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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源在哪里

      2023-04-11 00:54:04詹政偉
      當代小說 2023年3期
      關鍵詞:方家小姨

      詹政偉

      即使現(xiàn)在想起來,我還是感到害怕,因為只是一瞬間,我和小姨就不省人事了。而在此之前的一分鐘,我們還談笑風生。撞我們車的是一輛裝滿碎石塊的料車,它像一匹脫韁的野馬,一下子就踩到了小姨的“奔馳”上……

      這場突如其來的車禍給我們造成的后果是,小姨數(shù)小時昏迷不醒,我的情況比她略微好一些,但也斷了五根肋骨。我全身上下都被打上了石膏,頭腦卻異常清醒。

      守候在我身邊的父母親流著淚說,你小姨這回恐怕性命難保了!

      我的眼淚奪眶而出。都怪那個星期天我突然心血來潮,在和同學們逛完街以后,突然打電話要小姨來接我,說一是想看看小姨買的新車,二是想試試她的車技如何,因為她拿到駕照的時間并不長,才幾個月。小姨興高采烈地開車過來接我了,誰知居然會碰到這樣的飛來橫禍!

      車禍猛于虎,只有切身體會到了,才明白被它咬一口的滋味。世上沒有后悔藥可吃,再說,并不是我們的責任,而是對方剎不住車撞過來了,我們猝不及防。人要倒霉,那是神仙也擋不住的。我在強烈自責的同時,祈求小姨能快點醒過來。

      72小時之后,小姨終于醒過來了,幾乎所有的人都不相信這是一個事實,但她確實醒了,連救治她的醫(yī)生也說,她創(chuàng)造了一個奇跡。

      醒來后的小姨,翻來覆去地和陪護她的人說一件事,盡管每說一句,都得費很大的勁,但她怎么都不愿意停下來。在我的印象中,小姨并不喜歡說話,更不會嘮嘮叨叨,她喜歡用文字來代替語言。

      打從我記事起,小姨就是我崇拜的偶像,因為她在我們所在的城市里,是一個有相當知名度的人物。她是一個著名作家,寫過大約幾百萬字的文學作品,曾經得過魯迅文學獎。說起她的大名,或許你也知道,她叫全琳。全世界的全,琳瑯滿目的琳。當然,我和小姨走得近的另一個原因,還在于我也想成為一個作家。我希望得到她的指點和幫助,可她很少教我,倒是時常和我一起玩,而且還振振有詞地說,讓我和她一起玩,在某種程度上,就是在教我寫作。

      就在大家都為小姨的死里逃生而慶幸時,幾天后,小姨的病情卻突然惡化。她開始時而清醒時而昏迷。醫(yī)生愛莫能助地攤平了雙手。我不是騙子,我真的不想騙他們,我……小姨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小姨已在彌留之際,她顯然放心不下她反復和我說的這件事,她要我保證,保證想方設法找到那個地方以及那戶人家。記住,那人叫方來根!一方土地的方,來來去去的來,把根留住的根!找到方來根,就能找到方家華和方家平……那是我的桃源……

      我痛徹心扉,我對小姨在快要辭世之際,還念念不忘這么一件在我看來完全不算什么的事感到匪夷所思。我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證,我出院后一定會不遺余力地去尋找他們。

      小姨艱難地笑了,非常疲倦地閉上了眼睛……我想我是罪魁禍首,我恨自己此刻動彈不得,要不然,我一定會撲到她身上放肆地哭個夠的。想到以后連撲到小姨懷里哭一場的機會也沒有了,我頓時全身冰涼……

      你一定很奇怪,在我的敘述中,為什么沒有出現(xiàn)小姨父、小表弟之類的人物,現(xiàn)在我可以告訴你,我的小姨是一個獨身主義者,她把文學當作了她的愛人和孩子。我的外公外婆去世后,她真的成了一個孤家寡人。她和我特親,是把我當作她的女兒來看待的。

      我情不自禁地握緊了拳頭,我一定要幫小姨完成她未了的心愿。

      躺在病床上的時候,我不止一次地想到小姨和我說的那件往事。我的眼前也會情不自禁地出現(xiàn)一些江南鄉(xiāng)村所特有的景致。

      根據(jù)小姨的描述,那應該是在夏天,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葉的某一個夏天,青年作家全琳應邀去一個海島參加一個筆會。全琳是第一次接到這樣的通知。通知是一個叫G省作家協(xié)會的單位寄來的,全稱叫中國作家協(xié)會G省分會。

      全琳那時候還是一個十九歲的待業(yè)青年。她喜歡待業(yè),因為那樣她會有很多的時間寫她喜歡的文章。她看完通知,就高興得忘乎所以了。她把這張薄薄的紙片讓每一個熟悉她的人都看了一遍,大家都為她高興,覺得全琳真的了不起,小小年紀居然就有這么大的能耐,參加省里的會,那可是祖墳上冒青煙的事了。

      外公外婆平素對全琳不大滿意,經常橫挑鼻子豎挑眼的,認為她正經事不干,老是干些沒出息的事。那個年月,家家戶戶都把子女上大學看作頭等大事,全琳沒有考上大學,讓她復讀她又不肯,家里人對她已經失望透頂了。寫文章能當飯吃?!外公甚至動了提早退休,讓她頂替進郵局當郵遞員的念頭。但這張通知一來,外公外婆對全琳的看法就不一樣了。外婆在別人面前頭也昂起來了。她逢人便說,嘖嘖嘖,我家小丫頭要去開筆會了,你知道什么是筆會嗎?就是寫文章的人聚到一起,討論怎么寫文章,到著名的佛山去,要開整整十天……

      全琳也驕傲得不得了,出出進進,嘴里都哼著小曲,一副天生我材必有用的驕傲相。其實,那時候的全琳盡管寫了無數(shù)的文章,但真正發(fā)表出來的,寥寥無幾。她也不清楚為何省里會邀請她去開筆會?;蛟S是他們認為她年齡小,是個可塑之才。全琳的信心倍增。她想自己選擇的這條路是對的,她一定會成為一個大作家。

      出發(fā)的那天,全琳堅決不要家里人陪著去,說通知上都標明著,即使碰到困難,她只要動動嘴巴就可以解決了。全琳雄赳赳氣昂昂地獨自離開了家,這是她第一次出遠門。

      全琳先是坐火車,她那時候并不知道火車還有快慢車之分,她只是按列車時刻表買了票。上車以后,才發(fā)現(xiàn)火車走得那么慢,比汽車還慢??伤幌駝e人那樣罵罵咧咧,她饒有興致地望著窗外一晃而過的江、河、橋、農田、房屋、樹林……平時那么死板乏味的東西,因為火車的移動,竟變得如此美好。她的心里涌動著一種異樣的感覺,于是她摸出筆和筆記本,就在狹小的茶幾上寫起來。對面坐著的人看著她,旁邊坐著的人也看著她,她渾然不知,沉浸在自己的歡樂中。

      火車到站已是黃昏時分了,她馬不停蹄地沖向海運碼頭,因為到那個海島,需要乘海輪過去。海運碼頭門口,人山人海,她好不容易將單薄的身子擠進去,卻在售票窗口前發(fā)現(xiàn)了一塊碩大的黑板,上面用工整的楷書寫著:因受臺風影響,開往金山港以南海面的船只,今明兩天不通航,什么時候通航,請等候通知。全琳呆住了,說實話,她壓根兒沒有這個思想準備,她原以為當晚就可以走的。她重新從售票廳里擠出去,像一條沙丁魚那樣在門口游著,不知道該往哪里去。她沒有這方面的經驗。她茫然地看著四周那些和她一樣焦灼的人們。這時候,天完全黑透了,夜像黑鍋一樣罩下來。

      這該死的臺風,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這時候來!旁邊有一個人高聲地詛咒著。由于離得近,零星唾沫便落在了全琳的臉上。全琳擦了擦臉,順便看了看那女子。

      那女子好像也注意到了全琳,你去西島?

      全琳搖搖頭,不,我去東島。

      你也去東島啊,我也是。那女子興高采烈地說,你去東島干什么,旅游?

      全琳自豪地說,不是,我去開筆會,去的都是一些作家、詩人。

      幾分鐘以后,全琳和那個叫劉韶韶的青年女人就已經很熟絡了,全琳知道了劉韶韶來自山東煙臺,是一所幼兒園的老師,到東島是去旅游。她說她已經去過東島一次了,對那里的美景很喜歡,所以今年又來了。劉韶韶對全琳贊不絕口,說全琳這么年輕,就能來開這樣高檔次的會議了,真是了不得。

      全琳心花怒放,嘴里謙虛地說,我剛剛開始學寫作,還比較幼稚,以后成功不成功還不一定呢!

      你一定會成功的,瞧你的聰明樣兒,我就知道你會成龍成鳳。劉韶韶說。

      全琳讓她說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可感覺還是非常舒服的。這時候,她聽到自己的肚子很響地叫了一下,于是她問劉韶韶,有沒有吃飯?還沒有。一起去吃一點吧,吃完了,再去找旅館。劉韶韶伸了伸懶腰說。

      你去吧,我等在這兒。劉韶韶沖全琳笑笑說,你筆直往前走,看到一扇玻璃門后往左拐,然后再往右拐。到了那里,你問問就知道了。

      全琳吐了吐舌頭,上個廁所居然這么麻煩。她斜背著帆布旅行袋,匆匆跑進了廁所。

      當她確信廁所里只有她一個人時,才小心翼翼地從貼肉的汗衫袋里取出了十元錢和半斤糧票。那是準備支付吃飯和住宿的費用。臨出門時,父親教了她這么一招,讓她千萬別在別人面前露出錢袋子來。

      她撒了一泡尿,又摸出小圓鏡照了照,等一切收拾妥帖了,才邁著輕松的步伐走回到餐桌上??伤龥]有看到劉韶韶,只有她自己的那只咖啡色的包擺在桌上。她又上廁所了?我怎么沒有碰到?她臨時到外面去逛了?

      一個戴著兩只白色套袖的服務員走了過來,她對著全琳喊了一聲,哎,你這位小姑娘,快點到總臺去結賬。全琳應了一聲,十元錢和半斤糧票被她緊緊地抓在了手里。一共九元八毛九分??偱_上一個滿臉麻疙瘩的中年男子將算盤噼里啪啦打了一陣后說。全琳呆住了,但她的反應很快,她將信將疑地說,你不會算錯吧?我總共才吃了二兩米飯、一盆榨菜肉絲湯和一盤番茄炒蛋,怎么要那么多錢?麻子將一張薄薄的紙扔出來,全琳仔細一看,上面寫著好多內容,最后一項,還有一包煙。這些東西不是我要的。全琳急了。麻子把戴白套袖的服務員叫過來,那人橫眉冷對地對全琳說,是和你一起來的那個人點的,她吃不了,還拿走了,說你馬上會過來結賬的,她把包也留在這兒了。

      全琳的腦袋里“嗡”了一下。她什么都考慮到了,就是沒有想到劉韶韶會使出這么一招。她差點要哭出來了,不是我吃的,我當然不付錢,那人叫劉韶韶,是山東煙臺人,你們應該找她要才對。她帶著哭音說。

      飯店里頓時熱鬧起來,不少人紛紛看過來。疙瘩臉雙手叉腰,顯得非常生氣地說,你這個小姑娘,看你文文靜靜的,居然串通人一起來騙飯吃,老實告訴你,快點付錢,不付錢,把你拖派出所去。

      全琳的腦袋暈暈的,她不斷地在心里罵著那個劉韶韶,騙子,你這個騙子,你為什么要這樣?我和你隔日無仇近日無冤,你干嗎要陷害我?

      看到人越來越多,全琳心里發(fā)虛了,她想要是把我送進派出所,那我可真的慘了,傳出去,我的臉往哪兒擱?說不定還會通知我的父母來領人……好漢不吃眼前虧,應該把事情處理在萌芽狀態(tài),我還是把錢付了吧。

      我付,我付還不行嗎?她的眼淚奪眶而出……

      全琳又像一條魚那樣在這個她從未到過的陌生城市里穿行,她竭力睜大眼睛,目的就是從茫茫人海中一眼發(fā)現(xiàn)那個叫劉韶韶的女人。她在心里已經把這個長相普通、態(tài)度熱忱的女子殺死過好幾回了。她自忖自己也是一個有相當判斷力的人,怎么會聽不出劉韶韶話里的虛假成分?她懊悔得不得了。

      臺風將來的前兆已經非常明顯了,暗灰色的天空中不時地響起一陣接一陣的怪叫聲,路邊的梧桐樹葉嘩啦嘩啦地喊叫著,不停地左擺右搖。有好幾片樹葉被風旋刮著,在人群中穿來穿去,有一片還撲到了全琳的臉上,癢兮兮的,可全琳渾然不覺。她氣壞了,她的腦中刻滿了劉韶韶,劉韶韶把她的腦子給塞滿了。

      全琳的努力肯定是蒼白無力的,你想想,要想在一個擁有幾百萬人口的城市里尋找一個人怎么可能?而且她壓根兒不知道對方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因為她對她的了解,僅僅是她自己描述的,也就是——劉韶韶,女,二十三歲,山東煙臺人,幼兒教師,喜歡旅游,到東島去看日出……諸如此類而已。可這些在劉韶韶從她眼前消失后就一點也派不上用場了。

      在胡亂兜了好幾個圈子依然無果以后,全琳的心漸漸平靜了一些,看看手腕上的手表,已是晚上十一點多了。她重新踅回海運碼頭,那里的人比黃昏時少了一些,但還有不少人圍著。因為天氣涼爽了一些,有的人干脆躺在地上呼呼大睡。全琳在那塊白天看到過的黑板前站了一會兒,見上面的內容一點都沒變,于是轉身走出了售票廳。她決定找一家旅館住下來。什么時候有去東島的海輪,她可說不上來。

      郁郁不快的全琳一家一家地找著旅館,她想要找的旅館是那種既便宜又離海運碼頭不遠的。但她一次次地被告知,旅館客滿,無法滿足她的要求,對方勸她到別處去看看。在碰壁了好幾次后,全琳不想再找旅館了,她靜靜地回到了海運碼頭。人家能在候船室或者售票大廳里過夜,你為什么不能?她給自己鼓著氣。就一夜嘛,第二天早一點去,肯定是可以等到退房的。她一點睡意也沒有,腦子里塞滿了亂七八糟的東西,一會兒是劉韶韶,一會兒是筆會,一會兒又是父母親焦灼的臉。她坐在候船室的椅子上,默然無語。對于那個劉韶韶,她現(xiàn)在已經恨不起來了,不就損失了一點錢財嘛,沒有必要為這種騙子耿耿于懷……

      全琳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睡著的,當她睜開眼睛時,發(fā)現(xiàn)天已經亮了。候船室里開始熱鬧起來,人聲鼎沸,一派繁忙景象。全琳揉揉眼,飛快地走出候船室,轉而跑向售票廳。那塊碩大的黑板前,擠滿了人,他們指指點點,好像在說著什么。全琳用力地擠進去,看到黑板上的內容有了新的變化。上面講,臺風已經開始轉向,很有可能在今天下午轉向鄰省,繼而北上,所以,希望乘船的旅客時刻做好準備,什么時候開船,會另行通知。

      全琳松了口氣,照這樣推算,明天下午或晚上倒是有可能解除臺風警報的。想到今晚還得在這個城市待一夜,她趕緊跑去離這兒最近的一家旅館,想趁早看是不是有人退房。這一次她的運氣不錯,服務員告訴她,有一位客人剛退房。全琳問價格是多少,服務員報了一個價。全琳跳起來,怎么這么貴?那人笑了,貴當然貴一點,因為還有一個加急費。她要全琳拿出證件來登記一下。全琳想了想,覺得有點犯不著,既然上一夜挺過來了,那接下去的一夜也是能挺的,她覺得睡在候船室里并沒有什么不妥。主意定下來后,她禮貌地朝那人笑笑,說是再到別處去轉轉看看。

      為了打發(fā)時間,全琳開始到處閑逛。逛完了主要街道后,又開始逛商場。直到腿軟腰酸,她又踱回到海運碼頭。黑板上的內容又更新了,其中一條引起了全琳的關注:前往西地的旅客,請在明天下午兩點前辦好購票手續(xù)。全琳精神一振,西地可以去,那么東地肯定也可以去了。她悄悄地走向售票廳。在她排隊準備購票時,一個年齡比她略大一點的矮個女子走近全琳,問全琳是不是去西地,想要全琳幫她購買一張票。

      全琳嚇了一跳,腦子里劃過劉韶韶的身影,她繃著臉堅決地搖了搖頭,不是,我是去東地。那個矮個女子朝她莞爾一笑,不會吧?到東地的船票還沒開始賣呢,排在這兒的人都是去西地的。你要是覺得累,我來排,你去椅子上坐會兒。全琳警惕地盯著她,眼睛里滿是不信任。全琳說,還是我來排吧,我不覺得累。矮個女子又是莞爾一笑,說,還是我來排隊吧。

      全琳想了想說,那好吧。她從那一列長長的隊伍中退出來,讓對方擠進去。她并沒有走遠,而是站在那矮個女子身邊。矮個女子樂了,我該稱你小妹吧,你去坐會兒沒關系的,等會兒我把票拿過來就得了。

      全琳說,我也不累,站一會兒沒事的。嗨,你到西地干什么?

      矮個女子說,你叫我方家華吧,我到西地去玩,馬上就要去上海工作了,想在工作前放松放松。你呢?

      全琳腦子里又一次閃過劉韶韶,她說我是從上海過來去旅游的。

      我一看就知道你是從上海來的。方家華開心得很,她快言快語地和全琳說著。她大學畢業(yè)了,分在上海一家工廠。她的家就在這座城市的近郊。我不知道到上海工作習慣不習慣,她熱切地望著全琳。

      全琳說,那當然會習慣的,我剛去的時候,和你一樣誠惶誠恐。

      這下輪到方家華驚訝了,真的?她脫口而出。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說得十分熱烈。全琳把自己介紹給方家華時,連自己也覺得奇怪,因為她的名字改成了李春鳳,工作地點變成了上海某文學雜志社編輯。

      當方家華得知李春鳳的證件錢包什么的都讓小偷給偷去了以后,馬上就熱情地說,晚上到我家過一夜吧。

      不去了,反正我可以在候船室里再將就一夜。全琳說。

      春鳳,你不要嫌我家條件差,再差比候船室里的條件肯定要好一點。方家華拉著全琳的胳膊說。

      全琳猶豫著,她壓根兒沒有想到方家華這么認真,她原先以為她不過是假客氣一番。方家華說,春鳳,這樣吧,你現(xiàn)在到我家住一夜,以后到了上海,我也是要到你那里去住一住的。

      看得出來,方家華是一個非常熱心和健談的人,在前往她家的路上,她一刻不停地說著話。全琳于是知道她家里還有她的父母親和一個弟弟。弟弟今年剛剛參加完高考,正在等錄取通知。她本來想到北京工作的,卻陰差陽錯分到了上海。她問李春鳳是哪一年到的上海。全琳暗暗叫苦不迭,對于上海,她只是有一個模糊的概念,那還是小時候到上海去留下的印記。值得慶幸的是,她會說幾句上海話,她的方言又和上海崇明的口音比較接近,面對方家華急切的面孔,全琳不得不臨時編造著自己的履歷。她覺得很惱火,本來不應該這樣的?。∥胰仗锰谜鋈?,何必要隱姓埋名,把自己說成是一個連自己也素不相識的李春鳳?都怪那個劉韶韶,要不是她欺騙了她,她會跟著學嗎?好心情一下子被破壞了,她的臉色陰沉下來。方家華并沒有注意到全琳的這些變化,她好奇地問她編雜志的事。

      說到文學,全琳自然是熟門熟路的,她深入淺出地和她說著,一些趣事、樂事便從她的嘴巴里飛出來。方家華很欽佩,說剛進大學時,也做過一陣子文學夢,但看這條路上有那么多有才華的人,只得打退堂鼓了。全琳很自豪,和方家華相比,自己當然算得上是一個小小的成功者了。

      一輛油漆剝落的公共汽車載著一群穿著陳舊破爛的旅客,在塵土飛揚的鄉(xiāng)村公路上慢吞吞地走著,方家華和全琳,不,應該是和李春鳳談笑風生。全琳一會兒心情愉快,一會兒又黯然神傷,車窗外,是一片連綿不斷的稻田,正是江南收割季節(jié),金黃色的稻浪里,農民忙碌的身影此起彼伏,她貪婪地看著。方家華感慨萬分,以前自己每年暑假回家,都是要下田干活的,以后恐怕沒有這個機會了,因為一工作,就沒有寒暑假了。全琳一本正經地說,你要下田就不用上大學了,天天有這個機會。方家華樂了,那倒也是,其實輪到我干的田里的活兒并不重,我做,其實也是一個習慣。

      汽車大約走了有個把小時,方家華把全琳帶到了她的家。那是一個很安靜的村落,有一條小河從門前緩緩流過,河水清澈得很,不時有魚跳出水面。是臨近黃昏的時刻了,夕陽把四周涂抹得一派絢麗,裊裊炊煙里,裹挾著誘人的飯香……

      方家華的家里沒人,她解釋說他們都在田里忙活。她換了一件干活用的衣服,卷起袖子就開始淘米燒飯。她囑咐全琳快去洗洗。那條土路上全是灰,她不無歉意地說。全琳從自己的旅行袋里取出了毛巾和牙刷,拿著它們到河邊去了。一會兒,一個五十歲左右的中年漢子風風火火地走過來,他邊走邊喊,家華,家里來客人了?方家華應聲從灶間出來,滿面春風地說,爹,你的消息這么靈通,聽誰說的?中年漢子樂了,哈哈,你們一進村,就有人跟我說了。哎,你票買到了嗎?方家華說,是明天下午的船。

      方家華把全琳叫過來,給她爸介紹說,這是李春鳳,在上海一家雜志社工作,到東島去玩,結果工作證皮夾什么的都讓人掏了。我們倆有緣,正巧碰到一起,我把她帶到家里來轉轉。全琳臉微微一紅說,不好意思,給你們添麻煩了。哪里的話,你到這里,是看得起我們鄉(xiāng)下人。我家家華,要到上海工作了,以后少不了要你幫忙。方家華爸的臉比全琳的還紅。他朝全琳點點頭,然后說,我去割點肉,買點酒,你們說話,你們說話。說完,便怕羞一樣地逃開了。

      方家華原來想和全琳擠一擠的,但全琳說她習慣一個人睡,兩個人會睡不好。方家華想了一下,就把弟弟趕到同學家去了。她自己則睡在了弟弟的床上。

      等房間里只剩下全琳一個人時,她的一顆繃緊的心才慢慢地落回到胸腔。她這時候感到越來越害怕。方家華的弟弟方家平是一個沉默的小青年,在飯桌上卻不停地向全琳打聽上海的情況,他一會兒問南京路上有哪些大商場,一會兒又問外白渡橋上有沒有石刻獅子。全琳大驚失色,方家平和她年齡相仿,他好像總是帶點拷問的味道。于是她淡淡地說,還不是老樣子,變化并不大。這是一句模棱兩可的話,既不表示自己很熟悉,又不說明自己不知道。她反問他,今年的高考填了哪幾個志愿?方家平一五一十地說著。說過這個話題,他又把話題繞到了上海。存心哪壺不開提哪壺。說是說不清楚的,什么時候你到上海來,我和你姐姐一起好好地陪你走一圈,到時候你就會一清二楚啦。全琳只能含糊其詞地說。

      那頓飯吃了很長時間,因為座中有好幾個人都喝酒。方家華的爸媽,還有方家平,他們很開心地和全琳說著。特別是方家華的爸,一口一個李老師,說以后在上海,要請她多照顧家華,因為她人生地不熟的,肯定會有許多不便。全琳如坐針氈,每一次聽到上海這個字眼,她都會情不自禁地冒出冷汗來。方家華的父親要她也喝上一盅酒,她說什么也不肯喝,說自己從來沒喝過,因為對酒精過敏。她怕自己一不小心就讓別人識破了。飯吃到一半,她想不能再這么聊下去,再談下去,自己不露餡那才是怪事。她要方家華陪她到外面走走。方家華奇怪地說,鄉(xiāng)下有什么好逛的?除了臨河的那一段是石板路以外,其他的都是土路,走也不好走。全琳露齒輕笑,我到田野里去欣賞蟋蟀大合唱。方家華“噗哧”一聲笑了,你呀,到底是文科生,說句話也有幽默感。

      事實上,在外面逛的時候,全琳也沒有多大的興致,她只是非常機械地逛著。這時候她最想做的就是一個人躲進房間,美美地睡上一覺,然后在第二天悄悄地走,不留下一點點痕跡。

      方家華卻興致勃勃地向全琳介紹著,這里原來有一個池塘,后來因為要修路就把它填了,那池塘里的蝦特別多,釣起來特有勁兒。那里原來有一堵墻,她曾經爬到上面去采銀杏果,結果從上面掉下來,幸虧掉在草筐里,也幸虧沒有碰到鐮刀,要不然,現(xiàn)在就沒我這個人了。你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全琳說。你說我會有什么福呢?方家華一把擁住了全琳。全琳臉上裝出笑來,你以后肯定愛情事業(yè)雙豐收。方家華激動得聲音都變了,謝謝你,春鳳,有你這句話,我一定要好好干,爭取在上海混出個模樣來。她接著又提議她們一起到村頭的小學去,因為那里有一個教師喜歡寫詩。你可以去輔導輔導他。全琳拼命地搖著手,算了,我有點累了。這樣吧,你把地址告訴我,以后我會與他保持聯(lián)系。方家華說,那好,反正以后有的是機會。

      夜深了,全琳卻了無睡意,她第一次知道原來說謊并不是一樁輕松的事,它的輕松僅僅體現(xiàn)在說的時候,說出來以后,負荷就重了。最要命的是,她得時時去圓這個謊。此刻,她像一只老鼠那樣警覺,外面稍有風吹草動,她的耳朵馬上就豎起來了。方家華的床很光滑,因為鋪著的那條篾席已經有些年頭了,早就油光锃亮。遠處有拖拉機“突突突”地叫著,月光從窗縫里鉆進來。方家好像還有什么人沒有睡,門一會兒“吱呀”一聲開了,一會兒又“吱呀”一聲關了。全琳雙手枕在腦后,腦子里翻云覆雨,突然想到什么,她躡手躡腳地起床,拉開自己的帆布旅行袋,從里面拿出那張會議通知和一張從街道辦事處打出的介紹信,小心翼翼折好,放進了自己貼肉的汗衫袋里。這個可不能讓他們知道了,知道了,我的身份不就讓他們一清二楚了?有一只蚊子不知什么時候鉆進了蚊帳,嗡嗡嗡地在全琳的身邊飛來飛去,她愈發(fā)睡不著了……

      第二天,全琳故意一直睡到近中午才起床,她并沒有睡熟,只是閉著眼睛假裝睡得沉沉的。起來一看,方家華一家都在,他們燒了滿滿一桌子菜等著全琳。

      看全琳有些木愣的樣子,方家華連忙說,你嘗嘗我爸的手藝吧,他今天一早就到城里去買菜了,一個上午,買汰燒全包了,瞧瞧,動作快不快?全琳的鼻子酸酸的,她差一點點就要說出自己的秘密了,我在干嗎呀?干嗎要騙這些善良無辜之人?但最終她并沒有說。她還是機械地吃著飯,神情也惶惶的。方家華看她一副疲憊相,忙關切地問她怎么了。全琳說,我這個人脾性不好,怕生,晚上睡在別處總是睡不踏實。她打了個長長的哈欠。

      你多吃點菜,吃飽了,精神就會爽一點的。方家平說。

      全琳努力裝出歡愉的樣子,大口大口地吃著菜,邊吃邊稱贊。方家華的爸高興得像個孩子似的跟她說,這叫雞毛菜,這菜一定要放一點河蝦進去才能入味,但時間要掌握得好,久了不行,不久又無法入味……這菜我們家家華特別愛吃,我想你也會愛吃……

      全琳嗯嗯答應著,淚水在眼眶里打轉。

      吃過飯,方家平騎自行車出去了。只不過一刻鐘,一輛拖拉機停在了門口。方家平從車上跳了下來。來了來了,時間差不多了,可以走了。方家華把自己的一只皮箱和一輛自行車放了上去。她對全琳說,東西多,我爸讓我們乘拖拉機去。

      方家華的爸爸手里托著一只碧綠的大西瓜走了過來,天熱,等會兒到了碼頭,你們可以把它吃掉。他又喚過方家平,爸等會兒要給田里放水,人走不開,你姐姐和李老師,你去給送送。方家平眉開眼笑地答應了。

      那場讓人們焦心的臺風并沒有影響這個城市,臺風在海上打了一個抖,就跑遠了,一切又恢復了平靜。海運碼頭上,人山人海,阻隔了兩天的顧客,都想早一點上船。全琳暗想幸虧昨天就買好了票,要不然就慘了。全琳上船的時間要比方家華早。方家姐弟倆把她送上船后,方家華悄悄塞給她三十元錢。她堅決不要。方家華說,你不想和我做朋友,你就不要拿,如果是朋友,你就拿著,就當我借你好不好?你要開那么長時間的會,一定用得著。

      全琳目不轉睛地盯著她,一聲不響。

      有時候,一文錢也會逼死英雄的。方家華笑著說。她說完,就像一只螳螂那樣跳開了,身子輕巧得很。全琳目送著她漸行漸遠,最后變成一個黑點……

      上海見。全琳聽見自己的胸腔里發(fā)出了這樣一個聲音,像蚊子叫。

      我在我的腿能依靠拐杖走路以后,第一件要辦的事就是去了那個小村莊找方來根。讓我奇怪的是,找方來根實際上非常容易,你想想,有地名,有姓名,怎么會找不到這個人呢?我來到那個小村莊時,別人告訴我,方來根早就去世了。他老伴現(xiàn)在和方家平住在一起。我找到方家平家,方家平的妻子問我,你找方家平有什么事?我說沒什么事,我是受別人委托來看看他。對方告訴我,方家平到深圳打工去了。于是我問,那么他媽呢?她說在。她把她叫了出來。我問她,您是不是還記得三十多年前有個小姑娘到過你家,在你家里住了一夜?那年正好你女兒去上海工作。

      老太太搖搖頭,說完全記不得了。

      我有點失望,只得默默地離開了那里。臨離開前,我向她們討要到了方家華的電話和地址。我給方家華打電話,打了好幾次,但始終打不通,我也不知道為了什么。

      小姨去世一個月后,我特意去了上海,怕方家華拒絕我,我沒有給她打電話,而是悄悄地找上門去。還真把她給找見了。

      方家華現(xiàn)在是一位下崗后再就業(yè)的工人,她原先的單位早就不存在了。我問她認識不認識全琳。方家華顯得很奇怪,說認識啊,怎么會不認識?她不是一個挺有名的作家嘛。我聞言頓時如墜霧中。本來我準備好了一大堆的話,我得把來龍去脈給她說上一通,結果一句話都派不上用場。

      你找我有什么事?方家華問。

      我看著人到中年、身體已經有些發(fā)福的方家華說,全琳死了。

      方家華不敢相信地說,不可能,全琳身體一直很好的,她怎么會死呢?

      我說了一個月前的那場車禍。我把小姨臨終前對我的叮囑說了。

      方家華的眼淚掉下來了。

      我趁熱打鐵,說了小姨的懺悔,并把她彌留之際讓我想方設法找到她的事說了一遍。

      方家華狐疑地看著我,不可能吧?那件事全琳早就和我說過了,恐怕有個十多年了吧,我也早就原諒她了。她幾乎每年夏天都要來上海一趟的,就是為了看看我。

      我的腦袋暈暈的,我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全琳過世,為什么不通知我?方家華臉有慍色地問。

      我囁嚅著說,因為我們不知道你的地址和電話。

      方家華尖著喉嚨說,不可能,全琳那兒有我的地址和電話。

      我驚呆了,我得承認,自出世以來,第一次碰到這樣復雜的事,我什么也說不上來,我只是在想,小姨在干什么呢?她想干什么?

      其實我早就原諒你小姨了,都是三十幾年前的舊事了,還記著干嗎?年輕時誰沒個錯呢?這個坎,全琳怎么就過不去呢?方家華將雙手攤開又合攏,全琳,你應該打電話給我啊,讓我來送送你不行嗎?她突然蹲在地上,嚶嚶嚶嚶哭起來,雙肩聳動得像小舢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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