其翻譯注重功能性，而非死板的直譯。萬百安采用“厚翻譯”方法，通過幾乎包羅萬象的文本外和文本內(nèi)注釋，不遺余力地為現(xiàn)代讀者闡明《孟子》一書深刻的哲學(xué)思想，試圖揭示中國傳統(tǒng)儒家思想的原貌?？梢哉f，萬譯本并非單純的翻譯，而是面向西方普通讀者、幫助其了解儒家文化和孟子思想的入門讀物。

萬譯本獲得了較高的讀者接受度，在美國“好讀網(wǎng)”上不少讀者表達了對這部譯作的喜愛，如網(wǎng)名為Ilari的讀者評論道：“這無疑是《孟子》最好的英譯本，雖然我對萬百安的術(shù)語翻譯不完全贊同，但我認為他在選擇和撰寫注釋方面特別出色，十分有益而流暢。這些注釋，及其與中國哲學(xué)之外的聯(lián)系，對閱讀《孟子》的讀者而言不啻為一次新奇的體驗?！雹扌录悠聡⒋髮W(xué)的勞悅強(Yuet Keung Lo)撰文評論道，萬百安的譯文清晰流暢，非專業(yè)讀者也容易讀懂，涵蓋了對理解孟子哲學(xué)必不可少的歷史和哲學(xué)的幾乎所有重要方面。但同時指出萬譯本在理解上存在個別差誤，有些地方存在“過度哲學(xué)化”(over-philosophizing)的問題，如將“理”盡數(shù)譯為對應(yīng)的哲學(xué)術(shù)語“Pattern”, 但有時該詞意義僅為“常理”，而非新儒家特殊的哲學(xué)含義。[12]

五、 結(jié)語

王寧認為通過“闡釋性的”文化翻譯,精英文化越來越走向大眾,文化變得越來越多元和“混雜”,因此翻譯所能起到的各文化之間的“協(xié)調(diào)”和“互動”作用就變得越來越不可替代。[13]8萬百安注重中、西文化的融合溝通和互相促進，借助比較哲學(xué)、史學(xué)等理論視角，旨在從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發(fā)掘儒家思想的特質(zhì)，為西方讀者揭示中國文化的原貌，并促使其從中汲取精神力量，面對現(xiàn)代西方社會的問題。譯本雖仍存在個別理解問題，但瑕不掩瑜，萬百安通過其詳盡完備的現(xiàn)代化哲學(xué)闡釋，使中國典籍走近英語世界的普通大眾，使古老的儒家文化不再遙不可及，真正為西方廣大讀者接受。另一方面，萬百安中西合璧的哲學(xué)詮釋方法也為我國儒學(xué)現(xiàn)代化研究和典籍翻譯提供了新的視角和有益借鑒。

注釋：

① 截至2022年7月，在中國知網(wǎng)共檢索到《孟子》翻譯相關(guān)研究文獻196篇，其中以“理雅各”為主題詞的26篇，以“劉殿爵”為主題詞的6篇，理雅各和劉殿爵是被研究最多的兩位《孟子》英譯者。尚未見針對21世紀新出《孟子》英譯本的研究。

② 美國學(xué)者、東京大學(xué)教授穆勒的SixChineseClassics包含《論語》《大學(xué)》《中庸》《孟子》《道德經(jīng)》《莊子》六部典籍的英譯，網(wǎng)址為：http://www.acmuller.net/con-dao/mencius.html，最近一次更新日期為2019年7月15日。

③ 2009年萬百安的《孟子》節(jié)譯本基于其2008年的全譯本精選部分章節(jié)，并簡化了注釋。

④ 該譯本網(wǎng)址為：https://scholarworks.iu.edu/dspace/handle/2022/23423。

⑤ 阿皮亞(Kwame A. Appiah)提出為了真正理解和尊重他者文化，需采用“厚翻譯”(thick translation)，即一種“通過添加各種注釋、評注，使文本置于豐富的文化和語言環(huán)境中的翻譯方式”。[14]赫曼斯(Theo Hermans)認為可以借助“厚翻譯”來對抗文化侵略，并指出術(shù)語和概念的翻譯尤其需關(guān)注文本意義的多重性和復(fù)雜性。[15]380

⑥ 書評鏈接為：https://www.goodreads.com/book/show/5758114-mengzi?from_search=true & from_srp=true & qid=0dsDuavkvS & rank=1，最近一次訪問日期為2022年7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