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駿
大家都說五父是一個呆子。起初村里一個人這樣說,后來大家都這么說。
我們叫他五父,其實并沒有什么血緣關(guān)系,只是按照村里輩分的緣故。五父的父母一聾一啞,弟弟卻非常聰明。聰明的弟弟一結(jié)婚便和媳婦單過,不管父母和哥哥了。
我們村靠近山口,最初只有一條小道通向外面。后來修了公路,外面的車便開進來收我們山上的藥草了。修公路的人里便有五父。
不知哪一天,外面又來了許多人,說是來修鐵路,我們村里的人沒有見過鐵路,便興沖沖地嚷嚷,十分高興。修鐵路的人里也有五父。聽說鐵路會通到一個花花綠綠的有電視和電話的城市里去,五父干起活來就特別帶勁。遇上有堅硬的路面,村里的人總是喊,老五,你來這里挖,你的勁大!五父聽后樂呵呵地跑過去了,挖得手出了血,可聽到村里人表揚他,心里便樂開了花?;氐郊依?,他娘看到他的手腫得像發(fā)了酵的饅頭,心疼得要命,眼淚直往下掉。可父母除了哭,也沒法阻止他。就是五父的親弟弟,也經(jīng)常把他支使得像個孩子似的。他弟弟也跟大家一起修鐵路,卻每天懶洋洋地磨工,然后對五父說,五哥,我的活兒你來幫一下,我回去給你生個侄子,讓你每天抱著開心。五父聽了臉上堆滿了笑,說去吧去吧,使勁生,越多越好。這里你放心,我來挖!村子里的老人知道了這事,便罵他弟弟沒有良心。可五父什么也不說。
后來鐵路終于通了。當火車開過來時,村子里的人眼睛都睜得大大的。
通火車幾年后,除了五父家還住著毛棚,其他的人家都蓋上了新房子,腰包也鼓起來了。不少人家買了電視,裝了電話。五父坐在別人家看電視時,一個勁兒地笑著說,好啊,好??!有人煩他,就說,好你自己買去!五父也不生氣,還坐在那兒看,直到人家關(guān)門時,才戀戀不舍地回家??吹轿甯复┲茽€的衣服,袖著手回家,他父母一個勁兒地哭,說啥也不讓五父再上人家家里去看電視。五父卻還是去,每次去還是樂呵呵的。有人說,五呆,你看啥子喲?五父說,電視上的女人比村里的女人好看。周圍的人便笑,說,五呆,那你去找一個。五父說,嘿嘿,嘿嘿,只怕人家看不上咱哩……周圍的人便笑得更歡了。
兩個老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們一直想給五父說門媳婦,可四鄰八村的女人,即便是殘的傷的,也不愿意嫁給他。女人們說,那是個傻子,嫁給他喝西北風去?
兩個老人心疼五父,卻也毫無辦法,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周圍的人富了起來,自家的日子卻一天天地瘦下去。
的確,鐵路修到村里以后,我們村發(fā)生了很大變化。村里有人蓋了樓房,有人修了院子,一家賽過一家。鄰里來往也不像往日那樣隨便了,鄰居們也不再像往日那樣可以隨時見到了。村里每個人都很忙,忙著把山上長的東西挖出來,運出去賣了賺錢。我們村從此有了一個外來詞,叫經(jīng)商,大家靠經(jīng)商過上了比以往更好的日子。
不久村里男人們手里拿上了大哥大,學會了打麻將;女人們腰里揣著尋呼機(其實信號有時根本收不著),學會了抽煙;小孩子們手上也戴著媽媽的戒指,在一起玩泥巴時比誰家有錢。
在眾人眼里,我們村里人的生活和電視上人們的生活沒有啥子大區(qū)別了。
別人用大哥大時,五父覺得挺好玩,時常把眼光斜過去。村里人逗他說,想玩吧?想玩買一個。五父說,好多錢?村里人說,你給我干一年,我給你買一個。五父搖了搖頭,笑。村里人也笑,便忙生意去了。
五父過去是村里最忙的,現(xiàn)在恰恰相反,成了村里最閑的一個人了。五父干完農(nóng)活就沒事了,他抄著手,看著人家的大院門一個個插得嚴嚴的,覺得心里很空,便蹲在墻角不說話。日子一長,他到人家家里去看電視的次數(shù)也明顯少了,因為人家根本不歡迎他,有時還把他推出來。有些人根本不看電視,有錢后便愛上賭博,每次開局時他們給五父一兩元錢,讓他爬到門外的大樹上望風。如果陌生人來了,他便在樹上唱歌傳信號。五父的父母開頭不讓,但五父說,娘,好幾塊錢呢,可以買鹽買藥呢!他娘便心軟了,眼淚流下來。他爹便說,可憐的兒??!
這一年,五父他爹雙腿一伸,看了他們娘兒倆一眼便撒手到那邊享福去了。從此五父與娘相依為命。
爹死時,五父的弟弟只送來了幾套舊衣服,從此再也沒登過門。五父跪在他爹的墳前,和他娘一樣放聲大哭??捱^之后,他就再也不上他弟弟那兒去了。他弟弟讓他干活,給多少好處他都不去,氣得他弟媳整天罵罵咧咧的。
從那以后,五父臉上的笑容明顯少了。他有時呆呆地坐在自家的矮屋前,一天都默然無語。
為了掙那幾塊錢,他還是爬到村頭那棵高樹上替摸牌賭博的人望風。冬天是村里最悠閑的季節(jié),村里的人沒事便窩在家里摸牌賭博,而且賭博的人越來越多了,五父的作用便也越來越大了。盡管外面越來越冷,村里人還是要五父爬到那棵樹上去。五父說,太冷呢!村里人說,給你加幾塊錢,成了吧?五父摸了摸頭,不語。村里人便說,五呆,你也不為你娘想想?五父吐了一口痰說,要得。于是他便回家加衣服。他娘知道了,不讓他去。五父便說,娘,再望幾天風你便可以吃上一個冬天的肉了!
一會兒,五父穿著破舊的棉大衣出來了。那是他爺爺和他爹曾穿過的棉大衣,黑得油光放亮,可以做剃頭師傅的磨刀布。五父穿著它又爬上了樹。冬天的樹上不像夏天那樣有很多蚊子,但在光禿禿的樹上,北風一吹,冰冷刺骨。五父打著哆嗦,磨著牙齒,全身不停地發(fā)抖,抖得樹也搖晃起來。于是他把頭縮在大衣領(lǐng)子里,呆呆地望著鐵路和公路的那邊。那邊的田野和山川無邊無際。那邊他爹的墳看上去孤零零的。再那邊是村里人常去可五父從來沒有去過的城市,傳說城市中的好東西多得看不過來。五父咂了咂嘴巴,眼里閃過一陣又一陣的惘然。村莊很安靜,一大片漂亮的房子建在五父家的舊屋周圍,舊屋看上去還不如人家蓋的一個豬圈。五父的鼻子酸了,他有些想哭。他看到他娘在屋門外向他這邊張望,他想喊,但沒喊,因為胸中有一種東西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后來下雪了,地面上白白的一層。五父孤零零地抱著樹干,用草繩把幾個樹枝圍起來,自己就坐在中間的一根枝丫上。草繩因為風吹日曬,已有些破爛,五父想,下次再上來,這些繩子就該換了?;疖噺拇暹吢愤^,車上有人透過車窗看到了樹上的他,便說,那個人坐在樹上干啥子呢?馬上便有人說,大冬天的,不會是乘涼吧?可能是個稻草人,也可能是個瘋子。溫暖的車廂里便閃過一陣笑,然后火車的屁股吐出黑煙,飛快地從我們的村莊邊溜走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五父偎在大衣里,慢慢地睡著了。黎明時分,一列火車經(jīng)過時拉響了長笛,把他從夢中驚醒。此時他的身體已經(jīng)僵直,他咬了咬牙,終于睜開了眼。接著他被嚇了一跳,因為他清楚地看到,有幾個穿制服的人從鐵路那邊走來。由于地面上鋪了一層雪,那幾個人走在雪地上格外晃眼。五父想喊,但嗓子好像不靈了,心里便有些急,用牙咬了一下嘴唇,血便流出來了。血很稠,帶著暖意,五父用力吸了一口,終于嘶啞地喊出聲來:
嗬嗬,太陽逃走啦
又要打雷又要下雨啦
跑得快的人沒事啦
跑得慢的人要倒霉啦……
五父也不知道從哪里來的力氣,聲音很大,村里打牌的人都聽見了。他們想起五父整個晚上都在樹上待著呢。他們聽到信號后便一個個躲起來了。等派出所的人進了村,一個人也沒有抓著。
看著警察在村中轉(zhuǎn)悠,村里的人躲在屋子里捂著嘴笑??伤麄儧]想到的是,五父由于擔心,一時著急,不小心從樹上摔了下來……
聽到五父的一聲慘叫,派出所的人圍到了他的身邊。他們問,你是干什么的?
五父嘿嘿地笑。
他們便又問村長。村長說,他是個瘋子,喜歡跑到樹上睡覺。
派出所的人信了。一個手里拿著電棒的人對村長說,那你們要好好管教一下他,不能讓他惹事,把小康村的名聲毀了。村長點頭說是,就讓村民們抬五父到醫(yī)院去。
從醫(yī)院出來,五父成了殘廢。他的一條腿摔骨折了。
五父拿到了村里賭戶們給他的一小筆錢,在醫(yī)院里住了一陣,便瘸著腿慢悠悠地蕩回來了。他娘見了他那副樣子,只是一個勁兒地哭。后來哭得生出一場大病,躺在床上再也起不來了。五父沒事就整天守著她,再也不去人家屋里看電視了。這時村子里年輕人坐火車出去打工的一撥又一撥,五父看到他們一次又一次地寄錢回來,一個個打扮得像模像樣,生了一個念頭,也想出去打工。他對娘說,我要打工……他娘便哭開了,五父只好放棄了這個想法。
從此五父去的地方只有田地里,那時村子里的人不再像以往那樣認真種地了,種地被村子里的人認為是沒有出息的表現(xiàn)。可五父的確干不了其他的,只能這么下去了??吹轿甯溉持仍诘乩锔苫?,村里的小孩們覺得非?;?,都跟在他屁股后面笑。五父干完活,便想領(lǐng)著孩子們玩,可孩子們不愛跟他玩,總是躲得遠遠的,等五父走開了,他們又跟在五父的后面。五父什么也不說,只是一個勁兒地笑。
這天,五父出工回來,路過鐵路的時候,看到一群孩子在鐵路上玩耍,五父喊,喂喂喂,你們這些小子,不能在這里耍呀!快過來,快過來……
孩子們不聽他的。五父把耳朵貼在鐵軌上,聽到鐵軌轟隆的震動聲正由遠處傳來,他的臉馬上變白了。五父從來沒有這樣急躁過,上次發(fā)現(xiàn)公安人員來抓賭時也沒有這么著急,他大聲地對孩子們喊:火車來啦,火車來啦……
可就是沒有人聽他的?;疖囖Z轟隆隆地開過來了,孩子們見到火車真的來了,開始哭叫著往外跑。五父一邊往鐵路那邊跑,一邊大喊大叫,由于腿不靈便,五父跌倒了好幾次??吹脚苓^鐵軌的孩子們向他圍來,他的眼有些濕潤,覺得這是孩子們信任他的表現(xiàn),心頭掠過一絲喜悅。孩子們過去一直躲著他呢。孩子們哭著跑過來抱住他的腿,他的臉上馬上便紅光閃閃起來。他感覺到臉上有東西熱乎乎的,一抹,是眼淚……
五父摟住孩子們,向鐵軌看去,他的血液在那一刻突然凝固,他看到一個孩子因為著急,竟然摔倒在鐵軌中間。眼看火車就要沖過來,五父在那一刻表現(xiàn)出了驚人的力量。他推開孩子們,沖上鐵軌,一把抱起孩子,由于腿不便,打了一個趔趄,但他站了起來,在火車沖過來的那一刻,把孩子用力一推……他也想往外躍,可是遲了一步,被火車強大的慣性帶了一下,重重地摔了出去……
小孩得救了,可五父的頭部被重重地撞了一下,從醫(yī)院回來后,見了人只是一個勁兒地傻笑,好像真的成了呆子。他不能種地,不能下田,只能懶洋洋地待在自家的屋前曬太陽,每次有人來時,他就站起來,傻笑著說,我要打工掙錢去……
村里人問,五呆,你掙錢干啥子呀?
五父說,想娶媳婦,想蓋房子,我娘還想吃肉呢……
五父一邊說一邊流著口水。村里人便都不再笑了,他們在五父腳下放了一些零錢,走開了。
五父把錢抓在手里,嘿嘿嘿嘿地笑著。他還是見了人張口就說,我要打工,我要打工……
村子里沒有一個人在意五父說的這句話。過了好些天,他們突然發(fā)現(xiàn)好久都不見五父了。倒是五父的娘,天天哭得特別厲害。村里人一問,才知道五父真的跑出去打工了。
他到外面能干些什么呢?村里人說。
村里人突然覺得五父非??尚ΑK麄兪窃谕饷媾苌獾囊恍┤?,什么樣的事情沒有見過?連五父的弟弟也說,要說這樣的人,我倒真是沒有見過,我怎么攤上了這樣一個哥哥呢?
一個月過去了,兩個月過去了,半年過去了,五父一點消息也沒有,誰也不知他究竟去了哪里。幾個上學的孩子,都說五父沿著鐵路走了。
他不會出去討飯吧?村里有人猜測說。他們中有人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些想念五呆了,想起五呆待在村里時的種種好處來了。就是那些整天摸牌賭博的人,也想起五父當初為他們望風的事來了,五父一走,再也沒有人愿意爬到那棵樹上去了。他們覺得他們是真的虧了他。
這中間,五父他娘的生命像葉子一般墜落了。在一個秋天的夜里,這個可憐的老婦人,一邊叫著五父的名字,一邊把一根繩子套上了脖子。繩子套上脖子之前,老婦人先放了一把火把他們家的破房子燒著了。那天夜里人們都睡得很熟,等醒來時,五父他娘和他們家的房子,已經(jīng)成為一片灰燼。村子里的老人們都哭了。
老人們一哭,便特別想念五父。他們對自己的晚輩說,你們出出力,把五呆這苦命的孩子從外面找回來吧!
村里出去做生意的人很多,他們很忙,與五父又非親非故,所以沒有誰愿費力氣去找五父。一年便很快過去了。
這年冬天,村子里的李佑德經(jīng)理到省城去送貨,交完貨,看到店外的泥濘中坐著一個人,穿著破破爛爛的衣服,蓬頭垢面的,像個乞丐。天哪,這不是五呆嗎?
五呆!五呆!李經(jīng)理喊。
五父把頭抬起來,望著李佑德傻笑,一雙手向李佑德伸著。
李佑德看著五父的樣子,突然有些心酸。五呆,可憐的五呆啊!他打算把五父帶回家去。
李佑德給五父買了一套像樣的衣服,然后把他帶到飯館里吃飯,看到五父用手抓著飯菜狼吞虎咽時,李佑德心更酸了。
一路上,李佑德陪著五父說話,他悲傷地發(fā)現(xiàn)五呆比以前更呆了。他說來說去,只是那句話:我要打工,我要打工……
李佑德心里很是傷感,便附和著五父說,打工,打工……
李佑德這樣說時,五父的眼里涌出了淚水。
李佑德把五父帶回來后,他母親讓他帶五父去醫(yī)院做一下檢查,看看五呆是不是得了病。
醫(yī)生的檢查結(jié)果讓大家大吃一驚,五父的腎竟然讓人挖走了一只!
醫(yī)生以肯定的語氣說,這是人販子干的,他們專門瞄準一些智力不全的人,把他們的器官割下來賣了!
醫(yī)生這樣一說,全村的人都不寒而栗。他們說,五呆的命怎么這么苦呢?
五父回來后,什么也記不起來了,連他娘也記不起來了。只是每天走在村子里,見了人便樂呵呵地說,我要打工,我要打工……
村子里的人除了小孩,再也沒有笑他的了,都附和著說,你是要打工,是要打工!
特別是那些上了年紀的婦女,每次說起這些時,都眼淚汪汪的。她們擦著眼角說,可憐的孩子??!
她們給他一些吃的,還給他一些舊衣服。村里人讓他住在一間廢棄的保管屋里。
有一個夏夜,五父住在保管屋里可能是嫌太熱,便起來坐在池塘邊乘涼,不小心跌到了池塘里。第二天早上人們才發(fā)現(xiàn)他,身體鼓脹得像個皮球。
村里人嘆息著把他埋在后山上,并在他的墳頭上豎了一塊石頭,石頭上寫著“李存笑之墓”。我們那時才知道五父原來還有這樣一個名字。
送葬的那天,整個村子像冬天一般靜默著。路過村子的火車,也忘記了拉汽笛,好像是專為五父默哀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