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瑞[西安外國語大學,西安 710128]
作為俄羅斯文學的“雙子星”,阿赫瑪托娃和茨維塔耶娃都是白銀時代偉大的女詩人。在茨維塔耶娃未進入詩壇之前,俄國文學主要是“男性文學”,黃金時代的優(yōu)秀詩人中很少有女性的身影,一直到白銀時代,女性作家的出現(xiàn),才使得俄國詩壇百花齊放。除此之外,兩位詩人不僅以女性的身份進入俄國詩壇,也為俄語詩歌注入了女性感情和女性思想。兩人早期詩歌多為愛情詩歌,更是以女性視角描繪了“愛情”。兩人雖成長經歷相似,但是由于思想和個性的不同,兩位女詩人對待愛情的態(tài)度以及愛情詩歌的創(chuàng)作也大相徑庭。
阿赫瑪托娃和茨維塔耶娃是同一時代的兩位偉大女詩人,仔細分析兩人的成長背景和生活經歷,會發(fā)現(xiàn)有很多相似之處。兩位女詩人僅僅相差三歲,都出生于俄國上層社會,并且受過良好教育,精通多種語言。受到家庭教育的影響,兩人從小就開始創(chuàng)作詩歌:阿赫瑪托娃在11歲的時候就寫了第一首詩;茨維塔耶娃則更早,在6歲時就開始詩歌創(chuàng)作。此外,兩人都經歷了家庭的不幸:阿赫瑪托娃6歲時父母離異,兄弟姐妹也因病相繼離世;而茨維塔耶娃父母早亡。兩人都經歷了家庭的不幸和接近死亡的恐懼。童年的經歷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兩位詩人的詩歌創(chuàng)作,特別是詩中對于愛情的描寫。
除了早期經歷相似,兩人在詩歌的創(chuàng)作方面也有很多相似之處。茨維塔耶娃與阿赫瑪托娃幾乎同時登上俄國詩壇,阿赫瑪托娃的第一部詩集《黃昏集》出版于1912年,而茨維塔耶娃的第一部詩集《黃昏紀念冊》出版于1910年。在早期創(chuàng)作的愛情詩歌當中,兩人都是從女性的視角出發(fā),將自己的感情寄托在一首首詩歌當中。但是二人對女性內心世界的大膽描寫,又都招致了一些批判,從某種程度上說,兩人可謂同病相憐。
阿赫瑪托娃與茨維塔耶娃的生活經歷雖然有很多相似之處,但是兩人的性格和思想觀念十分不同,因此,她們在詩歌中打造了一個獨特的屬于自己的“愛”的世界,具體則表現(xiàn)在愛情詩歌的創(chuàng)作之中。
古往今來的詩人們大多喜歡書寫愛情,阿赫瑪托娃和茨維塔耶娃這兩位女詩人也不例外。兩位女詩人的愛情詩大多描寫了不幸的、受難的愛情,因此詩中也常常帶有悲劇色彩。由于兩人個性的差異,阿赫瑪托娃的愛情詩偏向于保守,而茨維塔耶娃的愛情詩歌則更加張揚自我,詩中熱烈地表現(xiàn)出了詩人對于愛情的渴望和追尋。
兩位詩人身上的女性特質和童年經歷使得她們在愛情詩中多多少少都表現(xiàn)出了悲劇色彩,但是兩人對待愛情的態(tài)度不同,造就了截然不同的阿赫瑪托娃與茨維塔耶娃。
阿赫瑪托娃十分善于觀察生活中微小的事情,因此她的詩歌更加貼近生活。她在詩歌中講述了發(fā)生在身邊的或者每個人都會經歷的愛情故事。她認為愛情是一種罪孽,在沒有其他選擇的情況下只能接受。她賦予愛情現(xiàn)實主義色彩,去除了象征主義神秘、縹緲的色彩。而茨維塔耶娃卻更加追求精神之愛,詩歌更加張揚,更加自我。她的愛就像太陽,是熾熱而又狂放的,她追求愛情就像追尋太陽。這一區(qū)別在兩位詩人的詩歌中有很明顯的體現(xiàn):
在心靈深處施展魔法。/時而,整天地像只小鴿,/在潔白的小窗上面咕咕絮聒。/時而,在晶瑩的寒霜里閃光,/又好像沉入了紫羅蘭的夢……/然而一定會,而且悄悄地,/使你沒有歡樂,沒有安寧。(阿赫瑪托娃:《愛情》)
我在石板上寫,/在褪色的扇頁上寫,/在河灘上寫,在海灘上寫,/用冰鞋在冰上寫,用戒指在玻璃上寫,/在經歷了數(shù)百個冬天的樹干上寫……/最后,為了叫大家都知道:/我愛你! 愛你! 愛你! 愛你!/我多么希望每個人都受我撫愛(茨維塔耶娃:《我在石板上寫[給謝·埃]》)
阿赫瑪托娃的《愛情》創(chuàng)作于婚后不久,整首詩中沒有提到“愛”這個字眼,但是全詩句句都在描繪愛情。在面對愛人的時候,阿赫瑪托娃將愛情比作小蛇和小鴿,用這兩個比喻生動形象地向讀者表達了自己眼中的愛情:一方面表現(xiàn)出愛情的甜蜜,另一方面又描寫了愛情中的苦澀。因此,在詩人眼中,“愛情”既會讓人著迷、沉醉,也會讓人焦躁、難過,會給置身其中的人帶來負面情緒。
與之相比,茨維塔耶娃對待愛情則更加奔放和熱烈,在《我在石板上寫(給謝·埃)》中,詩人用簡單的動作“寫”表現(xiàn)出了感情的激烈,然后明確告訴讀者她想表達的感情——“我愛你”。和阿赫瑪托娃相比,她的感情,特別是愛情更加奔放,如春江浩蕩,一瀉千里。
除此之外,我們可以看出阿赫瑪托娃對待愛情的描寫更加細致,她站在女性的角度,將愛情中女性細膩的心思在詩中表現(xiàn)了出來,通過對女性內心世界的解讀,將讀者引入了一個傷感的女性世界中。
通過對比上面兩首詩,可以很明顯地看出兩人對待愛情的態(tài)度是大相徑庭的。而仔細對比兩人的感情之路,會發(fā)現(xiàn)她們同樣都經歷了摯愛之人的離去。在面對戀人離去,移情別戀時,兩人回應的態(tài)度也有所區(qū)別:阿赫瑪托娃更多的是隱忍和悲觀;而在茨維塔耶娃眼中,戀人的離開并不能打擊自己,相反,她會通過自己的實際行動來奪回戀人。
親愛的,別把我的信揉成一團,/奉勸你,朋友,還是把它看完,/我不愿再裝得和你素不相識,/躲躲閃閃的生活我已厭倦。(阿赫瑪托娃:《親愛的,別把我的信揉成一團》)
我要從所有的大地,從所有的天國奪回你/因為森林是我的搖籃,森林也是我的墓地/因為我站在大地上——只用一條腿/因為沒有任何人能夠像我這樣歌唱你(茨維塔耶娃:《我要從所有的大地,從所有的天國奪回你》)
這兩首愛情詩都在講述同樣的事情,但是在詩歌中卻可以體會到完全不同的情感。在阿赫瑪托娃的詩歌中,女主人公苦苦哀求,她預感到了戀人即將離去,預感到了自己將被拋棄的命運,她在用自己的書信極力挽回瀕臨死亡的愛情,努力規(guī)勸男方回心轉意。這首詩的感情基調總體來說比較悲觀,這與阿赫瑪托娃本人的性格也有關系。
反觀茨維塔耶娃的詩歌,戀人雖然離去,但是詩歌卻透露出誓死追回戀人的勇氣和決心,讀起來有一種磅礴的氣勢和大快人心之感。詩中有主人公的高聲呼喊,女主人公要從大地、天國等處奪回“你”,這也是女主人公對整個世界的宣戰(zhàn)。詩中的感情層層遞進,女主人公的愛也越來越強勢,越來越熾熱。
兩位女詩人的愛情詩歌大都包含著悲劇和不幸,這一點在阿赫瑪托娃的詩歌中更為明顯。她的愛情觀更加保守,比如她在《丈夫把我抽得遍體鱗傷》中這樣寫道:“丈夫把我抽得遍體鱗傷,用一根折疊成兩重的花紋皮鞭。/為了你,我在兩扇小窗的窗口里,守著燈火徹夜思念?!痹谠娭校m然丈夫無情地抽打著主人公,但是她沒有任何反抗,只是默默忍受著。她獨自承受著悲苦的命運,甚至可以在窗口守著燈火思念丈夫。由此可見,在愛情中,阿赫瑪托娃是非常保守且順從的。在她眼中,愛情是現(xiàn)實的,沒有詩意。她眼中的愛情是普通人的愛情,而不是虛無縹緲的、浪漫的愛情。
然而,茨維塔耶娃眼中的愛情卻充滿浪漫主義色彩,她雖然一生都十分孤獨,從未得到真正的愛情,但是她始終以熱烈的態(tài)度去擁抱和追求愛情,她不僅追求“肉體之愛”,也渴望擁有“精神之愛”。她在一首寫給帕斯捷爾納克的詩歌中寫道:“無論你在哪里——我都要跟蹤追逐,/就是歷盡千辛萬苦——也要把你捉拿回去?!边@兩句詩歌可以看到詩人熾熱的感情以及對愛情不斷的追求。在愛情中,相比于阿赫瑪托娃,茨維塔耶娃是主動出擊的一方,她不愿意錯失任何尋找真愛的機會。在面對仰慕之人時,她總會主動出擊,表達自己濃烈的情感。
通過對比兩位詩人的愛情詩歌,會發(fā)現(xiàn)兩人雖然成長軌跡相同,但是性格差異十分明顯,導致兩人在愛情中的態(tài)度完全不同。她們一個內向、悲觀且保守,一個奔放、坦率與熱情,兩人對待愛情迥異的態(tài)度也間接導致了她們晚年生活的不同。
由于兩人性格的差異,阿赫瑪托娃和茨維塔耶娃在愛情詩歌的創(chuàng)作上各具特色。
阿赫瑪托娃的愛情詩歌語言十分簡潔有力,通過簡單的語句就可以表現(xiàn)出細膩的情感。除此之外,阿赫瑪托娃的詩歌十分重視細節(jié)。比如在《最后的會晤之歌》中,她寫道:“我竟然把左手的手套給套到了右手的指上。”這首愛情詩歌通過戴錯手套這一簡單的細節(jié),描寫了主人公與戀人分手后的不安和痛苦,表現(xiàn)了主人公細膩的感情變化。阿赫瑪托娃的詩歌大多是通過一系列動作細節(jié)和表情等表現(xiàn)出主人公的心理狀態(tài),很少有心理活動的直接描寫。
而茨維塔耶娃的詩歌則一直順應時代的潮流——注重節(jié)奏,并且將傳統(tǒng)和潮流融合在一起。這一特點在其愛情詩歌中的表現(xiàn)就是詞語的重復,這種重復使得詩歌更加具有節(jié)奏,增強了可讀性。比如在《我要從所有的大地,從所有的天國奪回你》這首詩歌中,作者進行了多次重復,表達了對愛人熾熱的感情和永不放棄的態(tài)度。
阿赫瑪托娃和茨維塔耶娃對愛情詩歌的寫作有極大的不同:或簡潔,或重復;或注重細節(jié),或注重節(jié)奏。詩歌創(chuàng)作特點的大相徑庭,使得兩人的詩歌更加具有吸引力,也讓這兩顆“雙子星”更加璀璨奪目,在俄國詩壇上熠熠生輝,影響著一代又一代的詩人。
作為同一時代的女詩人,阿赫瑪托娃和茨維塔耶娃之間的交流也很多,而后者更是前者的忠實粉絲,茨維塔耶娃的很多詩歌都表達了對阿赫瑪托娃的敬佩和贊美。1913年兩人初次見面之后,茨維塔耶娃就寫了一首詩贊美阿赫瑪托娃。后來,她又寫了一組題為《紅馬》的詩歌獻給阿赫瑪托娃。1916年,茨維塔耶娃在《致阿赫瑪托娃》中深情地表達了對于這位女詩人的贊美,而阿赫瑪托娃多年后在寫給茨維塔耶娃的《遲來的答復》中更是將其稱作“同貌人”,在后來的采訪中也稱茨維塔耶娃是比自己更加優(yōu)秀的詩人。
作為白銀時代具有代表性的兩位女詩人,她們經歷相似,相互欣賞,但是兩人對于愛情有自己獨特的態(tài)度,所創(chuàng)作的愛情詩也擁有完全不同的風格??傮w來說,阿赫瑪托娃的詩歌比較內斂,而且越讀越覺得有內涵,她常常在一首詩中摻雜很多情感,她對待愛情更加保守,更加傳統(tǒng);而茨維塔耶娃的愛情詩歌更情緒化,更奔放,更跳躍,更令人難以琢磨,她向往自由的愛情,在詩歌中可以體會到她熱烈的情感。阿赫瑪托娃被稱為“俄羅斯詩歌的月亮”,和她相比,茨維塔耶娃更像是太陽、火鳳凰,她的詩句“我是鳳凰,只在烈火中歌唱!”也很好地表明了這一點。兩位女詩人是20世紀俄羅斯詩壇中的“雙子星座”,熠熠生輝。她們如此相似,卻各有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