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麗婷
重新回到郊區(qū)老家,打開赭紅的鐵大門上那把幾近銹死了的鎖,院兒里的景象,像極了我的心情。窯檐下,燕子們不知去哪兒了,只留下一穴結(jié)結(jié)實實的空。豬圈角隅那榆樹不知啥時枯的,干巴巴地索立在風中。窯洞的白色窗欞上,滿是雨滴敲打過的痕跡,門簾被風扯得破旗一樣……唯獨那塊方方的菜園,盈盈的綠吐露著幾許生機。
三年前,大兒子步入高中,我毅然鎖上村里的窯洞,舉家到縣城租房。兒子的初中學業(yè)還算順遂,孰料,高中幾門成績一路下滑。居然迷戀打游戲,還有早戀傾向,一度甚至抑郁失眠,最終落榜理科一本線。孩子青春期的懵懂和叛逆,儼然一把父母心上難解的鎖。坐在落滿灰塵的鏡子前,看看自己那張憔悴的臉,我不禁五味雜陳。
那日退房,房東太太舉著賬本,在被我打掃干凈的空曠的三室一廳溜跶一圈,露出滿意的笑容,一邊流露著幾分不舍之情。我寧愿相信,在瞅見那把壞了的門鎖之前,她是誠懇的。轉(zhuǎn)瞬她便晴轉(zhuǎn)多云,反復扒拉著門鎖,嘴里不停呢囔:鎖子怎么個事情?這個可是交代不下!我已然忘記早先孩子不小心弄壞門鎖的事了,當即表明會賠償于她。隨后結(jié)算水電費,半年946塊,她要我湊個整數(shù),一千。
“離城一丈,就是鄉(xiāng)棒?!?/p>
租房三年,我時刻領(lǐng)教著房東的精明和刻薄。記得初來時,馬桶是壞的,我再三要求,她拖了半個多月才請來師傅,事畢,強調(diào)下次絕不負責。接著優(yōu)雅地給我示范如何沖馬桶,囑咐小便之后輕輕按一下即可,萬不能用力。一貫馬大哈的我,對房東太太的每一句叮囑牢記在心。電費一度8毛9分,理由是房客多,總耗電已達商業(yè)用電。每次收水電費,只要有個零頭,房東太太尤其喜歡四舍五入,“四”以下也得入。而且,房租按農(nóng)歷算,水電費按陽歷算。
我會時常把老人從農(nóng)村送來的各色菜蔬分給房東太太一些,拆完的快遞紙盒都放在一處,讓她賣廢品。老公給她的頂樓刮大白,盡管手頭活兒稠,但也盡力擠時間完成,貼壁紙的工錢沒收一分。
掛在房東太太心頭的那把門鎖,是一塊鐵,自有它的分量和價值。而奇怪的是,為那塊鐵給房東太太湊整的那一刻,積郁在我心頭的霧鎖忽然彌散開來。
不由得又想起,之前在某酒店應聘辦公室文員那一番周章。
租房陪讀的我,總想兼顧干點什么,好分擔老公肩上的重負。招聘啟事要求大專本科學歷,我就是個初中生,但還是鼓起勇氣打了上面的電話。很幸運,我是獨一個應聘者,順利通過面試。七天試用期一滿,酒店為我訂制工作服,我自己還網(wǎng)購了白襯衣。此時,適逢酒店為新設(shè)宴會廳取一詞牌名,征求大家建議,我脫口而出“滿庭芳”。第十天下午,一位洗碗工阿姨來到我的辦公室。她剛領(lǐng)了一個月工資,差了三天的,阿姨很焦急。工資表上沒有任何備注,我建議她直接找經(jīng)理核實,一是一,二是二,掙點苦工錢太不容易。
當天下班,我被辭退。理由是酒店效益不好,裁員。
我至今想不明白,酒店自身有哪些敏感的“鎖簧”?勞動雇傭關(guān)系的規(guī)矩是方是圓?但我清知,定是自己的“直接”捅了他們的“婁子”、動了他們的鎖系了!只不知,那“滿庭芳”有沒有被采用,詞牌名,無法顧名思義。
忙亂的夏天過去了,雨水一遍又一遍來過,天空被洗得瓦藍,又被風織上云朵。如今,大兒子復讀,開啟遠路風塵跑灶模式。老家補漆了大門,換了新鎖。三孔窯洞也換上新門新窗。和煦的陽光氤氳著我的小院兒,標寫“和諧”字樣的火車,一趟趟來來回回馳過小院對面的田野,在自己的軌道上,發(fā)出陣陣悅耳的轟鳴。
見識了城市的陸離鉛華,感知過茫茫人際中的薄涼,心中的些許困惑和無奈,似如蒲公英毛毛被一風吹散。而孩子們的心靈桎梏以及開啟它們的鑰匙,完全掌握在他們自己的幡然醒悟中。我亦如三年前,又兀坐于縫紉機前,踩著踏板,切換好線鎖,重新開始縫制屬于自己細密、節(jié)律悠悠的生活和斑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