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 苗
2023 年11 月4 日,第36 屆中國電影金雞獎頒獎典禮在廈門舉行,由烏爾善導演執(zhí)導的“神話史詩”電影《封神第一部:朝歌風云》(以下簡稱《封神第一部》)一舉獲得“最佳故事片”“最佳攝影”“最佳男配角”三項大獎?!斗馍竦谝徊俊返臒嵊常粌H填補了神話題材改編的空缺,而且?guī)砹烁咚疁蕜”尽⒏邩藴恃堇[、高水平制作下對導演團隊“卷”起來的無形驅動。本文旨在從神話改編潮消退、《封神第一部》神話類型電影創(chuàng)新、當下神話題材改編策略入手,聯(lián)系電影《封神第一部》,探究神話題材影視改編規(guī)則。
從古至今,神話題材文藝作品一直擁有強大的讀者群體,其超現(xiàn)實世界中的精怪神魔與法術幻象以及歷史演變中人對神的崇拜,對各階層、各年齡群體都有著強烈的吸引力。而影視導演、制片人正是抓住可視化受眾群體這一關鍵點,掀起了神話題材影視化的浪潮。
在神話題材改編初期,我國影視行業(yè)收獲了一批質量可靠、經(jīng)久不衰的電視劇、電影作品,其中最典型的就是改編自四大名著之一《西游記》的1986 年版同名電視連續(xù)劇。雖然在當今影視行業(yè)視角下,1986 版《西游記》特效制作粗糙、布景簡陋,但名著的合理性改編與演繹造就了其家喻戶曉的影響力。也正是1986 版《西游記》的成功,“西游”成了熱門神話大IP,誕生了《大話西游之月光寶盒》(1995)、《大話西游之大圣娶親》(1995)、《西游·降魔篇》(2013)、《西游記之女兒國》(2018)等一系列影視作品,但內容往往另辟蹊徑,大多為空有“西游”符號的愛情故事,票房逐步下跌。
同時,導演們對神話題材影視改編的探索僅僅為堆砌式的特效制作與簡單故事呈現(xiàn),長篇神話魔幻小說《爵跡》在2016 年被搬上了銀幕,號稱“中國首部全真人CG 電影”,但播出后卻以斷裂的情節(jié)、生硬的特效、僵硬的演技遭到受眾非議,續(xù)集《冷血狂宴》(2020)也未能幸免于難。此類神話電影的斷崖口碑,造成我國神話電影進入長久空白期,也使觀眾對“神話題材”的影視化動機和內容留下了刻板印象。
1.改編側重點背離
小說、故事等文本內容得以青睞,作者文字功底與個人風格缺一不可,但電影以聲畫關系吸引受眾,打破了文字敘述扁平化特點,這也就導致“故事性”逐漸在神話題材改編中偏離,主創(chuàng)團隊更加傾向采用宏大場面、CG 制作等技術范疇突出數(shù)字媒體化水平,引起受眾好感,神話電影已然成為“炫技”的產(chǎn)物。在當下神話電影中,以個體為主線制作的動畫類神話電影往往存在“偏題”問題。
2.改編重構能力有限
與西方神話相比,我國神話題材大多來自民間口口相傳,實則為碎片重組,在重組過程中注入作者個人化改寫,導致諸如同一作品的不同版本擁有不同結尾的問題。同時,本土神話題材總體而言,“和平過渡,不像希臘英雄時代那樣天翻地覆、驚心動魄,容易產(chǎn)生英雄史詩和神話傳說”[1]。當下,編劇團隊過度迎合市場化需求滿足電影商業(yè)價值,忽視國民日益增長的精神文化需求,電影改編往往本末倒置,在改編的同時“形散神也散”,導致文本與電影背離,成為大眾口中的“魔改”。
《封神第一部》是導演烏爾善《封神三部曲》中的首部影片,在此之前,隸屬于神話大IP《封神演義》的影視作品星羅棋布,類型開發(fā)基本趨于飽和,基于市場前景和觀眾心理進行類型定位,找到“封神”文化資源與類型對接的切入點[2]。主創(chuàng)團隊在連接《封神演義》的同時,改寫出一部跨類型敘事的“神話史詩”巨作。
1.“人”占據(jù)主要篇幅
《封神演義》以紂王肖想女媧為引,講述了在殘暴統(tǒng)治之下,商朝氣運將盡,姜子牙等神仙輔佐武王克殷,建立周朝,繼而分別封神稱王的故事?!耙蕴搶憣?,虛構了妖助邪、神扶正的殷周革命,演繹了殷替周興的歷史進程?!保?]縱觀改編自《封神演義》的系列影視作品,神仙占據(jù)作品主角位置,人只不過是神妖相斗的工具,但《封神第一部》秉持“以人為本”的理念,將少年“姬發(fā)”設置為主人公,以虛構的“質子旅”故事,通過“弒父”“殺子”“叛亂”等情節(jié),展現(xiàn)了姬發(fā)價值觀成長與個人魅力形成,由“人”成長為“人皇”的心理防線重塑過程,在姬發(fā)的蛻變中,神仙反而成為輔助式象征符號,扮演“工具人”角色,“天下共主”是人所推舉,而不是天命定論。
2.“神”“妖”具備人性
值得一提的是,在神話題材中,“妖”一直作為反派形象出現(xiàn),象征著來自人的私欲和罪孽,小說《封神演義》亦然,大家閨秀蘇妲己遭狐妖附身,憑一己之力導致殷商王朝覆滅,“紅顏禍水”背后潛藏著封建社會的男權視域,女性地位低下,往往觸及現(xiàn)代“男女平等”思想觀念。而《封神第一部》首次塑造了全新妲己形象,雖為妖狐,但其本質更貼近動物本身,消除善惡判斷,報答紂王所以為“人”所用,商朝的滅亡也不再囿于狐妖魅惑,而是紂王追求權力、野心勃勃的個體化行為,這一創(chuàng)造性改編囊括時代發(fā)展與思想進步要求,同時也更為女性觀眾接受。
1.親情的重點表達
極力控訴紂王殘暴無能、妲己助紂為虐、奸臣唯利是圖是小說《封神演義》的主旨要領,作者以章回體的形式層層遞進,最終贊揚有膽之士擁護明君,建立新朝。而電影《封神第一部》在細節(jié)展示、人物刻畫方面以最為國人關注的情感敘事,建構來自“親情”的符號沖擊?!坝H情”一直是貫穿電影始末的主題顯化,“現(xiàn)代化都市”朝歌與耕種業(yè)為主的西岐在電影中是兩個對立符號,同時也孕育出紂王冷兵器式家庭關系與姬發(fā)父兄溫良的成長環(huán)境,這就為角色行為動機打下了堅實的基礎,紂王殺子與伯邑考舍身救父兩段情感的高度對立,使受眾在不斷割裂和懷疑中因紂王憤怒,為伯邑考悲傷,同時又唏噓于紂王隱形人格的邏輯合理性。這恰恰是電影情感敘事的優(yōu)秀之處,充分展現(xiàn)出血緣關系及宗法制度在國人成長發(fā)展中不可割舍的重要地位,“情”已經(jīng)具備不自知的象征意味,又不斷通過日常生活、社會關系、文化政治等方面影響個體思維和行動。
2.深耕家國情懷
關于《封神第一部》的核心價值表達,導演烏爾善在受訪時認定為“情感的力量”。盡管《封神演義》最終以周武王姬發(fā)打破綱常,伐紂建周為結局,但核心人物落點更多偏向于西伯侯姬昌,依然充滿封建教條主義規(guī)勸,與當下受眾價值引導背道而馳。因此,電影著重將“還”與“返”相結合,潑墨描寫姬發(fā)“返還家鄉(xiāng)”的個人愿望,將西岐的小家與國土秩序重建融為一體,西伯侯姬昌只是喚醒英雄的節(jié)點式人物,這更加符合受眾對于個體價值理念的認知,也在一定程度上帶來不同的心理觸動。
1.“饕餮”的象征意義
以朝歌王室為例,導演用“饕餮”物化殷商王朝,使其不斷出現(xiàn)在角色、場景各處,殷壽身著饕餮紋鎧甲,皇子殷郊冕服中也存在大量饕餮紋刺繡,無不彰顯著身份的高貴。同時,朝歌城城門兩側均立木制饕餮,身形高大,象征著王朝君權的不可抗性,經(jīng)申公豹移魂后成為姬發(fā)逃亡路上的一大劫難,如同高度集權下的壓迫與恐嚇。饕餮不僅是統(tǒng)治王權的符號化象征,還代表著貪欲與自相殘殺,“周鼎著饕餮,有首無身,食人未咽,害及其身,以言報更也”,來說明報應的道理,這無疑是紂王殷壽的人生寫照。
2.細節(jié)化場景呈現(xiàn)
為打造高光場景,貼合受眾,主創(chuàng)團隊查找借鑒各朝代建筑樣式圖案,充分吸納元明道教水陸畫、永樂宮壁畫等元素,最終搭建合成電影內鹿臺、祭天臺、龍德殿、昆侖山等超現(xiàn)實空間,這些場景建筑與角色本質相連,是角色內心物化的顯像表現(xiàn)。鹿臺整體上大下小,共筑七層,懸浮于池水之上,內設紂王寢殿摘星閣,殿內金飾為主,雕梁畫棟,地面鏤空,下設暖爐,床鋪懸空于地面之上,隨人而動,充滿機巧性的環(huán)境設計處處彰顯紂王荒淫奢靡的作風。
主創(chuàng)團隊結合大量人力、物力所進行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強調電影對“美”的追求,在這種視覺凸現(xiàn)性美學中,視覺的沖擊和快感是第一位的,它使事物再現(xiàn)和情感表現(xiàn)仿佛只成為它的次要陪襯、點綴或必要的影子[3]。
神話題材數(shù)量繁多但開拓程度較低,一直是影視主創(chuàng)團隊改編的“風險地帶”,神話題材所孕育的思想精神潛移默化地影響著受眾價值觀的養(yǎng)成,在人類發(fā)展史上占據(jù)著重要地位。所以,改編神話題材,更多的是對我國傳統(tǒng)文化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和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如何確定改編方向,打造文化精品,值得不斷深思。
1.重構故事主題
我國神話題材作品通常具備特定的框架結構、嚴謹?shù)牡燃壷刃蚝蜕鐣P系,雖然帶有幻想性和虛構性,但仍展現(xiàn)出莊重、嚴肅、克制的情感態(tài)度,最為普泛性的解釋就是,神話是關于世界與人類起源神秘性的敘事營構,并且是決定其當下性的根本緣由[4]。由此可見,神話題材作品生動詮釋著古代人民的思想道德標準,改編的首要關鍵點就是衡量好作品的中心思想。
縱觀神話題材范例,由于封建統(tǒng)治下的苛政和繁重徭役,權力層層壓迫,神話就成為人們內心向往之境的符號標志,其核心思想大都是懲惡揚善、人間美好。這就要求主創(chuàng)團隊對神話題材進行改編之前,精準拿捏文化內核,動畫電影《哪吒之魔童降世》(2019)之所以成為現(xiàn)象級作品,離不開“我命由我不由天”的核心思想,打破了對哪吒“好孩子”與“壞孩子”的界定,強調個體價值,受眾覆蓋面更廣。
2.內容創(chuàng)新適度
《封神第一部》在原著《封神演義》的基礎上,參照講史話本小說《武王伐紂平話》,改編人物動機,豐滿人物形象,將神話作品中對“神”的盲目崇拜轉化為“人”的崛起,并適當摘除了“男尊女卑”等糟粕思想,電影內核具有進步性、開拓性,無疑是一次成功的改編。關于電影創(chuàng)作對于原著內容的拿放取舍,一直在神話題材改編過程中有爭議,以原作品傳播影響力內驅觀眾走向影院,正是主創(chuàng)團隊想要得到的上映效果。所以,一大批打著神話題材旗號的反類型電影出現(xiàn),基于《白蛇:緣起》(2019)的上漲式口碑,《白蛇2:青蛇劫起》(2021)受眾評價卻兩極分化,影片顛覆原著時代背景,打破受眾性別認同,僅僅保留了主要角色姓名,對《白蛇傳》的突破式改編讓原著成為電影全新故事的宣傳附屬品,打破了國人一以貫之的傳統(tǒng)文化成果。
1.動畫角色建模技術完善
我國電影數(shù)字化發(fā)展屬于摸索階段,隨著工業(yè)化發(fā)展進程加快,影視創(chuàng)作者們不斷探求科技在熒幕上能夠帶來怎樣的火花和威力,特效制作、影像合成、數(shù)字特技、虛擬拍攝等具有前瞻性的科技產(chǎn)物引發(fā)各主創(chuàng)團隊偏愛,一批帶有“試水”性質的動畫電影出現(xiàn)?!堕L江七號》(2008)對外星生物展開創(chuàng)新性構想,創(chuàng)造出知名動畫形象“七仔”,《捉妖記1》(2015)引發(fā)“胡巴”形象符號狂潮,但并不是完全意義上的動畫電影,主創(chuàng)團隊對神、妖形象的塑造及仙法招式的具象化表達也需要不斷升級。《哪吒之魔童降世》一經(jīng)上映,對主人公哪吒形象的討論層出不窮,煙熏妝、齊劉海、小雀斑和參差不齊的兩排牙齒,將哪吒塑造成了一個叛逆不羈、吊兒郎當?shù)摹靶芎⒆印毙蜗?,這完全顛覆了歷來影視作品對哪吒的形象塑造,但又因十分貼近電影內核而被受眾銘記,成為紅極一時的象征性符號。
2.新科技的大量運用
上映于2019 年的本土科幻電影《流浪地球》,使我國電影技術取得了突破性進展,被譽為開啟國產(chǎn)科幻影視新紀元的標桿之作,并且值得關注的是,硬核物理類沖擊并沒有成為電影唯一噱頭,主創(chuàng)團隊盡力創(chuàng)造了一個充滿人文關懷的虛擬世界,災難之下涌動的情感集合,才是作品最深處的力量。
在《封神第一部》熱映期間,導演烏爾善采訪時說到,《封神三部曲》對電影技術的使用,難度層級上超過之前中國電影很多,應用最高難度的是有生命體的數(shù)字角色、數(shù)字生物。片中體型達到3.5 米的雷震子,已經(jīng)無法采用傳統(tǒng)演員扮演,后期制作合成形式呈現(xiàn),而是采用了非常高寫真程度的數(shù)字角色,不僅捕捉了演員動作表演,還對其面部微表情、聲音和發(fā)聲方式做了詳細設計。
《封神第一部》的創(chuàng)造性改編在中國電影史上具有開拓性意義,它為類型化電影發(fā)展做出貢獻,填補了我國“神話史詩”的空缺,以宏大場景和敘事架構遠映海外,極大地增強了國民文化自信,推動了本土文化輸出。但其仍然具備改編過程中難以偏移的片面化和突兀性,在敘事解構和人物動機方面存在瑕疵,《封神三部曲》當先,中國神話題材改編之路依舊任重而道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