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 子
幾年前,我受邀去麥蓋提縣央塔克鄉(xiāng)采訪。盛夏的一個正午,我來到一處農(nóng)戶的院子,看一場刀郎木卡姆演出。
這家農(nóng)戶院門口,幾棵高高的白楊樹隨風(fēng)颯颯,兩扇彩繪的大門像是剛剛擦拭過,就連門外的小路也被清掃過。
十幾位維吾爾族老漢在院子靠墻的氈子上坐成一排,強烈的日光從頭頂上的楊樹葉子篩下來,無數(shù)光斑在他們身上跳躍。其中一位老人手持一面達甫(手鼓),沉默地看著陌生來客。
我索性蹲在他面前,看這面核桃木制成的達甫圓環(huán)蒙上牛皮,內(nèi)圈鑲著銅環(huán),背面用白色的牛骨和黑色的牛角拼出規(guī)則的幾何圖案。由于長期用力拍打,牛皮已經(jīng)薄而光滑,布滿指甲劃過的痕跡,像有了靈性一樣。
“這個嘛,我用了快50 年了?!崩先丝粗遥牧艘幌率种械倪_甫說。
“這是我最好的東西?!彼又f了一句。我點點頭。
過了一會兒,老人突然舉起手中的達甫,雙臂猛烈搖晃,眼神散落得四處皆是。我連忙退到了一旁,看高音突然從他嘴里噴涌而出:“情人啊,你是來把我瞧瞧?還是來為了把我燒烤?莫不是要讓熄滅的情火,又在我心田里熊熊燃燒?”
他的頭高高仰起,五官緊緊縮成一團。他的脖子有點粗,是那種不同于常人的古怪的脖子。唱歌時,脖子伸得很長,青筋畢露。
蒼涼,蒼勁的歌聲順著門口高高的新疆楊躥了上去,這歌聲,與其說是唱,倒不如說他是喊出來的,他喊著喊著,猛的一下子將手中的達甫拋向空中,又急急地拉扯回來,陽光穿透的牛皮幾乎要破裂。
然后,一群扎著彩色腰帶的男人和穿艾德萊絲綢的女人,似乎在他的吶喊中變得焦灼不安,他們?nèi)齼蓛傻貜膰^人群中聚到了院子中央,隨著音樂的節(jié)奏,伸展著手臂跳舞,只能跳舞,算是對這位老年演唱者的贊賞。
緊接著,十幾位老人打起達甫,開始了正式演奏。這些上場的男女合著鼓聲的節(jié)奏翩翩起舞,舞姿仿佛是在展現(xiàn)一場緊張有序的狩獵:男人尋找野獸的蹤跡,女人為男人照明;隨著樂曲節(jié)奏加快,舞蹈形似與野獸搏斗。由于舞蹈動作十分激烈,有很多旋轉(zhuǎn),沒等一曲彈罷,我看到有幾位體弱的女人已是汗水淋漓——精神的過度亢奮也會產(chǎn)生體力上的透支。
她們笑著搖頭,中途退了場。
后來得知,這位唱序曲的維吾爾族老人就是著名的刀郎藝人玉山·牙牙。他還有個同胞兄弟艾山·牙牙。
玉山、艾山,在維吾爾語里是彩虹的意思,據(jù)說,取這個名字的人,也特別會唱歌。
他們一家6 代都是麥蓋提縣央塔克鄉(xiāng)刀郎木卡姆藝人。
刀郎,源自突厥語,最初的意思是“一堆一堆”,后來引申為分散聚居的人。由于特殊的地理環(huán)境,生活在塔克拉瑪干沙漠邊緣喀什地區(qū)麥蓋提縣一帶的維吾爾族人,各個族群被分隔在若干綠洲之間,從空中看去,如同在寂寥的荒原燃起一堆堆生命的火光。
盡管沒有更多的書面文字記錄他們生活的場景,但在古老的刀郎樂舞之中,人們可以獲得感動人心的節(jié)奏和旋律——蜿蜒的葉爾羌河畔,刀郎人頭頂胡楊枝干攏起的穹頂,腳踩綿軟的落葉,在茂密的胡楊林中狩獵;行獵歸來,在林中的一片開闊地上,舉行名為“刀郎麥西萊甫”的盛大舞會。
先由一位藝人唱序曲,那些堅持到最后的人被奉為“舞王”,受到所有人的尊敬和羨慕。
進入農(nóng)耕時代,刀郎人逐漸放棄了狩獵,但刀郎樂舞卻作為他們生命中的一部分保留了下來。
麥蓋提縣位于塔里木盆地西部,喀喇昆侖山北麓。葉爾羌河和提孜那甫河流經(jīng)這里。從地圖上看,它像一枚胡楊樹葉,落在塔克拉瑪干沙漠。當(dāng)?shù)匾浴稗r(nóng)民畫”和“刀郎木卡姆”最負盛名。
在麥蓋提縣央塔克鄉(xiāng),63 歲的玉山和艾山算是最出名的刀郎木卡姆藝人——他倆首先是一對雙胞胎兄弟,其次是地道的農(nóng)民,最后,他們也是世界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項目木卡姆的“國家級傳承人”——這片沙漠綠洲的歌者。
與性情狂放的玉山比起來,早出生5 分鐘的孿生兄弟艾山要沉穩(wěn)許多。這么多年來,兄弟倆總是形影不離,玉山唱到哪里,艾山也唱到哪里。艾山、玉山七八歲就開始跟父母學(xué)唱刀郎木卡姆,到現(xiàn)在,年屆古稀的兄弟倆已經(jīng)是遠近聞名的大明星,是刀郎木卡姆演唱隊的靈魂人物。
刀郎木卡姆原有12 部,由于種種原因,其中3 部已經(jīng)失傳,要唱完現(xiàn)存的9 部刀郎木卡姆,需要四五十分鐘。艾山和玉山每天的24 小時里,不知有多少個四五十分鐘是在刀郎木卡姆的美妙歌聲中度過的。
據(jù)村干部說,玉山唱刀郎木卡姆太過投入,曾三次失聲,經(jīng)治療后化險為夷,他的聲音仍是刀郎五人演唱組合中最為洪亮的。不像艾山,嗓子嘶啞得好像喉嚨被泥石流堵塞了一般。
“我們把疝氣都唱出來了?!?/p>
相比沉默寡言的艾山,玉山性格活泛,表達欲強,是我此次采訪兄弟倆的“主說”——
“我的爺爺、叔叔、爸爸都是農(nóng)村的民間藝人。1949 年以前唱木卡姆的人比較多,但沒有現(xiàn)在這樣的機會。國家開放以后,機會多了,民間藝人反而比較少了。
我是1957 年小學(xué)畢業(yè)時開始唱木卡姆的。我最大的師傅是爸爸。他又能唱又能奏,我會彈奏也會跳舞。所有的樂器我都會,是跟兩個叔叔學(xué)的,我們家族的人都會。
我唱的樣子和我爸爸一樣,都是聲嘶力竭的,把疝氣都唱出來了。我們和藝術(shù)團的演員不一樣,我們唱的時候要爆發(fā)出來,要是慢一點就沒有那種震撼力了。這些年,我做過好幾次疝氣手術(shù),第一次是60 歲時——年輕的時候得了疝氣沒做過手術(shù),因為沒錢,疝氣了也不管它,那次做手術(shù)是自己花錢;第二次、第三次是政府花錢的?,F(xiàn)在我們央塔克鄉(xiāng)的木卡姆歌手中,有3 個人得過疝氣。
不是每個歌手都能得疝氣,是唱到一定境界以后才會出現(xiàn)這個問題。3 個得疝氣的人,一個是我,一個是我另一個弟弟艾山·努爾,還有一個彈卡龍琴的老漢,他70 多歲了,心臟不太好。
我爸爸也得過疝氣,他活了快100 歲,16年前去世的,去世那年還在唱。我們村子有些老頭都站不住了,底氣不足了,可還在唱。我爸爸有很長的胡子,胡子是灰色的。我不留胡子,因為我年齡還不大。
同我們兄弟倆一起演出的老伙伴中,年紀最大的已經(jīng)80 多歲了,牢記長達四五十分鐘的唱詞對這些老人來說,是一項艱難的任務(wù)。哪里會有不老的人呢?近些年,我們這些老藝人們紛紛帶起了徒弟。
我有8 個兒子,24 個孫子,最小的兒子21歲。會唱木卡姆的有一個兒子、3 個孫子。兒子要種地,女兒要嫁人,所以都不學(xué)刀郎了,就是喜歡也沒時間學(xué)。
現(xiàn)在,我一個兒子和3 個孫子跟我學(xué),此外,我還帶了13 個徒弟。這些徒弟是朋友聚會的時候被我發(fā)現(xiàn)的,他們有點唱歌的天賦,也喜歡唱。這些徒弟不需要給我交學(xué)費,我是傳承人,每年自治區(qū)給8000 塊錢,我有義務(wù)教。政府給學(xué)徒提供免費學(xué)習(xí)的條件。除了這13 個學(xué)生,還有自己找上門來學(xué)的人,差不多有100多人吧。我沒有固定的教唱時間,隨來隨教。我現(xiàn)在一年種地的時間最多一個月,成職業(yè)藝人了,業(yè)余種地。我的地就是那幾個不唱歌的兒子來種。
我哥哥的兒子是大隊書記,他也會打手鼓,也帶13 個徒弟。
9 個刀郎木卡姆我都會唱,我爸爸會唱的更多。他會唱的很多東西我們都不會,但我們機會多,是政府扶起來的,所以我們的發(fā)展大,去年還去了美國表演。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唱木卡姆在民間基本沒有人組織,遇到有婚禮時,藝人可以唱唱跳跳,農(nóng)閑的時候,大家累了在麥場旁邊喝茶的時候,可以自己跳,還有就是在家里,過節(jié)日或者來朋友了,大家就唱。過去大的木卡姆演出場面都是巴依(地主)組織的,唱完了,給藝人一點馕、茶葉、布。
現(xiàn)在我們怎么唱,怎么演奏,誰都不管,我們現(xiàn)在很高興,我們每次去演出的時候,都有送、接,還給錢。我們是農(nóng)民,以前縣城都沒有去過,現(xiàn)在我們經(jīng)常出國演出,村里人很是羨慕。我爸爸是那么有名的民間藝人,但是他沒有出過村子,我們現(xiàn)在一家人,我,我弟弟,還有我的兒子,都出去過?!?/p>
在新疆維吾爾木卡姆中,相對于具有宮廷氣質(zhì)的十二木卡姆,刀郎木卡姆是生活在沙漠綠洲的刀郎人骨子里的狂放與堅韌!刀郎木卡姆有4 種樂器——達甫、熱瓦甫、卡龍琴和艾捷克,這4 種樂器在刀郎木卡姆中都占據(jù)非常重要的地位。
“我的熱瓦甫琴聲多么響亮,莫非裝上了金子做成的琴弦?”南疆民歌《阿娜爾古麗》一開始就唱出熱瓦甫,可見,熱瓦甫是維吾爾人生活中多么常見的樂器,連著名的阿凡提也是彈著熱瓦甫,騎著毛驢走遍新疆。
除了熱瓦甫,達甫(手鼓)在這4 種樂器中,也是一個點睛樂器,是刀郎木卡姆中的靈魂。
艾山和孿生兄弟玉山,一個是艾捷克手,一個是達甫琴手。
艾山只要敲起手鼓,立刻開始吼唱起驚心動魄的刀郎木卡姆,可以沒有其他樂器,光是手鼓,就可以讓人們隨鼓聲進入到遠古的狩獵現(xiàn)場,鼓聲在召喚人們?nèi)ゴ颢C。他不僅精于唱歌及演奏,還會親手制作樂器。
刀郎艾捷克是他最擅長的樂器。
在所有的刀郎艾捷克中,人們一眼就能認出哪一把是艾山的——如果不是被他拉出傷感的旋律,色彩艷麗而飽滿的樂器倒像是一個精致的工藝品。
玉山有一個大旅行包,白色布面上印著深藍色的“2008”,旁邊有玉山用黑色水筆寫的自己的名字。這個旅行包是玉山的心愛之物,它跟著玉山從麥蓋提縣央塔克鄉(xiāng)走到了北京,走到了巴黎、東京、意大利及倫敦。
2004 年春天,玉山、艾山與他們的刀郎演出隊第一次出國,在法國巴黎演出。在燈火通明的舞臺上,臺下一片漆黑,玉山略有失落,心想:“咋就沒有人看我們演出呢?那我們就像在家里那樣唱給自己聽?!?/p>
當(dāng)達甫的最后一擊響徹劇場,劇院突然燈火通明,臺下金發(fā)碧眼的觀眾全都站起身來,掌聲雷動。玉山心里歡喜極了:“原來,外國人也愛聽咱的刀郎木卡姆?!?/p>
玉山還給我講述了一個關(guān)于他們演出時的真實故事:2005 年11 月,他們前往日本演出,當(dāng)一聲蒼涼的刀郎木卡姆吼出后,一位80 歲的日本老人當(dāng)場哭了起來,激動的表情都無法形容,感慨地說:“終于聽到原生態(tài)的音樂,太自然了。我長年受失眠困擾,你們的木卡姆就是我最好的藥!”
這位老人當(dāng)場掏出3 萬元立下遺囑,在他的葬禮上就放刀郎木卡姆,他要永遠和刀郎木卡姆在一起,而且葬禮后骨灰還要撒到天山山麓,他要和新疆融為一體。
聽罷玉山的講述,我的心沉靜下來,我想,這就是沒有國界沒有地域的音樂的魅力,也是刀郎木卡姆獨特的原生態(tài)的魅力,更是刀郎樂器的魅力。
如今,傳統(tǒng)的木卡姆藝人與現(xiàn)代商業(yè)化或者體制化的藝人不可同日而語,前者可以說是未同生活割裂的日常行為,而后者,則已成為一種職業(yè)化的角色運作。以前,刀郎樂人的地位比較低下,他們四處走村串鄉(xiāng),家中只能維持溫飽水平,家庭經(jīng)濟情況并不見佳。
為了改變家里的人員成分,玉山自作主張給女兒包辦婚姻,都為她們選擇了除刀郎樂人之外的不同人家。但是女兒們的婚姻生活并不如意,也許是充滿音樂氛圍的家庭傳統(tǒng),影響了孩子們的價值取向。
不久前,玉山四姑娘帕提古麗因婚姻不幸,第三次離婚后回到了父母家。五女兒阿依木古麗也說自己的婚姻缺少情感的支撐。三女兒古麗克孜生了個雙胞胎兒子,正在鬧離婚,兩個孩子隨了爺爺和叔爺爺?shù)拿帧?/p>
古麗克孜的離婚調(diào)解不了,玉山請人在家修建了幾間房子給她。但是,卻欠下工人5000塊錢,兒女為了分攤欠賬,搞得很不愉快。二兒子那買江對父親有些不滿意,覺得他老是出去演出,弟弟們又要學(xué)木卡姆,家里的農(nóng)活都沒有人干。
玉山家的經(jīng)濟來源主要是賣棉花和水果,為了演出,他常常賤賣貨物。
在麥蓋提這個偏遠的地方,人們還沒有什么商品意識,艾山家就曾因為招待客人,在經(jīng)濟上吃了不小的虧。但不影響他們對木卡姆的癡迷。
兩年前,玉山家喜歡木卡姆藝術(shù)的三兒子買買江、小兒子艾買爾也被烏魯木齊的一家公司請去當(dāng)老師和演員。兩個孫子在爺爺?shù)闹更c下,已經(jīng)能夠完整地演唱木卡姆其中的套曲了——那是血脈的勾連和傳承。
對于刀郎藝人玉山和他的老伙伴們來說,木卡姆就是他們生活本身。其中充滿了不足為外人所道的瑣碎、庸常、無奈、辛酸,當(dāng)然,他們生活中更多是盡情地歡歌、暢快地抒發(fā),還有愉悅和幸福。
不過,玉山和艾山無疑是幸運的,因為有那么多的人聆聽了他們的歌聲,記住了他們的名字。但麥蓋提縣還有更多的無名藝人。
這一天中午,我由村干部小任帶著,去吐曼塔勒鄉(xiāng)尋訪一位叫吾斯曼·艾山的刀郎藝人。
吐曼塔勒鄉(xiāng)位于葉爾羌河沖積平原地帶。通往這個鄉(xiāng)有一條鄉(xiāng)間便道,沿途所經(jīng)之處大多是生長著蘆葦?shù)母瓯凇?/p>
途中,我們遇到一個牧羊人,便向他打聽吾斯曼家住何處?牧羊人指著西北方向說:“從這里一直沿路北上,途中要過6 座小橋,到了第七座橋,就不要再往前走,吾斯曼嘛,就在橋邊的胡楊林里?!?/p>
走了很遠的路,才看到石橋下一處胡楊林。
遠遠地,我看到一位中年的維吾爾族男子獨自在胡楊樹下徘徊,路旁的荒草已被踩踏得狼藉不堪。林深處,是一處獨立的抗震房,孤零零地遠離聚落和人煙,像曠野上的游離者。
“這大概就是吾斯曼家。”小任擦了擦額頭的汗,對我舒了一口氣。
待走近了,我看見吾斯曼家門戶虛掩,院落沒有圍墻,胡楊樹屏立四圍。門庭內(nèi)筑有一道土墻,用來抵御寒風(fēng),庭院空地寬敞。
聽小任說,吾斯曼有個和歐陽修相近的名字——六一樂師,因為他的財產(chǎn)可以用6 個“一”來概括:一把刀郎熱瓦甫,一面達甫(手鼓),一頭驢,一只羊,一群鴿子和一個老婆。
他是刀郎藝人中的貧困者,雖然住在嶄新的抗震房里,但那是當(dāng)?shù)卣痪们盀樗薜?,里面的所有家什都已十分陳舊。
在吾斯曼所有財產(chǎn)中,最值錢的是那把刀郎熱瓦甫,是他50 年前花100 元從另一個刀郎藝人手中買來的,工藝精湛,琴體鑲嵌有骨質(zhì)飾紋,在麥蓋提找不到第二把。其他的幾樣:達甫是父親留給他的;驢是3 年前從巴扎上買的;羊是妻子娘家送的——總不能空著手過古爾邦節(jié)吧?鴿子從最開始的24 只,最后只剩下6 只,其他的鴿子不知道去了哪里。
他的妻子不在家,聽說數(shù)天前回了娘家。雖然家里沒有女主人,吾斯曼倒是將庭院收拾得井井有條。
小任說,因為家境不好,吾斯曼很少在家中接待客人。這讓我想起,他曾兩次借故推托我前去他家拜訪,但最終還是托人帶口信愿意接受我的采訪。我想,這可能還有另外一個原因——除了探討樂器和演奏技法,他對其他話題毫無興趣。
據(jù)說,在最早的時候,這片林中場地曾是狩獵的刀郎人聚合休憩的地方,同時,每次狩獵歸來都要在這里舉行刀郎麥西萊甫。進入農(nóng)耕時代后,刀郎人逐漸放棄了以狩獵為生的生活手段,這里便成為他們懷念狩獵時光、舉行刀郎麥西萊甫的場地。
吾斯曼的先祖將這塊值得回憶的地方留給了子孫們,而這塊狩獵時期留下的場地成為麥蓋提僅有的刀郎文化遺址。
在麥蓋提刀郎藝人中,吾斯曼算是有“學(xué)歷”的,但也僅念過4 年書。出于天性,他將熱瓦普琴帶到學(xué)校,琴聲攪得學(xué)校不得安寧,琴聲影響了讀書聲,然后,他便退了學(xué)回家,然而,就是這一短暫的學(xué)歷,讓他改變了刀郎人口傳心授的傳藝方式,他可以將自己所悟的心得用文字方式表達。
20 世紀90 年代初,麥蓋提縣挖掘、整理刀郎木卡姆時,政府特地邀請他到縣城參加整理刀郎木卡姆記譜工作,憑著他的記憶和艾捷克演奏,協(xié)助恢復(fù)了幾近失散的刀郎木卡姆曲詞。
葉爾羌河畔的胡楊林是他的出生地,吐曼塔勒鄉(xiāng)是他的心結(jié),因為遙遠的傳說和孩童時的記憶,讓他離不開胡楊林間懸系的音樂搖籃。一片林中的場院,是祖輩的刀郎木卡姆發(fā)祥地,特殊的生活環(huán)境產(chǎn)生出的樂舞總是與他鄉(xiāng)有區(qū)別的,這種區(qū)別源自對胡楊的感情。
艾捷克沉郁、悠遠的旋律每天都從這里開始,對于一位刀郎藝人,這里是吾斯曼生命的開始,也是他音樂的開始,對于所有刀郎人來說,音樂只有開始而沒有終結(jié)……
從我進門那一刻起,吾斯曼艾山就有意拿著那把刀郎熱瓦甫在我眼前搖來晃去,從他調(diào)動琴弦的神情可以看出,他要以琴曲贏得一個刀郎琴師的自尊。他很少跟我主動說話,一直在自顧自地彈琴,那種淡然的、旁若無人的神態(tài),仿佛在以音樂語言與我交談。
如此近距離接觸一位刀郎樂師,讓我體味到刀郎藝人不只是音樂的詮釋者,也是十分辛勤的勞動者。刀郎樂的感人之處是使音樂生活化,每一個音符都像是用坎土曼在田地間一個個挖掘出來的,因而,刀郎樂很難模仿。
這是一場別開生面的刀郎熱瓦甫獨奏,聽眾只有我、村干部小任及院落中的6 只鴿子。他忘記為我們斟茶,卻在彈奏樂器之余,不時地手捧玉米粒犒賞他的鴿子。他大概不懂得如何待客,但對6 只鴿子卻不敢怠慢——清冷的日子里鴿子是他的伙伴,也是他最忠實的聽眾。
屋子里有些冷,但邊彈邊唱的吾斯曼已然是汗水淋漓——
天上有沒有月亮
不經(jīng)冬寒的百靈鳥,
不知春暖,
不經(jīng)磨難的情人,
不明白愛情的可貴。
萬里無云的天空,
奔流不息的長河。
天地可鑒,日月為證,
我的眼里除了你,再容不下別人。
大雁南飛,
欲飛落在花朵上。
情人萬花迎我歸來,
只為照亮我們的愛。
(當(dāng)?shù)氐独赡究访窀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