籬笆狼關(guān)

北耕

1

那時我們家有架馬車。雖然日子過得也難，但因為這架馬車，我爸爸在村里說話挺硬氣，誰家娶媳婦、聘閨女，都得用我家的馬車。

我爸爸以前在生產(chǎn)隊是趕大車的，趕大車這技術(shù)，雖說也不叫什么技術(shù)，可大車一般人也不一定趕得了。而且那時都是土路，不好走，最難的就是過籬笆狼關(guān)。

籬笆狼關(guān)離我們村籬笆狼村不到一里。那條路里邊，懸崖斜壓下來，騎自行車從那兒走，都感覺懸崖要倒一樣；路外邊，別往下看，往下看是萬丈深淵。

緊靠懸崖，有八塊大大小小的石頭，一塊又一塊地摞上去，看著隨時都要倒，但從來卻是風(fēng)雨中紋絲不動。因為，遠看是一塊塊石頭，近看它們已經(jīng)彼此相連，融為一體。

誰也不明白，老祖宗們是怎么找到籬笆狼村這么個鬼地方的，可以說是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也可以說是進得來，出不去。用我爸爸的話講，這就是個死葫蘆頭，大家都在死葫蘆頭里，生在這兒，埋在這兒。

誰也不知道，這里為什么叫籬笆狼關(guān)。我爺爺說，明朝時籬笆狼村有戶姓李的人家，有八個兒子，個個力大如牛?；h笆狼關(guān)路邊的那八塊大石頭，就是李家八個兒子一塊一塊摞上去的，所以那八塊大石頭，叫八郞石，籬笆狼關(guān)叫李八郞關(guān)才對。

我爸爸說，別聽你爺爺瞎說，那里就叫籬笆狼關(guān)，插籬笆擋狼——糊弄誰呢？到哪兒都得有真本事，瞎咋呼糊弄人不行。我爸爸其實也沒多少本事，就是趕大車在行。生產(chǎn)隊時，也只有我爸爸能趕著馬車從籬笆狼關(guān)通行自如，其他馬車，不是人怕就是馬驚，怎么也過不去。

聽我爸爸說，有一個不信邪的，趕著驢，馱了兩袋子干粉去集上賣，驢到那兒就嚇得腿打軟滾下了山崖，把人也拉了下去。

生產(chǎn)隊解散時，我大哥牛強出主意，讓我爸爸連車帶馬把馬車買了下來。當(dāng)然，也不用費什么事，別人就是想買這馬車，可能也沒什么用。

我們兄弟姐妹六個，三男三女，男一、男二、男六，分別為牛強、牛壯、牛能；女三、女四、女五，分別為牛艷、牛麗、牛美。我行六，大家都叫我牛老六。小時候，電影《暴風(fēng)驟雨》在我們村放過之后，有句臺詞很火：“韓老六這個人啊，差不離兒，嘟兒駕……”一些人見了我就喊：“牛老六這個人啊，差不離兒，嘟兒駕……”

那時大哥牛強早不上學(xué)了，在地里已是一把好手，而且還跟我爸爸學(xué)會了趕大車。沒用多長時間，他自己就能趕著大車走籬笆狼關(guān)了，來去自如。有時，小口哨一吹，就能招來好多洗衣服的小閨女、小媳婦看。

趕了一段時間大車，大哥嫌車太破，鼓動我爸爸做個新大車。我爸爸說什么也不聽，心想糊弄幾年拉倒。大哥便私作主張，自己量了籬笆狼關(guān)的路，請來了木匠，一起合計做了一輛大車出來。

這大車特別高，特別長，屬于加高加長款。我爸爸看著新大車，圍著車轉(zhuǎn)了個圈，朝大車上踹了三腳，很生氣地說：“以后，我牛金山再也不趕大車了，小強子你愛咋咋地！”

我大哥笑笑沒理他，但中午還是給我爸爸倒了酒，陪著他喝了兩杯。

2

新大車做好后，正趕上那年冬天嫁娶的事特別多，可把我大哥忙壞了。

要接新娘子時，新大車就罩上大紅布，貼上大紅喜字，一團喜氣。小伙伴們看新娘子，我也會看我大哥，他高興的樣子就好像新娘子是他的一樣。主家給他點煙，拍他肩膀，他更得意得不得了。

“強子，你和小玉辦事時，不會自己趕大車去接吧？”有人跟我大哥開玩笑。

“讓我爸爸去?！蔽掖蟾绺纱嗟卣f，逗得大伙兒都笑了。

小玉正好在一邊，就去追打跟我大哥開玩笑的人。

小玉一條大長辮子，圓臉，大眼，要怎么好看怎么好看。我七八歲時，就知道喜歡她了。有時，我看到一些人好像故意欺負小玉，路上截著她不讓她走，可她也不惱，頂多瞪一眼，罵句流氓，瞅個空兒就跑開了。我也總想著找機會欺負她一次。

一天，她挑水迎面走來，我走過去，回頭看了一眼，見她扭著屁股的樣子真好看，就靈機一動，從路上抓了把浮土追上她，扔進她后面的桶里。

“小壞蛋，你干啥呢？”

見小玉真生氣了，我撒丫子就跑，她就在后面追?？斓轿壹掖箝T時，正好我大哥走了出來，我趕緊趁機回了家。

后來，大哥怎么對付小玉的我就不清楚了。

過了好半天，大哥才回家。我故意躲著他，怕他罵我，可大哥只是朝我笑了笑，什么也沒說。

我后來一直在想，是不是我的那把土給大哥和小玉牽了線？因為我老看到大哥挑著一挑子水，小玉跟在他身后，等到了她家門口，大哥就把挑子遞給小玉，然后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有一回，大哥剛放下挑子就看到了我，說：“小小年紀(jì)不學(xué)好，別老跟著我們！”

我說：“你才不學(xué)好呢！看電影拉人家手，咱家里的水讓我二哥挑，你給人家挑！”

大哥說：“滾！”

細琢磨琢磨，大哥能追上小玉，一定不光是靠我的一把土那么簡單，我覺得村里的戲也幫了忙。那時農(nóng)閑，村里都要學(xué)戲、唱戲。按當(dāng)時的歲數(shù)，大哥和小玉也就是演個小把子啥的，沒準(zhǔn)兒我大伯也明里暗里撮合了他倆。唱《佘塘關(guān)》時，我大伯這個老楊繼業(yè)就教我大哥這個小楊繼業(yè)，村里演老佘賽花的就教小玉演佘賽花。戲里有個場景，大哥和小玉拿著槍，一個扎槍搭另一個扎槍，也不打，就是轉(zhuǎn)著磨磨，那眉目里都是情。看著他倆，我就覺得，大哥和小玉真是天生一對。

大哥和小玉的事，父母知道后，怕夜長夢多，就托媒人去說。我們一家人一邊摘著花椒，一邊等著信兒，可媒人回來時卻說：“小玉她媽說了，一個臭趕大車的，還想娶我家閨女？白日做夢！”

氣得我爸爸直咳嗽。我哥一聽，也立馬跑出了家門。

3

小玉家條件是好，至少比我家好。小玉她爸爸在一個大廠子里當(dāng)領(lǐng)導(dǎo)，差不多十天半個月才回趟家。小玉她爸白胖白胖的，夏天見他時，總是腆著個大肚子，手里拿個大蒲扇，不言不語，與世無爭的樣子。

小玉她媽倒挺瘦，也愛開玩笑，見到我就喊：“小雞雞露出來了！”一開始我不知道小雞雞是啥，知道了以后，見到她就下意識地捂褲襠。

自她說了我大哥是臭趕大車的，我也有些討厭她了，見了她就繞著走。當(dāng)然，她見了我，也不說我的小雞雞了。

我聽人說，小玉有可能會接她爸的班，不會再找個土里刨食的，怎么也得找個吃商品糧的。我見了小玉，也不跟她說話了，真想說話了，就學(xué)我五姐牛美的樣子罵一句：“嫌貧愛富的東西，呸！”

這之后，我就很少見到大哥和小玉在一起了。大哥依然有時會趕大車接新娘子，接的時候依然也會笑，但到了家，笑臉就沒了。

有一天，我看到小玉跟一個穿西服的走在街上，那個穿西服的想去拉她的手，可她說什么也不讓他拉。但我還是看到小玉的肩碰了一下他的肩，我很不舒服，真想上去推那個穿西服的一把，可一看到他滿臉胡子的樣子，就有些怯了。

回到家后，我把我看到的情景告訴了正在給馬梳毛的大哥。大哥說：“別瞎摻和，管好你的學(xué)習(xí)就行！”

都傳小玉的婚事成了，對方家是縣城一個當(dāng)大官的。她對象雖沒當(dāng)官，卻很有才，是個詩人，發(fā)表過詩。打這之后，我一直就覺得詩人得有滿臉胡子才行，沒胡子寫不了詩。那時，全村都在談小玉，談小玉的婚事，有時我感覺是特意談給我們家里人聽的呢。

過年了，該唱戲了，大年初一第一場戲就是《佘塘關(guān)》。我們這些小孩子早早就去了，臺上臺下跑來跑去的。大家都說，這應(yīng)該是小玉在村里最后一次唱戲了，但是她的角兒還沒找到人接替，大家都覺得很可惜。大喇叭里不斷廣播著，喊著牛強的名字，演員都齊了，就差牛強了。我大伯看到我，叫我趕緊去叫他。我東跑西顛地找了好幾家，最后才在我發(fā)小大頭家找到他，催他趕緊去戲樓，他只回了我一個字：滾。

大伯沒辦法，只好讓人趕緊給他化妝，看來只能他自己親自上臺了。剛化了半張臉，牛強慢騰騰地來了。

大伯一臉怒氣：“滾！”

“我估摸著時間呢?！贝蟾缧÷曕止玖艘痪?，趕緊讓人給化妝。

那天的戲，大家都說精彩。但連我都看得出，大哥跟小玉拿著扎槍對打時，再也不讓著她了，動了真格的了，打得小玉背后的小旗子連著飛出去了倆。

看得出來，大哥和小玉是真沒戲了。那時的婚事，說快也快，過完年沒多久，小玉媽拎著一些糖果來了我家，滿臉堆笑。我們一家人都冷著臉。

她先從哄小孩開始，給我剝了塊糖：“老六，吃塊你小玉姐的喜糖！”我很有志氣地推了一下她的手，就靠墻去站著了。

“二表兄啊，孩子的事，我們大人也做不了主不是？我倒是愿意跟你們成親家，知根知底的，多好！可這閨女不爭氣，非得要大老遠從城里找！”

這話說的，多虧我大哥去地里了，沒聽到。

我爸爸說：“沒什么沒什么，當(dāng)娘的也不忍心把閨女留在這窮旮旯啊！再說，小玉她爸爸是大領(lǐng)導(dǎo)，我們也高攀不起?！?/p>

小玉娘說：“二表兄，再怎么說咱們也是好親戚不是？本來小玉婆家想用汽車接親，你也知道，籬笆狼關(guān)過不了??！后來說換拖拉機，也還是不敢過。你也知道，別村的大車都過不了籬笆狼關(guān)……閨女總得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走吧，你看，能不能用你家大車……”

我媽說：“我家大車臭，可拉不了你家的香閨女！”

“行了，別說這沒用的！”我爸爸磕了磕煙鍋，一邊續(xù)煙絲一邊說：“我現(xiàn)在年紀(jì)大了，我也想趕大車，可他姥姥的，連馬都不聽我的了。等強子回來，我問下他，還是讓他送吧?！?/p>

“這……我怕強子……那你們商量商量，我先回去了?！?/p>

等小玉娘出了大門，我媽問：“你真讓強子去送？”

我爸爸沒說話，只是吸煙。

傍晚等大哥回來，爸媽都沒提小玉媽來過的事，我也沒敢多嘴。

大哥看到板柜上的糖，剝了一塊扔進嘴里：“小玉送過來的？真甜！”

大哥說著，扔了一塊給我。見大哥都吃了，我也剝開糖紙把糖塞進了嘴里。

“沒出息的東西！”爸爸不知是罵我還是罵大哥。

為了躲開爸爸的目光，我手里捏著糖紙走出了屋。見大哥正在東墻根兒撒尿，我也過去撒尿，我這次沒有跟大哥比誰尿得高，我注意到了他眼里的淚光。

見我家沒動靜，隔了兩天，小玉婆家拿著貴禮來了。酒是我沒見過的酒，煙是我沒見過的煙。但無論他們怎么說，我爸爸就堅持說他趕不了大車了，讓他們?nèi)栁掖蟾纭?/p>

聽得出來，小玉跟我大哥搞過對象的事，他們也知道?？赡軐Ψ揭灿X得讓我大哥送新娘子確實有點不合適，一再堅持還是讓我爸爸趕大車。

我爸爸說什么也不出山，最后急了，毫不留情地把對方連同貴禮一起推出了家門。

那天晚上，小玉就來了。我們都沒尋思她自己會來。

小玉來時，我們正圍著一張地桌吃飯。大哥也在，一家人都在。

我五姐牛美把碗筷一撂，丟下一句：“真不要臉，嫌貧愛富的東西！”就出了家門。

小玉沒搭她的茬兒，而是跟我父母說：“二伯，二媽，再有三天我就出嫁了。二伯要是能用車送我就送送我吧，我……”小玉哭了起來。

“不是我不想送啊，我是真趕不動大車了！”我爸爸說著，就咳嗽起來。

大哥在一旁笑了，說：“我以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就是用車嗎？你早跟我說不就行了。我送你！”

“你……”煤油燈下，我媽驚異地看著我大哥：“你在說胡話吧？”

“這有什么？咱趕大車的不就是干這個的嗎！”大哥說道。

“那謝謝你，我先走了！”小玉可能也沒想到我大哥居然會答應(yīng)，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一聲不吭走了。

4

小玉出嫁那天，真夠熱鬧的，還趕上了星期天。不知為什么，那天我起得特別早，很早就去她家門口等著，終于等到了大哥趕著大車帶著新郎來接親。又不知忙活了多長時間，小玉頭上頂著紅蓋頭，被她弟弟背出大門放上了大車，一些親眷也上了大車。一掛鞭響完，“嘟——駕”，大哥吆喝了一聲，車就沖出了人群和青煙。我感覺大哥的吆喝聲回響在那一日的街上，回響在那一日的整個村莊，那之后我再也沒聽到過大哥那樣的吆喝聲。

那時，日子慢，閑人也多。其時天還不太亮，車后面已經(jīng)跟了很多人，一直跟到河套沿上，目送著馬車遠去。

不得不佩服村里人的想象力。

有人說：“這一家也夠膽大的，怎么敢讓強子接親？說不定到了籬笆狼關(guān)，一車人就完了?！?/p>

有人說：“強子不可能是那樣的人；再說，車上還有小孩子呢?！?/p>

還有人說：“你們沒看到強子的臉嗎？拉得老長，萬一他到了那兒，一走神，可就……”

又有人說：“我覺得也是，強子今天吆喝的聲音聽著就不對……”

我回到家把這些議論跟爸媽一學(xué)舌，他們立馬也心神不寧起來。我?guī)讉€哥姐一聽，趕緊抄近道往籬笆狼關(guān)跑。我緊跟在他們身后，當(dāng)時我的頭腦中，都是馬車從籬笆狼關(guān)掉到懸崖下面的情景……快到籬笆狼關(guān)時，發(fā)現(xiàn)大車是停著的，我們紛紛大聲喊：

“大哥！”

“強哥！”

“牛強！”

沒一會兒，大哥走過來，紅著眼睛問道：“你們來干什么？”

三姐說：“我們不放心你！”

四姐、五姐一起哭著說：“大哥，你不要丟下我們！”

大哥笑了：“逗樂呢！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旎厝ィ瑒e瞎胡鬧！”

我們沒聽大哥的，一動不動目送他，直到他駕著車緩緩過了籬笆狼關(guān)，遠去……

5

大哥在屋里把自己關(guān)了一天，第二天拿著鎬和鍬就出去了。二哥也拿了把鍬帶著我跟在大哥身后。我們以為大哥是上自家地里，沒想到大哥把我們帶到了籬笆狼關(guān)。

“你這是要干啥？”二哥問。

“修路！”

“這又不是咱家的路，修它干啥？”

“這路，你不走嗎？”

“這得修到什么時候？”

“干就干，不干滾！”

二哥咕噥咕噥嘴沒再說話，跟著大哥一起干了起來。我在一邊看著他倆，自己跟自己扔石頭玩。

“你也別閑著，過來撿石頭！”大哥一嗓子把我喊了過去。

第二天，大哥帶著二哥早早地就出門了。二哥叫我，我賴床不起，不想跟他們?nèi)ィ?。過了幾天，聽說又有幾個跟大哥不錯的一起去籬笆狼關(guān)修路了。我爸爸聽到風(fēng)聲，就帶著我趕了過去。

我爸爸把大哥遠遠地招呼到自己身邊來，小聲說：“強子，你是知道的，我們的大車能過籬笆狼關(guān)，不光是因為咱倆厲害，關(guān)鍵是咱家車的尺寸合適。你把路修寬了，別人的車都能過了，這不是絕咱自己的路嗎？”

“你別管！”大哥說著就走開了。

“他姥姥的，翅膀硬了……”

這之后一起跟大哥修路的人越來越多了，聽說有不少女孩子也去了，我就跟大頭等小伙伴一起去看熱鬧?？粗粗覀円布尤肓烁苫畹男辛?。

路修到八郞石那里修不動了，有人提議，干脆一下崩掉算了。可一些年長的不同意，壞了風(fēng)水怎么辦？

大哥琢磨了一會兒，說：“風(fēng)水不風(fēng)水的先不說，這幾塊大石頭看著不孬，得留著，說不定以后有用?！?/p>

都聽大哥的，新修的路，最后還是繞開了八郞石。

路修好后，大哥帶著幾個伙伴給一些蓋房的拉沙子、石頭、土，只要有活就干。賺了一筆錢后，大哥又買了輛拖拉機。馬車給了爸爸，爸爸想趕就趕，不想趕就去放馬。其實，大車也沒什么用了，再有迎娶之事，主家都是點名要坐我大哥的拖拉機。村里當(dāng)時已經(jīng)有三輛拖拉機了，可很多人還是愿意坐我大哥的拖拉機，也說不出為什么。

大哥在整個臥牛鎮(zhèn)很有名，人送綽號“鐵牛”，有不少鐵哥們兒。大家都說鐵牛能打架，可我從來沒看到過我大哥打架。

大哥有人緣，也有女人緣。他買了拖拉機后，借搭他的車跟他套近乎介紹女孩的也不少，可大哥就是不上套，大哥總說：“這人我認識，沒什么意思?！?/p>

我爸爸說：“晚上關(guān)了燈都一樣，什么有意思沒意思的，趕緊找一個得了！”

大哥說：“我的事不用你管?！?/p>

6

一個夏日的晚上，我在小學(xué)校上自習(xí)時，大哥到我教室來找紙，我很不情愿地撕了幾頁做過作業(yè)的紙給他。

一會兒，就有人在教室里嚷嚷：“真牛，鐵牛帶了一個漂亮的小妞，真他娘的漂亮！”

“誰？”

“不認識?！?/p>

很多人去看。

我也不由得跑出去偷看，只見一個女孩從我們校門口的女廁所出來，她挽住大哥的胳膊，回頭看了看我們就走開了，留下一串笑聲。

我回到家，迫不及待地跟我媽說：“媽，我大哥又搞對象呢?！?/p>

“跟誰？”

大哥進屋后說：“瞎說什么，我們只是朋友！”

“你到底跟誰？”我媽問我大哥。

“別管！”大哥說完就進里屋了。

“小玉她表妹！”我大聲說道。

“你說你看上誰不好啊，怎么又跟她家勾連上了？”

我那時可能就有當(dāng)記者的天分，沒用多長時間，我就了解到，小玉她媽是天津人，小玉她爸當(dāng)過兵，退役后就在天津工作了，在那里娶了小玉媽。再后來調(diào)回了老家，就把小玉媽也帶了回來。大哥看上的是小玉她舅的閨女梅子，當(dāng)然也可以說是梅子看上了我大哥。小玉結(jié)婚時，梅子就上了大哥趕的那輛大車，那時候她看著像個中學(xué)生，沒想到這時候已經(jīng)出落成大姑娘了。

梅子身材高挑，臉白凈白凈的，頭發(fā)用白絹綁了個蝴蝶結(jié)，腳上穿的高跟鞋，也是我們從來沒見過的。她的裙子也很多，每天穿出來的都不一樣，并且，村里的女孩子還沒有敢像她那樣露大白胳膊的。

梅子給我們帶來了從沒見過的世界。有時候，她會在我家教牛美等小閨女跳舞；有時候，她也會和牛美擠在村中的一個小賣部里，跟著錄音機唱“我的故鄉(xiāng)并不美……”

這次，不少人都在等著看大哥的好戲。一個城里人怎么會喜歡一個鄉(xiāng)巴佬？并且兩人還相差6歲，我大哥簡直不知天高地厚。我爸爸、我媽也勸我大哥收手，可大哥怎么會聽他們的？那時，他眼里嘴里都是梅子。

這次小玉她媽沒說什么，可能因為之前覺得對不住大哥。但她不可能讓她的侄女落在這么個鬼地方，沒別的辦法了，只能攆梅子走?？擅纷诱f什么也不走，天天找我大哥找牛美。

一天，梅子哭哭啼啼地跑到我們家，說她姑給她爸媽早拍了電報了，要來接她，但她說什么都不會走的，生是牛家人，死是牛家鬼。

當(dāng)時聽她連哭帶說，我都被感動了，心里想著一定要保護梅子不被搶走。但父母還是勸她先回小玉家，有事大人們商量。她說什么也不走。

很快，小玉媽帶著幾個人就到了我們家。我大伯等人也到了我們家。我們家夠熱鬧的了，屋里屋外、院里院外都是人。

大家先是好好談。梅子爸說：“梅子剛二十出頭，雖沒考上大學(xué)，但我們還想讓她繼續(xù)學(xué)點東西?！?/p>

我爸爸也擺明了說：“孩子的前程我們不會耽誤的，你們把她接走吧。我們這個家庭也不配?！?/p>

可是問題出在梅子身上，她就是不走。梅子家人急了，上去拉她，她死死拉著我大哥的手不放。我有幾次想沖上去幫忙，可最終還是沒邁開步。

大哥紅著眼說：“有話不能好好說嗎？真要動手，你們誰都走不了！”

“嘿，你霸占這么小的姑娘，你倒有理了！練練啊？”對面一個小年輕說。

梅子突然嚷道：“練什么練？我已經(jīng)懷了牛強的孩子，我看誰敢動孩子他爸！”

這下大家都蒙了。

梅子爸氣得轉(zhuǎn)身就走。她媽罵了句“不害臊”，也氣呼呼地走了。

家里略微安靜了些，我媽問我大哥：“你真的……”

我大哥說：“她懷沒懷孕，我又不知道。”

我媽又小聲問梅子：“梅子，你說的是真的嗎？”

梅子說：“媽，我不騙你?！?/p>

看熱鬧的都笑，哪有沒改口就直接叫媽的。

我大伯跟我爸爸他們商量。大伯說：“我看這閨女行；再說了，小玉都傷了咱強子一回了，哪能老讓別人傷他？”

我爸爸說：“大哥，你說怎么著都行，聽你的?！?/p>

那天晚上，我大伯去了小玉家。

第二天一大早，大伯來到我家，高興地說：“成了，成了！趕緊看日子吧，給他們把事盡快辦了！”

一聽這話，我們一家都很高興。

大伯又說：“不過，得先讓梅子回她姑家，不能待在咱家?！?/p>

梅子從屋里走出來說：“我不回，誰知道他們會耍什么花招。”

大伯說：“閨女，這回聽我的，我敢打包票，一定把你娶回家。要娶不回你來，你爹媽誰都別想出籬笆狼關(guān)！”大伯是唱武生的，身子骨硬朗，說話也硬氣。

梅子被我媽和牛美送回了她姑家。

7

日子訂下來了，但我們還是擔(dān)心梅子父母會把她悄悄帶走。

有一天，我大伯把我們本家的幾個小孩子、小年輕都叫到他家，讓我們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特別要留意梅子她家的小汽車。第二天一早，也不知誰那么損，竟把梅子家汽車的輪胎給扎了。

小玉和她愛人馬大詩人早兩天就來了，在鄰居大頭家，我看到了小玉。她有些胖了，懷里抱著孩子，孩子一哭，她便在我們面前解開衣扣給孩子喂奶。我竟然看到了她的胸前有顆紅痣。

馬大詩人不知是為了證明自己是詩人，還是出于表情達意，給我大哥和梅子寫了首詩，貼在我家門口。當(dāng)時我們把這首詩都背下來了，我不僅背下來了，還抄在了一個本子上。

梅花一朵

躲不過籬笆墻

籬笆的影子

長不過好時光

梅傲雪霜

驚艷了籬笆狼

多年以后，我知道這是一首狗屁不通的詩，但在當(dāng)時的我看來，甚至在我們?nèi)h笆村人看來，馬大詩人可謂才高八斗。看著他的詩，再看看眼前滿山柿子紅，我也想作首詩，可就是作不出來。

梅子從小玉家接到了我家，是我爸爸用馬車接的。以前，我爸爸趕大車，喜歡罵我家的馬“你姥姥的”，那天，我爸爸在村里趕著馬車特意轉(zhuǎn)了好幾圈，沒有罵也沒有咳嗽，只有滿臉的紅光。

可是我爸爸臉上的紅光很快就散去了，大哥又私作主張，連馬帶車把馬車弄到鎮(zhèn)上賣了。他去縣城買了一臺黑白電視機回來，那是我們村第一臺電視機。

每天晚上，大哥、大嫂屋里都擠著很多人看電視。

我爸爸先是揚言要把電視砸了，可過了幾天也沒動靜。他賭氣不看電視，只聽他的收音機，有時還故意把收音機聲音放得老大，想壓住電視的聲音，壓住大哥大嫂房子里的歡笑聲。都是徒勞。

放《西游記》時，天氣也暖和了，大哥就把電視機放到了外面，讓人們在院子里看。院子里每天都有不少人來看孫猴子。我爸爸有時會轉(zhuǎn)到最后面擠在人群里偷偷看兩眼，可一有人說“二爺坐下來看吧”，他便扭頭就走。

這臺電視越是到關(guān)鍵時候越是掉鏈子，不是廣告就是滿屏雪花，這時候一般都是大哥調(diào)電視，二哥去轉(zhuǎn)天線。那天正好二哥去了親戚家，大哥就讓我爸爸去轉(zhuǎn)天線。我爸雖沒馬上答應(yīng)，但還是去了。沒用多長時間電線就轉(zhuǎn)好了，屏幕竟然比以前更清楚。

大哥說：“姜還是老的辣！”

大嫂趕緊給我爸爸搬了張椅子，我爸爸也就順?biāo)浦鄣刈讼聛?，不一會兒，屋里就傳出我爸爸跟隨大家一起發(fā)出來的笑聲。之后，我爸爸接受了電視，也是幾乎一天不落地看，只是到了冬天，天氣冷了，電視機搬進我大哥的房間，他老人家就不好意思進去了。

我媽見梅子肚子一直沒動靜，就讓我去問。

我說：“大嫂，你什么時候生?。俊?/p>

梅子說：“我還沒懷呢，生什么生？”

我媽知道她當(dāng)初是撒謊，這么長時間了，肚子一直沒動靜，她有點著急。直到《西游記》放完了，梅子的肚子才漸漸鼓了起來。

等我大侄子會走了，爸媽把大哥和梅子分了出去，讓他們另立門戶。

8

時間如白駒過隙，轉(zhuǎn)眼間，我們兄弟姐妹幾個都長大成人了，四散各地。如今，有的已有孫男娣女。

一天，身為籬笆狼村村支書的大哥給我打電話說，村里得有更多能留住人的東西，讓我?guī)椭龀鲋饕?、想想辦法。他還讓我給八郞石寫幾句詞，用他的話說：“淺白點，不要讓人看不懂。”

我說：“你找馬大詩人?。　?/p>

大哥說：“他那也叫詩？就是個屁！這小子真不是東西，勾三搭五的，還想勾引你嫂子，我差點打斷他的腿。這會兒又不知跟哪個妞在一起呢?！?/p>

“那小玉還跟他過？”

“誰知她怎么想的！別管她了，好好整幾句詞?！?/p>

我在縣里的一個局里上班，也偶有作品發(fā)表，村里需要寫個東西什么的，大哥一般都找我。

其實我挺服大哥的，我早就跟他說想寫寫他，寫寫他的成長之路。他說：“別寫我，要寫你就寫籬笆狼村吧。”

大哥當(dāng)年帶著人把籬笆狼村的路越修越寬，越修越好。后來他把拖拉機賣掉了，找人開回來一輛大汽車。剛賣掉拖拉機時，我爸爸雖然罵我大哥窮折騰，可等見了大汽車，也就不再說什么了。

大哥有了汽車，只要能拉的東西都拉，但最賺錢的，還是拉煤。

大哥家日子好起來之后，他在縣城買了房，隨后和梅子帶著一兒一女搬進了縣城。大哥這個趕大車的，成了一個生意人，養(yǎng)了好幾輛大汽車。

最初我爸爸總說我大哥窮折騰，后來就改說瞎折騰了，在我爸爸眼里，我大哥早已入了富人一列，不能再用“窮”字了。在整個縣，說起牛強這人，很多人都知道，他當(dāng)年“鐵?！钡木b號也很少有人提了，取而代之的是“牛百萬”。

大哥身在縣城，但心一直在家鄉(xiāng)。他和村里的小伙伴們合伙養(yǎng)過雞，栽過蘋果樹，開過磚廠、造紙廠，錢大多打了水漂，經(jīng)營好一點的也轉(zhuǎn)給了別人。但這些絲毫沒有影響大哥的家產(chǎn)，因為他有車隊，還有一家由我大嫂經(jīng)營的籬笆狼關(guān)大飯店。我爸爸由此認為，大哥這輩子只能吃車這碗飯。

大哥不信這個邪。2010年，大哥回村里任了村支書。隨后，村里組建了合作社，大面積地種植了蘋果。

我爸爸說他又瞎折騰，好不容易走出了籬笆狼關(guān)，哪有再回來的道理？村里的事不好弄，大家一起弄更不好弄，這次弄不好要身敗名裂了。

大哥帶人在籬笆狼關(guān)建了個大門，舉行揭幕儀式那天，受大哥邀請，我?guī)еh里的幾個作家朋友一起回去。

到了籬笆狼關(guān)，我們被一輛大馬車截住了，趕馬車的是我發(fā)小大頭。

我趕緊下車。

“牛支書說了，讓你們這些貴賓體驗下坐大車的感覺，快上車吧?！贝箢^說。

大家都覺得新鮮，除司機外，我們幾個都上了大車。

我問大頭：“這車咋看著這么面熟，是我們家之前的那輛大車吧？”

大頭說：“是啊！這是牛支書當(dāng)年趕過的大車，前些時間，他把它又買了回來，又買了匹馬，弄了一輛游客體驗車?！?/p>

“有人坐嗎？”一名女作家問。

“有??！大家聽說是牛百萬當(dāng)年趕過的大車，都想坐坐，沾沾富貴氣?！?/p>

大家都笑了。

“籬笆，你看——籬笆！”女作家指著前面某個地方說。

大頭說：“村里有很多籬笆，讓你們一次看個夠?！?/p>

一到村里，便見到了大片大片的蘋果樹。

一條小河緩緩流淌，河上有石橋，也有木橋，各有各的味道。

一些邊角地帶還有籬笆圍成的各式小園子，園子里有石，有草，有木，姹紫嫣紅。

東山高大雄偉，西山連綿起伏。

一路上，眾人都嘖嘖贊嘆。

大頭帶我們到了戲臺那里，見大哥正在給一些人排練戲曲《佘塘關(guān)》。大哥早已恢復(fù)了村里的戲班，請來的專家得知我們村的戲是西路梆子，還為我們申報了市級非遺。

大哥過來跟我們寒暄幾句，讓我領(lǐng)著作家朋友們?nèi)マr(nóng)家書屋看看，就又忙去了。

農(nóng)家書屋其實就是大哥大嫂當(dāng)年住的小院。大哥準(zhǔn)備回村時，村里人都議論說他要蓋多大的樓，結(jié)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竟把原來的老石頭瓦房以舊修舊。

小院里有花有草有亭廊，我們在廊子里喝了會兒茶，又去書屋里翻了翻書。

沒多久，我們就被村里的大喇叭喊到了籬笆狼關(guān)。

儀式開始了，大哥和臥牛鎮(zhèn)鎮(zhèn)長一起揭開了大門上的紅布，露出來幾個遒勁的大字：籬笆狼關(guān)。

八郞石前豎著的那塊碑也揭開了紅布，石碑正面書著“八郞石”三個大字，背后刻的是由我湊的幾句詞：

山不在高，有人則名。

關(guān)不在險，有路則行。

李家八郞，疊石成峰。

籬笆有影，院落有聲。

儀式舉行完，大家回村就餐。大哥讓我留下來，等會兒和他一起坐大頭的馬車。

大哥走到八郞石那兒，撫了撫那些石頭，問我：“老六，你還記得送小玉出嫁的那天嗎？”

我說：“記得?。　?/p>

“跟你說實話，當(dāng)時我真下了狠心了，我想等到了籬笆狼關(guān)，讓其他人都下去，只留下小玉……我跟她生不能在一起那就死在一起。快到籬笆狼關(guān)的時候，大家都下去了，可唯獨小玉的表妹，就是你嫂子，說什么也不下去。正爭執(zhí)著呢，看到你們追過來了，我就……”大哥眼里有了淚花。

他走到路邊小樹叢里，我也跟了過去。我們一起撒尿，可是我們都尿不高了。

大哥說：“那次過了籬笆狼關(guān)，就再也沒有過不去的關(guān)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