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和戰(zhàn)爭題材創(chuàng)新性寫作的可貴探索

李恒昌

劉加云先生的最新長篇小說《一街兩城》，以山東日照兩城鎮(zhèn)及其黑陶文化為背景，書寫了南城和北城王、姜兩大家族的百年糾葛和命運變遷，既是一部極為厚重的家族和戰(zhàn)爭小說，也是一部頗具新意的歷史文化小說。作品雖然采取的是傳統(tǒng)章回小說的寫作方式，體現(xiàn)出歷史現(xiàn)實主義的某些基本特征，但在結(jié)構(gòu)布局、人物塑造、內(nèi)涵揭示等諸多方面，都做了許多積極的探索，并取得了一些可貴成果。

結(jié)構(gòu)巧妙，于獨特時空中高揚家國大義

《一街兩城》與其他歷史小說在選材方面有所不同的是，它選取的是一個非常獨特的時空節(jié)點。故事發(fā)生地兩城，其實是一條街，“南北朝時期設(shè)梁鄉(xiāng)縣，到金朝二十四年，朝廷突發(fā)奇想，在縣城大街中段立了界碑，界碑南為瑯琊，界碑北為密州，硬生生分成兩座城”。更重要的是，這里是龍山文化代表作蛋殼黑陶的出土地，“很早很早以前，兩城是座大王城，每逢重大戰(zhàn)爭或重大活動，大王都要用黑陶杯祭天祭神靈。后來，大王城消失了，黑陶杯也就隨之神秘失蹤了。但黑陶杯通天地神靈、交好運帶富貴的傳說一直流傳下來”。

由于這一獨特的時空坐標(biāo)，發(fā)生在現(xiàn)代的故事與古老的歷史文化交織在一起，更與南城北城王、姜兩大家族的矛盾交織在一起。正是在這樣一個精心布局的特殊時空里，作者展開了宏大敘事，而這些敘事圍繞的主題只有一個，那就是以愛國主義為核心的家國大義和情懷。也正是這種精心的布局和結(jié)構(gòu)，才使得家國情懷更加顯得深刻、遼遠和悠長。

最能體現(xiàn)家國情懷的代表人物是王在川。這是一位傳奇式人物，曾一人手持偃月刀殺死幾十名土匪，其中包括一個日本強盜——侵華日軍渡橋次郎的父親。他的義云堂，便是其家國大義的最好寫照，正如他自己所言：“在義云堂，我們就要大義在先?！泵鎸抑驹趭Z取街主名位的野心和爭斗，王在川并不在意，也并不想?yún)⑴c其中，頗有一番超然事外的氣度。王在川受慧安委托，保護稀世國寶黑陶杯，可謂盡職盡責(zé)、鞠躬盡瘁。當(dāng)渡橋上門強取黑陶杯時，他發(fā)誓，即便是付出生命代價也要保住黑陶杯?！昂昧?！你們不要瞎議論了，有事我一個人頂著！”“我們王家抗?fàn)幍哪芰蛟S不夠，但骨氣還是足足的，決不接受渡橋的絲毫所謂好意！”這些話語，都昭示了他義薄云天的家國情懷。

王在川的這種家國情懷，有時甚至強悍到了偏執(zhí)的程度。當(dāng)女兒愛上一個外國考古學(xué)家的時候，他大聲訓(xùn)斥她道：“全中國的好男人都死光了？你去找一位外國猴子？！”

在這特殊的時空里，具有家國情懷的不是王在川一個人，而是由一組愛國者共同組成的群像。其中包括積極參加革命，并為之獻出了年輕生命的安杰，他說：“我們這一代人必須勇敢地站起來革命，否則有著五千年文明歷史的中國真就完了，我以我血染中華大地，喚起全民族的覺醒……”

還有為了革命將名字改為“春雷”的牟百財：“我為表達革命徹底的決心，改名春雷，就是春天一聲霹靂，震醒沉睡的國人?！?/p>

還有為打日本鬼子不能回家的王里路：“早有回家探望之意，奈國之山河破碎，民之家破人亡，作為華夏兒女之一員，拒寇保疆，匹夫有責(zé)。只盼國人團結(jié)一心，早日驅(qū)逐倭寇，收拾舊河山，與妻共訴衷腸?！?/p>

還有寧死也不肯為日本人寫違心文章的秦天喜：“強盜啊強盜，中國的寶物絕不會變成日本的，我決不給你們寫一個字，除非我死?！?/p>

更有女主人公安雪梅，這個一心想找回丈夫的女人，當(dāng)?shù)弥煞蛘诖蚬碜訒r，含著眼淚堅定地對母親說：“娘，您請人家告訴里路，就說我說的，讓他不趕走日本鬼子不要回來！”

特別應(yīng)該指出的是，作者對愛國情懷的高揚是在對某些人賣國行為的批判中展開和進行的。在書寫王家出忠臣義士、專打鬼子的同時，也書寫了姜家出漢奸的丑事：一窩出了三個大漢奸，還恬不知恥地弄了個“一門三忠賢”牌坊，讓整個兩城街乃至全鎮(zhèn)全縣全省全國恥笑。這些都使整部作品的主題更加鮮明，也更加深刻。

個性鮮明，于多舛命運中塑造女性形象

《一街兩城》這部作品最大的藝術(shù)特色，是塑造了安雪梅這樣一個“冰雪中的梅花”般的獨特女性形象。這是一部關(guān)于家族、戰(zhàn)爭和文化題材的歷史小說，安雪梅作為一個女性，一個看上去極為普通的農(nóng)村婦女，既不處在家族紛爭的焦點，也不在戰(zhàn)爭的前線，更不位居黑陶文化糾葛發(fā)展的節(jié)點，同時，她也并不是一位創(chuàng)造了非凡業(yè)績的女英雄。但是，作者卻將其作為全書最主要的人物進行了深度塑造和刻畫，從中可以窺見作者創(chuàng)作理念中的關(guān)于歷史的人民性原則，以及文學(xué)的人學(xué)性原則。

作者筆下的安雪梅，是一個異常執(zhí)著并且頑強的女性。因為她是安老太爺與丫鬟秦翠翠的私生女，母親生下她之后，便被趕出家門，靠裝瘋賣傻暗中保護她。雖然她位居“安家四美”之首，長得非常漂亮，但是命運卻并不好。她自小被家長定下娃娃親，而新郎王里路卻在成親當(dāng)日逃之夭夭?；槎Y上，鎮(zhèn)長的兒子姜邯春喜歡上了她，想盡一切辦法要得到她。當(dāng)她第一次見到王里路的時候，便一見傾心，從那以后便堅定了一個信念，一定要感化王里路，讓他回來。她忍受著家人的誤解和外界的陷害，堅持不斷地給丈夫?qū)懶?，最終用九十九封信感動了丈夫。在這期間，她還經(jīng)受了諸多考驗?！拔揖筒幻靼走@么些年你怎能忍受得了守活寡的滋味，整天想著一個影子能快活嗎？雪梅，你要實際點，人活著為了什么，還不是為了痛快、自由、享受！”秦邡的這番魔鬼般的勸導(dǎo)，沒有將她打動；“每個人的幸福只能把握在自己手里，只要你來美國，一切由我來辦……”來自異國他鄉(xiāng)妹妹王芳的勸說，也沒有改變她的信念。

安雪梅還是一個心地極為善良的女性。盡管命途多舛，處境極為艱難，但她卻始終葆有一顆善良仁愛之心。她來到婆家就支持分家，與長工、傭人們結(jié)為好朋友，支持小叔子、小姑子參加共產(chǎn)黨鬧革命；她成全大姑姐的婚事，收養(yǎng)仇敵、情敵的孩子；她救濟難民，資助貧苦孩子上學(xué)；她放走被關(guān)押的共產(chǎn)黨員王璐方，給落難的張守東、王璐方送食物。特別是收養(yǎng)滿滿時，她逆著公公王在川說話，非常令人感動。當(dāng)時王在川非常生氣地說：“扔給姜家，咱們不能留，養(yǎng)人家孩子種人家地，到頭來都沒有好結(jié)果?！毖┟氛f姜家死活不收，還說這么冷的天孩子就快要凍死了。丁使秀忙雙手合十禱告：“罪過罪過，可憐的孩子，孩子是無辜的?！卑惭┟烦脵C說：“爹，娘，不如我們留下養(yǎng)著吧?！蓖踉诖@得瞪眼望著她，但沒有吱聲。

安雪梅還是一個非常機智聰明的女性。安雪梅這個人物形象之所以讓讀者感到可愛、可敬，不僅在于她的執(zhí)著，也不僅在于她的善良，還在于她的聰明和智慧。正是憑借著自己的聰明和機智，安雪梅多次幫助家人化險為夷。她用計趕走土匪劉黑七，面對突如其來的危機，如果沒有她的機智果斷，赤手空拳的家人、街民就有可能成片地倒在土匪的槍炮之下；她用自己的智慧救助了小叔子王里道，以至于對方在她面前“撲通”跪下了，流著淚說：“嫂子，您的大恩，我一輩子也忘不了?！备钊司磁宓氖?，面對兇神惡煞的日本人，她也不膽怯慌亂，而是顯示了自己冰雪聰明的一面，她以假亂真，不僅保住了黑陶杯，還狠狠地羞辱了不可一世的渡橋等一干日本人。

此外，更可貴的是，安雪梅還是一個敢于犧牲自我的人。姜邯春因愛成恨，用盡一切手段迫害王里路，讓他被判了刑并發(fā)配青海勞改。安雪梅為了心底那份愛，為了肚子里的孩子和一家人的生存，做出了最大的犧牲，嫁給了又丑又有病的李有俊，自己一個人承受著難以忍受的痛苦。

正如趙德發(fā)先生在序言中所指出的那樣：“她近乎完美，是許多人眼中的‘活菩薩’，即便是仇敵，最后也跪在她面前懺悔。可以說，雪梅代表了中國婦女堅韌不拔、吃苦耐勞、淳樸善良、大愛無疆的優(yōu)秀傳統(tǒng)品德?！睉?yīng)該真誠地感謝作者，為當(dāng)代文壇貢獻了這樣一個有血有肉的獨特女性形象。

內(nèi)涵深刻，于風(fēng)云際會中展現(xiàn)文化力量

重視歷史文化，充分挖掘和展現(xiàn)歷史文化的力量，是《一街兩城》的另外一大創(chuàng)作特色，也是其魅力之所在。

當(dāng)幾位革命者在大海邊談?wù)摳锩鼤r，劉鴻仁感慨：“是啊，為拯救勞苦大眾于水火，我們向著理想和目標(biāo)前進……”幾個人站在海岸上，迎著微微海風(fēng)，放眼向東望去，海面上海浪滾滾、海鷗飛翔，一輪旭日沖破海霧，剎那間霞光萬丈，海天一色。大家紛紛贊嘆海上日出的壯觀與唯美，鄭巖道：“日照自古就有‘日出初光先照’之說，今日之見果真如此。美哉，日照日出！”安哲則意味深長地說：“天亮了，太陽升起來了，我們即將開啟嶄新的偉大的航程?！弊髡叩倪@一段描寫堪稱將歷史文化、地理環(huán)境和革命情懷有機結(jié)合的唯美“橋段”。

“這個高柄黑陶杯就能證明中國五千年的燦爛輝煌的文明史，甚至更長，六千年、七千年?！弊髌分袑τ诤谔瘴幕耐诰蜷_發(fā)，以及對其爭奪的書寫，可謂獨具匠心。尤其值得稱道的是，作品圍繞黑陶杯，再現(xiàn)了國人與侵略者展開激烈較量的過程，從而揭示了抗戰(zhàn)勝利的另一個原因。日本侵略者準(zhǔn)備了兩個拳頭，一個是用武力征服中國，另一個是用文化統(tǒng)治中國人。他們甚至非?；闹嚨卣J為，只要找到傳說中的大王黑陶杯，就可以將其拿到日本，并假裝是在自己的國家發(fā)現(xiàn)的，然后就可以證明“兩城先祖是從大日本國來”。然而，鐵一般的事實讓他們撞得頭破血流，他們發(fā)現(xiàn)拿到的黑陶杯是假的，在被驅(qū)趕回國路上的一段對話，充分證明了中國文化的強大力量。稻田從衣兜里掏出一塊黑陶殘片，感嘆道：“其實，我們都瘋了。在兩城雖然沒多少日子，但我感受到了中國人的智慧和博大精深的文化，也領(lǐng)教了中國人的堅強意志和戰(zhàn)斗到底的決心?，F(xiàn)在想來，你所謂的本國考古計劃，簡直好笑、幼稚，咱們拿歷史開玩笑，歷史也會拿我們當(dāng)小丑?！倍蓸虼卫梢采钣懈杏|地說：“兩城遠古的人類是從日本來的，虧他想得出來！也怪我們太幼稚了，太急功近利了，咱大日本帝國怎么培養(yǎng)出如此荒唐、無賴的學(xué)生啊?！?/p>

作者似乎也借此闡明了自己的一種認識：中國軍民抗日戰(zhàn)爭取得的勝利，不僅僅是武裝力量的勝利，同時也是中華文化的勝利，是中國智慧的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