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天逸[南開大學(xué),天津 300071]
“厭女癥”(misogyny,或稱“女性蔑視”)是女性主義理論的一個重要術(shù)語,指“父權(quán)制社會長期以來根深蒂固的對女性的詆毀,誹謗和虐待,也可以理解成是任何社會以明顯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的對女性毫無道理的恐懼和痛恨”①。
美國女性主義者艾德麗安·瑞奇將厭女癥的特征概括為“有組織的、制度化的、正?;膶ε缘某鸷藓捅┝Α雹?。
《文化研究關(guān)鍵詞》中解釋了厭女癥的成因:“厭女癥的成因很復(fù)雜,以下五種說法比較普遍。弗洛伊德派認為男性因閹割焦慮的影響而憎恨女性。按照行為主義者挫折/進攻理論的解釋,進化過程中不斷出現(xiàn)的覺醒和挫折感使男性將怒氣置換到作為性對象的女性身上。精神依賴理論認為男性對女性有依賴心理,同時渴望回歸,兩者都體現(xiàn)了明顯的被動性,所以憎恨女性就成了必然反映。也有人認為,男性因自己的愿望和理想無法滿足,注定會失望和幻滅,因此將女性作為替罪羊為自己開脫。女性主義者則認為厭女癥的成因是父權(quán)制。”③
筆者在此更傾向于用弗洛伊德的理論來分析這個問題。日本作家上野千鶴子在《厭女》一書中寫道:“女人的價值由男人的選擇而定,可男人的價值不是由女人的選擇來決定的。”④那么男人的價值是由什么決定的?答案是由社會系統(tǒng)中的其他男人所決定的。也就是說:“是在男人世界里的霸權(quán)爭斗中決定的?!?/p>
美國學(xué)者塞吉維克在其著作《男人之間》一書中論述了關(guān)于“男性同性社會性欲望”(male homosocial desire)的觀點。她認為男人之間強有力的紐帶是一種“男性同性社會性欲望”,這種欲望是不帶有任何性愛欲望的,也就是一種“壓抑了性存在的男人之間的紐帶”。
而要解釋什么是“性存在”,就要回歸到弗洛伊德的理論,他將生本能分為“自我確認(identification)”和“性欲發(fā)泄(libido cathexis)”。前者又稱“同化”,后者又稱“欲望滿足”。孩子渴望與父親同化,擁有母親的人就成為男人;而渴望與母親同化,擁有父親的人就成為女人。發(fā)現(xiàn)無法現(xiàn)實地擁有母親,因而將欲望對象投射到其他異性身上的人便成為異性戀的男人。但是總會有兩種性欲望分化失敗的人,也就是說將同化和欲望滿足全都投射向了同性身上,成為我們所講的同性戀的人。
而在男性同性社會欲望中擁有同性戀欲望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因為同化就是通過與對象同化而成為性的“主體”,而欲望滿足則是將欲望指向?qū)ο蠖箤ο蟪蔀樾缘摹翱腕w”。因此是不可以將同化對象的他者同時也作為性欲望的對象的。況且在男性世界中,只有女性才可以是性欲望的對象。由于生理結(jié)構(gòu)的影響,這種主客體的對立轉(zhuǎn)變?yōu)椤安迦胝摺保╬enetrater)和“被插入者”(penetrated)的對立。在父權(quán)社會中“被插入者”的地位是天然低于“插入者”的。然而男性同性戀的出現(xiàn)使男性的身影也可以出現(xiàn)在“被插入者”的地位上,這就使得男性陷入恐慌。因為“被得到,成為性的客體,這些說法的另一種表達,就是‘被女性化(feminize)’。男人最恐懼的,就是‘被女性化’,即性的主體地位的失落”。
由此可知,男人的同性社會性欲望是由同性戀憎惡來維系的,而為了證明自己并不是同性戀,以免被其他男性驅(qū)逐出男性集團,男人只能靠將女人客體化來換取其他性的主體者的認同。厭女癥也因此而產(chǎn)生,它“就是絕不將女人視為與自己同等的性的主體,而是將女人客體化、他者化,更直接地說,就是歧視、蔑視。男人的同性社會性欲望,本身就建立在厭女癥的基礎(chǔ)上,由同性戀憎惡來維系”。
厭女癥不僅存在于男性意識中,還存在于女性的意識里。一些男性蔑視女性,而有一些女性則會自我厭惡。女性身上的這種厭女癥是如何產(chǎn)生的呢?
有學(xué)者提出可以用“文化標出性理論”來對此問題進行分析,筆者認為這不失為一種有效的方法?!拔幕瘶顺鲂浴痹醋浴罢Z言標記性”,后者是由俄國學(xué)者特魯別茨科伊提出:“主要是指在語言學(xué)領(lǐng)域中兩個對立項中比較不常用的一項所具有的特別品質(zhì)……學(xué)者們常常運用標記與非標記來分析意義的標準或需求,進行分析二元劃分背后深層的表意機制?!雹菸覈鴮W(xué)者趙毅衡通過符號學(xué)的知識,將“語言標記性”拓展至文化研究,特別是符號文化研究領(lǐng)域,并引入了“中項”概念。趙毅衡在進行研究時將“非標出項”稱為“正項”,“標出項”稱為“異項”,形成“正項-中項-異項”的文化標出性理論,并提出了“中項偏邊”原則,也就是中項聯(lián)合正項。因此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正項是正常的、中性的,具有對異項的攜帶功能。
所以當(dāng)我們將研究視線轉(zhuǎn)向性別領(lǐng)域,就可以發(fā)現(xiàn)在如今的男權(quán)社會中,男性成為非標出項中的“正項”和“中項”,而女性則變成了標出項中的“異項”。這其實是和前文中論述的塞吉維克提出的男性是性的主體,而女性則是男性的性客體是相同的。
在進一步用文化標出性理論來分析厭女癥之前,我們首先需要了解的是很久以來我們的社會是一個“性—非性”二元對立的社會。在這樣的社會中,“非性”是“非標出項”,是正常的,中性的;而“性”則是“標出項”,是不正常的,非中立的。
在如今的男權(quán)社會中,女性是作為男性的性客體對象而存在的,也就是說女性生來就是與“性”掛鉤的。女性從事“非性”的社會活動是必須要有男性的參與的,否則她什么都做不到。因此作為“性”的女性在社會文化中被當(dāng)作“異項”標出。
那么繼續(xù)回到最初的問題上來,女性為何也會患有厭女癥呢?筆者認為是由于女性為了獲得價值和身份認同而導(dǎo)致的。趙毅衡認為:“標出性會導(dǎo)致很強烈的自我感覺,他們也幾乎自覺地維持標出性形式特征,避免被主流吸納。”⑥在男權(quán)社會中,女性是不可能會被男性所吸納的,為了確立自身的價值認同,女性會通過維持標出性來獲得自我價值感,從而自身也被厭女癥所蠶食。有些女性會為了獲得男性的認同和肯定而努力按照男性所制定的各種標準生活,于是我們才會在生活中看到各種外貌焦慮、體重焦慮等更多地出現(xiàn)在女性身上。
女性的厭女癥不只是表現(xiàn)在厭惡自己這一方面,還表現(xiàn)在對其他女性的厭惡上。趙毅衡認為:“文化這個范疇(以及任何要成為正項的范疇)想要自我正?;?,就必須存在于非標出性中。”⑦也就是說女性倘若想要在男性社會中實現(xiàn)自我,那就要將自己排除出標出性的女性集體,以求得一種“中項靠攏”,即以非標出性的特征來獲取中項的價值認同,從而與標出項對立,以獲得自身往非標出性移動的可能。那么女性該如何將自己排除出標出性的女性集體呢?就是用標出性特征來標出其他女性,從而使自己獲得非標出性。這就解釋了為何女性會對其他女性產(chǎn)生厭惡。
《金鎖記》的故事背景發(fā)生在淪陷的上海,主人公曹七巧原本是麻油店老板的女兒,后嫁給姜家身患殘疾的二少爺為妻。丈夫的殘疾無法滿足她對于愛情的渴求,造成了她常年的性苦悶。于是她將愛欲轉(zhuǎn)移到三少爺姜季澤身上,但是傳統(tǒng)的封建道德使得季澤拒絕了她?,F(xiàn)實的無情使曹七巧將全部注意力都轉(zhuǎn)移到了金錢上,對于金錢近乎變態(tài)的占有欲使得她一步步從痛苦無望的妻子淪落為心理變態(tài)的母親。也因此造成了她的一雙兒女以及兒媳婦的悲劇。
《金鎖記》作為張愛玲的代表作,已經(jīng)被許多學(xué)者深入研究過。對于七巧一家悲劇的成因,大多數(shù)學(xué)者都傾向于將其解釋為金錢對于人性的異化,抑或是封建傳統(tǒng)禮教的“吃人”。而人們卻忽略了在錢財之外,張愛玲更多地以獨特的女性筆觸細膩地刻畫了七巧從“可憐”轉(zhuǎn)變?yōu)椤翱珊蕖钡男穆窔v程。所以筆者認為,張愛玲寫作《金鎖記》的真實目的并非只是為了控訴舊社會的“吃人”以及物欲對人的異化,更多的是想要揭示出她對于男權(quán)社會中女性悲劇成因的獨特看法。
只有女性才能真正了解女性,筆者認為揭示女性悲劇的成因以及對其進行解放這一任務(wù)只能由女人來完成。張愛玲創(chuàng)作《金鎖記》的時間正處于“五四女性解放運動”時期,為了尋求解放女性之路,許多同時期的女性作家都進行了不同程度的探討。例如廬隱的小說中飽含著對于“愛情”的向往與恐懼,率先開啟了女性作家對于性別解放的強烈質(zhì)疑。在她的小說中男性始終在“愛情”中缺席,女性又獨自執(zhí)著于縹緲的“愛情”理想。又如蕭紅對于現(xiàn)代女性解放運動明顯是持一種狐疑態(tài)度,《生死場》和《呼蘭河傳》都表現(xiàn)出她面對女性悲劇所采取的一種消極接受的態(tài)度。
而張愛玲有著自己獨到的見解,她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女性人物,細致地剖析了女性悲劇的全過程,認為造成女性悲劇的主要原因還是女性自身所固有的各種性格弱點?!督疰i記》就真實地表達了張愛玲對于女性人格悲劇的深切關(guān)注與極度焦慮。
這些為張愛玲所焦慮的女性自身缺陷其實是由社會中的厭女癥所導(dǎo)致的。有大半的女性悲劇并不僅僅是由男性造成的,而是拜女性所賜?!督疰i記》作為一篇完整地揭示了一位女性從“可憐”到“可恨”心路歷程的文本,很適合進行厭女癥的分析。
出生于小市民階級的曹七巧原本是沒有機會高攀上舊貴族的姜家的。只是因為姜家二少爺自小就是個殘廢,正常做官人家的女兒根本看不上他,所以姜老太太才會“出此下策”。原本只是想娶七巧為姨太太,但“后來老太太想著,既然不打算替二爺另娶了,二房里沒個當(dāng)家的媳婦,也不是事,索性聘了來做正頭奶奶,好教她死心塌地服侍二爺”⑧。由此可見,曹七巧被姜家選中從一開始就只有一個目的,替姜家綿延子嗣。也就是說,曹七巧存在的價值就只在于“性”。
因此在姜公館這個微型社會中,其他女性為了獲得“中項靠攏”,從而取得非標出性,于是便對曹七巧產(chǎn)生了排擠、蔑視的心理和行為。大太太玳珍從一開始就瞧不上曹七巧,而三太太蘭仙雖然剛進門幾天,但也是“早就看穿了七巧的為人和她在姜家的地位……也不大搭理她”。
而曹七巧被排擠在整個姜家之外,為了獲得價值確立和自我認同,她只能靠強化自己的標出性來維持自我感覺。也就是說她接受了姜家人加給她“性”的標簽,并一直在生活中強化這種標簽。
曹七巧為什么會愛上既不高大也不完美,且人品德行口碑都很差的姜季澤?張愛玲在書中是這么描寫后者的外貌的:“季澤是個結(jié)實小伙子,偏于胖的一方面……生得天圓地方,鮮紅的腮頰,往下墜著一點。”很多學(xué)者認為主要原因是七巧殘疾的丈夫無法滿足她的性欲,故而她將目光轉(zhuǎn)向了具有生命力的季澤。對于渴望被愛的七巧來說,“結(jié)實”代表著健康與強壯,“鮮紅”代表著朝氣與活力,而這一切都是她沒有辦法在丈夫身上所看到的特征。這一說法固然有其自身的合理性,但筆者認為,七巧勾引季澤的更深層原因在于她要通過這一行為來強化自身“性”的標簽。倘若她能夠成功勾引季澤,這就證明自身的“性吸引力”是存在的,同時也能向姜公館中的其他人證明自身的價值。
對于《金鎖記》的題目學(xué)界向來眾說紛紜,大部分學(xué)者都認為“金鎖”其實就暗指了曹七巧被金錢財富所困鎖的一生。也有少數(shù)的學(xué)者持不同的意見,他們認為“金”實際上指的是女性表面上的絢麗和耀眼,而“鎖”則是指內(nèi)心的絕望與變態(tài)。而張愛玲創(chuàng)作《金鎖記》的動機就是為了揭示女性華麗外表下腐爛變態(tài)的心理。這兩者都有自身的道理,但本文認同的是前一種觀點。
上文中提到曹七巧為了強化自身“性”的標出性而去勾引姜季澤。但季澤卻礙于面子和麻煩而拒絕了她。這就使得七巧通過強化標出性而獲取價值和自身認同的這一路徑宣告失敗。但是根深蒂固的厭女癥是不可能因此就被根除的。于是,走投無路的曹七巧被迫選擇了另外一條路:即將自己當(dāng)作女人中的“例外”,將除自己以外的女人“他者化”,從而把厭女癥轉(zhuǎn)嫁出去。上野千鶴子給出了這一路徑下的兩種策略:一種是成為特權(quán)精英女人,另一種則是自動退出“女人”范疇。曹七巧所選擇的則是前一種策略。然而她并不是靠強化自身的各種能力,而是通過幾近變態(tài)地從姜公館中吸納囤積財富以成為特權(quán)精英女人的。被厭女癥苦苦折磨的曹七巧為了獲得些許的自我認同感,心甘情愿地戴上了那把由黃金打造的枷鎖。
那么有一個問題就出現(xiàn)了,在分家之后季澤去找七巧時,后者原本以為前者的到訪是為了騙取自己的錢財,沒想到他卻對此只字不提,口口聲聲說的都是當(dāng)年他對于七巧的愛慕與錯過。季澤的一席話讓七巧陷入了愛與恨的矛盾旋渦中?!斑@些年了,她跟他捉迷藏似的,只是近不得身,原來還有今天……當(dāng)初她為什么嫁到姜家來?為了錢么?不是的,為了要遇見季澤,為了命中注定她要和季澤相愛……他難道是哄她么?他想她的錢——她賣掉她的一生換來的幾個錢?僅僅這一轉(zhuǎn)念便使她暴怒起來?!弊髡哂眠@一段抒情性極強的文字向讀者展示出了七巧當(dāng)時內(nèi)心的掙扎。但是七巧為什么要掙扎呢?倘若真如上文所言,七巧勾引季澤只是為了彰顯自己的“性魅力”,失敗后才會變態(tài)似的斂財以確立自己特權(quán)精英女人的地位和價值。從敘事順序上我們也可以看出,對于七巧來說分明前一種方法才是上策。那么如今分了家,季澤又特意前來表達了自己遲來的愛慕,這對于七巧來說應(yīng)該是無比渴望之事才對,但為何她最終還是拒絕了季澤的愛意呢?
很多學(xué)者將這一情節(jié)解釋為此時的七巧已經(jīng)被金錢物欲迷了心竅,“守財奴”式的畸形心態(tài)造成了她人格的扭曲。但筆者更傾向于將這一情節(jié)理解為七巧短暫地對舊式男權(quán)社會的反抗。七巧原本就是舊式男權(quán)社會的犧牲品,在分家之前她就由于被迫的“標出性”而被歧視和排擠。而分家之后她好不容易通過奪取的錢財確立了自身的地位和價值。然而現(xiàn)在季澤為了自己的私利,又打著“性”的名義來勾引七巧,想要將其耗盡半輩子而得來的那些財產(chǎn)據(jù)為己有。七巧以為她對于季澤的是愛,其實并不是。而她此時此刻內(nèi)心的掙扎,則是潛意識中對于舊式男權(quán)社會強加于她身上的性的標出性的反抗。
但是七巧被壓抑了太久,她的這種反抗很容易就變得激進而難以控制,再加上厭女癥從未根除于她內(nèi)心,這就導(dǎo)致了后來悲劇的產(chǎn)生。
在張愛玲之前,中國現(xiàn)代小說很少正視母女關(guān)系中的陰暗面。張愛玲認為歷來的文人墨客在母愛上做了太多的濫調(diào)文章。在《金鎖記》中,張愛玲表現(xiàn)了真實到殘酷的母女之間的厭女癥,令人震驚。
上野千鶴子認為女人有兩種價值:自己獲取的價值和他人(男人)給予的價值?!白鳛槟赣H的女人一方面期待女兒可以實現(xiàn)自身的價值,但倘若女兒真的實現(xiàn)了自己未能達成的欲求,卻又不會只是單純的高興,而會懷有更復(fù)雜的心情……因為同為女性,母親無法為自己找到借口?!?/p>
“同時,對于母親而言,女兒倘若只是實現(xiàn)了‘自己獲取的價值’是不夠的。如果女兒沒有得到‘他人(男人)給予的價值’,母親的野心就尚未完成。母親之所以成為母親,是因為她實現(xiàn)了被男人選上的價值。如果女兒沒有實現(xiàn)這種價值,不管她有多么的能干,母親也可以一生都不把她當(dāng)作一個成人,也就是確認女兒還停留在自己的領(lǐng)地里?!?/p>
曹七巧為什么要對自己的女兒要下此狠手,屢次三番地趕走她周圍的男人,拆散她和童世舫的姻緣呢?如果從厭女癥的角度來看待這一情節(jié)就很容易理解了。精神分析認為釋放被壓抑的力比多通常有三種途徑:一是調(diào)整身心結(jié)構(gòu);二是將壓抑的欲望投射到異性對象身上,以實現(xiàn)欲望的滿足;三是將自身主體投射他方。七巧長期守寡,其力比多必然是一直被壓抑著的。所以兒子長白就成為她情欲的投射對象,而女兒則被她改造成另一個曹七巧?!懊糠晁龁尾嬷澴?,岔開了兩腿坐著,兩只手按在胯間露出的凳子上,歪著頭,下巴擱在心口上凄凄慘慘瞅住了對面的人說道:‘一家有一家的苦呀,表嫂——一家有一家的苦處!’——誰都說她是活脫的一個七巧?!辈芷咔蓪⒆约菏軌阂值摹氨疚摇蓖渡涞介L安身上,長安就是她自己。她要時刻確認長安是否還停留在自己的領(lǐng)地里。因而每當(dāng)有男人向長安示好,也就意味著女兒有可能會得到“他人(男人)給予的價值”,倘若真的如此,女兒很快就會“成人”,離開自己能夠控制的領(lǐng)地。
因為一向被男權(quán)社會當(dāng)作“性”而被標出的曹七巧,在潛意識里就深信男人來主動接近女人的唯一目的就是“性”,而只被當(dāng)作“性”而確認的女性是永遠不會得到幸福的。她曾多次對女兒強調(diào)兩件事,一是男人都是無情無義的,“天下的男子都是一樣混賬”;二是她的家產(chǎn)得來不容易,想和長安接近的男人都是在打錢的主意。在七巧看來,倘若長安嫁與其他男人為妻,不僅重蹈自己前半輩子在姜公館的覆轍,而且更重要的是長安的出嫁會帶走自己辛辛苦苦攢下的大半個家產(chǎn),這會使她的自我價值確認開始失衡。所以她才會屢次出手破壞女兒的每一樁姻緣,并用吸大煙這種異常極端且變態(tài)的方式將女兒永遠捆綁在自己身邊。
《金鎖記》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悲劇,張愛玲無情地撕去一切男性所許諾的愛情的偽裝,露出女性被物化的真相——她們只是作為“性”而在男權(quán)話語所統(tǒng)治的世界里存活。更可悲的是,女性對自身及其他同性的迫害也不亞于男性對女性的迫害。
①汪民安主編:《文化研究關(guān)鍵詞》,江蘇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428頁。
②③轉(zhuǎn)引自汪民安主編:《文化研究關(guān)鍵詞》,江蘇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429頁,第429頁。
④〔日〕上野千鶴子:《厭女》,王蘭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版,第15頁。(本文有關(guān)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⑤ 費天翔:《從文化標出性看女性的“厭女癥”》,《內(nèi)江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20年第1期,第123—128頁。
⑥⑦ 趙毅衡:《文化符號學(xué)中的“標出性”》,《文藝理論研究》2008年第3期,第2—12頁,第2—12頁。
⑧ 張愛玲:《金鎖記》,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7版,第72頁。(本文有關(guān)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