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身舞法，以身舞韻
——評《中國古典舞身韻教學法》

閆穎琳

（北京舞蹈學院 北京 100081）

“中國古典舞身韻”濫觴于20世紀80年代，是北京舞蹈學院中國古典舞學科建設取得的最突出的成果之一，堪稱中國古典舞之舞魂。唐滿城、李正一教授等前輩共同求索，深入學習戲曲、武術，并按照舞蹈藝術自身的特性和規(guī)律加以發(fā)展，創(chuàng)造了兼具民族性、時代性、舞蹈性、科學性、訓練性的中國古典舞主干課程。于平教授曾對身韻的創(chuàng)建給予肯定：“身韻的出現，至少給中國古典舞的當代建構帶來兩個實質性的突破：一是在舞蹈教學中，使中國古典舞從外部形態(tài)的認識切入內在神韻的認識，古典舞的審美風尚和藝術規(guī)范得到具有歷史深度的確立；二是在舞蹈創(chuàng)作中，使中國古典舞擺脫人物形象的‘行當專屬性’和情節(jié)構成的‘語言描述性’……”[1]中國古典舞身韻根植于中國傳統文化與古典美學的沃土中，具有濃郁的民族風格與審美意味，使中國古典舞走出維谷，成為一門獨立的舞蹈種類，在中國舞蹈的發(fā)展史冊上書寫了嶄新的一頁。

2018年6月，唐滿城先生與金浩教授合著的《中國古典舞身韻教學法（第3版）》由上海音樂出版社、上海文藝音像電子出版社出版。唐滿城先生將畢生所積累的身韻教學經驗轉化為科學的規(guī)律和方法，書寫了本部兼具理論與實踐雙重價值的教學論著。該書結構嚴密、內容豐富、講解清晰，除序、編寫說明及附錄之外，共分為七個章節(jié)。《中國古典舞身韻教學法》向讀者呈現兩個維度，即身韻理論概述與身韻課教學。其一，“身韻理論概述與分析”帶領讀者了解“身韻”的創(chuàng)建發(fā)展歷史，領悟其訓練價值與美學意義，以及身韻的核心——“形、神、勁、律”。其二，“身韻課教學”以由淺入深、由簡至繁、由單一到多元的規(guī)律對身韻的基本動作術語、動律元素、主干教材、支干教材等內容進行概念講解、圖解示范以及實際運用。本教材以理論帶實踐，層層遞進地帶領讀者走進身韻、學習身韻、體悟身韻。

一、知其史——身韻淵源之回溯

“從1984年開始，我們把習慣上稱之為‘身段’的叫法改稱‘身韻’?！盵2]起初，“身段課”的開設目的是籌建北京舞蹈學校本科課程。該課程以體現民族精神為宗旨，以訓練身體韻律、提升藝術表現力、增強風格屬性等為教學內容。身段課打破了戲曲和武術訓練行當性與套路化，使局部訓練與整體相結合，外部技術與內部韻律相結合，是一門兼具民族性、舞蹈性、時代性的專業(yè)課程。

隨著創(chuàng)建理念與教學體系的逐漸成熟，中國古典舞的創(chuàng)建者們逐漸發(fā)覺——身韻“已不再是傳統中的‘身段’，它完全是在新的觀念、新的方法上對傳統的繼承與發(fā)展”，“它的功能已經遠遠超越了單純的身法訓練和風格熏陶”（本書第4頁）。在作者看來，“身段”與“身韻”的一字之差，“標志著中國古典舞找到了審美支點、文化底蘊與時代精神”（本書第5頁）?！吧眄崱笔菍蚯矶蔚膭?chuàng)造性發(fā)展與創(chuàng)新性轉化，它為中國古典舞的建立找到了重要的立足點。

通過對傳統戲曲舞蹈中的“身法”的學習與借鑒，到“身段”的整理與提煉，再到“身韻”的創(chuàng)新與發(fā)展，中國古典舞從傳統的懷抱中脫穎而出，通過“破其形，揚其神”，從根本上確立了獨具中國古典舞風格的舞蹈本體語言，找尋到了自身的運動規(guī)律與審美特征，搭建了一條行之有效的從教學到表演、從教室到舞臺的橋梁?！吧眄崱蹦鄄⒗^承了中國傳統文化精神與民族審美觀，以其豐富多變的舞蹈語匯，意味深長的審美意象以及氣質鮮明的文化品格等，已然成為中國古典舞的立身之本與重要標識，“它的存在使中國古典舞專業(yè)建設更具內涵性和說服力”[3]。

二、悟其理——身韻理法之探究

“‘身韻’從字面上來解釋，可以說是‘身法’與‘韻律’的總稱?！矸ā瘜儆谕獠考夹g范疇，‘韻律’則屬于藝術的內涵神采，二者的有機結合與滲透，才能真正體現中國古典舞的風貌及審美精髓。”[4]“身韻”以形、神、勁、律為核心，以擰、傾、圓、曲為基本身體形態(tài)和姿勢，以平圓、立圓、八字圓為運動路線，以提、沉、沖、靠、含、腆、移、旁提為基本元素等?？梢哉f，“身韻”二字是中國古典舞之靈魂，其誕生為中國古典舞奠定了基石，加強了民族特性，使中國古典舞逐漸成為中國民族舞蹈的中流砥柱。

（一）身韻之“形、神、勁、律”

四字訣“形、神、勁、律”最早由唐滿城先生提出，因從京劇表演大師李少春提出的“心、形、勁、律”獲得了啟示，進而結合舞蹈藝術的本質特性，進行發(fā)展與升華。雖然二者看似僅有一字之差，但“形、神、勁、律”四字代表了唐滿城先生對中國古典舞身韻的獨到見解，以及對獨立的舞蹈藝術的更深層次的理解與把握，以“現代人的視角來詮釋傳統中人體藝術美學的規(guī)律”（本書第7頁）。

“形、神、勁、律”概括性地總結了身韻的外部特征與內在神韻、節(jié)奏處理與力度把控、動律法則與運動規(guī)律，鮮明地體現了中國古典舞在對中國傳統審美精神的承襲的同時，也建立起了舞種本體對“以神領形、以形傳神、形神兼?zhèn)?、身心并用、內外結合”的審美追求與風格定位。“形、神、勁、律”是中國古典舞身韻之核心，“這一審美特質的明確，緊緊抓住了中華民族美學特征的靈魂，標志著該物種已相對具有了東方神韻的審美特質，初步形成了有別于其他舞種的文化屬性”。[5]

（二）身韻之“圓游之美”

“圓是中國文化中的一個重要精神原型，它與中國人的宇宙意識、生命情調等具有密切的關系，它也包含中國藝術生命精神的重要消息?！盵6]唐滿城先生在書中提到，“圓”與“游”是中國古典舞最核心的、本質的形態(tài)特征。這與中國人以“龍”為民族圖騰與自然崇拜，以及將宇宙萬象濃縮為陰陽兩魚相逐的八卦圖等文化心理密不可分。誠然，中國古典舞真正的生命力在于其千變萬化、妙不可言的運動路線與軌跡之中，其身體形態(tài)處處體現著圓曲的運動規(guī)律和空間意識。

“平圓、立圓、八字圓”是身韻中最基本、最典型的運動路線與軌跡，在以腰為軸的擰、傾等動律元素的帶動下，呈現對立統一的身體構圖，幾乎所有中國古典舞中的舞姿造型都是在“圓”的勢態(tài)與軌跡中體現游龍旋回、圓流周轉之美感。如風火輪的八字圓、云手系列的大圓套小圓、青龍?zhí)阶Φ钠綀A接立圓再旋擰至八字圓等，無不體現了中國古典舞身韻的圓線的運動觀與審美觀。中國古典舞身韻以“圓”為審美特征并非偶然，它是傳承歷史的產物，是對中華民族幾千年來的審美流變與發(fā)展的真實寫照。

（三）身韻之“以腰為軸”

“中國古典舞身韻教材的整理是以戲曲、武術審美在身法運用規(guī)律中的理論作為指導思想的。”[7]通過深入挖掘戲曲、武術動作的運動路線及身體配合等，創(chuàng)建者們提煉出了中國古典舞的核心運動原理——“以腰為軸”。所謂“身法即腰法”，“所談及的‘腰’，不是泛指腰部訓練的軟度和力度等，而是它在動作中起主導和樞紐作用之‘動律’?！保ū緯?0頁）“起于心、發(fā)于腰、形于體”，腰部是全身運動的軸心，也是身韻中動作發(fā)力的源頭，它保持與控制著舞者的上肢與下肢的重心與平衡，起到了承上啟下、協調配合的作用。

例如基本動律元素提、沉、沖、靠、含、腆、移、旁提皆以腰部為軸心，配合肩、胸、腰等身體部位向前、后、左、右等方向運動。再如主干教材五大典型動作的云間轉腰、云手系列、燕子穿林、青龍?zhí)阶?、風火輪，都是由內部意念的帶動下，以腰為主要發(fā)力部位而帶動軀干進行或擰，或仰，或傾等動態(tài)來完成的?？v覽中國古典舞身韻教學法，“以腰為軸”這一運動法則貫穿始終，通過坐、跪、立、行的發(fā)展步驟，按照元素—動作—強化—短句—組合的順序進行階段性訓練，達到與全身手、眼、身、法、步的整體配合，中國古典舞身韻抓住了舞動中的肢體運動的規(guī)律與精髓所在，也充分體現了中國古典舞的舞種標志與審美特征。

三、察其道——身韻發(fā)展之啟示

“中國古典舞”的名稱于1950年提出。彼時，其理論基礎是：以中國傳統戲曲舞蹈為基礎，從“唱、念、做、打”中提煉出基本動作；借鑒芭蕾的訓練模式，用以指導中國古典舞的學習與訓練。然而，這種表演方式對中國傳統戲曲舞蹈的繼承僅僅局限在姿態(tài)和動作上，缺乏了應有的傳統文化底蘊，難以展現出強大的藝術魅力；在訓練模式上過分借鑒芭蕾，也使其審美和發(fā)展陷入矛盾之中?！吧眄崱睂W說的提出，為中國古典舞的發(fā)展注入了新的血液，使其再次煥發(fā)生機?！吧眄崱钡奶岢觯蚱屏藨蚯璧傅臄⑹路椒ê托挟攲傩?，契合了中國傳統文化的審美內涵和規(guī)律，擺脫了芭蕾的訓練模式，“實現并確立了‘氣論’‘陰陽’的動作原理說；‘文化’‘情感’‘表演’‘動作’等元素說；‘坐跪立行’的訓練程序說；‘形神勁律’內外統一的整體說；‘留走、轉讓、順逆、反起’等律動說；‘擰傾圓曲’形態(tài)說以及強調‘組合化’的表現說等”[8]，為中國古典舞的建設找到立身之本。

此外，隨著身韻教材的不斷完善與發(fā)展，其被引入中國古典舞的創(chuàng)作機制當中。在藝術語匯與表現方式上，使得中國古典舞擺脫了初建時期的程式化模仿，而轉向了對“情”與“韻”的舞蹈本體的開掘，破形入神、神情兼?zhèn)洹＿@不僅使中國古典舞的創(chuàng)作趨勢發(fā)生了轉變，并且拓寬了中國古典舞人體動作的表現范疇，為其后的發(fā)展筑牢了堅實的動作語匯基礎。例如中國古典舞經典作品《黃河》的問世實現了課堂與舞臺的一體化，在四個樂章中充分體現了“形、神、勁、律”的動作質感，“擰、傾、圓、曲”的動作形態(tài)，“平圓、立圓、八字圓”的動作軌跡，運用云手、風火輪等典型動作，表現中華兒女保衛(wèi)家鄉(xiāng)、永不服輸、爭取獨立、頑強拼搏的民族氣節(jié)。該作品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中國古典舞身韻教材的有效性、實用性、表現性與時代性，它在運用動作元素本體的基礎上，更深層次賦予其情感生命與文化精神，這就是身韻教學法中所提及的“發(fā)展元素”的成功實踐。

“身韻”是社會歷史文化所孕之物，它以身體為媒介，不斷詮釋著民族性與時代性、審美性與訓練性，滲透著現代人對傳統的理解與認識，并以其豐富多變的舞姿、濃郁的民族風格及強有力的表現能力成為中國古典舞的核心和主要標志，是中國古典舞藝術靈魂所在?！吨袊诺湮枭眄嵔虒W法》正是以“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的編寫思路，一方面將身韻的本質與特性、構成與運用等內容詳細說明，“幫助讀者認識身韻，從理論與實踐掌握身韻，從方法到規(guī)格操作身韻，從繼承到發(fā)展運用身韻”（本書第1頁），生動地展現了中國古典舞的神采風貌與審美精髓。另一方面，也使中國古典舞的學科建構與教學體系向系統化、科學化方向發(fā)展。

今天，中國古典舞以“一體多元”的學科格局在世界舞蹈之林中熠熠生輝，這樣的成績源于中國古典舞建設者們那份深沉的求索精神與擔當意識。中國古典舞未來應不斷挖掘自己腳下的文化沃土。中國古典舞的未來，應始終堅持將中國古典美學、傳統哲學作為形式體系建立的基礎，在吸收與借鑒的同時正本清源，立足于文化根脈。中國古典舞的未來，依賴古典舞人的不斷求索，我們不能拋棄與脫離我們自己的文化。中國古典舞必然要找到自己的立足點，這一立足點就是中華民族的歷史與文化。未來，我們也應不斷激活傳統藝術審美，探索身體文化內涵，以塑造中國形象為己任，在對傳統的守望與時代的變革中繼續(xù)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