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憲 麗
(東華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上海 201620)
隨著人工智能和5G技術的發(fā)展,一種與現實世界平行的場景正在出現,即數字世界的誕生。一方面,數字世界的出現給人們營造了一種新的沉浸式環(huán)境,使得人們可以在其中以一種特殊方式進行更加自由的交流。另一方面,數字世界也帶來了諸多新的道德和倫理問題,譬如個人隱私泄露、資本控制、權力滲透等。本文主要對目前正在生成的數字世界展開哲學性的思考,并重點關注在數字世界中出現的凝視及其機制,嘗試從思想家米歇爾·???Michel Foucault)和雅克·拉康(Jacques Lacan)那里尋找理論支撐,對未來數字世界中的凝視及其背后的核心意義展開討論。
凝視是一種與視覺相關的行為,用來描述行為體對某種對象長時間聚精會神地觀看。凝視的主體可以是個體,也可以是抽象意義的算法;凝視的對象可以是個體或物體,也可以是其某些行為。數字世界中的凝視廣泛存在于機器視覺技術的應用之中。人工智能在應用中主要體現為機器視覺、語音識別、自然語言處理和機器人四個方面,其中機器視覺是人工智能發(fā)展的重點,其被廣泛地運用在安防、交通、管理、醫(yī)療等各個方面。人工智能的發(fā)展浪潮已經經歷了三波,分別是1950—1970年的第一波、1980—2000年的第二波、以及2006年至今的第三波[1]。在目前的第三波人工智能發(fā)展浪潮中,由于其成本的快速下降,機器視覺成為產業(yè)界發(fā)展的核心。
當前,感知智能作為人工智能發(fā)展的重點,與機器視覺技術緊密關聯(lián)。從發(fā)展整體來看,人工智能的發(fā)展主要有三個層次,分別是計算智能、感知智能和認知智能。計算智能主要涉及計算和存儲,這是人工智能最基礎的部分。感知智能涉及視覺、聽覺、觸覺等基礎的感知,并需要將感知的信息整合到算法框架內,從而成為機器決策的基礎。目前人工智能的發(fā)展主要集中在感知智能這一層面。譬如,人們通過傳感器采集數據,并結合算法得出結論,幫助人們作出決策。人工智能的最高狀態(tài)是認知智能,主要涉及類腦智能及腦科學等諸多方面,這也是當前人工智能發(fā)展的難點。目前,類腦智能的研究主要是通過大量計算硬件的堆疊,模擬人腦的神經認知狀態(tài),然而這類研究是否能達到類腦智能仍然是科學界懸而未決的問題。
整體來看,目前人工智能技術的發(fā)展和應用主要集中在感知智能這一層次,最為顯著的標志就是機器視覺的廣泛應用。大多數的機器學習模型都是對數據的運算,而數據的產生首先是基于對象的識別[2],不僅涉及對物的識別,也涉及對人的識別。因此,在機器視覺的基礎上形成了一種非常廣泛的凝視機制,而正在生成的數字世界就可以被看成是一個廣泛的凝視空間。凝視的發(fā)展階段主要分為以下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是“無主體的凝視”。在數字世界生成之前,物與人的關系便構成了這種類主體性的特殊凝視方式,路燈的存在便是一種無主體的凝視。路燈是一種物體,盡管沒有主體性,但路燈可以照亮一塊區(qū)域,也會產生一定的凝視效果,這在某種程度上就會產生一種類主體性,提高照明水平將會降低犯罪事件的發(fā)生。美國的犯罪預防專家布蘭登·韋爾什(Brandon Welsh)等人的研究表明,街道照明不僅可以監(jiān)視潛在的犯罪者,增加對潛在犯罪者的威懾,而且有利于增加社區(qū)凝聚力和非正式的社會控制[3]??梢姡窡粼谀撤N情境下充當了主體的角色和功能。
第二階段是“有主體的凝視”。在數字世界生成的初期,大量的傳感器和攝像頭得以安裝。在機器視覺技術大規(guī)模應用之前,人通過攝像頭來進行凝視,同樣會產生極強的威懾效應。伊格納西奧·穆尼奧(Ignacio Munyo)等學者的研究表明,警察設置的監(jiān)控攝像頭可將監(jiān)控區(qū)域的犯罪率降低約20%,城市中不受監(jiān)控的區(qū)域同樣受益于監(jiān)控攝像頭,犯罪率也有所減少,因此,監(jiān)控攝像頭存在積極的溢出效應[4]。不可否認,這種凝視更多地表現為一種“讓人感到恥辱的凝視”,正如薩特(Jean-Paul Sartre)所指出的,“恥辱是對自我的恥辱,它承認我就是別人正在注視和判斷著的那個對象”[5]261。這種主體性的凝視讓被凝視者產生了壓力和焦慮,即攝像頭背后的他者通過凝視實現了對主體的控制。在薩特看來,當主體被長時間注視時,其主體性已經被自己所否認,而自己則成為被他人凝視的對象。在他者的凝視之下,主體成為一個“具有羞恥感的客體”[5]377-378。
第三階段是“超主體的凝視”。這一階段主要表現為,攝像機記錄背后的觀看者不再是人,而是算法。目前機器視覺企業(yè)所推動的算法機制可以大大地減少人工的使用。譬如,在機器視覺技術廣泛使用之前,在某個刑事案件中,需要調動大量的人力來尋找犯罪證據,這完全是一種勞動密集型行為?,F在,執(zhí)法機構通過算法對大量數據進行分析,可以大規(guī)模地識別可疑人員和他們的活動,不僅有助于追蹤過去犯罪的證據,而且為警方識別現存的和潛在的威脅提供了新的能力[6]。
在這里,之所以將算法的凝視看成是“超主體的凝視”,主要有兩方面原因。一方面,算法本身是一種強化機制,其超主體性體現為不受人的感情因素影響,而比較客觀地作出決策。另一方面,算法是在人類經驗加總的基礎上得到運算結果。算法同樣建立在大量的人力勞動基礎上,在數據標注階段,有大量的勞動者做了先期工作,例如將某一行為標注為違法行為,再將這類標注輸入機器中進行存儲。在算法不斷訓練機器的基礎上,當機器的檢測達到一定的閾值之后,算法就可以代替或輔助人作出決斷。法國哲學家保羅·維利里奧(Paul Virilio)將這種算法基礎上的智能體稱之為視覺機器。維利里奧指出,視覺機器通過計算機來控制攝像機,從而達到一種視覺的效果。不僅可以分析周圍的環(huán)境,而且能夠自動解釋事件的內涵[7]。
在這一意義上,算法凝視表現為一種基于多主體的超主體性,即算法建立在多主體勞動的基礎上,算法結構一旦形成,就能夠以超主體的形式自我運行并作出決策。需要特別指出的是,在超主體的背后仍然存在凝視機制,而且這類凝視似乎比人作為主體的凝視效率更高,產生的威懾效應更強。受??碌娜爸髁x、可見性建筑結構的影響,泰納·布赫(Taina Bucher)主張通過關注底層軟件流程和算法能力來理解臉書上的“可見性構建”邏輯。通過分析 Edge Rank這一在臉書的“新聞提要”上構建信息和通信流的算法,布赫認為臉書構建的可見性制度對參與主體施加了某種“不可見性威脅”。他指出,參與主體性所面臨的威脅不是由“全景注視的視覺機器”所強加的,而是由不斷消失和過時的可能性構成的[8]1164。布赫想表達的觀點是,視覺機器通過算法這種看不見的威脅對人類的行為進行監(jiān)督。這里的算法就是一種新型的凝視機制,而算法背后的凝視主體則可能由無限他者構成。雅克·德里達(Jacques Derrida)在討論凝視時也指出,凝視中的他者呈現為一種無限性。無限他者是不可見的,因為視覺只打開了在理論和需要上的“虛幻和相對的外部性”[9]115。
本文所討論的數字世界的凝視可以從狹義和廣義兩個角度來理解。狹義是指基于機器視覺的凝視。廣義則表現為一種廣泛記錄背景下的被關注。譬如,某人在互聯(lián)網上瀏覽網頁內容,這些瀏覽記錄可能被他者觀察到,也可能被長期注視。在這一過程中,盡管沒有攝像頭的存在,但瀏覽痕跡會被完整地記錄下來,所以瀏覽者在某種意義上同樣處在被凝視的環(huán)境之中。從這種意義上講,在數字世界中存在廣泛且隱性的凝視機制。數字世界可以看成是一種普遍意義的全過程記錄世界。這里的隱性凝視可以看成是一種被懸置的法律,即懸法。意大利哲學家吉奧喬·阿甘本(Giorgio Agamben)認為,懸法的意義在于,不對現在的結果作出法律的裁決,而是將所有的信息都記錄下來等待之后的裁決。對此,阿甘本指出:“這個詞不僅意味著司法的暫停,而且意味著法律本身的暫停?!盵10]正如阿甘本所指出的,主權者站在法律之外,宣布沒有任何事物在法律之外[11]。主權者同時在法律秩序之外和之內,擁有中止法律效力的合法權力,且能夠合法地將自己置于法律之外。這里的主權者表現為掌握算法和數據的主體。凝視在這里反映的是一種裁決的例外狀態(tài),并且這種狀態(tài)同樣能夠產生強大的威懾效果。在這種狀態(tài)中,權力的力量得以展示,而瀏覽網頁的主體此時則變成了被凝視的對象或客體。
關于凝視的研究主要有兩種路徑:一種是??侣窂?,另一種是拉康路徑。??侣窂街饕獙底帜曇暈橐环N權力機制。??掳涯抗廪D向了那些在傳統(tǒng)視域中被置于邊緣地帶的主體,如瘋癲者、犯人、道德僭越者、同性戀者等,以此來揭示處在視覺中心的理性話語所包含的既隱秘又敞開的非理性特征[12]9。??挛谋局械哪曋饕l(fā)生在兩個場景之中:醫(yī)學凝視與監(jiān)獄凝視。醫(yī)學凝視的論述主要體現在《臨床醫(yī)學的誕生》一書中。??聦⑨t(yī)生對患者的觀察稱之為凝視,而醫(yī)生所擁有的醫(yī)學知識使醫(yī)學的凝視帶著權力的屬性。正如福柯所指出的,“如此眾多的權力不過是目視的王權——眼睛認識和決定一切、眼睛統(tǒng)治一切——建立過程中的眾多形式”[13]。而監(jiān)獄凝視的論述則主要體現在《規(guī)訓與懲罰》一書中。在該書中,??聦吳叩娜俺ㄊ奖O(jiān)獄進行了深入討論。在杰里米·邊沁(Jeremy Bentham)看來,完美的監(jiān)獄可以讓囚犯相信他們隨時都在被監(jiān)視,但允許看守者不被發(fā)現。為此,邊沁設計了一個中間有看守塔的圓形監(jiān)獄。??聦⑦吳叩娜氨O(jiān)獄描述為一種“奇妙”的權力工具[14]。??抡J為,由于每個人都處于一種敞式的空間當中,同時,每個個體又不知道自己何時被監(jiān)視,因此就形成了一種全方位的監(jiān)視空間。在??驴磥恚澳涿暮团R時的觀察者越多,被囚禁者越會被驚擾,也越渴望知道自已是否被觀察”[15]。
通過這種模式,權力可以通過一個簡單的事實來得以實施,即在一種集體的、匿名的凝視中,由于被看見,人們不得不處于權力的壓迫之下[12]157。在一個被廣泛監(jiān)督的世界里,福柯所指出的“焦慮意識”將可能成為人類社會的集體精神狀態(tài)。在這一空間中,每個個體會越來越趨向于自我監(jiān)督。在這里需要指出的是,??滤枋龅氖且环N彌散化的權力機制,其核心是凝視。正如克里斯多夫·庫克里克(Christoph Kucklick)所指出的,“數字化的力量在于,可以將群體中的公民或者消費者單體化,然后有目的地去影響他們”[16]。
監(jiān)督背后權力機制的核心是凝視。布赫認為,監(jiān)視在某種程度上體現為技術方面的繪制、跟蹤和存儲生物識別和情感數據的能力,以便能在時間和空間上控制身體[8]1165。原本搜集數據的一方對產生數據的一方進行監(jiān)視,然而這種監(jiān)視可能會被折射,即原先處于主體地位的一方可以成為被監(jiān)視的對象。這就是康奈爾大學卡倫·利維(Karen Levy)等學者提出的“折射監(jiān)視”,即指監(jiān)視是可以被折射的[17]。這里需要對監(jiān)視和凝視的關系進行討論。
監(jiān)視在很大程度上表現為明顯的目標性,即主體對客體的壓迫性關注。相比之下,凝視的壓迫性就會減少許多。凝視產生的動機可能是關心或者愛好。因此,盡管凝視也可能具有權力屬性,但從實現機制來看,凝視更多表現為非壓迫性的內涵,其權力屬性更具有隱蔽性。然而,這里還需要注意的是,凝視會向監(jiān)視轉化,即“以凝視之名,行監(jiān)視之實”。
這里所涉及的關鍵問題是誰在凝視?誰在被凝視?凝視的主體會表現為一種主權者身份,而被凝視者在某種意義上則成為一種阿甘本意義上的“赤裸生命”。
在這里,主權者體現為一種被凝視的豁免,即主權者可以去凝視其想要凝視的對象,也可以豁免于他人對自己的凝視。這就是主權者的主權權力。對此,維利里奧也有生動的描述,所有追尋權力的人都離群索居,而且通常都具有將自我排除于所有人的面相[18]。換言之,主權權力體現為一種例外性的權力。
被凝視的對象則被看成是一種“赤裸生命”。被凝視者由于處在被凝視的狀態(tài)之中,其所呈現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可能被放大,導致被凝視者往往處于一種自我的焦慮之中,擔心自己的某種行為可能會招致懲罰或者羞辱。維利里奧將這種自我焦慮概括為技術快速發(fā)展壓力下的“冷恐慌”[19]。
另外,在目前的數字空間當中,出現了一種數字民粹主義,就是一旦某個個體處于輿情的中央,其在網上的所有細節(jié)都會被“人肉搜索”,形成針對這一個體的“數字暴力”。??聦⑦@種從微觀層面且無處不在的對人監(jiān)視和控制的權力稱之為微觀權力。這種權力是隱匿的,其發(fā)揮和施展只能在將對象客體化的過程中完成[20]。
凝視機制背后的算法和資本權力同樣需要重點關注。數字世界呈現出一種全程性特征,即在數字世界的內容是全記錄的。當然,這種全記錄仍然會存在一定的碎片化。因此,一旦主體處于被凝視的中心,伴隨著凝視對象的細節(jié)被不斷曝光,就會出現輿情的劇烈變動,不同的力量會參與到這種數字凝視中來。但是,我們仍然需要看到算法凝視背后的資本力量,因為目前數據、算法和算力都掌握在平臺型企業(yè)手中,其在某些輿情事件中可以利用對算法的掌握來調整輿情的動向,既能夠把某個事件放置在被凝視的中心,也能夠把處在凝視中心的事件移除到人們關注的視線之外。這種中心和邊緣的空間變化就會被看成是凝視的權力機制。
平臺型企業(yè)可以運用算法和資本的力量,通過凝視機制對個體產生復雜的社會影響。例如,肖莎娜·祖博芙(Shoshana Zuboff)的研究揭示了以谷歌為首的高科技公司通過監(jiān)控用戶的行為,獲取了大量數據,并對這些數據進行儲存和分析,從而影響用戶的消費行為,從中獲得巨大的利潤[21]。這里就產生了主權者和“赤裸生命”。主權者主要表現為平臺和資本,而“赤裸生命”則是被這些平臺凝視的對象。換言之,主體一旦被放置在凝視的中心,就有可能成為“赤裸生命”,而作為凝視邊緣的參與者,則往往可以發(fā)揮主權者的角色,這就出現了一種中心—邊緣的權力者。
凝視理論的另一路徑是拉康路徑。拉康借鑒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對凝視進行了新的闡述。在拉康看來,凝視是一種欲望的反應;同時,由于欲望的不能滿足和欲望的不斷強化就產生了凝視機制。因此,凝視和被凝視都在表達一種欲望。張一兵先生認為,拉康否定了弗洛伊德的生理主義的欲望概念,提出了獨特的需要—需求—欲望的分層理論,特別突出了一種以“無”為對象的不可能的欲望[22]。納塔莉·沙鷗(Nathalie Charraud)也指出,拉康受弗洛伊德所討論的大他者的提示,反觀了把自我作為他人的能指,并以此探求欲望與需求的意義[23]。
現代社會的發(fā)展史就是人類欲望不斷增加和豐富的歷史。在傳統(tǒng)的農業(yè)社會中,人類的欲望主要集中在最基本的生存需要的滿足上,但是伴隨著工業(yè)化進程的推進,人類不斷增加新的欲望。馬斯洛的需要層次理論所描述的正是這樣一種狀態(tài),即人類階梯性的需求也是人類欲望的展現。埃米爾·迪爾凱姆(Emile Durkheim)通過分析工業(yè)化背景下自殺現象,發(fā)現了人類欲望不斷增長的現實。盡管工業(yè)化帶來了物質生產能力的提高和生活物品的增加,但是卻出現了自殺增多的情況。但是,“那些受苦最多的人中自殺的并不是最多,倒是過分的享受使人跟自己過不去”[24]。這表明,欲望的不斷增長會導致人的精神日益空虛。
這里需要思考的問題是:為何要推動數字化轉型?為何要在人類的物理世界之外生成一個日益龐大的數字世界?這些都與人類的欲望密切相關。在拉康所描述的故事中,拉康的目光停留在具體的物體上——一個沙丁魚罐頭。這個罐頭偶爾會發(fā)光,并使拉康的眼睛感覺極度不適。拉康在看罐頭時所經歷的身體不適給他帶來了心理上的焦慮。反過來,這種焦慮被轉化為一種被外部審視的體驗,即一個看不見的他者從別處匿名凝視,而拉康在他面前淪為焦慮和羞恥的存在[25]。正如拉康所指出的,在焦慮之中,主體由于對大他者的欲望而感受到痛苦。焦慮是力比多(libido)和其他一些東西的直接轉換[26]60。藍江教授認為,這種焦慮和近代工業(yè)化早期的小資產階級的焦慮一樣,是社會急劇變革時期的癥候[27]。
建構數字世界的初衷是解決現有物理世界的一些問題,是一種做加法的努力。隨著經濟的發(fā)展,人們的欲望尤其是消費欲望不斷增加,這種消費欲望的增加是經濟增長的原動力,但也是問題的源頭。這就是讓·鮑德里亞(Jean Baudrillard)所討論的消費社會的核心問題。鮑德里亞指出,消費社會既是關切的社會也是壓制的社會,既是平靜的社會也是暴力的社會[28]。弗朗索瓦·利奧塔(Jean-Francois Lyotard)在其《力比多經濟》一書中生動地討論了資本主義的社會發(fā)展與人的欲望之間的密切關系[29]。從這一意義上講,數字世界似乎是一個解決欲望增長難題的捷徑,因為在物理世界中幾乎所有資源都具有某種稀缺性,而數字世界中的資源不僅豐富,而且易于擴展。數字世界是一行代碼,而代碼的復制成本遠遠低于物理世界中物質資源復制的成本。換言之,人在物理世界中無法實現的某些欲望,在數字世界中卻可以得到滿足。這樣,人們的欲望在元宇宙的世界中卻可以無限延伸。這便是元宇宙和數字世界生成的基本動力。
從這一意義上講,凝視是欲望的想象和再創(chuàng)造。拉康在黑格爾的承認欲望和亞歷山大·科耶夫(Alexandre Kojève)的欲望理論基礎之上,通過對主體的證偽提出了一種獨特的欲望理論,即欲望是異化的主體,是在追求對象a的過程中形成的幻想[30]。在拉康看來,對象a是從處于焦慮之中的主體處墜落的東西。對象a承擔了欲望支撐者的功能,因為在主體實現自身的過程中,欲望是主體在意識層面最強烈期望的東西[26]61。拉康指出,“就凝視作為對象a而言,它可能象征著閹割現象中所表達的這種核心缺失,并且就其本質而言,它是一個減少為點狀、短暫功能的對象a,它離開主體對表象之外的東西一無所知”[31]。因此,在欲望的產生和變異的過程中,拉康構建出了主體的三個世界:即想象界、象征界和實在界。
在拉康看來,想象界的主體以他人作為鏡像,其主要表現為主體對自己的定位,即回答“我是誰”的問題,而他人則作為小他者而出現。正如日本學者福原泰平所概括的,在鏡像階段,嬰兒依偎在母親懷抱之中,凝視著母親,想要成為母親眼中所渴望的欲望對象,孩子的欲望被作為母親欲望的欲望而形成[32]60。在這里,想象界的小他者可以理解為孩子的母親。在拉康看來,嬰兒在(異化的)鏡像中以及在與其他嬰兒的戲劇性互動中認識到自己。在每一種主體間辯證法中,主體通過對他人的承認和通過與他人的戲劇性交流而獲得主權[33]。
但象征界的主體已經融入社會,并在社會群體中來定位“我是誰”的問題,這里的他者則以“大他者”而出現。換言之,象征界階段是結束自己作為母親欲望的對象的狀態(tài),并將父親置于能夠給予母親欲望的特權地位,經由父親的第二人稱,轉移到象征性的維度[32]60-61。個人的欲望從母體分離開始,就不再是自我的欲望。自我通過對母親的訴求實現了從“要”到“我要”的轉換,也意味著從實在界進入了象征界[34]。進入象征界的主體被其心目中的“大他者”所牽引,處于一種理想的狀態(tài)。而實在界的主體則處于一種偏向象征界剩余的狀態(tài),其主要呈現的是一種未能符號化的心理現實,是一種新的真實的東西,主體不斷地肯定和否定自己,并在欲望和創(chuàng)傷中尋找自我。
拉康對欲望以及三界的討論對我們理解當前的元宇宙和數字世界有著重要的啟示意義。元宇宙是一個共享的虛擬世界,其由許多新興技術所推動,如5G、虛擬現實、人工智能和區(qū)塊鏈等。元宇宙的推動者往往會宣傳一種自由世界的邏輯,這種自由世界就是一種與現實物理世界有明顯區(qū)別,同時帶有某種伊甸園特征的世界。元宇宙通過多種技術重新塑造了一個與現實世界平行的數字孿生世界,同時在某種意義上實現了想象界、象征界和實在界的融合。想象界是人類數字活動的起點。人們在進入數字世界并構建數字世界時,首先要基于人們對數字世界的想象。象征界就是那個自由世界,即象征性地擁有整體的符號體系,并構成未來的理想狀態(tài)。然而,象征界只是一種理想狀態(tài),人更多地生活在一種創(chuàng)傷后的剩余狀態(tài)之中,即拉康意義上的實在界。
在這里,我們從三界理論出發(fā)來討論其中的凝視。在想象界中,凝視表現為一種對欲望的想象,這一點可以解釋目前數字世界的絕大多數活動。在這里,凝視是一種主體的被發(fā)現。凝視本身就意味著被他人的關注。為何直播會成為數字世界中的重要活動?主播在直播中展示其身體或某種物品時,其就處在某種被凝視的狀態(tài)。通過被凝視,主播參與到觀看者的欲望想象之中。德里達指出,“相反,欲望允許自己被他者的‘絕對不可還原的外在性’所吸引,要保持這種被吸引的程度,其必須保持一種無限的不充足性”[9]115。在想象界中,凝視的最大意義在于認識到自己。正如拉康所描述的,嬰兒在與母親的互動中逐漸發(fā)現自己。當然,這種發(fā)現是主體作為他者欲望的對象而被發(fā)現的。正如黑格爾指出的,欲望的滿足是自我意識返回到自己本身,或者是自我意識確信它自己變成了客觀的真理[35]。凝視者通過欲望的滿足使得自我意識返回自身,而被凝視者則成為凝視者欲望滿足的工具。
象征界的凝視則體現為一種更高意義的凝視。在象征界中,主體不再糾結于自己的身份,而是更加關注自己在社會中的角色。在大他者意義上引導的凝視,就不再是主體的個體性行為,而更多地表現為主體以及主體間的社會性行為。因此,在象征界,這種凝視便不僅僅具有主體性,而且更多地具有主體間性。在象征界中,凝視便表現為一種對共同意義的參與。正是對于這種共同想象的期待,人們才希望急切地進入數字世界。換言之,這種對欲望的想象構成了元宇宙等數字空間發(fā)展的原動力。在馬爾克·杜甘(Marc Dugain)等人看來,在虛擬空間里,人們分享的實際上是一種幻想,把虛擬現實當成一種簡單的幻想,其主要原因是因為人們的感官能夠在虛擬現實感受到愉悅[36]。換言之,虛擬世界的影像給體驗者提供了一種處于凝視之中的超真實體驗,虛擬的擬像恰恰構成了一個無比真實的超真實情境。鮑德里亞指出,“冷酷的數碼世界吸收了隱喻和換喻的世界。仿真原則戰(zhàn)勝了現實原則和快樂原則”[37]。
實在界則反映了主體在希望進入象征界并實現其目標過程中的實際限制。從某種意義上講,實在界的凝視又與權力機制結合在一起,即每個個體在象征界中都希望達到大他者的目標。然而,絕大多數個體都會失敗。這種失敗就構成了實在界中的創(chuàng)傷性剩余。但每個個體又不會甘于這樣一種失敗,因此還會朝著象征界大他者的方向去努力。在朝向象征界的努力與實際的能力不足之間,就會形成一種循環(huán)往復的動力機制。在這里,凝視便更多地表現為一種朝向象征界的期待,同時也表現為一種身處于實在界的無奈。
我們還需要看到實在界背后的主權權力。盡管在元宇宙中所有的參與者似乎是平等的,但也會出現一個元宇宙中的“上帝”。換言之,在擁有了資本和技術之后,元宇宙的開發(fā)者就可以產生一種絕對的主權者身份,其可以選擇元宇宙中的每一個細節(jié)加以凝視?!吧系邸笨梢栽谥刃蛑庑紱]有什么可以在秩序之外,這里的“上帝”便是資本和技術的結合。同時,擁有資本和技術的超人可以通過凝視來展示其強大的主權權力。希拉里·普特南(Hilary Putnam)所描述的“缽中之腦”就被計算機所操控,被操控計算機的人所凝視。那個放在缽中的大腦具有與我們完全相同的思想,缽中的大腦無法區(qū)分幻覺和真實世界[38]。
在數字空間中,凝視是一種廣泛性的存在。關于凝視的研究,福柯路徑強調凝視機制背后的權力結構,拉康路徑則強調在凝視過程中產生的欲望想象。拉康更多從主體的欲望出發(fā),強調在凝視過程中主體在想象界、象征界和實在界之間的想象構建與平衡。這兩種路徑對于我們思考數字世界中的凝視都有重要幫助。
在??侣窂降幕A之上,我們需要更加深刻地思考在數字世界中凝視背后的權力機制。我們思考在“無主體的凝視”時,需要考慮究竟誰擁有真正的主權權力,是算法還是資本,抑或是平臺???侣窂教峁┝艘环N更加現實主義的微觀權力分析。拉康路徑則可以更好地解釋人類進入數字世界的動機。人在進入數字世界時帶有某種愿望,而凝視則成為人們實現這種愿望的手段。當然,愿望并不是一定可以實現的,因此就出現了實在界的剩余。但正是這種實在界與象征界的沖突,構成了主體在數字世界中使用凝視的重要原動力。當然,這兩種路徑都從主體性出發(fā),必然導致主體間的沖突。因此,要回應這兩種路徑產生的問題,就需要在主體間性的基礎之上去思考一種新的數字凝視機制,筆者將其概括為共有凝視。
共有凝視的基本出發(fā)點是培育積極的公民,發(fā)揮公民的凝視作用。祖漢·布雷德貝里(Johan Bredberg)指出,在當今的數字社會中,人們每天都會遇到大量信息,公民應該了解這些信息,以便能夠適當地參與政治問題,這是健康的民主國家所應該關注的事情[39]。凝視背后反映的核心權力是監(jiān)督權,而監(jiān)督權恰恰是民主的核心。借助于互聯(lián)網平臺的便捷手段和渠道,每個國家公職人員都會被置于公眾監(jiān)督的視野之中,而每個社會成員也都會成為輿情表達的主體[40]。
基恩把監(jiān)督看成是民主的基礎,由此提出了“監(jiān)督式民主”。在基恩看來,“監(jiān)督式民主”是一種新型的民主形式,它讓權力監(jiān)督和權力控制機制向整個政治秩序的周邊和下方擴張[41]。相比之下,亨廷頓等西方學者將民主簡單地定義為選舉。在亨廷頓看來,選舉既是民主化的目標,也是民主化的工具[42],其背后反映的是一種監(jiān)督權。譬如,在定期輪換的選舉制度下,被選舉人既在行使權力過程中對他人進行監(jiān)督,同時也被公民監(jiān)督,這種互相監(jiān)督本質上也是一種凝視機制。
這里需要指出的是,在農業(yè)社會中,人類更加強調基于暴力的懲罰,而在現代社會中記錄就是一種巨大的權力,凝視是記錄機制的展現,這在某種意義上也是推動社會進步的重要方面。在凝視的基礎上,每個個體都將自己置于某種被凝視的算法約束之下,人類社會的暴力活動相對減少,這是凝視機制的進步之處。同時,由于這種全記錄數字世界的出現,人類社會需要發(fā)展一種共有凝視機制,并讓這樣一種彌散性的凝視權力成為社會的一項基礎性權力。這種權力不僅對公民個體進行凝視,而且對公權力和那些擁有超級權力的資本進行一定程度的凝視,這種相互之間的凝視可以達到一種相互監(jiān)督的作用。
在日本理論家柄谷行人的啟發(fā)之下,斯拉沃熱·齊澤克(Slavoj ?i?ek)提出了“視差”這一概念?!耙暡睢弊畛跏翘煳膶W的概念,是指由于觀察者觀察位置的變化而導致被觀察的天體在一定背景下產生位置移動的情況。但齊澤克更多地從哲學意義上來討論這一概念,他指出物體的表面位移是由觀測位置變化引起的(相對于背景的位置變化),觀測位置提供了一條新的視線[43]17。在量子力學中,這一點被稱為觀察者效應,即在量子的微觀狀態(tài)中,由于存在觀察者的觀察,而出現被觀測對象變化的情形。在量子世界中,量子的特性是獨立于主體的觀察而存在的,一旦觀察者打破這種中立性,就會產生觀察的偏差[44]。
在齊澤克的分析中,主體既是自身的存在,也是被觀察對象的一部分,這使其作為觀察者參與了觀察內容的構建。齊澤克引用拉康的說法對這種情況進行了描述,主體的凝視總是以其“盲點”的名義刻在感知對象本身上,即“在對象中多于對象本身,意味著對象本身返回凝視的點”[43]17。換言之,作為觀察者不能參與被觀察內容的建構,然而觀察者又無法游離于自己所觀察的世界之外,這就使得觀察者所被要求的中立性受到了“污染”。正是這種“污染”導致了“視差”之見。
齊澤克的“視差”之見提醒我們,在凝視的過程中,如果僅僅是單一視角,則不可避免地出現單一的凝視權力或凝視想象。從??侣窂匠霭l(fā),這種凝視不可避免地帶來一種凝視權力。從拉康的角度出發(fā),這種凝視則意味著一種意義世界的構建。單一視角意味著意義世界構建的主體是單一的,共有凝視的出現可以彌補或消除“視差”之見。從移情效應和同理心出發(fā),共有凝視既表現為凝視權力的分散,也表現為凝視的共有想象,即通過共同的力量來構建共同的意義世界(詳見文末圖)。
圖 數字世界共有的凝視關系來源:筆者自制
凝視的關系具有相互的多重屬性。當主體向他者凝視時,自己可能已經成為另一個他者的凝視對象。正如齊澤克所指出的,“同樣的自我反省性對凝視本身的狀態(tài)至關重要:當凝視‘從好奇、從凝視進入內心、從內到外’傳遞時,凝視就變成了對象”[43]38。在傳統(tǒng)社會,處于中心位置的主體往往具有某種權力,然而,在數字場域的凝視之中,處于優(yōu)勢地位的主體可能會面臨權力反轉的情況。凝視的一個重要功能是可以將處于邊緣的輿情參與者的作用放大,這樣數字世界就會出現一種權力的彌散性,即“凝視深淵”的悖謬。弗里德里?!ねつ岵?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指出,“當你在注視深淵時,深淵也在注視你”[45]。這種權力機制的相互影響和相互轉化,正是??玛P于權力彌散性論述的核心。在??驴磥?,權力在整個社會中是分散的和去中心化的,它可能貫穿監(jiān)獄或精神病院,也可能貫穿不同的話語,如精神病學或性學[46]。
在全過程人民民主的實踐中,人民的作用也是更多地通過凝視來實現的。全過程人民民主賦予人民以主體性,特別強調民主監(jiān)督的作用,民主監(jiān)督本身也是一種公民監(jiān)督公權力的形式。凝視本身就是一種參與,這里的凝視表明了一種知情權。在凝視機制之下,公權力就會處在一種威懾之中,從而在某種意義上受到了限制。正如德里達所指出的,“在一瞥之間和對方面對面的過程中,在一次既保持距離又打斷所有整體性的講話中,這種作為分離的結合先于或超越了社會、集體、社區(qū)”[9]119。當然,這種凝視僅僅是民主機制的一部分,作為積極公民的個體,還要通過參與政治活動以及其他機制,更充分地實現全過程人民民主,從而提高民主的質量。
數字空間具有雙重屬性,一方面表現為權力空間的屬性,另一方面則表現出欲望空間的屬性,凝視作為數字世界的重要機制同樣具有雙重屬性。從??碌囊暯莵砜矗暠憩F為一種微觀權力行為。盡管凝視作為一種技術本身是中性的,然而,誰在凝視?誰在被凝視?誰擁有凝視他者的權力?這一系列問題都反映了凝視背后的權力結構,而要打破這樣一種權力結構,則需要訴諸于共有凝視。通過一種主體間性的共有凝視,即在被凝視的同時也凝視他人,這樣就會形成一種對算法和資本的主權權力的結構性監(jiān)督。換言之,需要將全過程人民民主引入數字空間的凝視之中。在全過程人民民主的基礎之上,形成一種共有凝視機制,這樣就可以在基恩的“監(jiān)督式民主”內涵的基礎之上,形成更具有廣泛意義的民主形態(tài)和空間。
從另一角度來講,共有凝視同樣是一種共同的想象性活動。數字空間作為一種未來的開放性空間,其本身需要更多嶄新的內容來支撐。這些嶄新的內容構成了人們進入數字世界的原動力。在人們參與數字空間的活動中,最常見的形態(tài)便是數字凝視。凝視可以看成是一種細顆粒度的觀察。盡管主體之間會存在齊澤克意義上的“視差”之見,但是由于共有凝視的存在,就可以在主體間性的基礎之上通過多主體的交流來抵消和彌補這種“視差”之見,從而可以形成共同體的行為和觀念,最終使得數字共同體的生成成為可能。