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善常
早晨六點多,我正在夢里,手機(jī)忽然響了,看了一眼,號碼陌生,本來想掛掉,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起來。接了卻沒人說話,我等了幾秒,有些生氣。這兩年我事事不順,活得憋屈,脾氣特別不好,看什么都不順眼,總想找人干一仗。這人大清早打電話,跟我玩靜默,不管是誰,一定有病。我火往上冒,剛想罵人,對方說話了,是個女的。她說,是李奇嗎?我說,是,你是誰?她沒說她是誰,哭了,聲音尖銳,從低到高,像一根鋼絲在風(fēng)里顫動。我越聽越鬧心,剛要掛掉,她又說話了,我爸沒了。我一激靈,猛地坐起來,剛才那句沒細(xì)聽,這句聽著耳熟,像是趙玫。我趕緊問,是趙玫嗎?她一邊抽泣一邊說,是,我爸沒了。我說,別著急,你慢慢說。她說,我爸昨天下午在醫(yī)院走的,現(xiàn)在在殯儀館,定的今天上午出殯,可就我一個人,啥也不懂,就想起了你。我說,好,我現(xiàn)在就過去,你千萬別慌,有我呢。趙玫說,那你快點兒過來,我都糊涂了。
掛掉電話,我急忙穿衣服,簡單洗了一把臉,就往外走。天剛蒙蒙亮,街上十分冷清,我站在路邊,準(zhǔn)備打個車。等了十幾分鐘,一輛出租也沒看見。我有些著急,想起了剛子,他是開出租的,現(xiàn)在不管在哪,只要我吱一聲,立馬能過來,關(guān)系在那呢。
我撥了剛子的電話,越著急他越不接,最后總算通了,我罵了一句,干啥呢不接電話?快點兒過來接我,打不著車了,著急去殯儀館。剛子說,操,正睡覺呢!又說,想啥呢,你不知道啊,我都停一個多禮拜了,不讓出車,抓住就罰。這時我才醒悟,因為疫情嚴(yán)重,這些天一直處于封城狀態(tài),出租車和公交車都已被叫停,只有私家車可以上道。別說出租車和公交車停了,不少服務(wù)行業(yè)都停了,比如,我的飯店已經(jīng)一個多月沒營業(yè)了。剛子又問,你去殯儀館干啥,不準(zhǔn)備活了?我說,滾犢子,趙玫她爸死了,讓我趕緊過去。剛子說,誰?趙玫?你倆不是早黃了嗎,咋又聯(lián)系上了?我說,我也納悶?zāi)?,不知道她咋?lián)系上我的,也沒時間和你解釋,快想個辦法,我得抓緊過去。剛子說,那你得等一會兒,我想辦法借個車。我說,那快點兒,到我飯店來接我,我先進(jìn)屋,太他媽冷了,凍透了都。
我開了個小飯店,興林湖公園旁邊,地點好,前年年初開的,連房租帶裝修沒少花錢,本指望能掙點兒,誰知疫情來了,隔三差五就得關(guān)門,尤其今年,入冬后一連關(guān)了一個多月。
這兩年來,我的飯店開開停停,半死不活,掙的錢連房租都不夠,一直想兌出去,廣告都貼櫥窗上了,可就是沒人搭茬。我也想過退租,更沒門兒,簽的三年合同,退租雙倍包賠損失。后來,我就來了犟勁兒,就一直堅持著,我不信疫情能把人都整死,只要整不死,就早晚能把它干敗。最近這一年,我也沒咋回家住,就睡在飯店,反正在哪都是待著,不回家還能落個清凈。我也真是有點兒怕我媽,我一回家,她就嘟囔個沒完,不是催我結(jié)婚,就是給我的飯店瞎支招。尤其今年,不讓聚集,對她來說,每個不能跳廣場舞的日子都是對生命的辜負(fù),人就忒急躁,總拿我撒氣。所以我偶爾回家一次,硬著頭皮和我爸我媽吃一頓飯,就趕緊逃回我的飯店。
等了半個多小時,剛子來了,開一輛邁騰。
上了車,我說車不錯,哪借的?他說,朋友的,他現(xiàn)在在家辦公,車不用。我說,還是你朋友牛,我就羨慕這樣的人,到號了工資就打卡里,不像咱們,不干就得扎脖。剛子說,別說這些沒用的,越說我越來氣,這都閑好幾天了,趕緊系好安全帶,咱們走。
剛子邊開車邊問我,趙玫她爸死了干嗎找你?我說,我真不知道,都多少年沒聯(lián)系了,誰知道她還留著我的電話號碼。剛子說,不是想收點兒禮吧?我說,那倒不能,她不是那樣人,可能她確實遇到了困難。
趙玫是我前女友,自己處的。那年我剛學(xué)完廚師,給一個小飯店炒菜,她在附近的奶茶店上班,中午總到我那吃飯。我倆談了五年,就要結(jié)婚時分了手,原因是我愛上了另一個女人,也談不上有多愛,就是和那個女人上了床,感覺不一樣,進(jìn)而鬼迷心竅,就變了心。直到現(xiàn)在,我還記得和趙玫分手時的情景。中午,她照例來吃飯,我從后廚出來,坐在她對面,看著她,一言不發(fā)。她問我是不是想說啥。我說是。她說,那就說唄,總這樣看著我,我沒法吃飯。我尋思,早晚都得攤牌,不如趕緊說出來,瞞著對誰都不好,于是就一狠心,說,咱倆分手吧。我說的時候聲音挺低,因為周圍還有別人在用餐。她很驚愕,問我,你說什么?我就又重復(fù)了一遍。這次她聽明白了,問我,真的假的?我說,真的,我愛上別人了。她很鎮(zhèn)靜,問我,多久了?我說沒多久,但是我下決心和她結(jié)婚了。她望著我,眼睛里慢慢有了水光,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勉強(qiáng)笑了一下,說明白了。我原以為她會吵會鬧,甚至?xí)罂薏恢?,但她沒有,而是埋下頭繼續(xù)吃飯。我坐在她對面,看著她的眼淚大滴大滴地掉進(jìn)碗里,不知該說點啥。她低著頭說,你別看我了,讓我把飯吃完。我猶豫了一下,知道也沒啥可說的了,就回了后廚。
當(dāng)天,她就從奶茶店離了職,之后我倆再沒聯(lián)系過,不過都在一個城市里,我還是從側(cè)面聽到了她的一點兒消息,和我分手后不久,她就嫁人了,不過也僅此而已。我以為她會從此消失,沒想到時隔多年,她又聯(lián)系上了我。
與趙玫分手后,我和那個女人處了不到半年就黃了。那個女人挺花,和我處膩了,又上了另一個男人的床。那時候我精神萎靡,特別恨自己,甚至偷摸地抽過自己的耳光,活該,都怪我眼瞎,這是我應(yīng)得的。我對愛情萬念俱灰,心理上產(chǎn)生了厭倦。之后幾年里,我媽給我介紹了不少對象,有的見了面,有的連面都沒見,反正一個也沒看上,更談不上處了,就這樣稀里糊涂地過了七年多。如今我已經(jīng)三十三了,還單著,愛情不順,事業(yè)也無成。這些年我開過彩票站、手機(jī)店和茶葉店,都沒掙到錢,還去過一家私企打工,也沒干長,受不了那個氣,老板成天罵罵咧咧的。直到前年,我尋思我起碼會炒幾個菜,就開了現(xiàn)在的這個飯店。
殯儀館我來過幾次,這次來感覺不一樣,挺大的院里沒幾臺車,也沒幾個人,空曠得瘆人。我按開通話記錄,給趙玫回?fù)芰穗娫挕K芸炀徒恿恕K龁?,你到了嗎?我說,在院里呢。她說,好,我出去接你。不一會兒,趙玫就從大廳里走了出來。我趕緊迎上去,說了句套話,節(jié)哀順變。她沖我點了一下頭。我趁機(jī)細(xì)看了一下她的臉,基本沒咋變樣,只是有些老了,瘦了,眼角有了魚尾紋。她說,疫情期間,出殯得憑票進(jìn)去。說完遞給我一張小票。我看了看,一張名片大的白紙,上面打印著入場券三個字,蓋著殯儀館的紅戳,挺搞笑的感覺。剛子問我,我是進(jìn)去啊,還是在外面等著?我說,進(jìn)去吧,沒人,一會兒幫我搭把手。趙玫對剛子說,麻煩你了,也遞給他一張入場券。
我和剛子跟著趙玫進(jìn)了殯儀館。她爸停在107號廳里,小廳不大,二十平方米的樣子,門上掛著一個靈幡。進(jìn)去前,我掏出五百塊錢,讓剛子去前廳買兩個花圈。趙玫看見了,問我干啥。我說,買倆花圈。趙玫說,八點就出殯了,還買花圈干啥?我看了看表,馬上八點了,買回來也擺不了幾分鐘,確實有點兒犯不上了,就對趙玫說,那就不買了,然后把錢遞向她,說,這錢你拿著,多少是那意思。趙玫說,啥意思?我讓你來,就是想讓你幫幫我。我只好悻悻地縮回了手。
小廳正中放著個玻璃棺材,帶制冷的,里面白氣繚繞。我走上前,低頭往棺材里看。她爸穿著一套肥大的西服,袖子老長,手都沒露出來。頭上戴著一頂前進(jìn)帽,呢子的,看著有些滑稽。嘴里銜著一枚銅錢,銹跡斑斑的,上面拴著一根紅繩。我和趙玫處對象時,常去她家,她爸拿我不當(dāng)外人,特別樂意吃我炒的菜,每次都和我喝兩杯,像哥們兒一樣處。那時他身體挺好,沒想到剛幾年,人就沒了。
瞻仰完她爸的遺容,我問趙玫,我叔今年有六十嗎?她說,六十四了,又說,他平時也沒啥病,前天忽然就暈倒了,不省人事,送到醫(yī)院就不行了,是腦出血,大夫說出血量太大,搶救不過來了。說完,她的眼淚流了下來。我趕緊說,你別太難過,人早晚都得有這一天,不管咋說你爸也沒遭罪,這就挺好,再說了,你爸走了,你還得好好活著,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必須自己愛惜自己。我不說還好,我這么一說,她哭得更厲害了,倒把我整沒電了,不知再說點兒啥是好。
快八點時,來了一個男工作人員,五十多歲,穿得挺利整,胸前別個標(biāo)簽,是殯儀館的司儀。他瞅了瞅我們,問,就你們仨?趙玫點點頭。他想了想說,疫情期間,一切從簡,也夠用。說完,他看了看墻上的石英鐘,又說,時間差不多了,咱們開始吧,早整完逝者早上路,不耽誤事兒。他叫我和剛子掀開了棺材蓋。他拿出了一套工具,一把剪刀、一個碗、一瓶酒、一根棉簽,然后把酒遞給我。我有些蒙,下意識地問了一句,現(xiàn)在就喝嗎?他白了我一眼,說,把蓋擰開。我鬧個半紅臉,趕緊擰開蓋,遞給他。他接過酒,往碗里倒了一點兒,然后抄起剪刀,剪斷了趙玫她爸腿上的絆腳繩。他說,現(xiàn)在咱們給逝者開光,誰是長子?沒人吱聲,他又問,誰是長女?趙玫說,我是。司儀說,一會兒跟著我念,我念啥你念啥,不能哭,有說頭,眼淚掉你爸身上就不好了,明白不?趙玫說,明白。司儀用棉簽蘸了一下碗里的酒,往趙玫她爸的兩只眼睛上各抹了一下,口里念道,開眼光,看四方。趙玫跟著念,開眼光,看四方。司儀又蘸了一下酒,往趙玫她爸的兩只耳朵上各抹了一下,念道,開耳光,聽八方。趙玫跟著念,開耳光,聽八方。她念這句時,就哭出了聲,說的詞兒也變了動靜,都有點兒聽不清了。司儀皺了皺眉,又用棉簽?zāi)艘幌滤值谋亲?,念道,開鼻光,聞花香。這時趙玫已泣不成聲,念不成句,眼淚不停地滴進(jìn)了棺材。司儀說,不能哭,你這一哭,影響你爸心情,他該留戀人間,不樂意往西天去了。但趙玫還是哭,更厲害了,止也止不住,都快抽了。我看著著急,對司儀說,要不這么著吧,我跟著你念,你看行不行?他看了看我說,一個姑爺半個兒,也行。我說,我不是他姑爺。司儀問,那你是誰?我說我是她朋友,指了指趙玫。司儀想了想說,就你了,跟我念吧。于是我就跟著他念了下去:開口光,吃牛羊;開心光,亮堂堂;開右手光,寫文章;開左手光,抓錢糧;開腳光,腳踏蓮花登天堂。
開光完畢,司儀從門外推進(jìn)來一張靈床,上面放著一具棺材,不大,勉強(qiáng)能裝進(jìn)去一個人,紙殼做的。他指揮我、趙玫還有剛子,把趙玫她爸從玻璃棺材里抬出來,放進(jìn)了紙殼棺材,然后合上蓋子,系了兩道繩。司儀對我說,一會兒靈車上路,還有一個重要儀式,摔喪盆,咱人少,但程序不能少,該咋整還得咋整,要不對不住逝者。又說,這個也有講究,還得喊幾句,再一個就是,喪盆得一下就摔碎。我看你就幫忙幫到底吧,一會兒還是你摔,行不?我說行。司儀拍了拍我的肩膀,對趙玫說,你這個朋友夠意思,一般人不愿意幫這個忙,壓運氣,你以后和他好好處吧,錯不了。趙玫眼淚汪汪地看了我一眼,說了句謝謝。我大義凜然地一擺手,說誰跟誰,別見外。
趙玫她爸被抬上靈車后,司儀指揮我和趙玫跪在了靈車前。說實話,我不大想跪。一是車?yán)锾芍娜撕臀覜]啥太近的關(guān)系,我給他下跪,有些不自在;二是我的褲子剛買了不長時間,報喜鳥的,好幾百塊,跪在水泥地上,弄上灰倒沒啥,萬一硌破了,我心疼。但我只猶豫了一秒,就跪了下去,因為趙玫跪下去后,回頭瞅了我一眼,這一眼意義重大,滿含憂傷,神情復(fù)雜,我心里不由得一震,就沒再多想,也跟著跪了下去。司儀遞給我一個陶制的喪盆,然后,又拿出兩張黃紙,摸摸身上的口袋,問我,抽煙不?我一愣,不知道他啥意思,沒敢貿(mào)然回答。司儀說,著急,忘帶打火機(jī)了。我恍然大悟,急忙摸自己的衣兜,早晨太急,煙和火機(jī)也沒帶。我轉(zhuǎn)頭喊剛子,管他要了打火機(jī),遞給司儀。司儀把手里的黃紙點著,扔進(jìn)喪盆,然后對我說,現(xiàn)在開始,我說啥你就說啥,大點兒聲。我點了點頭。司儀說,把盆舉過頭頂。我把盆舉過了頭頂,司儀說,爸,三條大道你走中間。我愣住了,沒想到還得叫爸,一時間沒張開嘴。司儀說,別想太多,就當(dāng)是你干爸。我把心一橫,豁出去了,老頭以前對我不錯,要不是出現(xiàn)意外,他早就是我老丈人了,現(xiàn)在讓我管他叫一聲爸,也沒啥大不了的,于是我就悲壯地喊道,爸,三條大道你走中間。司儀又說,爸,五條大河你莫拐彎。我喊,爸,五條大河你莫拐彎。司儀說,兒孫送你大半程。我喊,兒孫送你大半程。司儀說,別忘?;丶铱纯础N液?,別忘常回家看看。司儀又大喊一聲,摔!我立刻把力氣灌注進(jìn)了雙臂,抓著喪盆,奮力向下一砸,一聲巨響,喪盆粉碎,煙灰飄飛,碎塊四處飛射。趙玫哇的一聲哭起來,聲音巨大,尖銳,響徹云霄,分外悲涼。靈車啟程,慢慢前行,我急忙拉起趙玫,跳上靈車。
剛子開著車跟在后面。街上行人稀少,空中依舊飄著雪花,靈車勻速前行,無聲無息,直奔城外的火葬場。趙玫坐在我身邊,手扶著棺材,不住地抽泣。我伸出胳膊,抱住她的肩膀。她很瘦,像紙一樣薄,一樣脆,我不敢用力,唯恐稍一用力,她就會碎裂在我的懷里。
骨灰寄存在了火葬場,剛子開車?yán)液挖w玫往回走。我問趙玫,你直接回家,還是到我那坐一會兒?趙玫說,我閨女自己在家呢,該害怕了,我得快回去。我看了看她,說,我有一句話想問你,不知這時問合不合適。她說,你問吧,沒啥不合適的,今天多虧你和剛子。我說,今天出殯,咋就你一個人,你老公呢?趙玫說,事發(fā)突然,有幾個親戚,都在外地,回來也得隔離,我就沒通知。沉默了一會兒,又說,我倆早離婚了,這事兒我以后再和你細(xì)說,今天心情實在是不好,你讓我靜一會兒。
我沒再說話,轉(zhuǎn)頭望向窗外。車在馬路上疾駛,雪越下越大,天地一片蒼茫。我不知我們行在哪條路上,也不知這條路的盡頭是什么,滿世界的白,像夢一樣虛幻。
到趙玫家樓下,我說,我送你上樓吧,順便看看你閨女。趙玫點了點頭,又對剛子說,你也上樓吧,我做點兒飯,現(xiàn)在飯店都不開,在家對付一口吧,都忙活一上午了。剛子剛想答應(yīng),我瞪了他一眼,說,你先回去吧,把車給人還回去,好借好還,再借不難。剛子很失落,張張嘴,想罵我一句,看趙玫在旁邊,憋回去了。
趙玫打開門,一個小女孩站在屋里,五六歲的樣子,懷里抱著一只貓。趙玫問,洋洋害怕沒?小女孩說,就害怕一會兒,都哭了,后來樂樂把我哄好了。說完,她親了一口懷里的貓。趙玫給我拿了一雙拖鞋,叫我換上。她家沒咋變樣,跟八年前差不多,還是那些家具,電視也沒換。坐定后,趙玫指著小女孩對我說,我閨女,洋洋,五歲了。她又對洋洋說,這是李奇叔叔。洋洋叫了一聲叔叔,又轉(zhuǎn)頭問趙玫,我姥爺?shù)牟『命c兒了嗎?趙玫說,好點了,你餓了嗎?洋洋說,我吃了幾塊餅干,喝了一盒牛奶。
趙玫給我倒了一杯水,說,我做點兒飯,你早晨還沒吃呢吧。我說不餓,你別忙活了。趙玫說,洋洋也該餓了,你也跟著對付一口吧。我說行,別整別的,不行就下點兒面條。趙玫進(jìn)了廚房,洋洋跟了進(jìn)去,趴在廚房門上,膽怯地瞅著我,眼睛又大又黑,模樣跟趙玫差不多。我對她招了招手,說,洋洋你過來,讓我看看你的貓。洋洋回頭看了看趙玫。趙玫說去吧,你叔叔也喜歡貓。洋洋小心翼翼地走過來,對我說,你可以摸一下它,只是不能太使勁兒,它太小,怕疼。我說行,伸出手,摸了一下她懷里的貓,這是一只小貓,還沒長大。我說,樂樂真可愛,洋洋更可愛。洋洋笑了,有些難為情的樣子。她問我,你是我媽的對象嗎?我說不是,但我是你媽的好朋友。這時趙玫從廚房探出頭來,喊了一聲,洋洋別瞎說。洋洋縮了縮脖子,同時吐了一下舌頭。為了轉(zhuǎn)變話題,我問她,你都喜歡什么?她說,我喜歡的可多了,喜歡樂樂,還喜歡唱歌跳舞。她問我,你都喜歡什么?會唱歌嗎?我說不會,一唱就跑調(diào)。她又問,會跳舞嗎?我說也不會,胳膊腿都硬,跟木頭一樣。她哈哈大笑,那你到底會什么?我說,叔叔會做飯,炒的菜可好吃了,誰都喜歡吃。洋洋高興起來,我最喜歡吃鍋包肉了,你會做嗎?我說,我最拿手,哪天你去我飯店,我給你做一大盤,可夠吃。洋洋趕緊往廚房跑,高聲對趙玫說,媽媽,李奇叔叔會做鍋包肉,他說讓我去他飯店,他給我做一大盤,讓我可夠吃。趙玫摸了摸她的頭說,好,到時候去叔叔家吃鍋包肉。洋洋問,你一起去嗎?趙玫說,一起去。
吃完飯,趙玫對洋洋說,你和樂樂回屋睡覺去吧,我和李奇叔叔說一會兒話。洋洋說,行,但你不許偷偷走,我睡醒了該害怕了。趙玫說,媽媽不走。
洋洋睡覺去了,趙玫坐下來。她說,我暫時不想跟洋洋說她姥爺?shù)氖聝?,怕她接受不了,平時我上班,她都是姥爺帶,有感情。我說是,叔走得太突然,一般大人都受不了,別說孩子了。她說,這事兒挺難辦,瞞著也不是長久之計,我只能找機(jī)會慢慢跟她透露,得有個過程。我說,是,早晚得面對,不管大人孩子。她又說,跟你說說我這些年的經(jīng)歷吧。我點點頭。她說,其實我不愿說這些,一說就跟揭傷疤一樣,但我剛才想了,我還是得和你說說。我說,好。她又說,我說一次不容易,所以你最好別插話,讓我一口氣能說完。我說行,你說完了,我也說說我自己,挺多年沒聯(lián)系了,互相加深一下了解,往后好處。
趙玫說,和你分手后,不到半年,我就結(jié)婚了,那人叫譚東,沒啥正經(jīng)工作,喝酒賭博。當(dāng)時我并不了解他,他挺能裝,看著像個人,其實就是一個混混,加上剛和你分手,心里難受,就想趕緊結(jié)婚,好擺脫你給我留下的陰影,就沒太注意這些。現(xiàn)在想來,還是老人經(jīng)的事兒多,看人準(zhǔn),當(dāng)時我爸就不同意我倆結(jié)婚,橫巴掌豎擋的,只是我犯了糊涂,沒聽他的話。
我說,歸根結(jié)底,這都是我的錯。趙玫說,你別打岔。我閉上了嘴。她接著說,結(jié)婚后不長時間,他就露出了本來面目,總在外面喝酒賭錢,經(jīng)常夜不歸宿。我勸過他挺多次,他這人嘴好,答應(yīng)得特別痛快,但一出家門,就不是他了。那時我已經(jīng)懷孕了,我對未來沒有信心,動搖過,想把孩子打掉。他知道后,跪在地上求我,讓我把孩子生下來,鼻涕一把淚一把的,還寫了保證書。我當(dāng)時就信了他,尋思給他一次機(jī)會,就沒打掉孩子。那之后的一段時間,他也確實有所收斂,還找了個工作,每晚都回家。我當(dāng)時挺高興,以為他重新做人了呢,但好景不長,我懷孕七個多月時,他又開始了喝酒賭錢,工作也扔了,再后來,他甚至住在了外面。那時我想打胎都來不及了,就尋思等把孩子生下來,再和他離婚。我生孩子的那天,他都沒在我身邊,和人賭錢去了。孩子滿月后,我提出了離婚,他死活不同意,看我決心挺大,他竟然趁著酒勁兒,把自己的一根手指頭剁掉了。我看出來了,他這人心態(tài)不正,出爾反爾不說,關(guān)鍵是心挺狠,就堅決要離婚。他看我心意已決,就開始動了手,有時我正給洋洋喂奶呢,他就撲上來打我,不管不顧的。有一次,他喝多了,賭錢也輸了,就拿我撒氣,抓著我的頭發(fā)一甩,我的頭一下就撞在了桌角上,當(dāng)時就昏過去了。
說到這,她伸手把劉海向后一抹,額頭上露出一個傷疤,靠近發(fā)根,淡褐色,微微凸起,一寸長,像一條蟲子趴在那里。我身上的皮膚一緊,雙手握成了拳頭,心也揪在了一起。此刻,我最想說的就是對不起,如果可能的話,我還想順便扇自己兩耳光,但一想起她之前說了不讓我插話,我就忍住了。話是忍住了,但我心上的疼痛忍不住,愧疚忍不住,所以我坐在那里很難受。
趙玫繼續(xù)說,我和他鬧了兩年,法院才判離婚,家暴的證據(jù)在那擺著呢,他耍賴也不行。我凈身出戶,只要了洋洋。那時洋洋剛兩歲,這一晃就四年了。當(dāng)初法院判他給撫養(yǎng)費,但判是判了,直到現(xiàn)在,他一分撫養(yǎng)費也沒給,自己都養(yǎng)活不起呢,拿啥給。
我說,你說完了吧,說完了該輪到我了。你這些遭遇,其實都怨我,是我害了你。她說,你說得有點兒過了,我并沒怨你,腳上的泡都是自己走出來的。我說,別這樣說,這樣說我更愧疚,我感覺我就是個罪人。她說,不至于,都過去了。
我說,我說說我這幾年。和你分手后,我和那個女的也沒處多長,她和別的男人睡上了。那之后,我就沒處過對象,我媽給我介紹過不少,都沒成,沒心情,有抵觸,就想回過頭去找你,想過挺多次,但沒行動,沒那個臉。現(xiàn)在我又和你重逢了,這是老天給我的贖罪機(jī)會,我得珍惜,如果你能原諒我,咱倆就重新開始,像剛認(rèn)識那樣處,我會全心全意對你,必須把你失去的都補回來。
趙玫說,先別說這些,我還沒說完,后面還有。我離婚后,譚東不死心,繼續(xù)糾纏我,喝多了就打電話,要求復(fù)婚,發(fā)誓保證,以后對我好。你剛才可能沒注意,我家房門上有不少坑,都是他砸的。那階段我嚇壞了,精神緊張,走路總感覺身后有人跟蹤。我換了電話號碼,回家就趕緊反鎖房門,除了上班,基本不去別的地方。我報過警,不當(dāng)事兒。再后來,我就處了個對象,別人介紹的,人挺好,媳婦死了,帶個孩子。譚東知道后,就威脅他不許他和我處,有一次還拿著刀和人家比畫,差點兒傷到人。那個男的受不了了,就和我分了手。
我說,譚東就是人渣,不行就修理修理他,剛子認(rèn)識幾個社會人,我和他們喝過酒,我一說準(zhǔn)能幫我。
趙玫說,不到這一步,再說他已經(jīng)好長時間不露面了。
我說,我要是現(xiàn)在和你處對象,他知道了,能不能出來搗亂?
趙玫說,我今天找你幫忙,是我確實遇到了困難,就我一個人,有點兒發(fā)蒙,又找不到別人,就想起了你,所以你不要多想,我不是想和你重歸于好,那不現(xiàn)實。我的情況你也知道了,結(jié)過婚,有個孩子,你不一樣,不管咋說,還是小伙兒,咱倆不在一個水平面上。你現(xiàn)在咋想的我知道,就是愧疚,想補償。如果我真和你走到一起,你早晚還得后悔。
我說,我是實心實意,不是腦袋一熱,這些年我沒少想這事兒。我沖燈說,有半句假話,天打雷劈。
趙玫說,別發(fā)誓,發(fā)誓要是好使的話,譚東都被車撞好幾次了。要不這樣,你要真有這個意思,咱倆就先處著,別提結(jié)婚的事兒,這樣你啥時候后悔了,咱啥時候就分開,兩不耽誤,都沒負(fù)擔(dān)。
從趙玫家出來,我走回了飯店,心情美麗,沒覺得累。今天又和趙玫聯(lián)系上了,她還答應(yīng)了我,要和我接著處,這讓我挺高興。這時我才明白,這么多年我沒找對象,原來是在等她,這備不住就是命運的安排。命運都這樣安排了,我也不能馬虎,必須認(rèn)真對待。有一個事兒我沒跟趙玫說,這些年我雖然沒處對象,卻有個情人,現(xiàn)在既然要和趙玫處,我就必須得和情人斷了,不管趙玫知不知道,這算是一個誠意。
情人是大前年認(rèn)識的,叫吳小麗,在藥店站柜臺,已婚,比我大兩歲,長得不錯,愛打扮,挺勾人。我給吳小麗發(fā)微信,實話實說,沒拐彎抹角,我說我談戀愛了,打算結(jié)婚的那種,想認(rèn)真對待,以后咱倆別聯(lián)系了。事實上,我和吳小麗半年多沒在一起了,只不過隔三差五在微信里問候一下,早安晚安啥的,就是走走形式,為的是不太冷場。我能感覺出來,她和我一樣,其實都有點兒厭倦了,只是都不好意思先說出來。名存實亡了的那種。但就是這樣,我也得跟她挑明,免得哪天她心血來潮,再聯(lián)系我,那時我就被動了。
沒多大會兒,吳小麗回話了。她說,那可挺好,你年齡也挺大了,早該結(jié)婚了,其實這段時間,我也總有愧疚感,覺得對不住我丈夫,這回好了,以后咱倆就當(dāng)普通朋友處吧。我說,謝謝理解。她說,用不用互刪微信?我說,不至于,我結(jié)婚時還得給你信呢。她說,好,那你好好珍惜吧。
天傍黑時,我回了趟家,想和我媽嘮嘮,讓她有個心理準(zhǔn)備。敲了半天門,我爸才開。我媽在屋里正跳舞呢,小音響放著音樂《最炫民族風(fēng)》,鳳凰傳奇的。我說,也不怕影響鄰居。我媽說,影響誰?都憋得夠嗆,都能理解。我說,媽,我跟你說個事兒,你能不能先別晃了,我迷糊。我媽有點兒生氣,停下來,關(guān)了音樂,說,你能有啥事兒,飯店也不營業(yè),對象也不處。我說,我還真處了個對象,想和你談?wù)?。我媽立刻就高興了,坐了下來。我說,是趙玫,我倆又聯(lián)系上了。我媽說,她還沒結(jié)婚?我說,結(jié)了,又離了,領(lǐng)個女孩,五歲。我媽沒說話呢,我爸先說了,他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似的,一個勁兒說不行不行。我說,我就是通知你們一聲,不是征求意見,實話告訴你們,我王八吃秤砣,鐵了心了,就想和她結(jié)婚。我媽想了想,說,趙玫這孩子我挺喜歡,會來事兒,你們處對象那幾年,我就拿她當(dāng)兒媳婦對待,但現(xiàn)在她離婚了,又帶個孩子,情況不一樣了,你要是和她結(jié)婚,我心里不得勁兒,總覺得委屈了你。我說,沒啥委屈的,高興還來不及呢。我媽嘆了口氣,說那就隨你,我不管,你高興就行。我爸還要說啥,沒說出口呢,我媽就把他懟回去了,我媽說,上一邊去,沒你的事兒,聽李奇的,我覺得他和趙玫能幸福。又問我,她閨女咋樣,看著順眼不?我說,懂事兒,我挺喜歡。我媽說,那就行,但有一條,你必須聽我的,你倆結(jié)婚后,高低得再要一個孩子。我說,那是必須的,你就等著哄大孫子吧。
我爸是妻管嚴(yán),說了不算,干咋呼行,真章沒有,我家都是我媽當(dāng)家。我沒想到的是,我媽這么通情達(dá)理,可能是跳舞的原因,小曲兒一響,心胸寬廣,舞步飄蕩,思想開放,看來我以后不能詆毀她的愛好了。她一同意,這事兒就算成了。我挺高興,臨走時,我管她要了新房的鑰匙。幾年前我媽就給我買了個房子,都裝修好了,就等著我結(jié)婚用。我想讓趙玫先搬過去,我去方便,也是防止譚東再騷擾她。
我給趙玫發(fā)微信,跟她商量,讓她搬到新房里去住。沒想到她死活不答應(yīng)。她說,八字還沒一撇呢,我怎么能去那住,臉咋那么大?我說早晚的事兒,有啥不能。她就是不同意,態(tài)度挺堅決,符合她性格。沒辦法,我就讓她來我飯店,反正現(xiàn)在也不營業(yè),之前備的菜還有不少,新鮮蔬菜沒了,肉還有,都在冰柜里呢,她娘兒倆來了,我能給做點兒順口的。趙玫想了想,同意了,問了我飯店的地址。我說,我找剛子,讓他再借個車,去接你,別走著來。她不同意,說不是太遠(yuǎn),走走歇歇,一個多小時也就到了。我說那也行,你在家等著,明天我去接你,萬一洋洋走不動了,我能背她一會兒。
第二天,我把趙玫娘兒倆接到了飯店。我做了四個菜,鍋包肉、魚香肉絲、燉脊骨、紅燒鯽魚,都是硬菜,也都是我拿手的。洋洋吃得特興奮,對我說,李奇叔叔,你做的菜這么好吃,不和我媽媽結(jié)婚多可惜。我說,就怕你媽不愿意。洋洋趕緊對趙玫說,你快說愿意,快說愿意。趙玫看了看我,沒好意思張嘴。洋洋一個勁兒催她,我也沒閑著,一雙火辣辣的眼睛瞅著她,給她鼓勵。終于,她深吸了一口氣,說了一句我愿意,不是對著洋洋說的,是對著我。那一幕整得跟結(jié)婚儀式似的,挺感人。我看見趙玫眼里淚光盈動,比平時好看了不少。
那以后,趙玫幾乎天天都領(lǐng)著洋洋來,反正她打工的商店也停業(yè)了,有的是時間。她倆在飯店待到下午,我再把她倆送回家。后來,我就不讓她娘兒倆來回跑了,我天天拿著菜去她家做,然后陪她說說話,直到晚上才回來。
一天晚上,快十一點了,趙玫忽然打電話給我,說譚東又去她家了,哐哐砸門,罵罵咧咧。我說,你別開門,我馬上過去。她說,走了,你別來了。我擔(dān)心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就讓剛子又借了一輛車,把趙玫娘兒倆,連帶她倆的行李和換洗衣服都拉到了飯店。不能讓她倆在家住了,太危險。看樣子譚東又發(fā)現(xiàn)她處對象了,人渣什么事兒都能干出來,必須防著點兒。
剛子很興奮,把我拉到一邊,問我,哥們兒,你倆真又處上了?我說,咋的?他說不咋,服你,省事了,勁兒沒等使呢,先得個閨女。我有些惱,你說的是人話嗎?剛子說,玩笑都不能開了?典型的重色輕友!說完轉(zhuǎn)身要走。我一把薅住他的脖領(lǐng)子,別走,飯還沒吃呢,陪我喝點兒,今兒高興。又趴他耳朵上說,喝酒時別啥都說,尤其是我和吳小麗的事兒,知道不?
晚上,趙玫娘兒倆睡在小屋,我在外面,把兩張飯桌并在一起,鋪上被褥,權(quán)當(dāng)是床。我喝得有點兒高,沒多大會兒就睡著了。我做了個夢,夢見世界發(fā)了洪水,我被困在一處孤島,水越漲越高,慢慢沒過我的腳、腿、腹部,直到胸口。我渾身冰冷,不做掙扎,閉著眼睛,靜待洪水將我淹沒。這時,一個人抱住了我,我凍僵的軀體漸漸變暖,身體變輕,徐徐上升,脫離大水,升入天空。我從夢中醒來,感覺真有人躺在我身后,雙臂緊緊地?fù)е?。我知道是趙玫。她渾身赤裸,又瘦又小。我轉(zhuǎn)過身去,摟住了她。窗外有微光透進(jìn)來,照在我倆身上,我倆如同深陷大雪之中,滿眼都是白色。趙玫在流淚,淚水冰一樣涼,弄濕了我的臉。她說,其實和你分手后,我一直想你,想恨你,根本恨不起來。我沒回話,雙臂逐漸用力,抱緊了她,這一刻,我恨不得把她的骨頭抱碎,把她的血和肉都揉碎,然后融化進(jìn)我的身體、我的血脈。只有那樣,我倆才可以對抗這無邊的黑夜,對抗這愈來愈冷的生命。
趙玫搬到飯店的第七天,譚東來了。晚上快十點,外面下著大雪,忽然響起了砸門聲,聲音很大,震人耳膜。趙玫的臉色瞬間變白,抓住我的胳膊,顫聲說,是譚東。敲門聲越來越大,門板顫動,像要爆炸。我讓趙玫和洋洋進(jìn)到小屋,插上門,囑咐她倆不要出聲,然后走進(jìn)廚房,拿出一把剔骨刀,藏在了吧臺里。我打開門,一個男人進(jìn)了屋,腳步不穩(wěn),身上全是雪,一股冷風(fēng)先他而入,我打了個寒戰(zhàn)。這人應(yīng)該剛喝過酒,渾身酒氣。他說,干啥呢,不開門。我說,暫停營業(yè),門上寫著呢。他說,別廢話,給整倆菜。我說,多少天不營業(yè)了,沒菜了。他翻著眼瞅我,問,花生米也沒有?我說,花生米有。他說,來一盤,再上一瓶白酒,有勁兒的。說完,他開始滿屋轉(zhuǎn)悠,頭探進(jìn)廚房看了看,又進(jìn)隔間轉(zhuǎn)了一圈。我怕他再去小屋,趕緊把花生米和酒放到桌上,讓他坐下。
他喝了一口酒,扔嘴里一?;ㄉ?,然后說,煙。我說,什么?他說,給根煙,著急,沒揣。我撇給他一根。他左手夾著,送到嘴里,又說,火。我上前一步,按著火機(jī),給他點著,看見他左手小拇指只剩了一節(jié),微微翹著。他始終翻著眼睛看我,白多黑少,目光陰狠,像在揣測我的心理。他問,知道我是誰嗎?我說,不知道。他說,大世界東哥,聽過沒?我說,沒聽過。他說,靠,一聽你就沒混過社會。我說是,找不到社會在哪。他有些生氣,頜下的咬肌像蝦一樣跳個不停,問我,你幾個意思?我說,一個意思也沒有,確實找不到社會在哪。他又喝了一大口酒,杯往桌上一放,伸手入懷,掏出了一把匕首,拍在桌上。我說,東哥,你啥意思?他說,最近在追殺一個人,摸到點兒須子了,準(zhǔn)備這兩天下手。我說,你還是收起來吧,刀槍沒眼,碰著誰都不好。他哈哈大笑,把匕首又揣進(jìn)了懷里。他問,認(rèn)識趙玫不?我說,不認(rèn)識。他說,我媳婦,離婚了,離婚是離婚了,但我不想別人再娶她。我沒吱聲。他繼續(xù)說,我得告訴你一聲,和她玩玩行,結(jié)婚不行,我瞅著不爽。我說,東哥,我真不認(rèn)識你媳婦。他說,別讓我看到你倆在一起,否則別怪東哥手狠。
又喝了一杯后,譚東站起來,搖搖晃晃地往外走,邊走邊說,把賬記上,哪天一起給你算了。我送到門口,說,幾個錢,算我請東哥的。他站住腳,摟過我的脖子,腦袋靠近我的腦袋,說,記住,別打趙玫的主意。一股臭烘烘的酒氣熏得我想吐,我別過頭去,說,你放心東哥。他哈哈一笑,走出了飯店。
譚東走后,我穿上大衣,從吧臺下拿出剔骨刀,揣在懷里。我敲了敲小屋的門,趙玫迅速打開,問我,走了嗎?我說,走了,我出去看看,你把大門插上,我叫門你再開。她說,你別出去,我害怕。我說別怕,我一會兒就回來,你等著我。
外面下著雪,路燈明亮處,雪花亂舞,清晰可見,地面積雪已到小腿,目之所及,一片純白。譚東還沒走遠(yuǎn),他醉得厲害,一步三搖,正艱難地向興林湖公園方向走著。我不緊不慢地跟在他后面,冬天的興林湖公園大雪覆蓋,即使是白天,也少有人去,那是一個好地方。
譚東走了一會兒,在一棵樹前站住腳,腦袋頂著樹干,解開褲子,一邊搖晃,一邊撒尿。撒完尿后,他費了半天勁兒,才系上腰帶,然后又往前走。我繼續(xù)跟著他,一只手揣進(jìn)懷里,握著刀把。公園外停著幾輛轎車。譚東停下來,指著轎車罵了幾句,又照著車輪胎踢了一腳。車紋絲不動,上面的積雪都沒掉落。譚東似乎有些生氣,又踢出一腳。這腳用了全力,他腳下一滑,跌倒在地。他掙扎著想起來,但地面像涂了膠,他跪在地上,不停地蠕動,就是站不起來,渾身沾滿了雪,像一頭笨熊。我在離他三十米處站住腳,手離開刀把,掏出一根煙,點著,靜靜地看著他。雪花落到煙上,濕了幾個斑點,我不得不虛握手掌,把煙圈在掌心,掌心因此有了溫暖。
大雪紛飛,街道被掩埋,街兩旁的建筑依次隱退,我仿佛置身于無盡的荒原,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天地悠悠,整個世界只剩下我一個人,渺小到無。我努力分辨著方向,艱難跋涉,傾盡全力,可憐而悲壯。也不知走了多久,也許是幾分鐘,也許是半生,我終于看見了一處燈光。燈光下,一大一小兩個身影,站立在雪中,巋然不動。我心中一熱,眼淚奪眶而出,肆意流淌,漫過面頰,又飛到風(fēng)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